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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圣诞老人恶狼之夜 作者:保罗·霍尔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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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〇三年十二月的傍晚。皑皑白雪厚重地盖了下来,把英国首都冻结在一片肃穆中,整个伦敦城都在冰雪下瑟缩。白雪冷却了人们的工作热情,减弱了马车铁轮的噪声,把冬青小贩的吆喝也消磨得有气无力。马车的铃儿丁零当啷响,此刻也不过是一支遥远的乐曲,就连大本钟在敲响五点的钟声时,似乎也比平常更加谨慎了。滚滚黑云直压伦敦城,夜幕就要降临。煤气路灯早早亮起,把斯特兰德大街照得通明。马上就到圣诞节了,街上却是一幅阴冷沉闷的景象,我们的心情也变得阴冷沉闷起来。 我和贝海格尔在我的朋友欧文·伯恩斯家里喝着热茶。我们昨天熬到很晚才睡,所以今天话都很少。身材高大,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欧文,今天看起来却消瘦了不少。此刻他背着双手站在窗边,忧郁地看着窗下的街景。欧文是一名艺术评论家,不过他在其他领域也很出色,比如刑事侦查方面他就是行家。他精心培养他那古怪的性格,平常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在引发社会关注,甚至引发流言蜚语上,他无人能比,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拿昨天的画展开幕式来说吧,不出人们所料,他又一次出色地引起了轰动。 当时人们请他点评一位画家的作品。这是一位年轻的西班牙画家,是王室的朋友。他才华横溢,一副严肃高傲的模样。欧文的评语十分简练:“丑陋也算是美术的一部分。”这个回答一出,其他来宾倒是默不作声,记者们可都被逗笑了。西班牙画家脸色苍白,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用冷淡的声音请欧文离开会场,而我这位批评家朋友却反驳说,对方没有资格在英国的土地上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距离这场冲突发展成外交事件仅一步之遥。 这还没完。过了一会儿,宾客们开始共进晚餐,欧文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目光投向他的邻座,一位名叫莉迪的女士。莉迪身材苗条,拥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欧文用尽毕生的词汇,当着另一位男士的面称颂她的空灵之美。那位男士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带笑容,和蔼可亲的样子,一头红发好似燃烧的火炬……他不是别人,正是莉迪的丈夫。然而欧文直接无视了她丈夫的存在。在莉迪起身离开后,这位男士明确地告诉了欧文自己和莉迪的关系。听了这番话,欧文一副惊讶过度的模样,僵在原地。那一刻,我们都以为莉迪的丈夫在抑制了许久的怒火之后,马上就要扑向欧文,严令他为自己失礼的行为道歉了。然而并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笑了笑,说欧文很有一套,甚至称赞说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和他今年创作的戏剧人物一样生动别致。这位男士名叫米卡埃尔·贝海格尔,是一名剧作家。最后这两人相谈甚欢,晚会也在一片欢乐之中落下帷幕。那天晚上我们狂饮好几加仑啤酒,在酒醉的眩晕驱使下,我们高唱着“之前没人给她剪过票”[《她对铁路有多少了解呢?》(What Did She Know About Railways?)中的歌词。]离开饭店,全然不觉街上寒冷。 此时,贝海格尔把自己埋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玩弄着他的怀表表链。他和欧文·伯恩斯一样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我,则在想他的妻子,思考他俩奇特的夫妻关系。在昨天的晚会上,贝海格尔沉稳的态度令人惊讶;反观美丽的莉迪,她澄澈的大眼睛充满欢愉,仿佛已经被欧文的潇洒和殷勤所吸引。之后她突然起身,向大家告辞后就离开了。欧文想必也在回味昨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因为他打破了沉寂,问道: “尊夫人昨晚很快就离场了……她身体不舒服吗?” “不……她只是回旅馆休息了,因为她今早要乘船去欧洲大陆。我两天后再动身,到那边和她一起过圣诞节,”他一边翻看着他的怀表,一边说道,“她应该早就到了吧……她今晚有一场戏……” “她演您写的戏吗?”欧文好奇地问道。 “不,莉迪是巴黎的芭蕾舞演员。” 欧文一脸的惊讶和钦佩,贝海格尔却说,因为他们两人都是艺术家,所以无法像寻常夫妻那样经常见面,比如他本人就不停地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往返。尽管如此,他们的夫妻生活依然很和睦,相敬如宾又情投意合,弥补了频繁离别所造成的遗憾…… “相敬如宾,情投意合……”欧文嘴角挂着微笑喃喃道。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贝海格尔温厚的声音从扶手椅里传来: “要知道,伯恩斯,艺术家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 “我亲爱的朋友,您这番话是在对谁说啊!我是这世上最了解这一点的人,因为我本人就是一名天生的美学家!” “咳……请原谅,”贝海格尔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我昨晚没太弄明白,您的专长是什么?