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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到达优子的公寓之后,刚要进门,贤一便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虽然提不起劲,但贤一还是接了电话。优子先进了家门。

“喂?”

“我是真壁。刚才我们在若宫警察局见过面。”

听到这个缺乏起伏的声音,贤一立刻回忆了起来。

这是在那个态度自大的磐田刑警旁边基本没有插嘴,只是倾听的刑警。磐田还曾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他来自警视厅搜查一科”。虽然不知道磐田的意图何在,但那两人看起来关系不太好。

“您有什么事?”

“在今天之内,能和您再聊几句吗?”

“我很想配合您,但接下来我已经约好了和人见面。”

“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马上就结束。”

“我四点半必须待在公寓。现在去警察局的话有点……”

“这点您不用担心,我就在您附近。”

转过身的贤一一下子放下了拿着手机的手,连挂断电话都忘了。

不知道真壁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在公寓入口处,拿着手机的他冲贤一轻轻点了点头。

“我出去一下。”贤一给优子发了条短信,进入了一家从优子的公寓步行约五分钟的由民宅改装的咖啡店。

另一组客人是四名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正热火朝天地谈论旅行的回忆。

贤一和真壁坐在了与他们方向相反的角落。店里放着音量恰到好处、不会妨碍对话的古典乐,应该不用担心对话被听到。

“我真是吃了一惊。”

贤一坦诚地说道。他确实把优子的公寓地点作为今后的住所告诉了警察,然而,真壁怎么知道自己会在几点外出,又会在几点回来呢?

“我并不知道你的出行计划。”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直在等。”

真壁若无其事地说道。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现在的气温只有十二三度,不知道他在外面等了多久。

真壁似乎对这种话题没什么兴趣,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你赶时间,我可以快点进入正题吗?”

“啊,好的。您请。”

“首先,抱歉让您又来一趟。”

“是有什么事忘记问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

不对,贤一想着。恐怕真壁是想聊些不想让磐田刑警听到的内容。虽然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总部和地方的刑警或许就像民企的总公司和分公司一样,多少有些摩擦。

真壁打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式手账,突然读了起来。

“家里出了点麻烦。我衣服刚洗到一半。我跟我妹妹商量,她说直到警察赶来之前还是不要清扫为好,所以——”

和伦子发给贤一的短信正文一模一样。

“刚才对于我的提问,您的回答是对短信内容的不得要领感到惊讶,觉得她应该是被吓到了。请问伦子女士平常是很冷静的人吗?”

“是的。用个在眼下可能不太恰当的比喻,就算手指被菜刀切出了血,她也会默不作声地自己处理,即使我就坐在客厅看报纸也不会发觉。”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对这条短信进行更仔细的研究,就会发现这可能是一个生性冷静的人为了装出内心动摇的样子故意编写的短信。”

“什么意思?”

“虽然内容有令人读不懂的地方,但用词造句很正确,最重要的是连一处错字都没有。虽然很失礼,但如果是您,能在把人打死之后发出如此冷静的短信吗?”

贤一不知该如何作答。

真壁指出的这一点,其实贤一在最初也感觉到了。

当时贤一就总觉得有哪里不自然,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现实的主要理由之一。那时贤一没有对原因做深入思考,而现在真壁犀利地指出了这一点。

贤一瞥了一眼真壁的脸,对方依旧是一副读不出想法的表情。

“让您久等了。”

店主端上了咖啡,紧张的气氛在瞬间缓和了一些。

在等待店主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时间里,贤一的脑海里闪过“一丘之貉”这个古早的成语。

这位名叫真壁的刑警,和上午审讯贤一的磐田刑警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磐田经常瞧不起别人——不,应该说是努力做出瞧不起人的态度。但真壁却不会,给人感觉只是在认真完成工作。然而说到底,他也是一名警察。优子也曾劝告过自己,发言要慎重……

突然,贤一眼前的焦点模糊了。

不知是不是暖气让身体热起来的缘故,困意似乎战胜了紧张感。也许是从昨晚就一直持续的紧张状态起了反作用,贤一开始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请慢用。”

在店主离开时,贤一小幅晃了晃头,提前开口。

“你是问我对那条短信内容的想法,对吧?——也许这种回答很狡猾,但我没有杀过人,而且我不是伦子本人,所以没法回答你。”

真壁盯着贤一的嘴听着,点了点头说声“知道了”,继续以沉静的语气说道:“那么,对于伦子女士和被杀的南田隆司之间的亲密关系,您知道到什么程度?”

