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与犬

恶灵岛,恶灵岛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来岛上刚好一周,还未曾进入过吉太郎现在俯瞰的地界。

他在岛上的活动半径局限于新在家和刑部神社所在的兜山这一条线上,也就是限于有人烟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凄惨的纠葛和以血洗血的仇恨需要他,他也只对俗世间的人性恶感兴趣,久而久之,忘记了观赏大自然创造出来的奇观。

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对火葬谷的景色习以为常,不会把它当作新奇的景色挂在嘴边。大家也都是认为那里和岛上接连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无关,所以没有人让金田一耕助去注意火葬谷。

但是,站在吉太郎曾经驻足的山丘上,眺望着脚下绵延的景色,即使是被庸常俗世浸染的金田一耕助,也不得不被大自然勾画出的奇景压倒。看这山谷就能知道,刑部岛全部由花岗岩构成。那里简直是花岗岩的墓地 。

每块花岗岩如一辆货车大小,在山丘的最底部层层叠叠,互相挤压连接,向南方延续两公里左右。刑部岛越往南越高,山谷也随之升高,最远处和站在山丘上的吉太郎的视线正好持平。吉太郎脚下约有八十米,所以这条山谷在两公里的长度上逐渐倾斜了八十米,宽度大概在两百米左右。其中奇岩巨石成百上千,层层叠叠。

巨石和巨石之间点缀着盘根错节的红松,但占多数的还是矮小的卧藤松。大前天,也就是五日那天,下了场猛烈的雷雨,雨一直下到深夜,谷底到处都是水洼。水洼汇成小河,在大矶和小矶的分界处流入大海。人们管这条小河叫千千岩川,是个很有诗意的名字。

吉太郎习惯了这种阴森荒凉的景色,早已毫无感动。他在意的是正在山谷上空盘旋的鸟群。前面讲过,数量有百只以上,有的在盘松的树梢上休息,窥视着谷底,似乎是在等待猎物。鸟群集中在山谷的最深处。

吉太郎擦了擦汗,调整了呼吸,聚睛凝视着山谷深处。不一会儿,他提着猎枪,沿着山脊向右转。山丘向下延伸至千千岩川的岸边,但走过河上的木板桥,又是一段险要的山坡。头顶上就是位于刑部岛西侧的锯山。

吉太郎沿着锯山山腹中的险路疾速向南。他注意着左手边火葬谷的动静,走了三十分钟,来到锯山和矗立在岛南部的兜山的交界处。向左有一条小道,风化的花岗岩碎石铺满了道路。这条路很难走,穿着长靴的吉太郎却不以为意。

吉太郎右手提着猎枪,挺直身子,调整好节奏,登上斜坡。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块有百叠大小的巨大花岗岩上。这块平整的岩石明显经过人工雕凿。

平整的花岗岩背后,突出着一大块像屏风一样的厚重的花岗岩。岩石中有一人大小的空间被挖空,其中安置着一尊佛像,是药师如来。各地都有药师如来能治眼病的传说,这个岛上也流传着相同的信仰,以前这里有许多善男信女为求治眼病来此朝圣。此外在花岗岩屏风上还有一处大大的朝圣堂,这是用人力将天然的坑洼加以雕凿修建出来的,墙和地面上以前好像还铺着木板。但最近由于医疗保险普及,人们可以简单地得到医生的治疗,这种信仰日渐衰退,朝圣堂墙上和地面的木板也已腐朽不堪。

岛上的人管这块岩石叫药师岩,管前面那块平整的花岗岩叫药师台。

吉太郎站在药师台上,向北望去。这里确实是山谷的尽头。荒凉的山谷长两公里,宽两百米,从吉太郎所在的药师台一路向北下沉。和刚才在山丘上眺望相比,近距离地观看山谷的景色更加让人觉得怪异。

药师岩的背后就是兜山,兜山的山顶建有刑部神社。走下刑部神社的石头台阶,向地藏岭的途中有条向左的岔路,从那条岔路可以通向药师岩的东侧。同时那条路又通过地藏坂的脚下,到达千千岩川河畔,在山谷中窄窄地蜿蜒开去。

太阳虽然已经升得很高,由于东侧高耸的地藏岭和地藏坂的遮挡,谷中还是一片阴翳。吉太郎站在药师台上,环顾着视线内层层叠叠的巨石的各个角落,用手拢住嘴喊道:“阿修罗!阿修罗!你在哪儿!”

