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多么复杂的谜团，欧文·伯恩斯都能很快解开，那股轻松劲让许多人心生不满。而本人阿基利·斯托克，虽然号称是他最忠诚的朋友，却也经常对他的行为感到恼火。他从不掩饰他的优越感，并且坚信自己是他那个时代最具天赋的侦探。他风度翩翩，高大健壮，浑身散发出高傲的气质，刻薄的幽默感近乎无情。他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他。这就是为什么，长期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他会在一些案件上狠狠地栽个跟头。一九一二年冬天，一个阴沉的下午，这是我离实现我的梦想最近的一次。这天，我听说了一起十分古怪的案子，于是擅自作主，邀请了一位重要证人前往欧文在圣詹姆斯广场的公寓。此时我们正在他家里等待着这位证人的到来。欧文对我的作法相当不满。他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偶尔在窗前停下，出神地看看窗外的雨。这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

我躺在扶手椅上，身体的一半被挡在报纸后面。这时，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您看起来有些焦虑，我的朋友。让我猜猜……是因为这场雨吗？”

“……对。”他思考了一会儿，发起了牢骚，“这雨下得不温不火，真是气死我了！我宁愿它倾泻而下，用它那复仇的波涛淹没街道，洗刷这颓唐的世界，洗刷世间的所有罪恶！”

“哦？您希望洪水滔天？”

“啊，对！您找到了一个很准确的词……太难得了。”

“既然是这样，朋友，别担心，您很快就会被淹没啦！我想这位证人向我们讲述的案件就是和洪水有关，她应该快来了吧……”

欧文瞪了我一眼说：

“阿基利，和您说实话吧，您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或者至少早一点儿通知我啊！您明明就知道我今天特别忙，而且我今晚还要去皇家歌剧院看《漂泊的荷兰人》。我真的很喜欢这部作品，您明明就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凭借您高强的本领，十分钟就可以解决这起案件！即使再算上三十分钟的案件陈述和二十分钟的客套礼节，加起来也不过短短一小时！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的激情之作。此外，我由衷地希望能让您开心……您最爱的那些离奇的谋杀案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所以我心想这次的机会属实难得……”

“行了，行了。”欧文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话说回来，这次的证人怎么称呼？”

“勒布朗小姐。”

“勒布朗小姐，”他一边思考一边重复道，“这个名字对案件毫无意义，倒是让我想到白雪公主[勒布朗(Leblanc)在法语里是“白色”的意思。]。我猜她既年轻又漂亮？”

“怎么说呢……她不到二十五岁，”我想了想回答道，“至于她本人漂不漂亮……我不清楚，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她。案子是我从她父亲的一位朋友那里听来的，这位朋友是我最好的客户——”

“啊，又来了!”欧文举起双手喊道，“这一切的背后都不过是肮脏的交易罢了!是不是因为最近您在韦奇伍德公司的精品餐具业务不怎么景气，所以您不得不满足您客户的所有要求？”

“不是!”我愤愤不平地说，“我的业务进展十分顺利，并且……”

“但愿她是一位美丽的女士!”他恶狠狠地回复道，“您知道我无法忍受丑陋，尤其是女人的丑陋，而且您也知道……”

他突然不吭声了，一下子把额头贴在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上。

“想必这就是她了。我看到门口撑着一把可爱的白伞。”

这时门铃响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立马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这位访客回来了。他表情欢快地为这位女士脱去外套、收起雨伞，殷勤到了极点——看样子她很符合他的品位。我必须承认，小姑娘的身影十分迷人，合身的连衣裙和短上衣把她的腰身衬托得纤细柔美，绣花的白衬衫凸显出她的纯洁；赤褐色的秀发泛出光泽，随意地绑在脑后；栗色鬈发垂在圆圆的脸旁，脸上点缀着细小的雀斑；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好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知道在如此纯洁的美丽面前，我的朋友不可能不动心。