因为听您朋友的描述,您似乎是一名全才!” 欧文满意地笑了,举起手示意要低调。他说: “这种说法也没错,但迫于一些实际情况,我不得不专注于某个十分特殊的领域……苏格兰场常常利用我那善良的天性。每当我们声名远扬的伦敦警察碰上太过复杂的案件,我就得提出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建议……” 我们的贵客眼前一亮,问道: “您该不会是侦探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只处理特殊的案件,处理那些超出理解范围的神秘事件,或者是最离奇、最具有艺术性的犯罪……” “了解。”贝海格尔一边思考一边回应道,同时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房间的主人。 欧文看着楼下的街道,重新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感叹道: “真是凄美而杰出的画作……我常常被这种纯粹的美打动……” “您指的是冬天的雪景吗?”贝海格尔问。 “雪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够洗净世间的不完美。晶莹剔透的雪花点缀在建筑物上,使风景变得柔和,使人性不再丑恶。就连我这样极苛刻的美学家,也在雪花的安抚下同生活和解了。所以雪的善举毋庸置疑……但是,不,我指的是别的东西。过来吧,朋友们,靠近一点儿……你们看那边,那条小巷的拐角处有一个迷人的造物,美得多么纯粹啊!” 我们凑到欧文身旁,朝窗外望去。他所谓的“纯粹的美”,实际上是一名卖花女。她十五六岁,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篮子,篮子里装满干枯的花束。她身穿褪色的旧大衣,冻得直打哆嗦。她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脸上挂着苍白的微笑,羞怯地向行人推销自己的花。煤气路灯有气无力地把光投在她纤弱的身影上,在她的金发上泛起金辉,就像跳动的小火烛。她尽管十分瘦小,身上弥漫着苦难的气息,但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朋友这样表述。我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不敢苟同。 “不,阿基利,您什么也不明白,”欧文无情地反驳道,“所谓美,恰恰就是这灵魂的苦难。看那迷人的青春的面孔,雪一般纯洁,雪一般质朴。我们的公园里有很多所谓的‘女骑士’,她们骑着马,大摇大摆,趾高气扬,活像是骑着大象的苏丹王妃。可那份矫揉造作的优雅,怎能比得上眼前的纯真!当然我说的‘女骑士’也是最美丽的女士。至于其他女子,如果她们也像孔雀一样招摇过市,那只会达到东施效颦的效果!”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先是放言谈论他苛刻又充满个性的艺术观,然后谈到了底层人民的命运。他说,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的悲惨遭遇都更让人心生怜悯。 “他们甚至不能为一年一度的节日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他用一种演讲的语气继续发表看法,“更不用说这些可怜的孩子了。他们巴望着圣诞礼品专柜,趴在各种玩具跟前,哪有什么圣诞老人来实现他们的玩具梦啊!不幸的女孩不得不在这样的天气出来卖花。陪她过圣诞节的,只有在破旧的煤气灯罩里苟延残喘的一丝火光!不,生活真的太不公平了!” 说完这番话,他迅速穿上外套,向我们道歉说要失陪一会儿,然后离开了房间。数分钟后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装满干花的大篮子——不久前它还在那个女孩手里。 “我全买了,”他满脸喜悦,一边说着一边把花篮放下,“你们真该瞧瞧她看我时的表情!那双美丽澄澈的大眼睛闪烁着惊喜和感激,我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那美妙的时刻!而且,朋友们,我打算明天带她去见王国最好的画家,让他把这张迷人的脸蛋永远留存下来!我有预感,这将会是一幅绝妙的画作!” 我个人已经习惯了欧文这样介入别人的生活,但我本以为贝海格尔会作出和我不同的反应。他沉浸在思绪里,不予评价。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可说的话简直和我朋友的行为一样令我匪夷所思。他说: “太巧了!这场雪和快要来临的圣诞节,再加上卖花的少女,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童话……一个真实存在的童话……” “生活就是一个童话。”欧文回应道。 贝海格尔转过头,看向欧文,格外严肃地问道: “您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吗?” 欧文一脸惊讶,没有回应。 “成年人当然不相信,”贝海格尔耸了耸肩,继续说道,“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先生们,我要给你们讲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证明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事情的经过没有半点弄虚作假的成分。当时的情况特别离奇,离奇到警方在调查那起谋杀案时,干脆直接拒绝听取所有的证词……” “这番话听起来很有趣,”欧文摸着下巴说道,“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吗?” 贝海格尔盯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思考了一会儿。在火舌的照射下,他的脸呈现出青铜的光泽。他浅浅一笑,答道: “无解,不错。没有任何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倒不如说这件事是一个‘奇迹’!” 