贤一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真壁的意思。

在明白之后,困意立刻烟消云散。贤一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一瞬间开始发烫。

像是补刀一般,真壁又问了一遍。

“怎么样?什么事都行。对于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您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贤一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他用指尖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直放在那里没动的咖啡喝了一口。

虽然咖啡依旧烫得仿佛会令人灼伤,但他仍不管不顾地喝了下去。在喉咙被灼烧之后,脑海里的雾逐渐散开。

这个问题与贤一深信这次的事件是场误会,并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最重要的理由有关。

就目前听说的现场状态来看,南田似乎不是因强行闯入民宅遭到反抗而死。

然而,在自己不在的家里,还是夜晚,南田隆司常务为何会到访,又为何会在客厅喝威士忌?而伦子又是出于什么动机从他身后把他打死?贤一完全毫无头绪。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贤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直在做一场冗长的噩梦。

他把力量汇聚在胸口,做出回答。

“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有亲密关系吧?也许你是在虚张声势,但我认为这没什么意义。即使你让我产生动摇,我也对你们想知道的事一无所知。”

“您好像有什么误解,我只是在问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我相信伦子的清白。顺便一提,如果你们觉得她是因为我被调动而心生怨恨,才把常务叫到家里并把他打死,那可是大错特错。如果有做这种事的闲工夫,不如去找真凶更有意义。”

虽然贤一认为自己多少扳回了一城,但真壁的脸色丝毫未变,又扔下了一颗石子。

“那您女儿呢?我记得您说她叫香纯。会不会是她以金钱为目的与被害者发生了关系,而她母亲在得知此事之后把被害者叫来,趁其不备将其殴打致死——有没有这种可能?”

贤一觉得自己的视野瞬间变窄,周围仿佛暗了下来。他用手撑住桌面,调整呼吸。第一次知道原来愤怒也会令人眩晕。在呼吸变得轻松一些之后,他抬起了头。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了。即使你试图令我动摇,也无法从我这里问出任何事情。”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连在警察局对磐田的失礼态度都硬是忍受了下来的贤一的感情防线终于快要崩溃。

“你们这些人——”

他看到自己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大吼大叫是非常容易的事。然而,如果自己在刑警面前变得情绪化,就正中了对方的下怀。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目的,但如果那样做,其结果便是会陷进他们的计划之中。如果自己现在失去理智,就无法再支持家人。

“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年中处理的众多案件之一。然而对我们家,不对,对我来说,这是令生活本身——令我的人生都为之动摇的大事。我正在认真地、拼上性命面对这件事。也许这是你们调查的手段,但我希望你们尽量不要玩弄别人的感情。如果实在有必要,就把我也逮捕起来进行审讯吧,你觉得呢?”

虽然声音有些变调,但从现在的立场来说,已经算是成功控制住自己情感的说法了。

贤一对上了真壁的眼神。真壁依然是一脸冷漠,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的意思。贤一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总而言之,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女儿跟南田常务有关系之类的事,我完全没听说过,甚至连想都想象不出,我也不愿去想象。”

真壁在手账上简短地写了几笔,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下一个问题。你在昨晚八点后收到了刚才的短信,然后买到夜间巴士的车票回到了东京。关于车票,我与当地的几家巴士运营公司确认之后,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座位是预约制,而且票卖得很快。再加上晚上八点已经过了售票截止时间,无论哪家公司都表示‘那天的那个时间应该已经停止售票了’。”

磐田放过了的线索被真壁指了出来。贤一反射性地考虑该如何隐瞒高森的事,又意识到面对这个男人,说谎是行不通的。更何况他和高森原本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有说谎的必要。

他坦诚地把自己拜托了部下高森久实,让她从熟人手中订到了被取消的车票的事讲述了一遍。

“就是刚才磐田在意的那名女性,对吧?你为什么对磐田隐瞒了让她帮你买票的事?是因为与她有特别的关系?”

“真的没有,就连和她一起吃饭也是第一次,巴士的车票是当时事态自然发展的结果。”

“如果没有收到那条短信,你觉得你们之后会怎么发展?”

“什么怎么发展?”

“就是你和那名叫作高森的女性。”

贤一回想起高森久实柔软厚实的嘴唇和湿润冰凉的手。

“我、我可以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真壁刑警表情未变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可以保证。那么,根据你刚才对磐田的解释,关于这次案件的具体情况,你完全是在预订完车票后才知道的,对吧?”

针对这点,之前磐田也只是大致问了一下。贤一进行了一遍解释。

“是的。妻子发来奇怪的短信之后,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就拜托高森帮我订了票。后来坐出租车前往巴士发车的山形站的途中,我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壁看着手账点了点头。应该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抱歉再多问一遍,在那之前,你完全不知道这是一起杀人事件?”