“这位是勒布朗小姐，”他隆重地介绍道，“而这位阿基利·斯托克是我的老朋友，他为您的不幸感到难过。多亏了他，我才能与您相识。对此我感到荣幸至极……”

她满脸感激的神情，看着我点点头说：

“爸爸告诉我，要不是您，我都没办法得到这次见面的机会。万分感谢您，先生，感谢您的善良，而您甚至都还不认识我……”

“哦!小姐，这让我受宠若惊，我没有那么大的功劳。说实在的，您遇到的事真是太离奇了!像这类怪事，如果我瞒着不告诉我的朋友，那么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勒布朗小姐又看向欧文，眼里充满钦佩和尊敬：

“爸爸也谈到了您，先生。听说您经常协助苏格兰场的警察办案!”

欧文抬抬手，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说：

“是的，我时而为这个国家的司法机构作出微薄的贡献。”

“而且总是成功破案!”

“我几乎没有失败过。我的逻辑思维十分敏锐，但我的成功不单单是它的功劳。我有我的助手们，珍贵而优雅的助手们……”

他微笑着指了指放在壁炉台上的九个由滑石雕刻而成的希腊神像，勒布朗小姐一脸不解。

“她们是古希腊的九位缪斯，”欧文解释道，“著名的灵感缪斯……”

“哦，我明白了!”她重重地点头说道，“这些雕像有助于您集中注意力。可是，我担心她们在这起案件中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毕竟我遇到的事真的太离奇、太骇人了……而且罪犯甚至不是人类……”

欧文·伯恩斯皱起了眉头，问道：

“您说什么？”

女孩蓝色的大眼睛噙着泪水，紧紧盯着欧文的双眼。她犹犹豫豫地回答说：

“比如说罪犯的脸……就不是人的脸。”

“您看到过吗？”

“是的，很恐怖……真的太可怕了……”

说完，她把脸埋在了手里，身体因啜泣而颤抖。

欧文拉着她的手，请她坐在扶手椅上。

“已经没事了，小姐，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当您离开这个房间时，您的问题将不复存在。天哪!您的手真冷!您想喝点茶吗？这样可能会好一些……”

欧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于是转过头对我说道：

“阿基利，劳驾，在我照顾这位朋友的时候，您可以帮忙沏一杯茶吗？”

几分钟后，我端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回到客厅。尽管我十分好奇这个谜团的谜底，但此刻，我更加渴望看到欧文的失败，由衷地希望这位访客的问题得不到解决：他居然利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前去解救落难公主的白马王子。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小姑娘恢复了气色。喝了几口茶之后，她开始讲述她那诡异的故事：

“大概两年前，我在杰里·卡多什先生家里当女佣，但由于老厨娘总是生病，所以我也经常帮忙做饭。一开始只是临时代替她，后来这成为我的固定工作。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前，也就是杰里先生刚回来的时候。此前，他和他的弟弟已经在伊拉克进行了一年多的考古研究。考古学是杰里先生的业余爱好，他对一位史密斯先生的新发现很感兴趣，是关于大洪水的。是的，大洪水!就是《圣经》里的那场大洪水，但似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人提到过了，像是在阿拉伯、波斯的古文献——”

“美索不达米亚的古文献。”欧文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正是!美索不达米亚!据这位史密斯所说，他是从一些刻在泥板上的、像钉子头似的奇怪符号中读到的——”

“楔形文字。”

“是的，就是‘楔形文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忘不了这个词!这些古老的文字证明了那场大灾难真的存在，里面描绘的场景和《创世记》里所说的相差无几……总之，人们围绕着这个发现展开了很多讨论。而杰里先生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决定独自进行研究。他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因此这一年我都和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克洛伊·卡多什待在一起，妻子则耐心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克洛伊刚过完她二十二岁的生日，而杰里先生的岁数是她的两倍。尽管如此，杰里先生精力充沛，喜欢运动，热爱冒险，因此这对夫妻相处得十分融洽。然而，比起到中东沙漠探险、去体验异域风情，克洛伊还是更喜欢卡多什家族宅邸里温暖舒适的生活。