欧文更惊讶了。 “一个奇迹?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觉得没有……否则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它呢?事情发生在数年前伦敦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有一小群人见证了这个奇迹。那时是平安夜……” 以下就是贝海格尔的叙述内容: 老德雷克·斯特林积攒了大量财富,生活却格外拮据,连一撮煤渣都不愿意浪费。他的房子和他的心一样阴冷,和他的外表一样古板。这是一座大型的都铎式建筑,屋顶陡峭,山墙高耸,矗立在伦敦的一个富人区里。老斯特林只关心他的客户,至于其他同胞的死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毫不遮掩地表现出对乞丐和穷鬼的鄙夷之情。他的生活中不存在怜悯和仁慈,只有生意的顺利进行。 他在市中心开了一家布料店,里头全是质量上乘的货物。这些布产自不列颠群岛、欧洲大陆,甚至远东地区。猩红的锦缎光滑柔顺,绿松石色的马德拉斯棉布美艳绝伦,还有华丽的美利奴绒和其他绚丽夺目的布料,全都在他贪婪警觉的目光下窸窣作响。店里两个年轻的学徒为顾客忙前忙后,很少闲着。不久前,他们的活还没那么重,因为店里还有过一名叫巴克利的店员。巴克利在斯特林那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这位富商还是请他走人了。 在此之前,可怜的巴克利的生活就已经难以为继了,因为他既要养活他唯一的女儿西多妮,又要支付高昂的房租。尽管他租的是底层最小的两个房间,但房子本身很大,而且离斯特林的宅邸很近。斯特林正是他的房东。但富商并没有准备把巴克利和他的女儿撵走,因为他的这位前员工被他开除以后,日子过得更悲惨了。巴克利沦为乞丐,终日酗酒。他那惹人怜悯的女儿,十二岁的小西多妮游走在首都冰冷潮湿的街道,售卖干枯的花束,而这为数不多的钱就是家里唯一的收入了。 以前,巴克利是一个幽默开朗、讨人喜欢的好伙计,他的出现总能使布料店的氛围变得活跃,斯特林死板的性格也因此缓和了不少;失业后,他变得落魄潦倒。一个人就是这样走向堕落的,事情的经过真是令人心碎。一些人说,他的老板辞退他是出于一些“经济原因”——这是一个委婉的托词,无非是因为他把老板凸显得更加吝啬;另一些人则称,斯特林辞退他是有更加私人的原因的。事情过去两年后,斯特林自己在一场平安夜聚会上澄清了这件事…… 那时富商经常邀请他的亲友们去家里作客,这是他关心别人的唯一方式。当然这个亲友圈小得可怜,只有他的妹妹玛格丽特、妹夫约翰·霍珀、两人的独子西奥多,以及织物布料进口商罗纳德·亚克和他七岁的儿子汤米。每年的这个时候,霍珀一家都会到斯特林舅舅那儿住上几天。罗纳德·亚克则不同——他是第一次来,而且据说这种友好的家庭式聚餐仅仅是为了改善当前的商业关系。罗纳德·亚克身材干瘪,鹰钩鼻,和斯特林很像,但正值壮年。他身穿橄榄色三件套西装,外面还套着一件礼服,打扮得一丝不苟,从马甲口袋中垂下的金表链彰显出他的成功。宴会的主人斯特林已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驼着背。压在他佝偻身躯上的,也许有岁月的重量,但无疑还有他积攒的钱财。话说回来,又有谁知道这笔财富到底有多少呢? 霍珀一家看起来像是会在私底下讨论这种问题的人。这对夫妻年近五十。玛格丽特生得很结实,容貌并不出众。她的性格消极被动,只有在和丈夫说话时才稍微好一些。她总是眉头紧皱,看起来很懊恼,仿佛永远在责备她的丈夫不像哥哥那样有出息。她的丈夫约翰是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好人,此时正笑容满面地躺在扶手椅上,滚圆的手指间夹着一杯雪莉酒。他是出了名的谨慎,因此话很少。他在伦敦一所中学里教自然科学。看样子,他对如今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他们的儿子西奥多和夫妻两人相差甚远:西奥多的腿像涉禽一样长,才十三岁就已经比夫妻两人还高了。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整天都在幻想,对小汤米充满着好奇。这样的童心仿佛压根儿就没在他父母的身上出现过。小汤米也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很难想象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他父亲那般执拗的商人。圣诞将至,他也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蜡烛的金色火苗和壁炉旁圣诞树上挂着的红色小球,都在两个孩子的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这一年圣诞节,斯特林费了很大的工夫来装扮他的客厅:冬青树枝和丝滑的缎带点缀着窗框、门和壁炉台,圣诞树也比寻常尺寸大上不少。然而斯特林依然闷闷不乐,因为他遇到了很多糟心事。这一周开了个很坏的头。首先是霍珀一家的到来。家务活一下子就变多了,额外的工作落在了他——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女佣——头上,这让他烦躁不堪。接着是第二天洗衣房着火了,没有人知道起火的原因。斯特林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责说是老仆人粗心大意造成的。幸运的是,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洗衣房里的织物和床单被烧得一干二净,但匪夷所思的是,火焰并没有蔓延到旁边的棚子里,而斯特林刚好在那里存放了许多来自东方的珍贵布匹。一想到自己离这样的灾难只有咫尺之遥,他就感到后怕,气也就消了不少,而且他似乎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倾向:他想要挥霍,想要快活。 这天晚上,美丽的火焰在客厅的壁炉里噼啪作响,之前从来没有哪次的火烧得像现在这样旺盛。