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御寮人

恶灵岛,恶灵岛  作者:横沟正史

越智龙平有私人汽艇和帆船。他让金田一耕助告诉他来刑部岛的日期和时间,以便到下津井迎接他。金田一耕助拒绝了,他想作为普通的旅客乘坐普通的渡轮,能得到一些关于刑部岛的知识。这个方案竟然如此奏效,令金田一耕助也大感意外。

千鸟丸的乘客超过三十人,半数以上都是去刑部岛……或者说是回刑部岛。船长和船员都吃了一惊。

“早上那班也有好多人在刑部岛下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金田一耕助综合在候船室和千鸟丸船内听到的信息,认为这些人都是以前离开刑部岛搬到本州去的。

“松藏大叔说了这么多,可这样不反倒挺好吗?我本来还打算下个月带着老婆回趟老家,结果提前一个半月就回来了,而且还拿了七天的工资,往返旅费也报销。连这件祭典用的短褂也送给我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啊。”

信吉好像是在水岛的公司上班,在当地结婚,老婆还没来过这里。这次对了解丈夫的家乡是个绝好的机会,信吉异常兴奋。

“是啊,是啊。”

“我原先也觉得没有这种好事,还担心怎么跟公司请假呢。我胆战心惊地请假,上司竟然痛痛快快地给了我带薪休假。好像本家疏通了公司的领导层,他的势力可太大了。信吉,回岛上之后咱们可要好好地抬神轿,据说本家捐了一个相当气派的神轿呢。”

总而言之,龙平依次让以前离开刑部岛的人在这七天里回岛,在每天都有报酬的基础上还支付往返的旅费。这对于龙平现在的财力来说不是什么大的负担,可他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的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难道仅仅是对神灵的虔诚信仰吗?或者是衣锦还乡的成功者,也就是暴发户的炫富行为?不,金田一耕助不那么认为。龙平不是那么浅薄的男人。他思虑绵密,经常通盘考虑行动方法。这样的男人不惜耗费巨资,以刑部神社的祭典为由,把以前离岛的人们汇聚一堂,在虚荣和面子之外,必定有更为重大的考虑。

他想干什么?难道像松藏说的那样,他对曾经以悲剧结束的和巴御寮人的恋爱关系,要以某种形式做个了断吗?

在松藏之前,金田一耕助完全不知道龙平和巴的关系,龙平什么都没说。为什么?他是觉得这种事情到了岛上马上就能知道,不值一提?越智龙平这个男人到底希望耕助干什么呢?

最开始是因为金田一耕助的健康问题,龙平说故乡有这么一个小岛,问耕助可否考虑去那里休养一阵子。他以此为切入点,又说如果想去那里,能不能顺便帮他办一件事。他拜托的事情,就是寻找去刑部岛之后失去消息的青木修三。

这件事情虽然结局出人意料,但调查本身轻松地结束了。本来金田一耕助的任务就到此为止,可是龙平希望得知青木坠亡的真相,金田一耕助自己也对那留给龙平的谜一样的话语怀有浓厚的兴趣。

这样,他终于来到了传说盘踞着恶灵的岛上。没想到,在船里,他就听到了刑部神社的神官夫妇、岛主一样的实权人物刑部大膳以及越智龙平之间从战时到战争刚结束时的人际纠葛。如果松藏说的是真的,那么龙平肯定深深恨着刑部大膳。尽管如此,他现在所做的事却是在讨大膳的欢心。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刑部岛上发生了什么?不,是要有什么样的发展,或者之后将要发生什么?

这时金田一耕助最害怕的是自己被卷入事件旋涡的中心。他以前经手了许许多多的案件,但都保持着旁观者的立场,站在案件外面,才能公正地判断、冷静地推理。

“对了,阿吉你现在还是刑部神社的童子吧?”