“宁录[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英雄之首。]、摩苏尔[地名，位于伊拉克北部。]、巴格达……好多发音奇怪的名词!克洛伊每次收到她丈夫的信时，都会和我说这种词。到了秋天，杰里先生回来了。他变了好多。不是身体上的变化，他的外表和以前一样。他变得心事重重，变得焦虑不安，永远保持警惕，仿佛被人追捕似的。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研究结果怎么样，因为他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只知道他的弟弟威廉·卡多什出了点事。后来到了十月份，杰里先生接连遭遇了一系列事故，但总是死里逃生……

“这一系列事故始于花园棚屋的一场火灾。这座木头搭建的小屋位于宅邸深处，杰里先生有时会在那里打盹。火灾发生时，他正在里面睡觉。他睡得很熟，直到火势蔓延过来才被热醒，差点没有逃出来，好在最终他毫发无损。问题是，这座木屋是怎么烧起来的呢？无人知晓。大家怀疑是某个粗心的路人引起的：也许他从旁边的林荫小道经过时，随手扔了一个烟头。又过了一周，有一天，他正沿着路边和克洛伊散步，结果险些被一辆马车卷到车轮底下。当时路上没有别人，他也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到，纯粹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朝道路中间推……几天后，在和克洛伊去伦敦的一家动物园游玩时，他差点被一条眼镜蛇咬伤。没人知道蛇笼为什么是打开的，也没人知道它是怎么逃出去的……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多的事故，我怀疑这和他从海外回来有关。我想他在伊拉克进行考古研究的时候，一定遇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但我不敢问，因为他和克洛伊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后来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刚好是谈论他在中东地区所作的研究。文章中满是对他工作的质疑。

“文章称，在遥远的伊拉克，杰里先生的营地和挖掘现场在半夜里着火了，只有少数几台设备幸免于难。那场火灾十分惨烈，除了物质上的损失，还有两名当地的工人在大火中丧生。地方当局指责杰里先生，认为他蓄意纵火，好掩盖一些重要考古发现无故失踪的情况。他们认为，杰里先生实际上是想借火灾把这些发现据为己有，并且怀疑他事先已经将文物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在为杰里先生辩护时，有人指出，这些假设完全是子虚乌有，都是地方当局为了动摇英国统治编造出来的。当地人对杰里先生怀有‘政治上’的敌意，甚至在他离开巴格达的那天，有一位伊拉克老人诅咒他，并预言他将会因为他大逆不道的行为受到惩罚，在不久之后将被美索不达米亚女神伊什塔尔诅咒。

“您可以想象，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我有多么心乱如麻!一个老乞丐给他降下诅咒，而不久之后他真的就遭遇了一连串可怕的神秘事故!

“一天晚上，我在一楼的老厨房打扫卫生，杰里先生正在那里整理他的笔记。我偶然从他的肩膀上瞥见一封文件，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DÉLUGE’(大洪水)。

“他意识到我在看这封文件，叹了一口气说：

“‘唉，是的，勒布朗小姐，是大洪水。这封文件势必会引起轰动……很可能引发另一场灾难!’

“那天晚上他向我透露了很多秘密，向我讲述美索不达米亚，说这个极为重要的文明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他告诉我吉尔伽美什的故事：也许吉尔伽美什才是人类最早的英雄，比著名的奥德修斯还要早。然而吉尔伽美什却经历过某场大洪水——是《圣经》中提到过的大洪水吗？《圣经》是受到《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影响书写而成的吗？这些问题十分尖锐，不论是在科学界还是在神学领域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认真地听着，虽然有些话我无法理解，但我记得一个细节，是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起源之神有关的，这些神明都是梦魇般的存在：当时桌上摆放着两尊巨大的石膏雕像，一尊是长着翅膀的狮子；另一尊我描述不出来，但是造型同样令人不安……

“‘小姐，您知道吗？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我们这些凡人都是用泥土做成的。用一点儿泥土塑造成人形，然后吹入一口神气。嘿!又一个人来到尘世!’

