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鹫羽山

恶灵岛,恶灵岛  作者:横沟正史

“所谓连体双胞胎,就是指暹罗双胞胎吧。”

“大概是。”

“以前暹罗出现过这种畸形的双胞胎,在世界上很出名。后来连体双胞胎就被称作暹罗双胞胎,有两三个作家还以此为题材写过侦探小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这种畸形的双胞胎在日本确实存在吗?”

“金田一先生,我对此也持怀疑态度。这个男人可能在哪里看到过,就是录音带里声音的主人。那曾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以至于他临死前一定要说出来。”

“这个人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不知道是什么人,除了知道他姓青木。”

矶川警部说到这里,飞快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耕助一瞬间向后退去,脸上因为打击而失去血色。他像要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如果说出口,恐怕会是很冲动的话。

“金田一先生,还不确定这就是你正在寻找的青木先生。你在找的那位叫青木修三,可这个男人叫青木春雄。旅馆登记簿上写的地址是东京涩谷区的初台。我们冈山县警向东京方面查询,那个地址没有这个人,明显是用了假名字。”

“年纪多大?”

“四十二三岁吧,体格挺健壮。被发现的时候,他只穿着一件睡衣,也没穿鞋,所以没有一点能确认身份的线索,只有左手无名指戴的金戒指上刻着青木两个字能表明身份。那枚戒指本来牢牢地箍在无名指上,折腾来折腾去有些松了。这么看来,即使用了假名字,姓应该没有改变。这就是那枚戒指。”

矶川警部从包里取出戒指,放到金田一耕助手里。戒指的装饰是长方形的,背面清晰地刻着青木两个字。

金田一耕助微微发抖,说道:“这盒录音带是在什么条件下录的?录音的人,难道也是警察……”

“不是,是个普通的好事游客。那人正好带着录音机,录下了这种奇怪的东西,就交给我们冈山县警了。金田一先生,你看……”

松海和巨岩的阴影下有一张天然的石头长椅。矶川警部从长椅上站起来。

鹫羽山位于冈山市的西南方,在突出于濑户内海正中央的儿岛半岛南端。两人正站在鹫羽山的山峰上。鹫羽山全部由崩塌的花岗岩构成,层层叠叠的奇岩巨石中间点缀着扭曲矮小的松树。山本身虽然也算是天下奇景,但这座一百三十三米高的山广为人知,则是因为站在山顶,濑户内海国立公园的景色即可一览无余。

发生这起案件的昭和四十二年前后,由仓敷通往鹫羽山的旅游专线尚未开通,但连接东京和大阪的新干线已开通三年。从东边来的游客都要看一看仓敷这座保留着江户古风的商业城市,由此引发了旅游热潮。这些游客中也包括一些嬉皮士打扮的年轻人。当时正好是铁路公司为了增加个人旅客,开展“发现日本”的旅游活动的年代。

来仓敷玩的人中,有第一次听说鹫羽山的人,也有第一次就把鹫羽山当作旅游目的地的人。全山被崩塌的花岗岩覆盖,奇岩巨石层层叠叠,听起来像是一座险山,实际只有一百三十三米。有轻型铁路直通山脚,是座女性也很容易登上的山。

因为这个缘故,在昭和四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左右,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两人坐在石头长椅上说话的时候,不断有游客模样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既有情侣,也有带着幼儿的夫妇。六月二十四日虽然还在梅雨期里,但当日是个罕见的晴天。那一天是星期六。

金田一耕助跟着矶川警部站起来。警部穿着不起眼的便服,耕助则还是老一套。他穿着脏兮兮的白地碎花上衣,系一根细腰带,下身是皱皱巴巴满是褶子的裙裤,脑袋上则是万年不变的一蓬乱发。

金田一耕助抓着帽子从石头长椅上起身,走出巨岩和松海的阴影,迎着吹来的海风,白地碎花的袖子和皱巴巴的裙裤下摆在风中飒飒作响,一头乱发迎风招展。这副样子仿佛是被流放到鬼界岛的俊宽[俊宽(?-1179),权大纳言源雅俊之孙,真言宗僧人,法胜寺执行。作为后白河法皇的院近臣而活跃,因参加讨伐平氏密谋,与藤原成亲等一起被捕,被流放到萨摩鬼界岛。]站在岩石上盼望迎接囚犯的赦免船一样,他脸上不知为何流露出一股幽暗的悲壮之感。