金田一耕助的冥想又被松藏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看了看阿吉那张愚钝的脸。后来他得知,这个男人叫吉太郎,童子就是献身于寺院或神社的服务人员。

阿吉依然仰视着松藏,道:“是啊,我又没有别的本事……”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吧?身体这么壮,没有老婆应该很难受,是不是巴御寮人格外疼你啊。”

吉太郎只是发呆,倒是信吉听到这话吓了一跳。

“叔叔,怎么能说这种话?要是这话传到锚屋的大老板耳朵里,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管他什么大老板。我早就离开这个岛了,大膳让我滚出刑部岛,我是被撵走的。这次我是为了给本家挣面子才回来,反正七天一过我就回神户,让我一次说个够。吉太郎你也是个无耻之徒。同样姓越智,还是本家的表弟,可你年轻的时候就给大膳溜须拍马。本家私奔的时候,偷偷给你写信,让你寄点钱过去,结果你像个奴才似的跑到大膳那里告密。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有的人总是自己麻醉自己,为自己说的话愤慨激昂,以至于说了不该说的话,过后又后悔。松藏现在就是这种人。

他老婆都听不下去了。

“哎,你可长点心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吉太郎有吉太郎的想法。他去投靠大膳,现在成了人家的心腹,也不用背井离乡就能安稳地生活下去,这不令人羡慕吗?虽然我不喜欢那种生活方式。”

他老婆劝解的话还是以讽刺结尾。听他们这么说,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重新瞧了瞧吉太郎。松藏老婆说的心腹一词在耕助心中留下了印象。

矶川警部也用过同样的词。刑部大膳每月去仓敷做一次体检,每次都带着随从心腹,像大名出行一样。浅井晴被勒死的六月十九日晚上,大膳也和心腹们住在仓敷。那么,这个男人当时也和大膳在一起。

金田一耕助重新暗中观察吉太郎。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都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连眉毛也一动不动。是反应迟钝,还是厚颜无耻呢?开始他看别人都是仰视,被松藏当面骂过之后,虽然还是一脸呆滞的表情,但他逐渐仰起头,用傲然的态度环睨四周。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吧。身体这么壮,没有老婆应该很难受,是不是巴御寮人格外疼你啊。”

先不说巴御寮人照顾他的事情,单说他强壮的体格。他额头窄小,有些像猴子。整体感觉像渔民……不,他实际上就是渔民……他穿着熟皮的工装裤和长靴,全身上下骨节突起,油光发亮的皮肤有一股动物的腥味。他是龙平的表弟,年龄应该也和龙平不相上下。有这种强壮的身体,到这个年纪还是独身,也难怪尖酸刻薄的岛民说三道四。

“好了好了,承蒙本家的多方关照,大家才能在这么久以后回到老家,让这些争执都随风而去,好好享受这七天假期吧。信吉,你看,你父母来码头接你了。”

说话的时候,载着许多纠葛的千鸟丸关掉了单调的引擎,静静地驶入小小的港口。防波堤里的渔船稀稀拉拉,比下津井港还要寂寥萧条。只有越智龙平的豪华私人汽艇和帆船威风凛凛地停在旁边。

在刑部岛下船的乘客中,除了金田一耕助,还有一个外来人。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穿着淡茶色的夹克,肩上挂着一个像是采集昆虫用的采集箱。

据矶川警部说,在北前船活跃的时期,刑部岛既是避风港,也是待潮港。有时候,虽然最终目的地下津井港就在眼前,可是因为潮水和风向的关系也不能开船。

这时就是刑部岛的繁忙时期。北前船一旦在海上抛锚,十几艘小船就像蚂蚁看到糖一样划出去。这种小船叫猪牙舟,里面坐着妓女。猪牙舟里设有两叠大小的房间,简单但足够用。

北前船的水手们看到目的地在望,都非常激动。对于跨越万里波涛到达此处的他们来说,好好休养一番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等不及到下津井港,有的干脆把妓女拉到船上,有的则自己下到猪牙舟里,洗清体内的污垢。最好的客人是船老大,他们被猪牙舟载到刑部岛上。

这些长年在鬼门关前的船老大都气概不凡,出手也阔绰。目的地就在眼前,他们不用再担心,心中的欲望只有酒色而已。只要能满足欲望,一掷千金也毫不吝惜。

岛上唯一的一间青楼锚屋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这些贵客。锚屋在开妓院方面赚了一大笔,而且不仅是妓院,也兼营批发。锚屋事先采购好北前船需要的棉、布、线、针和其他小件商品,同北前船的货物进行物物交换。

北前船的货物中,不光有船主委托的货物,也有船老大们凑钱囤积的东西。船主在某种程度上也允许这么做。这些货物都归船老大所有,他们可以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卖出,再买入相中的货物,以此挣钱。北前船的船老大们不是单纯的劳动者,在某种程度上是资本家。