吉太郎用嘶哑的声音大吼道。回音层层折返过来。

“阿修罗!阿修罗!你在哪儿……”

阿修罗是被主人抛弃的凶猛野狗的名字。

距吉太郎所在的药师台约两百米处,巨石之间立着一棵孤松。当地人叫它老爷松,是一棵古树。老爷松并不是一个尊称,盘旋扭曲的松树令人看着难受,像老人的身体一样。

吉太郎大声嘶吼的时候,老爷松的树梢上有几十只鸟飞起来,啊啊乱叫着飞向山谷的上空。也许是被这种骚动惊吓,西侧锯山山腹和背后耸立的兜山山崖上的群鸟也一齐飞起来,和从老爷松上飞起的鸟合在一处。现在山谷的上空像撒了层芝麻,被小鸟的黑点覆盖。

鸟群一时间疯狂地在天空盘旋,过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回到位置,停止了鸣叫。但还有二十只左右在天空飞舞。

吉太郎仔细观察着天上的鸟和回到老爷松树梢的鸟。这些鸟都盯着山谷中的一点。

离老爷松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五六块超过一辆货车体积的花岗岩巨石,层层叠叠垒在一起。鸟群盯着的是这些巨石的后面,那里似乎有吸引鸟的东西。

吉太郎拿着装上子弹的猎枪,以便随时可以发射。他又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吼道:“阿修罗!出来!我知道你藏在哪儿!你把什么拖进来了?不,把什么拖出来了?”

吉太郎喊过之后,为了等它的反应,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可是,没有他期望的反应。

“阿修罗!出来……”

只有回声,仿佛是在嘲弄他的愚蠢。

吉太郎转到药师台左边,跳下三米左右,站到一块巨石上。花岗岩体积巨大,吉太郎一个人踩在上面,不用担心摇晃。他留意着周围,又跳到了另一块巨石上。有着巨大重量的巨石叠在一起,在巨石间跳跃也没有危险。

但是,吉太郎的神经绷紧到极致。他非常了解阿修罗这头猛犬的性格。

吉太郎唯一的爱好是打猎。到了狩猎期,吉太郎就提着猎枪,在附近的岛上来回转。这是他唯一的爱好,因此他想要一条猎犬。他想经过好好训练,阿修罗也许会成为一条理想的猎犬。他几次尝试接触阿修罗,用尽心思讨它的欢心,想要驯服它。可是每次都失败了。

被主人抛弃又受到村里人虐待而逃到山里的野狗,对人类极度不信任,甚至憎恶人类。吉太郎越接触,阿修罗就越讨厌、憎恨吉太郎。狗本来就是聪明的动物,野化后警戒心变强,智谋也变深。也就是作恶的知识得到发展,变得狡猾。

而且,今天吉太郎并不是带着驯服它的好意。他按照大膳的命令,想要一枪射杀这个岛上的麻烦。吉太郎当然知道,对方能感受到这种恶意,因此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吉太郎警惕着不知会在何时何地蹿出的猛犬,跳下一个个巨石,到了扭曲的老爷松树前五六米的地方。老爷松树梢上的鸟嘎嘎地叫起来,或许是提醒注意猛犬,或许是警惕吉太郎的信号。吉太郎不明所以,口中轻轻地咂舌。

“嘶、嘶!”

他偷瞄老爷松的树梢。突然间,背后一股强烈的压力让他扑倒在巨石上。

“完、完了!”

心中暗叫的吉太郎由于恐惧,舌头和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从背后扑过来的自然是阿修罗。这条狡猾的猛犬躲过吉太郎的搜索,从石头后面穿过,不知何时绕到了吉太郎的背后。猛犬把吉太郎扑倒在巨石上,一下子又跳回后边。这一瞬间的宽裕给了吉太郎站起来的机会。

吉太郎刚翻过身,小牛般大小的凶猛土佐犬便跳过来咬吉太郎的咽喉。它眼睛的神色和叫声绝不是在向吉太郎示好,恐怕打算撕裂吉太郎的喉咙。吉太郎内心惊悸,喉头也鼓起来,但自我保护的本能救了他。

吉太郎由左手握着猎枪换成了双手持枪,把枪身横着塞进猛犬张开的大嘴里。阿修罗咬住的不是吉太郎的喉咙,而是坚固的枪身。没有命中目标的猛犬狂怒,脖子左右剧烈摇摆,想要把猎枪从吉太郎的手中夺走,前肢咔哧咔哧地从吉太郎的胸部抓向腹部。幸好吉太郎穿着皮革的连身工作服,冲击很小。尽管如此,看到逼近眼前的猛犬面孔,吉太郎也不由得吓得汗毛倒立。