“他满脸高兴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做着动作。我指了指长着翅膀的狮子雕像说：

“‘如果塑造这座雕像就是为了把它变成一个活物，那么我想这项工作应该还没有完成吧!’

“他惊喜地看着我问道：

“‘这么说来，它让您感到害怕了？’

“‘嗯，是有一点儿。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它更大，被做得很粗糙，浑身都是泥巴或者黏土……’

“‘而且还在天上飞来飞去？’他半开玩笑地问道。

“‘对，因为它有翅膀啊!’

“‘一个泥造的生物，还会飞……真稀奇。我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呢!’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听完这番话就离开了。他似乎对我的观点饶有兴致，这些话也排解了他内心的痛苦。我从此得知他是在研究《圣经》里的大洪水。可是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把我彻底吓坏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很不幸，我的直觉是对的。

“这天晚上大雨倾盆。我想起园丁老乔治这些天一直在给屋后的花坛翻土，再一下雨，花坛肯定就变成泥塘了。‘马上到处都会泥泞不堪，我又有好多活要干了!’我暗忖道。

“晚上九点刚过，克洛伊刚上楼去睡觉，杰里先生还在房子后面的老厨房里工作，厨房刚好靠近这些花坛。突然，门铃响了，我赶紧跑去开门，同时感到很疑惑：会是谁呢？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天气……

“我打开门，定睛一看：一个人站在门廊，浑身是雨水。他竖着衣领，帽子压得很低，帽檐遮在眼睛上，只能看到眼里泛出光来。这个人的到来让我十分好奇，他那无比低沉的声音也同样让我惊讶不已。他提出要见杰里先生。我问他杰里先生是否知晓他的到来，他冷冷地说是的。我感到很窘迫，于是请他在门口稍等片刻。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让他进来，那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当我告诉杰里先生有人来访时，他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让别人淋着雨等待。他的语气简直比陌生人还粗暴，但我知道他在整理笔记时脾气向来暴躁。于是我请这位奇怪的访客进到屋里来。在此期间，我一直没看到他的脸。但当我领他到老厨房，杰里先生在我面前关上门时，我看到他摘下帽子转过头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我几乎要晕倒了!”

说到这里，勒布朗小姐停了下来，痛苦地哽咽了一下。她脸色苍白，眼睛瞪得滚圆，可以想见她回忆起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从没遇到过这么恐怖的事!”她继续说道，“他的脸是棕色的，五官粗糙不成形状……就像是黏土做成的。这是个泥土生物，不是人类……而且我还瞥见了它凸起的眼睛!它一个眼神就能使人血液凝固!我真的很担心杰里先生，所以我透过钥匙孔，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但他们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用很低的声音交谈着。我什么也听不见，最后不得不离开了。

“我去了客厅。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大，最后争吵起来。大概持续了一刻钟后，我决定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我刚来到走廊尽头，‘砰’的一声，大门就在那人身后关上了。他匆匆离去，消失在雨中。

“我本想去和杰里先生谈谈，希望他没有遭遇什么不测，但一想到刚才他和我说话时的态度，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告诉自己，这毕竟是别人的事，和我没关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在老厨房里来回踱步。我放下心来，回去睡觉了。那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雨刚停。我没想到这是他活着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声巨响惊醒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赶紧跑到一楼。我来到走廊，看到克洛伊穿着睡衣，一边不停地敲打着老厨房的门，一边呼喊着她的丈夫，但没有任何回应。她告诉我，昨晚杰里先生没有回房。这本身并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经常熬夜作研究。但今天早上她找遍了整座屋子都没看到他，厨房的门还从里面锁上了!