锚屋世世代代的主人做的都是船老大的生意,以酒色买他们的欢心,再交易他们带来的货物,狠狠地赚上一笔。这是个万无一失的买卖。总之,刑部岛沾着下津井的光发展起来。矶川警部说,正因为如此,下津井繁荣,刑部岛就繁荣,下津井衰落,刑部岛就衰落。

“你上岛之后好好观察一下,衰败的感觉和下津井很相似。”

金田一耕助在码头离开了岛上的众人,心里对警部的说法表示赞同。他一个人单手拎着旅行包,另一只手按住帽子不被海风吹走,一边走一边默默观察着周围。

码头旁边自然人家比较密集,多数是渔民的住宅,现在可能已经人去楼空。可是,和矶川警部所说的不同,这附近人们往来频繁,高声欢笑,充满活力。也许是因为越智龙平的策划,离开刑部岛许久的人一齐回到家乡。这一带叫小矶,西边有个叫大矶的海水浴场。

金田一耕助的怀里有一个夹着铅笔的笔记本,笔记本里有矶川警部画的刑部岛略图。地图很简单,根本不用拿出来,已经印在了金田一耕助的脑袋里。地图上有个叫新在家的地方,相当于刑部岛的银座大街。道路两侧有二十多栋比小矶略大一点的房子。金田一耕助要找的锚屋就在其中。

锚屋的大门是缩小版武士宅邸式样的长屋门。大门开着,能直接看到房屋的正门。大门左右有两座二层建筑,里面的房间可能就是以前妓女和船老大纵情销魂的地方。两层都装着细格子门窗,大概是为了防止妓女逃跑。

那个穿着淡茶色夹克、肩挎收集箱的青年,从码头起就一直紧跟着金田一耕助。他在锚屋前面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建筑物的构造,过了一会儿便走入长屋门中。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到好奇,到旅馆投宿就不是岛上的居民。这么说来,这个青年并没有在船上加入人们的闲聊,而是在旁边侧耳倾听人们的谈话,观察着人们的脸色。

和长屋门相隔几米的地方,有一个让人联想起古代青楼的宽阔正门,镶着玻璃的格子门左右打开。青年一进去,就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老的女佣,她低头跪在地板上。青年和那个女人说了两三句话,脱下鞋踏上地板。

金田一耕助想看看这个人口稀少的岛到底有什么事情,从锚屋前过而不入。太阳正高高地挂着,在入住锚屋之前,金田一耕助想去看看岛上最好的景色,反正行李只有一个旧旅行包。

锚屋旁边有一个旧仓库,和锚屋一样,上面有锚的标记,大概也是归锚屋所有。可能是锚屋做批发生意用的,以前里面也许堆满了鲱鱼和豆渣,一派繁荣。现在那里的喷漆和墙皮都脱落下来,露出木头和灰砖的颜色。墙根底下还长着荠菜,和下津井的景色一样,一副老旧残破的样子。

金田一耕助环顾四周,还有蔬菜店、杂货店、酒馆和服装店,但和下津井一样,几乎看不到人影。金田一耕助偷偷瞧了一眼服装店,空无一人的店里只有电视机画面在徒劳地闪动着。

离开新在家,金田一耕助走上一个平缓的上坡,两侧出现小块的农田,但现在已无人耕作,任其荒废。丈夫打鱼,地里的活儿应该是妻子负责,全家离岛之后,田地也就撂下不管了。简陋的房子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地旁边。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紧挨着道路的一栋房子,明显无人居住。其他房子恐怕也是如此,耕助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刑部岛东西长四公里,南北长三公里,大致是一个长方形。港口在岛的北侧,也就是正对着水岛联合工厂的方向。岛的南面从海中隆起大概一百米高,从南到北有一个大斜坡。南面称之为兜山,从北面的新在家到兜山之间的道路叫地藏坂,坡度很陡的一段称为地藏岭。这些都画在矶川警部制作的地图上。地藏坂在岛的中央迂回,逐渐变陡。道路的宽度勉强能让两辆汽车错车,整修得非常仔细。

地藏坂、地藏岭这样的名字,在日本全国各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这座岛和其他地方一样,沿着道路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地藏菩萨像。现在可能也没有人在意这些佛像了,原先挂在地藏菩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也落满了灰尘,微微发白,脏兮兮的,令人感物伤怀。