阿修罗刚才可能撕咬了什么,从鼻子、嘴到下巴,都沾满鲜红的血,可能是吃了兔子。这不毛的山谷中栖息着兔子和黄鼠狼,吉太郎知道那是阿修罗的食物。

阿修罗名副其实,是一头恶鬼。它骑在仰面躺倒的吉太郎身上,咔吧咔吧地咬着坚固的枪身,以怒涛之势扭动着身体,头剧烈地左右摇摆,想把枪从吉太郎手中甩出。它的鼻息和嘶吼声非常骇人。

可是,这正中吉太郎下怀。他两手抓着枪身,不断塞向阿修罗口中,找到空隙解放右手,伸向腰部。他腰上挂着子弹带和剑鞘。不巧剑鞘在摔倒的时候跑到了臀部旁边。吉太郎在和阿修罗搏斗的时候扭动屁股,剑鞘又出现在腰旁。他右手摸到剑柄,握紧后的一刹那拔出剑,用全力从下方刺入阿修罗的肚子。

这是千钧一发的瞬间。吉太郎只有左手支撑着枪,手肘弯曲,几乎和枪持平。他用手腕和肘部顶着枪身,横着塞进阿修罗口中。但这毕竟比不过对方的力量,枪终于被阿修罗甩出。猛犬猛烈地晃动脖子,嘴一空下来便马上咬向吉太郎的喉咙。就在这个瞬间——

尖利的惨叫回荡在苍凉的山谷,激起阵阵回声。吉太郎不由分说,两剑、三剑、四剑、五剑,拔了又刺,刺了又拔。每一次狗都惨叫不已,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压在吉太郎脸上的阿修罗的眼睛一开始燃烧着愤怒和敌意,然后转变为惊讶,既而变成呆滞的神色,最后是失去生气的悲伤和绝望的表情。它似乎一下子卸去了千斤重担,倒在吉太郎身上。

吉太郎如获重生般喘了口气,把压在身上的沉重尸体推到一边。他努力挪动身体,终于从下面爬出来。他的连身服上满满地涂着血,握着利刃的右手也黏糊糊地沾着鲜红的血,令人恶心。可是他并不介意。皮革很容易清洗。这样剧烈的搏斗,吉太郎身上居然没有大的伤口。左肘好像被咬了,隐隐作痛。

吉太郎舔着伤口,看了看脚下。躺倒的巨犬四肢还在抽搐,内脏从腹部流出,满是鲜血。这是他曾经想驯养的狗,他动了恻隐之情。

“你也是个可怜虫,抛弃你的人是最可恶的。是啊,你快点去投胎做人吧。”

吉太郎擦着滴落的汗水,捡起滚落一旁的枪,把枪口对着阿修罗的头部,调整呼吸,扣下了扳机。一时间,老爷松上的二十只鸟和巨石中间数量惊人的鸟群飞起来,引起了吉太郎的注意。吉太郎知道,鸟群一直惦记着阿修罗吃剩下的东西。

可是,这数量也太多了。野兔和黄鼠狼的残骸不会吸引这么多鸟,必须是相当大的猎物。可岛上又没有牛和马……吉太郎对阿修罗的猎物有些怀疑,想去查看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吉太郎把阿修罗的尸体扔下,跳到另一块巨石上。巨石表面大概长四米,吉太郎接连跳了三四块,幸好一块巨石上有个大水洼,里面积满了水。吉太郎在那里洗了手,把毛巾蘸湿,擦拭连身服的正面。水洼里的水马上变得鲜红。他又跳过了两块巨石,就是鸟飞落的地方。站到那块石头上的时候,老爷松树梢上的鸟群嘎嘎地乱叫。吉太郎窥探着和自己这块巨石并列的一块石头后面。

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喜怒不形于色的吉太郎脸上也露出极大的惊愕和恐惧的神色。那是一般人都不忍视的东西,吉太郎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光站着看还不满足,他又蹲到岩石上,趴着向下窥视巨石和巨石之间的缝隙。

怎么会这样?脑筋迟钝的吉太郎无法理解,只意识到出大事了,必须马上向大家报告。他沿着来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跳回去,迅速行进。可是跑过五六块岩石之后,听到鸟振翅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鸟群聚集在刚才那个地方。

吉太郎为难了,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能再让鸟啄食那个东西。于是他又回到了原先的巨石上,冲着天空一枪、两枪、三枪,接连不断地开枪。