金田一耕助的眼前是濑户内海国立公园的壮丽景色。东至播磨滩,西至水岛滩,备赞的濑户内海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刚刚从矶川警部那里得知,水岛滩正中央的一个小岛,就是他即将前往的刑部岛。据说在晴朗的日子,连对岸四国的山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日虽然是晴天,但仍在梅雨期,笼罩着一层雾霭,看不到那里。可是,盐饱诸岛就近在咫尺。金田一耕助在战后接手的第一起案件的发生地——狱门岛,就在盐饱诸岛之中。紧邻它的釜岛以前在濑户内海也颇具威名,曾是藤原纯友[藤原纯友(? - 941),平安时代的贵族。奉旨去征剿濑户内海的海盗,反而成了海盗首领,在濑户内海地区对抗朝廷,与关东地方的平将门之乱合称为承平 · 天庆之乱。]的根据地。这些矶川警部刚才都作了介绍。

“紧挨着釜岛的是柜石岛,站在那里看我们这座山,正像一只鹫马上要振翅高飞,据说这座山因此而被命名为鹫羽山。那边对面冒出大量烟雾的是水岛联合工厂,你要去的刑部岛,就在工厂和鹫羽山之间的海面上。那座岛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

矶川警部最后的这句话,明显包含着对危险的恐惧意味。

警部说金田一耕助要前往刑部岛,现在刑部岛就在眼前。警部不知道耕助去这个周长十四公里的岛上做什么,但是这座岛看起来和其他的岛屿没有什么不同。

站在山顶,大小五十多座岛屿尽收眼底,每座岛都有着不同的形态和色彩,仿佛各自都在孤独地消磨这梅雨乍晴的时光。

金田一耕助刚才一直在看一块诗碑。

“鹫羽山上望,愿得一岛归。”

这大概是因为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于各岛之间,好像海上的银座一样。

水岛被填海造陆,发展起了临海工业带,附近的海域随之受到了严重的污染,但从鹫羽山的山顶还看不到污染的痕迹。放眼望去,一层层的翠绿绵延开来,大海美得无与伦比。

金田一耕助虽然心中有事,但面对如此美景,也不由得大为触动。他将要前往的刑部岛,不过是壮丽景观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并没有被什么不吉的阴云笼罩。可是,矶川警部似乎觉得那座岛上有危险,对耕助的前往表示担心。耕助听过录音带之后,明白了警部担心的理由。

“对了,警部,您说找我有事?”

“啊,是的,金田一先生,现在咱们看到的,就是刚才经过的下津井港口。”

“是啊,您刚才说回去的时候顺便再去那里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吗?”

两人站立的花岗岩的秃山之下,就是曲曲折折的下津井港。港口中有三四处岬角,岬角和岬角之间是海湾,海岸线上的房屋鳞次栉比。海湾内停泊着数量可观的渔船,是一个古风犹存的港口。

“下津井有连通四国岛坂出港的海运公司。那家公司拥有的船只中,有一艘叫云龙丸。云龙丸在五月二十日,就是距现在大约一个月前离开坂出,驶往下津井。你看对面那个岛,叫本岛。云龙丸从本岛东面绕过来,马上要到下津井的时候,一个站在甲板上的乘客发现海面上漂着一个人,引发一片混乱,海员和乘客一齐拥上甲板,果然看到在离船的左舷约五十米远的地方,好像有个人在浮浮沉沉。时间是早上八点左右,海面上泛着闪闪波光,因此谁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漂浮的东西是人。于是船掉头把那个落水的男人拉上了甲板。”

金田一耕助这时终于想起来,刚才听的录音带中混杂的声音里有海浪的声音,也有汽船发动机的声音。

“原来是这么回事。把男人拉上甲板的时候,他还处于濒死状态。那么,录音带又是谁录的呢?”

“是这样的。有一个叫福井卓也的旅客,他从东京某大企业退休后,又找到了新工作,利用这之间的空闲时间来游览四国的八十八处名寺。他把旅行中的风景诗录下来,比如巡礼歌、赞美诗,还有当地的民谣等,当作旅行纪念。”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个人急中生智,把录音机的麦克风放在了那濒死男人的嘴边。”

“是的是的,幸亏在到下津井之前换了一盘新的录音带。被拉上甲板的那个男人还有意识,不停地想说什么。就像你刚才说的,亏得这人急中生智,留下了这盒录音带。”

“那个男人是什么状态?”

