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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晚上八点半,办公室里只剩贤一一个人。他把残留在杯底的冷咖啡一气喝光。

要不要再泡一杯呢?算了,刚才已经把热水壶的电源拔掉了,再泡又要费工夫。不如赶紧结束工作,去车站前的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坐坐吧。

员工宿舍与车站在两个方向,从公司步行回去需要约十五分钟。调任前约定好,每月五万出头的房租由公司总部承担。

宿舍里有厨房和一体化浴室,只是公寓建筑的年龄已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多少有些寂寞清冷,还有股霉菌和调味料混合的臭味,实在不是个让人想多待的地方。倒也是托了这点的福,就连眼下这种无薪加班,贤一都不觉得辛苦了。

贤一下意识地打开了隐藏在公司笔记本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存了很多映着妻子伦子和独生女香纯的笑脸的照片。

贤一点下“自动放映”,一边把工作资料装订成册,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屏幕。

最先出现的是香纯三岁时一家人照的“七五三节”家庭合影。独生女香纯穿着大红色的和服,却一脸不高兴。

这也难怪,那天她不仅被迫穿上了穿不惯的和服,还要做头发、化妆,在摄影棚被用闪光灯闪来闪去。之后还被带去神社,在神社还要拍照。

“真是的,明年不过七五三节了。”那天晚上,香纯嘴里塞满最喜欢的蜜瓜,说道。

接下来是在公园、游乐园和户外烧烤场地拍的照片,每张照片里的他们看上去都非常开心,仿佛能听见欢笑声。

不知到了第几张,出现了在游泳池拍的照片。

那是香纯上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所以应该是六年半之前。那年妻子三十四岁。

妻子害羞,穿着连衣裙式的泳衣。和在床上或刚洗完澡时看到的毫无防备的裸体不同,肌肤展露在明亮阳光下的妻子略显害羞,穿泳装的姿态分外诱人。

妻子总是感叹生下女儿后小腹的脂肪就减不下去,但贤一觉得根本没这回事。也许是出于丈夫的偏心,他觉得妻子的身材好到感受不到她的实际年龄。

说起来,这段日子别说什么妻子的裸体了,连她的肌肤都没触碰过。

去年六月,贤一因那场只能用噩梦形容的骚动被突然调职。调职之后,他就只回了两次家:一次是夏天,请了三天假;另一次是在新年,他半强行地请到了四天假。

除了这两次之外,贤一还尝试过很多次想要请假回家。然而,从酒田市到他位于东京中野区边缘的家,实在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好不容易列好计划,却被松田分店长安排周末出勤,仿佛盯上了他一般。而且松田的语气根本不容贤一拒绝,在贤一看来,店长的要求明显违反了职场规则,是利用职权的压迫行为。但到顺利回“诚南Medicine”的那一天之前,他不想与任何人发生争执,不想把事情闹大。

无法回家的理由还不止这一个。

调职后的那个夏天,伦子对他说:“你被调职后,家里就每个月都赤字,香纯升高中也需要花钱,你就别总回来了。”贤一回家的费用当然不归公司出,每次都要花费数万日元,确实令人肉疼。不过,贤一所了解的伦子,应该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如果是因为钱的话……”贤一试着这样开口。

伦子马上推托般地说道:“你每次回来,我还得做相应的准备。为了照顾你妈妈,我很多时候脱不开身。”

一被戳到这点,贤一便无法再说什么了。

盂兰盆节假期与母亲见面时贤一没太注意,只是听说母亲的痴呆症状在迅速加重。

“所以我更应该回家看看情况啊。”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但另一方面,贤一也无法否认,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对伦子有依赖心理。于是他又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说实话,他心中也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仅如此,同是在去年的九月,女儿香纯对他下达了明确的绝交宣言。“我连电话都不想和你打,有事就用短信联系吧。”贤一想不出原因,在向伦子抱怨之后,伦子的回复让他更加惊讶:“我也一样,除了急事以外,就用短信联系吧。”他还记得自己那时气到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之后,他与伦子之间的交流就基本都靠短信或邮件了,没有特别的事,就干脆一整天都不联系。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贤一感到很不可思议。

根本原因可能在于自己。要是他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圆滑一些,搞不好就不会被独自调到不能随时回家的偏僻地方了。可事情变成这样也不是他愿意的,他难道不是为了家人吗?要是在以前的藤井家,这种事情即使不特地说出口,也应该能相互理解的。他只是几个月没在家而已,家人的心会这么轻易地远去吗?