他不是在赶鸟。不,也许也有这个因素,但主要目的是喊人。

临时讯问室设在刑部神社办公室的接待室。吉太郎的第一声枪响传过来,是七月七日早上七点五十分。

当时正在接受讯问的是三津木五郎。前面讲过,这是一连串无聊的讯问。最开始的对象是越智龙平,因为他是这一案件的最初发现者,自然从他开始。开始讯问越智龙平是在七月七日将近凌晨两点钟,正确地说是一点五十分。

负责讯问的是广濑警部补,书记员是藤田。矶川警部刚才对金田一耕助气势汹汹地说:

“刚才我和冈山县警本部打电话磋商,这起案件已经全权委派给我。也就是说,我是案子的负责人。”

话虽如此,善于任用部下的警部把琐碎的工作都交给广濑警部补,自己则在旁听。金田一耕助以观察员的身份出席。但他又不单纯是观察员,与藤田不同,他也是证人。

凌晨一点五十分,越智龙平最先被从神乐殿叫来。经过这一夜,他看起来非常憔悴,两颊上的两道竖纹更加深邃,眼睛边缘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办公室的接待室有个前台。问话的四个人坐在前台里面的沙发上,前台外面有把椅子,那是证人坐的地方。凌晨一点五十分,越智龙平坐在那里,看上去无精打采,怎么都让人想不到这是在岛上大兴土木的焦点人物。他心中似乎有什么悔恨,应有的高扬气质也变得非常稀薄。

广濑警部补从龙平的脸色里似乎读出了什么,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个穿着带家徽的夏季正装的男人,从头打量到脚。但他的语气非常慎重。

“您是越智龙平先生吧。”

“是的。”

“年龄?”

越智龙平回答是四十四岁。

“住址?”

龙平说了美国西部一个繁荣的城市和自己所在地区的名字。

“您原来在美国拿到绿卡了啊。”

广濑警部补改变了态度,尽量不用方言。越智龙平也相应地用普通话回答。

“您在日本住哪里?”

龙平说了东京丸之内一家高档宾馆的名字。是日本人都知道的宾馆。

“就是说您在日本和美国都有发展?”

“是的,正是如此。”

藤田认真地记着。这些事都是金田一耕助熟知的事实,他无聊地眨巴着眼睛。

“那么,今晚……不,已经算是昨晚了,昭和四十二年七月六日晚上,我想问一下刑部神社前殿发生的案件。”

“您请说。”

龙平在椅子上调整了姿势,声音有些嘶哑。他还不知道调查人员如何看待自己。

“今晚……不,昨晚刑部神社发生的杀人案,是您最先发现的吧?”

“嗯,是的。”

“那请您说一下您到那里的经过和原因。”

“好,是这样的。”龙平又调整了姿势,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我为了赶上刑部神社的祭典,大概八点半左右离开地藏平的家。因为稍微喝了点酒,记不太准确……然后……”

“稍等。”警部补急忙打断他,“您在那之前没有来过神社吗?从昨天天黑以后……”

“没有。我昨晚来过神社,但就这一次。主任知道这一点,金田一先生也很清楚。”

“嗯,我知道。顺便加一句,您离开地藏平的宅邸正好是八点半,我看了表。”金田一耕助从旁边插话道。

“越智先生有个很好的证人啊。”广濑警部补不小心用方言嘲讽了一下,马上说了句“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下头,“八点半坐汽车离开地藏平的住宅,到神社的时间是……”

“我也不是不停看表的那种人,说不准确。大概是八点三十五分吧,因为从地藏平到这里要五分钟。”

“你登上台阶,到神社院子里的时候是八点三十六分,我看了表。我还想你是不是来得晚了点。”这次是矶川警部插嘴。

“哈哈,越智先生,您有很多好证人啊。金田一先生和警部都……”广濑警部补又说了句俏皮话,低了下头,马上恢复了认真的表情,“那么,您八点三十六分来到神社院子里……然后做了什么?”

“我看到从办公室前面到神乐殿都是水,吃了一惊。大家都聚在神乐殿下面喊着什么。我马上发现是火灾,就跑进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的门开着吗?”

龙平稍微歪着脖子想了一下,说:“开着吧。我不记得是自己打开的。不,肯定是开着的。”

“然后……然后干什么了?”

“然后我径直跑到神官住的房间,我对神社内部的结构是很了解的。”

“那当然,听说这是您捐赠改建的。”

“嗯,是那么回事。”龙平有些骄傲,“我想如果有人,就找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离开那里……”

“去前殿了吗?”