晚餐特别丰盛,火鸡分量很足,大家都赞不绝口。餐前的潘趣酒也备受好评,大人们的脸都被熏得通红,德雷克·斯特林自然也不例外。餐后,也许是被酒冲昏了头脑,斯特林开始他的演讲,甚至还说起了最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起初大家都以为他这么说是出于同情,一定是因为他看到雪花落在了雾气蒙蒙的窗户后面,而这个场景撩动了他的心弦。但他们错了。 斯特林开始谈论巴克利,眸子里闪过满意的光芒,显然他并不后悔开除这位老员工。大家这才知道,斯特林早就讨厌他了,因为他不够严肃,老爱说俏皮话,并且性格愉快开朗,而这些并不是店里该有的品质。此外,巴克利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便是揶揄德雷克·斯特林“节俭”的性格,而且是当着众多顾客的面,这可太过分了。斯特林不再妥协忍让,无论他的老伙计怎么苦苦哀求也不为所动。小西多妮以后怎么办呢?“这是她父亲应该考虑的问题,可不关我的事。他理应承担自己的责任。” 突然,一股阴冷的气息掠过客厅,人们仿佛看到西多妮拖着苍白瘦弱的身影,捧着硕大的花篮穿过房间;那身影虚无缥缈,覆满风霜。在此期间,用人送来了提神酒。临近午夜,大家纷纷走到门廊外面透气。 容我在这里偏个题,描述一下当时的场景布局,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马上就要发生一些咄咄怪事了。德雷克·斯特林的房子前是一条约四米宽的路,右侧是一条小河。尤其是在冬天,如果行人想通过这里,又不愿意去冰冷的河里洗个冷水澡,就必须走这条路。而一旦走这条路,就不得毕恭毕敬地和房子的主人谈判,以征得他的同意。巴克利一家住在这条路上的最后一栋房子里,与斯特林的宅邸间隔大概十五米,一座仓库的高墙把两栋房子隔开。平常几乎没有人去巴克利家,事实上也只有他们一家租住在那里。 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大雪和寒潮相继袭来,首都的白大衣越裹越厚。平安夜晚宴一开始,雪就下个不停,但当斯特林和他的客人们来到室外时,雪势已经减小了。只见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光滑的积雪覆盖着地面和屋顶,在门前两盏风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由糖霜凝结而成的世界。唯有那森森河水勾勒出一条阴暗的绸带,岸边的明窗倒映在河里,水上泛出的黄色和紫色的波纹随着水流悠悠漂走。不论是路上、门廊下,还是从右边的主干道十字路口和左边的巴克利家,都看不见半点人影。诚然,没有谁去刻意留意路上是不是真的没人了,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家甚至朝巴克利那边看了一眼,因为小汤米向大人们问道,小西多妮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收到了圣诞老爷爷送的漂亮礼物。不得不说在这个圣诞前夜,两个小家伙都备受宠爱。西奥多在圣诞树下找到满满一篮的橘子和椰枣,还得到了一双羊毛手套;而小汤米在看到他的礼物(一架漂亮的玩具木马)时,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至于小西多妮的礼物,“这取决于她父亲,”斯特林冷冷地说,“确切地说,取决于她父亲的表现。” 就像是为了缓和这家主人冰冷的语气一样,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人们安静下来,聆听着欢乐的音符在城市上空回荡。过了一会儿,斯特林认为应该回去了,于是朝房门走去。客人们则跟在他身后。也许是良心使然,他最后朝巴克利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那里仍然是漆黑一片。 十分钟后,大家回到壁炉边烤火取暖。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铃铛声,小汤米兴奋地大叫: “是圣诞老爷爷!他来送礼物啦!” “我想他应该已经来过了。”斯特林咬着牙说道。 小家伙把一根手指举到嘴上,说道: “哦,是他!就是圣诞老爷爷……对了,一定是因为西多妮……没错,他回来找西多妮啦!” “不可能,”斯特林感到很恼火,干脆地说道,“没有圣诞老爷爷找西多妮!” “就是有!您没听到他驯鹿的铃铛声吗?” “听到了,”斯特林冷笑道,“那你快去窗户那儿瞧瞧吧,免得他溜了!” 小汤米听话地跑过去,淘气地把鼻子贴在起雾的窗玻璃上,充满幻想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天空。斯特林讽刺地问道: “怎么样,看到了吗?” 一阵沉默后,汤米回答道:“当然看到了,他从西多妮家出来了……” 斯特林和孩子的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 “我猜他应该回到他的驯鹿雪橇上了吧?” “是的,他就站在房子前面,但是快离开了……哦!他飞起来了!” “是的,汤米,是圣诞老爷爷。雪橇向星星飞去啦……很漂亮吧?好好看看吧,因为不久以后你就看不到这些了!” “斯特林先生,为什么啊?”汤米离开窗户,一副沉思的样子问道,“我不太懂……” “你很快就会懂了。我们的小西奥多就已经懂了,因为我去年就和他解释过了,对吧,西奥多?” 瘦高的男孩一言不发,神情严肃。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茫然地点点头。 斯特林感到心满意足,于是请客人们再喝一杯提神酒,然后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不过那阵铃铛声还是很奇怪……感觉离得很近,就像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但我没看到有谁在那儿扮圣诞老人。除了我们,街上没有其他人了。是巴克利吗?不,不可能,这个点他肯定已经烂醉如泥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向窗外看了一眼。 