“这时老乔治也来了。了解过情况后，他弯下腰从钥匙孔里看了看，提出用万能钥匙把门打开。但之后他发现门并不是用钥匙，而是用门闩关上的，所以我们只能破门而入。尽管老乔治已经上了年纪，但他仍然很有力气，三下就把门撞开了!

“我们在厨房右侧的墙角发现了杰里先生。他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前面是法式拱形落地窗，窗扇微微开启。他手上握着一把手枪……他的头偏向一侧，搁在办公桌的皮革垫板上，一摊深色的液体在垫板上漫延开来，汩汩鲜血从他太阳穴上的洞口淌出。带翼狮像盯着死者，冰冷地狞笑着。房间里飘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克洛伊尖叫一声，眼看着就要晕倒在地，老乔治赶紧把她接住，将她放在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然后报警去了。离开之前，他叮嘱我照顾好我们的女主人，还说让她喝一点儿白兰地可能会好受一些。这时，克洛伊强忍着泪水，掏出了一块手帕。我听从了老乔治的建议，找来一瓶白兰地，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点儿，因为在见证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自己也感到虚弱无力!

“警察很快就来了。有三位警员，此外还有一名医生和一位叫查尔斯的探长。查尔斯探长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匀称，仪表堂堂，和卡多什一家私交不错。他的调查进行得有条不紊，在这期间，他没怎么说过话，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向我们公布了初步结论。他问了我一些问题，但并不怎么重视我的证词，特别是关于前一天晚上那个陌生的访客，他认为我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导致反应过度。

“‘杰里先生是自杀的，毋庸置疑，’他平静而自信地说，‘首先，所有的证据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所在的位置、头上的伤口、手上的枪，并且这把枪还是他自己的……’

“‘不!这就是一场谋杀!是昨晚那个陌生人干的!’

“我脱口而出。克洛伊和老乔治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警察不以为意，甚至安慰我说可以理解我的感受。之后他非常平静地证明了我的言论有多么荒唐：

“‘勒布朗小姐，您要知道，在一场暴力死亡事件中，我们警察总是首先考虑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谋杀。因此我很仔细地调查，每一步都从谋杀的可能性入手。我们来捋一捋整个事件的经过：早上七点半，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跑了过来，发现这间老厨房的门从里面用门闩关紧了。你们破门而入，看到了杰里先生的尸体。这一点你们三人都可以作证。接着看看厨房里的家具布置：一口碗橱、一张桌子、一只凳子、一把椅子，没有可以让人藏匿的地方。此外你们三人都很确信，在你们进去的时候，除了受害者就没有别人了。那么凶手是从哪里逃走的呢？除了这扇门，就只有一个出口——落地窗。这是一扇法式拱形落地窗，有两个窗扇，而当时你们看到窗户微开……直到这里，谋杀的假设依然成立……但这之后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想你们当时应该看过了外面的情况。方圆十米都是泥泞的地面，而且在昨天晚上就被大雨冲得十分平整，现在已经开始变干了……如此厚的土壤，全是黏性很强的泥巴，经过雨水的浸泡以后，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不可能不留下脚印。但是正如我们所见，上面什么也没有!不论是落地窗周围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痕迹。也就是说，从昨晚开始到现在都没人去过那里……准确地说是从昨晚十一点开始，因为那个时候雨刚好停了!如果杰里先生真的是被杀害的，那么凶手只可能是某个长了翅膀的东西!’

“泥土……长了翅膀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我又想起之前看到带翼狮子雕像时，我联想到的那个怪物。

“查尔斯探长最后说的几句话带有一些强调的意味，这时一个警员向他走来，神情严肃，犹豫地说道：

“‘恐怕杰里先生不是自杀的……不，我很确信不是……’

“‘您说什么，伊凡斯？’查尔斯探长瞪大眼睛惊呼道。

“‘这把手枪确实就是凶器，但上面一个指纹也没有啊!有人将手枪草草地塞进他手中，把他伪造成了自杀的样子……’

“从那一刻起，调查局面发生了变化。查尔斯探长失去傲气，开始专心地听取我刚才已经给出的证词。

“‘一个泥面人？’他十分诧异，‘怎么可能!小说里才有吧？简直胡说八道!’