“好像是从某处悬崖上滑落,全身都是擦伤,还有几处骨折,后脑有一个大伤口。但是医生也不能断定伤口是被人从后面打的,还是从悬崖滑落时撞伤的。”

“他穿着什么?”

“一件粗布睡衣,脚上应该曾穿着木屐或是拖鞋,但大概在漂流的过程中丢了。”

“年龄有四十二三岁吧?”

“是个筋骨强健、体格壮硕的男人。个子虽然不是很高,但胸厚肩宽,该是到了发福的年纪了。”

“照片拍了吧?”

“在这里。”

矶川警部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模样很惨,一只眼睛被挤坏了,眼珠像剥开的贝肉一样凸了出来。额头划破了,脓血像山药泥一样冒出。鼻子剩下半个。这种惨状,连见惯了血腥场面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想背过脸去。想从照片上辨认出生前的样貌,看来是非常困难的。

濑户内海的雾霭在逐渐消散。刚才还模模糊糊的四国山脉渐渐露出了真容,赞岐富士仿如涂了眉黛,异常美丽。客船从本岛后面绕出来,正要驶入眼前的下津井港。听起来是从收音机中传出的欢快轻音乐顺风传入了两人的耳朵。

再也没有比这国立公园更美的景色了。可是,两人谈的事情却是关于惨不忍睹的杀人案,或称杀人未遂案件。而且警部正是为了告诉耕助这件事,才把他叫到鹫羽山的。

金田一耕助昨天刚刚来到这边。昨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左右,他来到仓敷的旅馆住下,然后在街上悠闲地逛了两个多小时。昨天阴雨绵绵,金田一耕助打着从旅馆借来的伞漫步雨中,看到依然留存的江户风格建筑,还有水边风情万种的垂柳,烟雨朦胧越发激起了他的旅愁。

金田一耕助并不是工作狂,偶尔也盼望能有不为世事烦扰的静谧。特别是现在不知道前方将会出现什么,金田一耕助想调整自己的心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孤独旅人的心境是他所要追求的。他特意离开冈山到仓敷旅行,雨中的仓敷满足了他的愿望。

然而,这个男人的天性不允许他一直沉醉于旅人的心境中。

金田一耕助回到旅馆后,先试着给矶川警部打了电话。他稍微有些犹豫,因为几天之前,也就是本月十八日,山阳电铁的电车上有定时炸弹爆炸,导致一人死亡,十八人负伤。金田一耕助觉得,矶川警部肯定为这起案子忙得不可开交。但既然来到这边,一个招呼都不打也不太礼貌。另外,金田一耕助想事先了解一下即将前往的目的地,矶川警部也许知道些什么。

矶川警部当时正好在,他一听是金田一耕助,万分高兴。正好爆炸案件不是由他负责,所以他一下班就赶来了。

说起来,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是老相识了。

两人最开始共事的案件是昭和十二年的“本阵杀人事件”。二战结束后,金田一耕助最先接手的“狱门岛”三重杀人案,也是两人一起侦办的。之后两人合作解决的大案子里,还有鬼首村的彩球歌一案。

两人初次相遇是在昭和十二年,到昭和四十二年,他们正好相识三十年。除去刚才列举的大案子,小案子更是不胜枚举。最开始不能说警部不把金田一耕助当作竞争对手,但随着案件一个一个告破,警部也为耕助的能力折服。这自然是缘于耕助的独特才能,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耕助从不自吹自擂,侦破案件后,总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警部。警部对他这种淡泊名利的人品相当欣赏。

金田一耕助的兴趣在于案件本身,而对于能得到的结果似乎毫不关心。警部总是担心他这么干,私家侦探的买卖还能否支撑下去,东京的等等力警部也有同样的担心。矶川警部比金田一耕助大五岁,对他这位朋友像弟弟一样关照,又像对待兄长一样尊敬他的才能。正因为如此,警部有时称其为金田一先生,根据情况,有时甚至尊称为金田一老师。

矶川警部想来也是个不幸的人。他当然结过婚,妻子叫糸子。糸子在矶川警部从南方战场回来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那是昭和二十二年。糸子本就体质柔弱,大战前后又积劳成疾。两人没有孩子。