在地藏菩萨像突然增多的地方,坡度开始突然变陡,金田一耕助来到了地藏岭前面。道路在这里分成了两条。整修过的那条绕过地藏岭,向东南方向延伸。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达龙平新修建的豪宅。金田一耕助站在写着“右方兜山、左方地藏平”的石头路标旁,向左边眺望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里能远远看见龙平正在建设的高尔夫球场那绵延的绿地。那是一块建设高尔夫球场的宝地,坡度小,视野亦开阔,对面还能看到濑户内海的碧绿,又能看到在航线上往来交错的船只,为打球增添一番乐趣。旁边就是俱乐部模样的房子,紧邻着的是像宾馆一样的西式建筑,正在做外部装修。高尔夫球场似乎已经接近完工,汽车和卡车在缓缓移动。

金田一耕助又叹了口气。

这里距本州非常近,从下津井出发只要八分钟,如果从水岛开船的话就更近了。如果这里建好高尔夫球场,仓敷和冈山乃至更远的神户和大阪的高尔夫迷都会来这里,据说博多新干线也要开通了。

越智龙平做的事情自然没有漏洞,投资的前景一片大好。可是,龙平在岛上投下巨额资金,单单是为了挣钱吗?

金田一耕助想起刚刚从松藏口中意外得知的龙平过往的秘密。在战争期间,龙平曾和年轻的巴御寮人私奔过。由于表弟吉太郎的背叛行为,他被追来的人抓回了刑部岛,然后就收到了征兵令。龙平是渔民头领的后代,是岛上的重要人物,本来是可以免除征兵和征派的。当时岛上都认为,是由于刑部大膳的运作,龙平才被下了征兵令。龙平也一定知道。

战争结束,龙平复员之后,巴已经招了个像样的上门女婿,龙平一定备受煎熬。金田一耕助虽然不认识这个叫守卫的上门女婿,但守卫一定知道巴的私奔事件。他愿意和失去贞洁的巴结为夫妇,其中一定有什么交换条件。

龙平和巴相差五岁。巴现在应该是三十九岁,守卫据说已经五十岁了。这对夫妇年龄相差很大,恐怕巴是在大膳的强硬逼迫下不得不同意的。

不管怎么说,刑部大膳是越智龙平不共戴天的仇敌。龙平的宅邸已经修好,姑姑越智多年子在管理家务,那里应该也有年轻的用人。可龙平为什么不让自己去他家里,而是给不共戴天的仇敌刑部大膳写介绍信呢?当然,和这些相比更重要的是,这一系列大工程背后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又叹了口气,拎着旅行包登上了地藏岭。走了好一会儿,左边露出一块平地,排列着许多墓碑,大概是岛上的墓地。听矶川警部说,以前岛上也有一座寺院,随着岛上人口减少,住持也待不下去了。越智龙平现在的宅邸,就是没了住持的寺院遗址。

墓地的入口处有个小庙堂,正面安装了细小的斜格子铁窗。金田一耕助不自觉地向里窥视,昏暗的庙堂里,正面的墙壁上画着壁画。壁画上是血池地狱和刀山火海,也就是地狱受难图。画里详细描绘了坠入地狱的死者所受的刑罚,残酷至极。是用油画颜料画的,现在也褪色了。或许是因为金田一耕助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那壁画看上去依然让人脊背发寒。

他急忙离开那里,加快了脚步。斜坡两侧依然散布着地藏菩萨石像。到了看不到菩萨像的地方,从右手边的杉木林中就可以看到神社的屋檐。大概那就是刑部神社吧。

再向前走一段,有一道通往神社的石头台阶,但是金田一耕助没有走上去,而是慢慢地登上台阶下面的斜坡。矶川警部在给他画的地图上注明落难渊在神社背后,金田一耕助想先看看那里。

沿着台阶走过去,有一处由落石堆垒而成的高高悬崖,上面长满了青苔,其中生长着大片蕨类植物。石头台阶和悬崖都有相当的历史,在越智龙平翻修神社之前就已存在多年。金田一耕助登上平缓的斜坡,绕到悬崖背后,眼前豁然开朗。那里有一百叠大小,茂盛地生长着大片的橡树和栎树。对面是明丽的濑户内海,相邻的岛屿就在咫尺之间。当地人管这里叫千叠敷。金田一耕助向里迈出了一步。