距离他们午夜那次出门已经过去了一刻钟,雪也几乎停了,只有几片雪花在空中飞舞旋转。路上依然一片寂静,可是奇怪的是,上面却有人——或者说有某种“东西”——经过时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十分反常,因为这些痕迹并不符合物理学规律。 从两栋房子中间的某个地方,一直到巴克利家门口,可以看到雪地上有套车经过的痕迹,那恰好是雪橇特有的沟痕;还可以看到大型四足动物的脚印。但诡异的是,这些痕迹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它们突然出现在雪地中间,向前延伸十几米,接着又神秘地消失了!简直难以置信! 并且这些痕迹都是新近留下的,因为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一刻钟前路上没有一点儿印迹。当他们靠近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这些痕迹是慢慢出现在雪地里的,先是持续一两米,接着有五六米特别清晰规律,然后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完全消失!简直就像是雪橇车从天空降落到雪地,行驶到巴克利家门口,接着慢慢升空飞走了一般! 此外,还有一串大大的脚印,从疑似雪橇停靠留下的沟痕走到大门,再从大门走回这两道沟痕。 “是圣诞老爷爷!”小汤米欢呼雀跃,“他来给可怜的西多妮送礼物了!” 巴克利家不再是漆黑一片。房子的窗户亮着光,进出的大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光芒。斯特林震惊极了,鼓足劲敲了敲门,可是没有人回应。于是他径直走了进去,他的客人们紧随其后。 他们又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壁炉里跳动着一团格外旺盛的火焰,完全不亚于斯特林家的炉火,仅仅这么一团火就照亮了整个大房间;一棵精致的圣诞树立在壁炉边,树下摆放着许多没有拆封的礼盒,盒子外面裹着闪亮的包装纸和饰带;一架崭新的玩具木马站在一旁,像是在看管礼物,它比小汤米的木马还大,那鲜艳的红色和这里一贫如洗的光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不论是这个房间还是边上的卧室里都空无一人,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因此要想进到房子里来,只能通过前面的大门。 那么,又是谁生的火呢?是那位驾着雪橇的神秘访客吗?是他留下了门口的痕迹,将这些礼物放在这里的吗?毫无疑问,只能是他了。可是他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从天而来……这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见证了这起神秘事件的人们思绪凌乱,心里直发怵,怎么也不能为这件怪事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小汤米紧紧抱住爸爸的膝盖,念叨着: “爸爸,是圣诞老爷爷……他很好……他没有忘记西多妮……” 斯特林感到脸上一阵痉挛,现在的情况越来越扑朔迷离。他觉得朋友的小儿子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于是生气地呵斥他闭嘴。他的眼里闪着火光,但还是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这时,西多妮冲了进来,怀里捧着装了干花束的篮子。篮子几乎还是满的,显然她的花卖得并不好,而她那憔悴忧伤的神情分明加深了她的不幸。但一看到这些访客,看到那棵圣诞树和那些礼物,她的脸顿时明亮了起来。她先是感到不解,随后一脸的惊喜。她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指抚摸那些大大的礼物盒,接着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她金色的发绺反射出欣喜的光泽,倒映在她蓝色的大眼睛里。她怯生生地问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应该是的,孩子。”约翰·霍珀慈爱地笑着,回答道。 “天哪!”她的声音哽咽了,“这不是真的吧……是谁……” “当然是圣诞老爷爷啦!”小汤米耸了耸肩说道。 西多妮缓缓抬起头,看向富商。迟疑了一会儿,她问道: “斯特林先生……是您,对吧?” 接着她扑倒在商人的脚边,美丽的金发散在他光亮的皮鞋上。她啜泣道: “谢谢您,斯特林先生,万分感谢您……您对我们太好了……” 老商人气得发抖,含混地嘀咕了几句,随后抬脚转身离开了这里。来到室外,他努力寻找这个诡计的蛛丝马迹,但终究还是白费力气。他让他的同伴们帮他一起检查这个地方,检查窗户、雪地上的痕迹、仓库的高墙以及河岸。不过他们的调查只是徒劳,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他们越是检查套车行驶过后留下的沟痕和四足动物的脚印,就越发觉得这是马或者驯鹿拉雪橇时留下的痕迹。尽管之后又下了一点儿雪,把这些痕迹抹平了一些,但大家都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问题是,这些痕迹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这条洁白无瑕、仅四米宽的雪路上的呢? 河岸边并没有什么痕迹,而且河水低于河岸至少半米,因此可以排除走水路的可能性,也排除了有人在船上施展复杂的小伎俩,比如用棍子挖开地上的雪,从而营造出一种有套车经过的假象。但是有人到过巴克利家,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这些人都看到了雪地上逐渐出现又逐渐消失的痕迹。任何理性思考都没办法解释这个谜团,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说法了:这一小群人真的见证了一个“奇迹”,圣诞老人真的来过! 