“是的。”

“但你却利用人脉购买了车票,还花费绝不算是小数目的金额和时间,从酒田市打车到山形市,乘坐夜间巴士回到东京。真是果敢的决断与行动。而且第二天你们公司并不休假,对吧?”

“这个——”

想要说明自己那时的心境是件很困难的事。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厌倦了。

在那片土地上的每一天都令人厌烦。他感受到了被家人排除在外的寂寞。受到高森微妙的接近的影响,他想起了妻子肌肤的触感。既然女儿高中入学考试成功了,他觉得趁这个时机,搞不好能修复与女儿之间的关系。对于松田分店长的讽刺挖苦,他已经厌倦到了极点。在上门销售时受到顾客仿佛要撒盐驱逐般的对待,也让他快要无法忍受。

最重要的是,对于怎么等也没有等到的调回总部的通知,他再也等不住了。

那条短信,令他烦闷的感情一下子炸裂开来。

“解释不清楚吗?”真壁率先开口。

“是的。只能说我的内心感受到了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我知道了。”

真壁合上手账,塞进有些发皱的西装上衣里。

“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也谢谢你的配合。说是谢礼有点奇怪,但我多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的想法——你是个非常克制的人。面对我的多次提问,一般人都会在中途勃然大怒。特别是在被卷入案件中,大脑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只要看他们的态度,就能大致知道他们对案件参与到什么程度,又知道多少事实真相。刚才你说我‘虚张声势’,也许的确没错。”

事到如今,贤一已经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只得苦笑着回答“是吗”。

“最后请允许我再问一件事。”

“什么事?”

“您有什么证据相信您妻子是清白的吗?只因为你们是夫妇,还是有什么可以用来判断的具体依据?”

在做出理性思考之前,贤一的嘴里自动说出了回答。

“因为我了解伦子这个人。之前我也说过,她不是那种会用威士忌酒瓶把人打死的人。”

“那么,你知道从去年夏天到秋天的这段时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比如九月?”

“九月?你是什么意思?”

真壁只投来探询的目光,不发一语。

“请告诉我,去年九月,伦子发生了什么?”

“很抱歉,因为这与调查内容相关,所以如果你不知道,就请当作没听过。只是我觉得,即便你们是夫妇,也终究不能完全互相理解。”

真壁的脸上毫无愧疚之情,他微微点头,结账并走了出去。

被留下的贤一看向只喝了一口就再也没碰过的咖啡杯。在没有放牛奶和砂糖的黑色液体表面,映出了一张疲惫的中年男子的脸。

贤一刚进入优子家,优子便一脸担心地对他说道:“怎么这么长时间,去买东西了?”

“嗯……”在犹豫之后,贤一还是说了真话,“刚才,在警察局见过的刑警来公寓门口找我稍微聊了一会儿。”

“刑警来到我家门口……什么情况?埋伏吗?”

贤一不想说谎,也不想让优子有不必要的担心。

“没那么夸张,只是来确认上午忘了问的几件事。”

“是吗……”

优子看上去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再多问。

贤一走到洗手台,用在超市买来的剃须刀刮了胡子。明明包装上写着“不会刮伤皮肤”,却在脸上划出了两处细小的伤口。他还管优子借了熨斗想熨平西装,却因为思考事情停下手,反而熨出了奇怪的褶皱。

优子隔着笔记本电脑冲他开口。

“果然还是很不对劲。”

“什么?”

“你在和那名埋伏在门口的刑警谈话之后,话突然变少,表情也变得像能面一样。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问优子,但贤一还是下定决心,把熨斗立在一旁。

“实际上,那人说了奇怪的话。说是去年九月,伦子身上好像发生过什么事。”

“发生过什么事?”优子一脸惊讶地皱起了眉。

“不清楚。在我反问之后,对方说让我就当没听过。”

“这算什么啊?”

“先不管他们失礼的态度,优子你知不知道些什么?记得他确实说的是‘夏天到秋天’。”

“他的意思是说,那件事与此次案件有关,对吧?”

“我觉得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优子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子,摇了摇头。

“想不出来。我对姐姐的生活也不全了解。”

“其实,他说的话与我的体验有微妙的吻合之处。就是在那个时期,伦子开始对我说‘你不用回家了’。也是在那个时期,香纯给我发来了‘绝交宣言’。之前我一直以为时间一致只是偶然,但搞不好是我家那时出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也会试着再想想看。”

“拜托了。”

没过多久,来接贤一的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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