“是的……”

刚才一直回答得很痛快的龙平,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好像心情不好,屁股在椅子上蹭来蹭去。金田一耕助和警部都吃惊地看着龙平。藤田在等着下一句话,停下了拿着圆珠笔的手。

广濑警部补又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加强了语气:“您为什么去前殿?听警部说,当时前殿关着灯,一片漆黑。那您为什么想去那边呢?”

“那个,那……”龙平的屁股更加不安分。

“越智先生。”广濑警部补故意停下不说,从正面注视着龙平,“我不能说前殿的事情是您干的。但是您是不是已经知道前殿发生了什么,才去那里的?”

“怎、怎么可能!”

“那您为什么去?关着灯,也没有人,去前殿干吗……”

“那、那是……”龙平被逼入绝境,口吃起来。

这时,出手相助的是金田一耕助。

“越智先生,您是不是看到有人从前殿出来?您怕给那个人添麻烦,所以才为难了。”

“是的,是……”

金田一耕助的话正中要害。龙平露出放松的表情,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他确实从内心的重荷中解放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向前挪了挪身体。

“我理解您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心情。可是,您想过没有,您目击的人未必就是凶手啊。您就是最好的例子。您是这个案件的最初发现者,可是,我们……不,至少我不认为您是凶手。时间上说不通。同样,比您早一步发现凶案的人,也未必就是凶手。可能他怕自己被怀疑,或者不想惹麻烦,便出于某种理由没有说话。越智先生,这是杀人案,人去杀人,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动机和理由,我们必须一层一层揭开表皮。您能帮助我们吗?”

金田一耕助的话语非常有说服力。语言越平实,就越容易让对方接受。龙平已经完全从内心的重荷中解放出来,神情变得放松。

“不,我该谢谢您。”龙平抖了下扇子,深深地低下了头,“仔细一想,我也不认为那个人是凶手。”

“您果然看到有人从现场出来了?”警部补的话中依然有怀疑的意思,可是这也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兴趣。

“是的,是这样的。”完全恢复平静的龙平用扇子指向办公室里面,“那条走廊是左右方向的,向左走上七级楼梯就是前殿,向右上七级楼梯就是神乐殿后面的会议室。昨晚那里是神乐太夫的休息室。我从办公室的入口进来的时候还没注意到这点,就是会议室变成了太夫的休息室这件事。我进了办公室,马上横穿过走廊,从那个一米宽的拉门进到里面。拉门是开着的。您知道,里面就是神官一家住的地方。我急匆匆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看,当然也出声喊了。我说我是越智,发生什么了?没人回答,也没看见人。于是我打算回到走廊那边。您应该已经调查过了,拉门后面有一个宽一米长两米的小走廊,两侧一面是壁橱,一面是墙。我正要回大走廊的时候,拉门外面……有个人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走廊。从我当时的位置看,是从右边走向左边。”

“就是说从前殿往会议室……昨晚是神乐太夫的休息室。”广濑警部补确认道。

龙平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谁?”广濑警部补的声音很低沉。

龙平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没看到脸。但是我一说他穿什么衣服,大家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穿什么衣服?”

“白和服和黑裙裤。和服是白色的,虽然我只瞥见一眼,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神乐太夫。”广濑警部补眼中闪着光,“您说没看到脸,那年纪……”

“我说看不到脸,是因为……嗯,是个男的,他是这样……”龙平脱了黑色罗纱大衣,把头全部包住,“他这样把头全部包住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年纪。”

“那人从您面前穿过,从前殿到神乐太夫的休息室……您刚才用了像风一样这个词,是说像风一样跑过去吗?”

“我走到走廊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上楼梯了。我一开始还想是不是去上厕所,因为厕所紧挨着前殿。但是用大衣包住头可太奇怪了,我还听到他跑步上楼梯的声音,所以我就去那边看了看……后面的事情警部也知道。”

“您马上就明白内殿里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了吗?”

“不能说是马上。因为关着灯,内殿和前殿里都很昏暗。但是有光从前殿外面的格子窗射进来,也不能说一片漆黑,这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要出去叫人,就在办公室前面碰到了警部,是迎头碰上的。”

“是的。”警部干脆地说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的是金田一耕助。

“那个……是神乐太夫吧,就是从您面前经过的……那人注意到被您发现了吗?”