不知是该悲伤、愤怒,还是自责,贤一在感到难以理解的同时,还不断忍受着店长松田的挖苦和讽刺,就这样到了年末。

松田分店长要求贤一在元旦出勤,说是要为“零花钱企划”做准备,但贤一拒绝了他的要求。忍着听了无数句难听的话之后,贤一终于在家度过了三天假期。

三十一号晚上,贤一久违地在床上向妻子伸出了手,却被伦子轻轻避开。她的手和平常一样温暖,动作却很冷淡。

“怎么了?”

一开始贤一还以为伦子因为什么事生气了。

“没有,没什么事。”

“我可没在那地方找女人,一直老实待着来着。”

贤一半开玩笑地说着,又伸出了手,这次却直接被甩开了。

“出什么事了吗?”这下贤一的声音也变得生硬了起来。

“香纯在学习呢。”

确实,女儿的房间就在夫妇卧室的隔壁。然而,之前他们也一直小心地行房,为什么现在却……

“只要不出声不就行了?”贤一半是怄气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抱歉,我没那个心情。”

遭到伦子冷静拒绝的贤一终于泄了气。

她该不会是有别的男人了吧?

脑中突然闪过这个想法,但又立刻打消了。伦子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比起这个,更可能的是……

“难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怪我把照顾母亲的事都推到你身上?”这话已经到了嗓子眼,但贤一很难说出口。

刚定下要被调到外地的时候,甚至夏天第一次回来时,母亲的痴呆症状还很轻。贤一没想太多,也完全没想过利用公共养老制度,就把照顾母亲的任务交给了妻子伦子。然而,时隔数个月,他第二次回家时,发现母亲的症状明显加重了。以伦子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说出不满和怨言的,但也可以想象,对一直撒手不管的贤一,她完全有可能心怀不满。

明天再提母亲的话题吧。算了,这不是新年伊始该提的事。正因为两人是夫妇,贤一更觉得很难找到郑重道谢或道歉的契机。

此时贤一又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往事,陷入了浅眠。

咔嚓。

办公室后门开启的声响让他回过了神。

已经快九点了,这种时候,会是什么人?

这栋大楼的安保系统不太严。不,和总部相比,这里的安保宽松得像个笑话。说是进门要刷身份证,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用,外人随便就能进来。

据说是分店长改了安保系统要求,原因是经常有交货的公司和快递上门,逐一应对的话会很占用工作时间。因此,只要不手动锁上办公室的门,任何人就都能进来,且警备系统不会有反应。

该不会是小偷或强盗吧?

贤一拿着手机,想着立刻就能报警,空空的胃隐隐作痛。就在他硬是咽下唾沫的时候,门开了,门后偷偷露出一张脸,是他的部下高森久实。

“晚上好……”

“哎呀,真是罕见,这时候了,你怎么……”

贤一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到桌上,感觉到似乎身上出了汗,且背后一阵发凉。

“果然是藤井代理。”

现身的高森穿着紧腿牛仔裤和靴子,上身是淡黄色的短款羽绒服。

“我的丝袜全破了洞,想着开车去买,路过公司前面时发现还亮着灯,但公司的车又不在,我就觉得搞不好是代理先生在。”

她微微一笑,歪了歪头,这是她在示好时的习惯动作。

“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吗?”贤一问,他正好觉得差不多该下班了,而且不想和高森在这里待太久。

“没有。”

和白天穿着制服时不同,此时她态度很亲昵。而且她只在一些非正式场合才叫贤一“代理先生”。

“我有些话想对代理先生说。”

“总觉得有点让人害怕啊。”

贤一多少有些戒备,但又有一种十分细微、多年前就已忘却的酥痒感觉涌上心头。

然而,从高森口中说出的话却令他意外。

“代理先生,您真的会回东京吗?”

“什么意思?”

“哎呀,您刚被调来的时候,记得是欢迎会上打招呼的时候,您说‘虽然在这里应该待不满一年,但我会尽全力努力,请多多指教’来着嘛。”

自己居然说过这种话?如果是事实,那还真是不够谨慎,想来应该是喝醉了。那段时期是刚接受被迫调职后不久,心情想必还没有平复。

这么想想,松田店长的态度,以及其他同事略带距离感的接触方式,也许也和自己有关。

“我说过那种话?”