但斯特林始终拒绝承认这个说法。回家后,他开始盘问小汤米,但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小汤米坚持说他就是看到了圣诞老人从天上飞下来。他用他小孩子的那套逻辑来辩解,竟让人无法反驳:毕竟在听到外面那阵铃铛声后,斯特林先生自己都亲口说是圣诞老爷爷来了,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惊讶呢?这些事实本身不正说明圣诞老爷爷真的来过吗?斯特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生着闷气离开了。 第二天,斯特林称自己晚上睡得特别差:他有好几次听到叮当作响的铃声!当天晚上也是如此,但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一整屋的人都听到了。这些声音仿佛是房子自己发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从壁炉里传来的。等到了第三天,事情变得明朗了。早晨起来,斯特林在壁炉前散出来的煤炭灰烬里发现一个精心包装的大礼盒,尺寸很不合理,因为里面只装了一件特别小的东西:一先令的硬币。所有人都说自己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来的,但显然,这个神秘的寄件人是通过烟囱来投递的……烟囱管道容得下一个正常身材的人。 从那一刻起,斯特林被极大地动摇了,但他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他疑神疑鬼地在他的大房子里四处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生硬的脚步声一会儿回荡在楼梯,一会儿回荡在走廊。他声称自己很快就能捉到这个入侵者,并且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他似乎有了些眉目,不过他和这个“入侵者”的会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那天夜幕刚刚降临,屋外一阵痛苦的喊叫声打破了家里的平静。当时玛格丽特·霍珀正在书房里给孩子们讲故事,她的丈夫约翰在客厅里抽着烟,罗纳德·亚克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约翰第一个冲了出去,赶往案发现场,罗纳德紧随其后。在房子前的小河边,斯特林躺在地上,情况看起来很不妙。约翰·霍珀刚跑到门廊,不幸的商人就滑进了刺骨的河水中。后来人们在下游把他捞了起来,发现他的颅骨骨折了,并且身上有被击打过的痕迹。 是谁袭击了他?这对于事件的目击者而言又是另一个谜:虽然当时下着雪,但在斯特林被杀害的地方却一个脚印也没有,甚至连他自己的脚印也没有!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凶手乘着船顺流而下,然后把斯特林放在岸边,再给予他致命的打击。但调查的警察对此并不怎么关心。警察是在事情发生一小时以后到达的现场,那里已经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把本可能有的脚印给遮住了。此外,雪地上没有脚印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离奇了,所以调查人员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当大家把平安夜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告诉警察,说有一个驾着驯鹿雪橇的天外来客时,警察完全不相信这条线索,并且深信所有证人当时都出现了幻觉。但调查并没有就此停止。他们首先怀疑巴克利,认为他想要报复他的前老板。可是这位前员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巴克利正在一家他常去的酒馆,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待在一起,而且他当时的状态肯定没办法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行动。 警方不得不从其他地方入手。首先是罗纳德·亚克,一位进口商,没有一点儿作案动机。斯特林的突然离世使他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客户。玛格丽特则不同,她是她哥哥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一夜之间发了财。但对她有利的证据是,她不可能亲自对她的哥哥动手,因为案件发生时,她正陪着汤米和西奥多。她的丈夫倒有可能是凶手,但警方没办法对他提出任何指控。老好人约翰·霍珀和他的妻子很快便继承了斯特林的遗产,平静地享受着这一切。这对夫妇对巴克利充满善意,把市中心的布匹店直接交给他来打理。老店员重新找回了自尊,并且彻底戒了酒。瞧瞧,故事的结局真是可喜可贺!当然,倒霉的斯特林除外。许多年过去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逐渐被人遗忘,真相永远也没法大白了。 贝海格尔叙述完毕后,我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但“不可思议的谜团”“永远也没法大白”这几句话仍然回荡在我们复杂的思绪里。正如贝海格尔所说的那样,这故事更像是一个童话,而非真实事件。欧文已经见证过许多无比离奇的案例了,但在我的记忆中,他还从未遇到过“奇迹”,而这件事似乎真的算得上是奇迹! 我向贝海格尔表达了我的感受,讲述了我对这件奇事的不解之处。我期待我的朋友欧文也有和我类似的反应,可是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深究这些不同寻常的点。他的反应和我正相反:贝海格尔的故事使他精神振奋。