糸子沉默寡言,谦恭腼腆,警部对她疼爱有加。他之后没有再续弦,既是出于对糸子的爱,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个大缺陷。

矶川警部战时被陆军征召,开赴南方的岛屿。他乘坐的运兵船遭到敌机轰炸,炸弹虽没有命中,却在附近海面上爆炸。他受到冲击,从甲板上被抛起,又狠狠地摔向海面。这场冲击让他腰部留下疾患,虽然日常生活无碍,但每次劳累过度,腰疼就发作。这也是他不打算再婚的一个原因。

警部现在寄居在嫂子八重的家里。他的名字是常次郎,可见是矶川家的二儿子。他有个大他七岁的哥哥平太郎,战前在冈山市经营医疗器械店,过得不错。平太郎和妻子八重有个叫健一的独生子。健一是块念书的材料,考上了冈山医科大学。战争时期,凡是健康的男子都会被抓去当兵。平太郎在七七事变之后马上被征召入伍,死在上海。警部在昭和十七年被陆军征召,转战中国大陆,昭和十九年的时候一度退役,马上又被征召,历经了南方诸岛的战役后,在停战的第二年春天平安无事地复员归来。健一从第六高中考入冈山医科大学,在昭和十九年的秋天被抓去当学生兵,不过昭和二十年停战的同时就解除了入伍令。

健一不久后回到母校,但苦于筹不到学费,便去打工,母亲八重也做些白天的短工。医疗器械店当然已被烧得干干净净。没有孩子又失去妻子,并且断了再婚念头的矶川警部,把健一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从生活费中省出一部分给健一做学费。当时对于矶川警部和八重母子都是最艰苦的时光,健一对叔叔的恩情也是没齿难忘。

那之后二十多年,随着日本经济的复苏,冈山市也复苏了。八重得到警部的帮助,重开了医疗器械店,生意兴隆不亚于战前。健一毕业后留在母校的医院工作,钻研十年后在冈山市开了一家独立的内科诊所。他年纪虽轻,但待人接物很出色,颇受欢迎。

健一在医院工作后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妻子清子性情温和,休息日经常带着孩子们来八重这边玩。开诊所的钱虽然是清子娘家出的,但清子却没有因此看不起夫家。

八重也干得不错,把住宅从店铺中迁了出去。矶川医疗器械店又雇了几名员工,现在成了股份制公司,据说矶川警部也是股东。在建新住宅的时候,八重多建了一个用走廊连通的厢房,让小叔子住进去。矶川警部此前一直在警察宿舍和出租屋里寄居,托这位能干嫂子的福,终于有了固定的住所。

但是,也并不是什么都方便。警部在八年前搬到了嫂子家里,当时两人都不算老,八重比小叔子大三岁,风韵犹存,警部也尚在壮年。家里还有个上年纪的用人,另外洗衣妇每周来洗两次衣服。

所谓众口难防,人们开始对两人的关系说三道四,警部非常害怕,但是这位心胸宽阔的嫂子却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不用理它。健一、清子和清子的娘家,他们都相信我们,不是吗?要是对闲言碎语苦恼,在这个世上简直就没法活了。你们警局的人怎么说?”

“最开始也传过闲话,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那就好。”

八重断然把这件事平息了。但在这之后,偶尔听到邻居大妈的“提醒”,这位女强人也对小叔子不可思议的禁欲生活感到心里堵得慌。警部虽然腰部有病,但并没有丧失性能力,内裤里有着年轻人一样的强壮男人的证明。她经常觉得这位谨慎正直的小叔子很可怜。

“那样可不行啊,常次郎。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就偷偷给我。我悄悄地给你洗好。”

矶川警部满脸通红。尽管如此,八重也没有劝过小叔子再婚。因为八重知道他独身的意愿难以动摇。

金田一耕助在长期的交往中,大致知道了警部的境遇。他也见过八重,也认识健一夫妇和他们的孩子。鬼首村发生彩球歌杀人案的昭和三十年前后,两人的交情还没有那么深,金田一耕助就知道警部拥有倍于常人的强壮体质,却是个鳏夫。因此当耕助看出矶川警部和卷入事件的妇人之间产生情愫时,不禁十分同情他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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