和刚才的悬崖上一样,千叠敷上面也遍布青苔,走在上面,好像踩在质地良好的褥子上一样。头顶上是层层交错的橡树和栎树叶子,阳光斑斑点点地射进来,地上没有长草。千叠敷的一角排列着几块巨石,金田一耕助数了数,有七块,每块大小正好能容一人坐下。巨石排成了一圈,好像互相在商量着什么。因为酷似从这里投水自杀的七位平家武士,当地人把这里称作七人冢。巨石在橡树的树荫底下,每块石头上都长着青苔。悬崖之下就是落难渊。

金田一耕助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靠近悬崖边。每向前一步都更容易掉进海里,简直不能直立行走。到达悬崖边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已经是手脚并用了。这时候和式大衣非常碍事,可是他不精于爬山,也没想到要脱下来,就一直拖着大衣和皱巴巴的裙裤。所幸到处都是青苔,不用担心被泥土弄脏。

终于到达了悬崖边缘。金田一耕助把旅行包抱在胸前,一只手按着帽子,趴在地上向悬崖下望去,发现从这里掉下去果然会丢掉性命。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倾斜,却几乎等于垂直。山崖底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岩,好像被雕凿成拱门的形状,拱门里面形成了深渊。

危险!

金田一耕助突然感到危险,一下子缩紧了身体。他趴着向后退了两米,把旅行包横在胸前,吃惊地看着背后。他听到附近好像有动静,不过更是一种本能的感觉。回头一看,是吉太郎。

吉太郎把手搭在围成一圈的七块石头中离金田一耕助最近的一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窄额头、连心眉下面,是一双露出野兽一样凶光的眼睛。

金田一耕助全身泛起鸡皮疙瘩,急忙从苔藓上站起来。他们俩相距五米,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千叠敷周围被橡树和栎树的叶子覆盖,也不会被人看到。万籁俱寂,海面上也没有往来的船只。

一秒、两秒,两人互相望着。金田一耕助想,对方不会是要把我推下悬崖吧?他腋下一下子渗出了冷汗,但是一转念,他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行,不行,不能有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

“你是吉太郎吧。”

金田一耕助试着尽量微笑,可惜脸上无法露出笑容。对方上翻的眼睛中似乎也有胆怯的目光。

“在这儿见到你真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金田一耕助再次微笑,这次确实露出了笑容。脸部的肌肉松弛下来,一如往常的和蔼笑容浮现在脸上。

对方警惕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不了解外界,看到外来人会非常警惕。像野兽一样凶残的眼神背后,大概也有野兽一样的胆怯。

“吉太郎,可不可以替我到锚屋的老板那里捎个信?”

金田一耕助解开和式大衣前边的扣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厚本子,本子里夹着那封信。那是越智龙平给刑部大膳的介绍信。吉太郎顽固地沉默着,但看到那封信的收信人和寄信人,他似乎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金田一耕助。

“你看,这里写着金田一耕助持信拜见,我就是金田一耕助。刚才经过锚屋门口,因为天色还早,想先游览一下岛上的景色。请你帮忙转告一声,说我傍晚的时候到。”

吉太郎反复看着信和金田一耕助,露出怀疑的神情。这时从后面的悬崖上传来琴声,二人条件反射般望向那里。落石堆垒的悬崖大概有五米高,悬崖上就是刑部神社的背面,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琴有一张、两张……一共三张。最开始是在调音,过了一会儿便开始了正式的弹奏。金田一耕助对琴曲造诣不高,虽然不知道曲名,但觉得非常美妙。突然,其中又加入了悠扬的竖笛声。

吉太郎听到竖笛声,从青苔上跳起来。

“那小子……”他用疑惑的口气低声说,“怎么会……”

他依然充满怀疑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突然快速转身,用指尖捏着那封信,穿过千叠敷的树林,消失在耕助刚才经过的悬崖下的小路上。停在刑部神社屋檐的两只鸟嘶哑地叫着,一下子飞了起来。

金田一耕助上岛以来,并不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在码头上就有很多鸟盘旋,从地藏坂走到地藏岭的途中,也不断有鸟从头顶飞过。一开始他以为这个岛就是鸟多,后来才知道,鸟是刑部神社的使者,岛上禁止捕鸟和杀鸟。

金田一耕助站在树林中听着琴声。是谁在弹呢?是巴御寮人吗?不、不,不只有一张琴。两张、三张……确实有三张。那么是巴御寮人和双胞胎片帆、真帆吗?那吹竖笛的又是谁呢?