“现在先不提说没说过的问题……”

高森探出身子,和白天的柑橘系香气不同的甜美花香刺激着贤一的鼻子。

“您真的会回去吗?”

话哽在了喉咙里。人事调动信息如果提早泄露,很可能会被延期或作废。如果还要再多等上一年,那他可无法忍受。他已经到极限了。

“唉,要是能回去当然再好不过,但目前我也只能在这里尽己所能。”

“是吗……”

高森一脸沮丧地垂下了头,她那仿佛在演戏的姿态令贤一很在意。

“关于调动的问题我没法说什么,不过,高森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高森“唰”地抬起头,舔了舔涂着闪亮唇蜜的下唇,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开了口。

“我,一直很期待您回东京的那一天。”

“呃……什么意思?”

高森无视贤一的困惑,有些不满地继续道:“之前喝酒聚餐时,分店长曾经笑着说:‘藤井代理说马上就能回东京,但我看,他最好做好埋葬在这里的准备,嘿嘿。’”

贤一眼前浮现出偶尔会在松田脸上出现的、仿佛马上要去向老师告状的中学生一般的表情。

他强行压下上涌的苦涩滋味,勉强地笑了笑。

“他只是在开玩笑吧,是酒席上的醉话。”

听了贤一的话,高森气鼓鼓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是吧,您才不是会在这种地方待到死的人。”

“嗯,总之,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不过,为什么你对我回不回东京这么感兴趣呢?”

“那个,您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贤一感到有些口渴。

“我不想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

高森轻舔了一下闪着光的下唇。贤一突然觉得,搞不好她说偶然路过公司是在说谎。

“您可以带我一起回去吗?”

贤一干渴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咕噜”一声。

“那、那是……什么意思?”

“啊,请您不要误解,不是要做情人之类的,完全不是。您有一位好妻子,对吧?我的意思是,该怎么说呢,代理您回东京以后,不管什么部门都可以,希望您能提拔我过去。”

“也就是……”

“挖人。”

说罢,高森挺了挺背部,自信满满地嘴角上扬。

贤一全身紧绷的肌肉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他努力忍住因紧张消失而想笑出来的冲动。见贤一沉默不语,高森开始如洪水决堤般发起牢骚来。

“我想去东京,想过独居生活。父母什么事都要唠叨我,什么回家时间太晚了,什么不准让男人开车送你之类的……”

高森还激动地说她对这个城市已经厌烦了,“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想趁自己姿色尚存的时候去东京体验独居生活。就算最终还是要回来和父母同住,但一直赖在家里和父母求着她回去,对于以后的力量拉锯来说,可是截然不同的。

贤一一边想着该如何终结对话,一边点头回应,对方自然地说出“如果我搬到东京,代理您也请过来玩啊”时,不知不觉就答了个“嗯”。

“太好啦,好开心。”

“啊,不是的,刚才是我口误,我撤回刚才那句。”

“哈哈,您太紧张了。我明白的,但还是很开心。”

高森哼着小曲离开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九点半。

回员工宿舍的路上,贤一想起了家人,特别是妻子。

不仅想起了样貌,连伦子的味道和肌肤的感触都复苏了。也许是被与几乎没有赘肉、身材纤瘦的伦子完全相反的高森刺激到了,也许是因为刚刚看了伦子的泳装照。

贤一打开老式门锁,推开四处掉漆的大门,走进昏暗的房间,打开灯和空调暖风。

听着空调室外机发出的轰鸣声,他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这才发现晚饭什么都没准备。

想着要不干脆睡觉得了,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最终,平常只喝一罐就停手的他,把储备的泡面当下酒菜,一口气喝光了三罐酒。

那晚贤一做了一个梦,在一间全新的公寓房间里,一个穿着大红色泳衣、和妻子很像的女人,和一个穿着就要被撑破的制服、和高森很像的女人,争相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其中不知谁的冰冷的手,伸向了他的胯下。

去年六月以来,贤一就再没和妻子发生过关系,他也从未想过去风月场所发泄。

第二天早晨,贤一身上只有肿胀的沉重感和轻微的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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