他脸色红润,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放在壁炉台上的希腊神像。突然,他说道: “您的叙述各方面都太精彩了!对普通人来说,这是对逻辑的非凡挑战,对思维的绝佳锻炼!”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向我,慈父般地微笑着,问道: “对吧,阿基利?您看起来被这个谜团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您该不会自以为已经全弄明白了吧?”我无情地反问道。 不过他无视了我的问题,转向贝海格尔。 “您说没有任何人找到相关的线索?” “是的,没有人,”我们的客人摇摇头说道,“但并非没有人尝试去解这个谜,甚至一些侦探爱好者在了解到这起复杂的案件以后,也试着去一探究竟,但最终都无功而返。” “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找到答案?”欧文再次追问道。 贝海格尔半闭着眼,浅笑道: “伯恩斯,我想您或许有能力……” “当然,”我的朋友用坚定的语气回复道,“我想这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您稍微改变了一下里面人物的名字,因为您本人就在案发现场。换句话说,您是您故事里的证人之一……” “小汤米!”我惊呼。 “小汤米或西奥多,”欧文纠正道,“鉴于您现在的年龄,您只会是这两个孩子里的其中一个。” “对,您说得没错。说真的,我原本就料到您猜得出来。”贝海格尔承认道,但随后略带挑衅地说,“不过这可没法解释‘圣诞老人’的谜团,他是怎么驾驶着雪橇飞在空中的……” “我全都知道了,”欧文狡黠地重复道,“贝海格尔,说真的,我很高兴认识了您,也很荣幸认识了您迷人的妻子兼同事,那位美丽的莉迪……您后天去巴黎见到她时,别忘了代我向她问好。还请您告诉她,我也是一名艺术家,同样爱慕着卖花的少女……” 贝海格尔惊讶地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道: “这么说……您真的都明白了?” 欧文一脸轻松地回答道: “当然了,我亲爱的朋友。您是一名艺术家,我也是;而艺术家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那位高大的幻想家西奥多自然就是您啦!我在那个年龄段也是那样寡言少语,也是那样与众不同,因此我不自觉地就认出您了!并且还认出了您的同事莉迪,在您的故事里,您为她取名为西多妮。这两个女性的名字如此接近,分别取自克洛伊索斯[克洛伊索斯(公元前595年—公元前546年),古希腊时期吕底亚王国的国王。]和古老的西顿[西顿,又名赛达,古代腓尼基城邦,现位于黎巴嫩境内。]。而我作为历史爱好者,很难不把两者联系起来……这是明摆着的事!此外您毫不含糊,满怀诚意地为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使我身临其境,把我送到通往真相的道路。您以名誉担保,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所有细节,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而这对解开谜团极其关键。您指责您的舅舅,不仅仅是因为他贪婪、吝啬,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同胞的可鄙行径,更是因为他对圣诞老人的态度!他不仅自己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还让您也不要相信!简而言之,是他毁了您的童心!因此您无法原谅他!” 贝海格尔双眼湿润,眸子里闪过一丝怀旧的泪光。 “十一岁的时候,我还相信有圣诞老人,相信有星星和银色雪橇划过天际……当他告诉我真相时……我的世界崩塌了,儿时的童话化为乌有。我好像穿过一面镜子,来到了另一侧,进入了成人灰暗、阴沉的世界。” “您作为剧作家的使命便由此而来,”欧文笑着回应道,“您应该为此感谢您的舅舅!” “从某些层面上来说,的确如此……他的冷漠塑造了我的一部分性格。” “尊夫人也应该感谢他!因为多亏了他,你们才会相识,对吧?” 贝海格尔看向远方,说道: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给我一种……童话般的感觉……可以这么说吧。她就像……” “就像我们刚刚看到的卖花女,”欧文说着,把头转向窗边,“亲爱的朋友,我敢说没人可以像我这样理解您的感情。您遇见她时,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您生命中的伴侣,因此您迅速利用自己的……艺术天赋……恶搞了斯特林。而促使小莉迪也行动起来的原因显而易见。您舅舅的态度自然也使您感到厌恶,但您讨厌他多半是因为他把属于您的一部分东西给毁了。对您而言,最好的复仇方式就是向他证明圣诞老人是存在的,并且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待莉迪父亲的行为十分残忍。所以您早就制订好了详细的计划,早在您和您父母到达他家那一周开始……也就是洗衣房发生火灾的前一天——毕竟您没道理在故事中加入一个毫无作用的火灾小插曲。作为一个细心的听众,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注意事件的结果,在您的故事里,‘结果’就是织物和床单‘被烧得一干二净’,即消失了。顺便一提,人们常常用床单扮成幽灵…… “很显然,如果在不引发火灾的情况下偷走床单,那么它们的无故消失一定会引起调查人员警觉。总之您就是这样实施计划的。那一周开始,伦敦就下起雪来,并且很有规律,夹杂着些许晨霜,在积雪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壳。平安夜那天下午,您偷偷找人跑腿送来一辆套车,并让他把许多包好的大礼盒放到巴克利的家里,等着晚上被人揭晓。我想他用的应该是雪橇,不过是驴或者马拉着罢了。想必是当时的环境和证人的想象力使大家相信是驯鹿雪橇,因为就我所知,驯鹿这种大型反刍动物在伦敦并不多见! “雪地上已经留下了需要的痕迹。