“那个……我想是注意到了。我在屋子里大声叫来着。我说我是越智,越智龙平,发生什么事了?神社外面声音嘈杂,屋子里反而很安静,我想他是听到我的声音了。对了,他不是用大衣蒙住脑袋吗,这件事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金田一耕助、矶川警部和广濑警部补三人面面相觑。广濑警部补轻轻咳嗽了一声。

“目前还没有。但是大家都被禁止离开,之后我们会再问。如果想隐瞒,就给他当头一棒。好了,麻烦您说了这么多。”

“可是,不管那个男人是谁,总不会是凶手吧。神乐太夫杀害神官……不可能的事。首先就没有动机。”

动机?

目前众人都还不知道,但不能说没有。有人坚持认为,二十年前,一位神乐太夫在岛上蒸发。有此执念的是叫四郎兵卫的老人,广濑警部补是知道的。其中或许隐藏着什么动机,这种怀疑一下子涌上三人心头。

“神乐太夫也是越智先生请来的吗?”这是金田一耕助的提问。

“不,那不是我请来的。祭典都要有神乐,我也想弄一个。锚屋的叔叔,就是刑部大膳说,这点事包在他身上。这些事都是交给他办的。只是这边负责联系的不是我,是那边的松本克子,请您问她。”

“嗯,好了,广濑,你还有要问的吗……”

还有很多要问的。年轻时和巴御寮人私奔的事情,现在还对她怀着怎么样的情感,还有在岛上大兴土木的真实目的等。可是即使问了,龙平也不会说实话,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问到那个程度,光这一个人就得问到天亮。广濑警部补也只好放弃了。

“没有了。我只是不理解越智先生为什么要去前殿。这一点说清楚了,我就理解了。那您请回吧。不好意思,麻烦叫您的秘书过来。”

松本克子和之后被叫来的越智多年子被问及八点半之前龙平的活动情况,这一点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即使之前龙平从家里出来,偷偷地来到神社,也和守卫被害的时间冲突,这一点没有问题。

松本克子被问到了神乐太夫的事情,她的回答和龙平一样,准备祭典的过程中,只有神乐太夫是锚屋的老板操办的。

这样,仅仅完成了三人的讯问,就已经过了三点。这可以看出讯问是多么耗费时间,又是多么无聊。

夜色更深,讯问双方都极度疲劳,但必须趁热打铁。

越智龙平等三人结束之后,是以巴御寮人为首的刑部一族。这批人很多,巴御寮人和女儿真帆、大膳和村长辰马,还有其他六位亲戚。讯问漫长,过了一夜,到东方发白时还没问完。这些人除了杀人案,还被问及火灾的事情。这些情况有机会再说,现在直接跳到三津木五郎。

五郎被叫到讯问室,是在七月七日早上七点半。他胸前依然挂着相机。即使是这种健硕的年轻人,在杀人案这种异常事态后的通宵中,也显得十分疲劳。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和蔼的态度,一笑就露出一对虎牙,很有魅力。矶川警部可能不善于应对他,他一笑,警部的嘴唇就抿起来,一脸严肃。

“早上好,终于到我了。金田一先生、警部。”五郎对两人露出虎牙,“这也太践踏人权了。我们……我和荒木定吉,我们两个人可是打算在这儿过夜的。在你们坐的沙发上,在我现在坐的椅子上,结果被你们撵出来,靠着神乐殿的柱子睡了一宿,全身酸疼啊。”

矶川警部什么都没说,金田一耕助不能不代他回答。

“真是失礼了。可是,毕竟出了事情嘛。你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我想你会理解的。不能光有知识,不通道理啊。”

“不好意思,金田一先生,您就当我没抱怨。您想问什么,我三津木五郎不会藏着掖着的。”

又是一句客套话。广濑警部补厌恶地苦着脸,摇晃着探身向前。

“那就由我来问吧。你叫三津木五郎?”

“我刚才说过了。”

“年龄?”

“二十二岁。”

“住址……”说了一半,广濑警部补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还是我来说吧。神户市垂水区瑞丘……这是你的住址,你父亲担任社长的三新证券同样在神户市,生田区海岸大道……警部……”

矶川警部好像正在想其他事,冷不防被广濑警部补喊了一句,好像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

“嗯?什么事……”

警部好像刚睡醒似的附和着,态度相当奇怪。金田一耕助和广濑警部补都疑惑地看着他。警部有些尴尬,从下往上摸着脸。

“真是有失体统,睁着眼睛睡着了。广濑,你刚才说什么?”

可是,这实在不像警部的作风。金田一耕助和广濑警部补更加疑惑地看着他。就在这时,吉太郎的枪声传到了讯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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