“‘我不清楚是否真的是泥巴，但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大概是受到了和杰里先生最近那次谈话的影响。但不管怎么样，那绝对不是一张人的脸，嗯，绝对不是，我可以发誓!’

“‘杰里先生接待了那个人？’

“‘是的，但他们最后吵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就看到那人离开了，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时是晚上十一点……’

“‘如果那人就是凶手，那么他也是今早行的凶，因为法医确定了作案时间，刚好就是今早你们听到那声巨响的时候，即七点三十分前后。’

“查尔斯探长把手放在了眼睛上，继续说道：

“‘两人吵了一架，那人愤怒地离开，一直很窝火，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回来报复。好，到这里假设都还成立，但接下来我们的推理就进行不下去了。他是怎么实施犯罪的？是怎么经过满是淤泥的地面却不留下一点儿脚印的？’

“‘太诡异了，’我说，‘因为在此之前，我和杰里先生刚好就在讨论一种生物!一种泥巴做成的生物……还会飞呢!’

“我说的那些话差点让探长昏厥，而之后的谈话也没让他好到哪里去，因为之后他听说了杰里先生从中东回来后就一直诅咒缠身，遭遇了一系列神秘事件……

“他是从克洛伊那里了解到这个情况的，并且他的疑虑不仅没有被打消，反而还加重了。他得知，在每一场事故发生前，都有人寄来一张简短的字条，字迹十分潦草笨拙。第一次是在火灾发生之前，杰里先生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太阳拥有辉煌之力，绝不能与之对抗。在差点被车撞的那一次，他收到写有‘天牛’[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神牛。]的信件，信上说天牛会撞死大逆不道之人以作惩罚。最后是动物园的眼镜蛇那件事，纸条上写道：‘蛇神’将主持正义。这些都是杰里先生翻搅沙漠释放出来的诅咒!随着调查的深入，诅咒带来的恐怖感就变得愈发强烈。但这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是谁寄来的这些纸条？又是谁杀了他？是一个人，还是一只来自远古的泥怪？

“除了这些无解的问题，他的研究也同样成了一个谜：在调查大洪水的时候，杰里先生是否有了一些新的发现？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有很多证据都在指向这个事实，特别是在案发十几天后，警察在离卡多什宅邸不远处的泥塘里挖出一只大皮包，里面装着一套考古挖掘出来的泥板，上面最开始应该写满了神秘的钉状文字……抱歉，我是说……‘楔形文字’。唉，可惜长时间泡在水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了……”

勒布朗小姐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大家都陷入沉默，只听到雨点敲打在窗上，就像钢琴家的手敲击着琴键。

“所以，大洪水之谜就这样被波涛席卷而去了。”欧文看着窗外总结道。

“是的……但也不完全如此，因为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得更多：他的弟弟威廉。威廉和他一起去的伊拉克，但是很不幸，威廉始终下落不明，警方的搜查也无济于事。那天过后又传来一些新的消息，不是很严重，但对于卡多什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杰里先生把大量资产投入他的考古研究当中，已经负债累累了。一旦清偿所有债务，他的遗孀就什么也得不到，好在他还买了大额的人寿保险。但是在经历了这场悲剧和各种神秘事件之后，克洛伊悲痛欲绝，已经没有精力再考虑这些事情了。如今三周过去，调查依旧停滞不前……”

勒布朗小姐说到这里，总结似的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块绣花手帕，强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补充道：

“你们也觉得吧，事情肯定不简单！”

“是啊，”我添油加醋道，“完全可以这么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吓人的事！杀人的黏土、会飞的怪物、古老的诅咒……这么复杂的案件，恐怕不是喝喝茶几分钟就能解决的！对吧，欧文？”