这个工作大概要分两步,或者三步进行:首先在第一片雪花落下之前,要好好处理中间路段,以便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再晚一点儿就要对沟痕两端进行处理,使得被雪稍微抹平的印迹看起来更加模糊。完成之后,您和同伙乘着船,船上搭载着五六条床单。床单和床单也许已经两两缝合起来了,因为这样的尺寸要更合适一点儿。你们巧妙地将床单展开,把近十米长的雪道连同伪造好的痕迹给全部盖住——我之前说过,路上的积雪因为寒冷,已经结上一层薄薄的硬壳,所以这些痕迹不会被床单毁掉。 “前期工作准备完成后,接下来就是莉迪,也就是西多妮的单独行动,而您则和您家人一起待在舅舅家里。临近午夜,你们会到门廊透透气,并且会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此刻的床单已经完全被覆盖在雪里,一旦你们回到屋里,一直守在小船上的莉迪就会小心翼翼地揭开所有床单。这时,你们下午在雪地上勾画出来的痕迹就会显露出来——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中间清晰,两端逐渐模糊。而且此刻仍然在下小雪,刚好弥补了她行动中的缺陷。现在她要做的事就只剩下摇响铃铛,然后迅速离开。此后,小汤米的反应以及他和斯特林之间的对话,在当时的情况下都看似十分合理,但我推测您应该做了些什么,影响到了这个小家伙的行为,因为尽管您和他相差五岁,但你们关系很好,这就很能说明问题。接着,在看到‘神迹’般的沟痕和西多妮的礼物后,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悄悄说几句像‘你瞧,真的有圣诞老爷爷!’之类的话,就可以让小汤米相信自己刚才真真切切看到了圣诞老人,因此不管后来斯特林怎么盘问他,他都坚持自己的想法。无论是这位‘西多妮’回到家面对圣诞树下的大堆礼物时佯装出来的惊喜之情,还是后来她对斯特林先生的‘善举’所表达的感激之情,这些戏剧效果都预示着她今天注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说真的,贝海格尔,您真的很幸运……” “可是,”贝海格尔说,“又有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能有这样的机会,遇到一个与我心意相通的人呢?当年,我和她的感情只能秘而不宣……” 我们陷入了沉默,只不过我两位同伴之间的沉默心照不宣,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很清楚,我则不然。于是我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话了: “咳,欧文,尽管这么说听起来很蠢,但我还是想让您解释一些细节。比如在巴克利家里,壁炉中那团独自燃烧的火焰……尽管您解释了一些,但我还是没懂火是怎么生起来的。毕竟所有可以进入房子的通道都从里面堵住了……” 欧文耸了耸肩说道: “这个细节并不怎么重要,有多种解释……但我想应该用的是一种最简单的方法。在壁炉里准备一大堆干木头和硬纸板,然后只需要让莉迪等到合适的时机爬上屋顶,再将火把扔进烟囱口……” 欧文看向贝海格尔。后者赞同地点点头说道: “她像猫一样灵活……” 我失去了耐心。这两人几乎不认识,可是他们的消极态度和默契感令我越来越火大。我努力克制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 “好了!还有呢,老斯特林不是还被杀害了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既然说这是一起谋杀案,那凶手又是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整起事件的始作俑者不正是……” 我一边说着,一边严厉地盯着贝海格尔。欧文笑着说道: “阿基利,看样子您并没有明白。就像我说的那样,这个孩子般的恶作剧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斯特林相信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两个小伙伴在施展雪橇从天而降的把戏之后,商人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小家伙们认为还应该继续他们的恶作剧。于是‘西奥多’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在壁炉里敲响铃铛,受害者终于相信圣诞老人存在啦!放在大礼物盒里的硬币就是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商人决定去源头一探究竟,也就是圣诞老人们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屋顶上的烟囱。 “斯特林浑身颤抖着登上屋顶,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寒冷,结果踩空了……他从屋顶的斜坡滑下来,像一个从光滑的滑梯上滚落下来的孩子,落在离门廊稍远的地方,靠近河岸。不论是他落水前的最后一阵抽搐,还是从屋顶落下时撕心裂肺的叫喊;不论是身上的伤痕,还是颅骨的骨折,全都被目击者们理解错了。因为这些证人的神经早在平安夜的事件中就备受打击。不过苏格兰场的调查人员就不可原谅了!他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有一点点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稍微抬头仰望一下星空,观察四周,他就能找到罪魁祸首的踪迹!也许就能看到屋顶边缘有可疑的痕迹啦!唉……” 欧文沉湎于悲伤中,摇了摇头,用疲惫的声音补充道: “人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生活就是一个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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