吉太郎用疑惑的口气说了声“那小子”又马上住了口,看来是个他意料之外的人。可能他比金田一耕助早一步进了刑部神社,知道那里有客人,而且此人肯定不太像会吹竖笛的样子。那么到底是谁呢?

金田一耕助侧耳倾听了好一阵。刚才说过,他对这种民族音乐造诣不高。但和吉太郎遭遇,经历了紧张的一瞬间之后,听到乐曲还是感到心情平复。

他捡起脚下的旅行包,慢慢地穿过树林,走出了千叠敷。

通往刑部神社的台阶正好是二十级。台阶两边每一根花岗岩栏柱上都刻着捐献者的名字,其中大部分都姓刑部,还有的旁边写着是下津井居民。这么看来,这段石头台阶是下津井尚处繁荣的江户时代的产物。

走上台阶,前面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头大门,大门左右蹲坐着同样历史悠久的石狮子。穿过大门,神社内部相当宽阔。最前面的左侧是装神轿的仓库,大概是越智龙平捐赠的。仓库是新的,里面的神轿据说也是龙平这次捐赠的。

神轿仓库旁边是许愿堂,向里观瞧,绘马[日本的神社或寺院中用于写下祈愿内容的木板,板上绘有图案。]和匾额是旧的,屋子本身是新的。匾额上画着两三艘北前船一样的日本船,应该是北方的船主捐赠的。绘马中有给骰子和纸牌上锁的画,可能是妻子来许愿,希望丈夫戒赌。也有给酒和女人上锁的画。这些绘马全都很古老,从中也能看出以前渔民的生活。

许愿堂里面是前殿,从前殿向右穿过一道走廊,有一栋挂着神社办公室牌子的建筑。琴笛合奏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那里大概是神官一家居住的地方。从办公室再向右穿过一道走廊,就到了神乐殿的前面。

整体的格局非常紧凑,但是连香资箱都是新的,可想而知花了不少钱。前殿屋檐的兽头瓦上,清晰地雕刻着两个巴的纹绘。

金田一耕助在外面转了一圈,走到神社北端。从那里基本上能看到刑部岛的全貌。透过杉树林的树梢,能看到右下方延伸开去的高尔夫球场。远处有一片住宅,大概是新在家。码头上越智龙平的私人汽艇和帆船显得很小,随波摇摆。金田一耕助看到吉太郎正在地藏坂的中段一路小跑,不由得微微一笑,自己给那个那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呢?天空中依然飞舞着数量惊人的鸟群。

琴声和笛声已经停了。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玻璃门好像从里面打开了。金田一耕助看到走出来的男人背影,不由得睁大眼睛,急忙躲到旁边的石灯笼后面。男人的T恤背后印着“I WILL DO EVERYTHING ONCE”,肯定是之前在鹫羽山遇见的年轻人。当时他背着一个大双肩包,看不到后背的文字,但是他胸前肯定印着同样的文字。

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要去试一试。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来到岛上的呢?难道是因为“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要去试一试”的人生信条吗?

年轻人之所以背对着金田一耕助走出来,是因为他手里拿着相机。有三位女性也跟着年轻人出来,看到其中一人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全身如通了电流一般,不由自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按照金田一耕助的推算,巴御寮人今年应该三十九岁,可现在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岁。怎么也想不到,她是站在两旁的双胞胎姐妹真帆、片帆的母亲。三人都是长发垂后,穿着薄薄的粉红色女式衬衫和深红色的裤子。这让金田一耕助联想起巫女。

看到巴御寮人的时候,金田一耕助之所以感到深深的战栗,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和矶川警部说的一样,同卵双胞胎真帆和片帆极其相似,都非常美丽,但她们母亲的美貌远远超过了她们俩。

如果打一个恰当的比喻,好比天国的石门突然崩裂,从中走出了太阳女神天照大神,她的美貌足以照亮四周。

巴御寮人不仅像神仙一样美丽,还有一种小女孩似的天真烂漫。

那么,吹竖笛的人是谁呢?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巴御寮人身后,没看到再有人出来。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幅画面:

“那小子……”吉太郎用疑惑的口气低声说,“怎么会……”

那么,刚才吹竖笛的就是这位“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要去试一试”的年轻人了。

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里露出深深的惊讶和猜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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