欧文回到壁炉旁，沉思静观他的缪斯雕像。

“我和查尔斯警官私下有一些交情，”他从容不迫地说，“他推理能力尚可，做事很有毅力，认真负责，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我朋友的这份镇定让我有些恼火，于是我追问他：

“那您呢，欧文？您怎么想？”

他没有回答，反而和我们的女宾攀谈起来：

“小姐，您的叙述实在是太精彩了，特别是细节部分，您记得很清楚。但我还是想再请教您一两个问题……”

“您请问。”

“您和克洛伊·卡多什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一年，对吗？你们年龄相仿，因此相处得就像朋友一样。总之，在她丈夫外出的这段时间，如果她的情感方面出现了端倪，您应该是能够察觉到的……”

“嗯……我不认为她有情人，您是想问这个吗？不过她倒是和一位儿时的朋友恢复了联系，对方是一位有名的职业骑师，住在村子里。他们有时会骑着马去兜风，但除此之外……”

“欧文，您究竟想说什么？”我冷冷地问道。

“老话说，出现灾祸，先找‘女人’……”

“好啊，而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找男人!”

“找杰里先生的弟弟？”

“对，他的离奇失踪实际上就是在招供!显然，他参与到了本案当中!”

“最后一点您说对了，阿基利。警方在池塘里找到了皮包，里面的古泥板应该是走私货，兄弟俩大概率是走私的同伙。所以说，伊拉克方面其实怀疑得很对，他们应该就是通过纵火来掩盖偷盗行为的。那么按照您的说法，他就是凶手啦？”

欧文的话里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我思考了一阵，警惕地答道：

“如果不是他亲自动的手，那么他至少也是帮凶……”

“好，那主谋是谁呢？那位神秘的泥面人，那位使勒布朗小姐担惊受怕的人是谁呢？”

“伯恩斯先生，我每天都在做噩梦，”小姑娘痛苦地说，“梦到他那张吓人的脸，梦到可怕的、有翅膀的狮子……”

“嗯，一头来自远古时代的、长着翅膀的狮子……”欧文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不错，这确实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不仅印证了老伊拉克人降下的诅咒，还能解释为什么泥地上没有脚印……阿基利，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欧文。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也就是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喽？”

“知道什么？”

“当然是神秘访客的身份啦!”

我惊讶不已，结结巴巴地说：

“呃……这……应该是有人用黏土做了一个面具……”

“唉，阿基利，您让我很失望，”我的朋友叹息道，“您本来都快猜中了……我来告诉您吧，这个访客就是杰里先生的弟弟威廉!”

他看向勒布朗小姐，继续说道：

“一张让人联想到黏土怪物的脸吗？小姐，我不怀疑您证词的真实性，但您的联想很容易误导他人。这是情有可原的，小姐，因为您受到了当时的环境和您雇主讲述的神话故事的影响。但我这位朋友就该马上意识到，这张脸是被大火烧坏的，而且还是两兄弟在考古现场引发的那场大火。威廉毁容了，再也无法恢复，终究是自食其果。我没办法准确地解释每一件事，但我猜，那天晚上，他之所以回来找他的哥哥，是要告诉他那些珍贵的泥板刚才通过走私团伙送了过来。之后他们因为某件事吵了起来，我想可能是威廉指责他的哥哥，说为了这些古老的泥板，他们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毕竟威廉就是因此而毁容的。我还很确信，威廉愤愤而别后，一怒之下把走私来的文物扔进了旁边的池塘。不要问我他现在在哪，我不知道。就算他已经逃出国了，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一阵沉默后，勒布朗小姐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点点头说：

“我本该想到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可是，”我插嘴说道，“又是谁杀害的杰里·卡多什？”

“您真的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吗？”欧文挖苦地问，“目前犯罪嫌疑人的名单看起来很短，不是吗？”

“嗯哼……好吧，遵循您的教导，往往应该怀疑那个最不该被怀疑的人。在这起案件中，最不该被怀疑的对象应该就是那位园丁……没错，就是老乔治。他被他的名字出卖了，因为‘乔治’的词源是希腊文里的‘Georgos’，意思是‘在土地上工作的人’。满是黏土的地面和花坛都是他的日常工作地点。他扎根于此，必然对那片土地了如指掌，所以他才有办法经过那里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欧文咯咯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的老天!多么高明而晦涩的理论啊，阿基利!如此轻易就把事情复杂化了，您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然而事实无比简单!简单到用一个词就能解释这个谜团……”

“一个词？”我激动地问道，“您说仅仅用一个词就可以解释整起离奇的谋杀案了？”

“完全正确。此外我不得不说，我们这位可爱的客人有好几次向我们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我？”勒布朗小姐惊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啊？”

欧文指着壁炉上的雕像说：

“是的，小姐，是您开导了我。在这方面，您可以和我的缪斯们媲美。请您允许我这么说：你们拥有同样的优雅。秉承着这份优雅，您刚才谨慎地从您的手袋里取出一张手帕……您可以再做一遍这个动作吗？这样也许就能擦亮我这位朋友的眼睛，打开他的思路……”

小姑娘仍然一脸不解的样子，但还是照做了。欧文指着她手上的这块白布说道：

“那个词就是‘手帕’，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手帕，和克洛伊擦眼泪用的手帕没什么两样。当时她有一小段时间独自一人守在她丈夫的尸体旁，而您，勒布朗小姐，您出去拿白兰地了……”

“您说这些话，”我反问道，“难道是想让我们相信，是克洛伊杀害了她的丈夫吗？她用这么一小块布就施展了一个狠毒的计谋？”

“克洛伊·卡多什谁也没有杀害，阿基利。虽然她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有人先她一步……”

他看向勒布朗小姐，继续说道：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和她儿时伙伴——那个骑师——的关系不仅仅停留在朋友层面。她是为了和骑师拥有一段完美的爱情，才决定要谋害她丈夫的吗？或者是为了在挥霍完所有家产以后，能够得到大笔保险金？也许两者都有。可是当她听说一个伊拉克老人诅咒了她的丈夫后，她终止了她的计划，并决定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于是她寄出了这些古怪的简讯，引发了三起对她而言比较容易实施的事故，在此期间，她一直跟在她丈夫身后。还有什么比从背后推一把、打开兽笼和点燃火柴更简单的事呢？这三条简讯、三起事故，甚至那件她计划好却永远也无法实施的‘第四起’事故——谋杀，都可以归咎于诅咒。可是，真是太过分啦!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您说有人先她一步？那个人是谁？”

“就是她的丈夫自己啊!事实正如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杰里·卡多什是自杀身亡的。他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他受到各种威胁和事故的折磨，尤其是受到良心的谴责。那天晚上，在和他弟弟争吵过后，他开始反复思考他们纵火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两个无辜的人被活活烧死；他的弟弟毁容了，并且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在发现丈夫的尸体后，克洛伊意识到这是丈夫在惩罚她：丈夫的自杀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再也无法把她的罪行伪造成事故，从而杀害她的丈夫了。因为众所周知，被保人如果自杀身亡，保险公司可以免除责任，而她就得不到这笔人寿保险金。我想当时她取出手帕挤出了几滴眼泪，应该也只是在挥泪告别这笔可观的财富。可是随后她灵机一动：她拿着手帕站起身来，擦了擦死者的手枪，再轻轻塞回他手里。如此便可以证明她的丈夫并没有使用过这把武器，而是一个陌生人从半开的落地窗进来将他杀害的。骗局就这样被设下了，但她没有考虑到外面的花坛无人涉足，因此没有脚印，这就使整起案件呈现出另一种色彩了……”

稍作停顿后，欧文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对我说道：

“您瞧，阿基利，一小块布也能创造奇迹！我总是说要把事情想简单点，因为这，才是智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