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女郎蜘蛛

[又名“络新妇”,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会诱惑男人并取其首级食用。]

恶灵岛,恶灵岛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四十二年七月九日凌晨一点半开始的坟墓挖掘工作,在两点刚过时完全结束。

本来墓穴就不大,而且只有两个,人们之所以花了半个多小时,是因为不间断的倾盆大雨。这个季节常见这种豪雨。后来才知道,这场雨让关西许多地方受灾,刑部岛的锯山山脚和火葬谷一带也有许多地方山体崩塌。

豪雨中的掘墓工作自然极为困难。被挖开的墓穴马上灌进雨水,光是排出雨水就很麻烦,而挖出来堆在墓穴周围的泥土又被豪雨冲进了墓穴,必须把它们再次挖出来,多费了两三倍的工夫。

尽管如此,半个多小时之后,人们还是从两个墓穴中起出两具灵柩。此时两点已过。给灵柩钉上钉子的是吉太郎,他也准备了拔钉子的工具。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根一根地拔出钉子。照明设备明晃晃地照着灵柩。

吉太郎先打开的是守卫的灵柩。钉子被全部拔出来,灵柩的盖子被打开。在亮如白昼的照明设备的光亮中,围在灵柩旁边的人们的视线一齐射向里面。

没有什么变化。

穿着白衣的守卫的遗体仰面躺在灵柩里面,被雨水打湿的八字胡甚是可怜。身体上面覆盖着许多花瓣,还透着香气。除了真帆,当时撒花的人都在这里,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花瓣覆盖的遗体。

“广濑,没什么不对劲的。真帆不在这里。”村长愤怒地说道。

广濑警部补却一副置之不理的态度。“吉太郎,麻烦你把遗体抬出棺外。也许在遗体下面……”

“太混账了……”村长辰马又怒气冲冲。

吉太郎不知在想什么,翻着眼睛看看警部补的脸色,按照他说的双手抱起守卫的遗体抬出棺外。里面剩下的只是数量庞大的花瓣,没有奇怪的东西。

“藤田,看清楚了。不是你提出挖坟的吗?”

藤田在警部补背后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说道:“是的,但还有一具棺材。”他相当执着。

广濑警部补也马上同意道:“说得也是。那么吉太郎,先不用管神官的棺材,把片帆的棺材打开。”

警部补这么说着,偷偷看了一眼手表。他是在尽量拖延时间。

吉太郎又翻眼打量着警部补的表情,把胸前抱着的白衣遗体放回灵柩。灵柩里已经积了很多水,暴雨也叩击着躺在里面的遗体。

“吉太郎,快盖上盖子。死了还要被水泡着,即使是个恶人也太残酷了。”

大膳擦了擦鼻子,但不是出于对守卫的怜悯,大概是被雨淋湿,身体寒冷,或许引发了感冒。这位老人第一次明确地说八字胡神官是恶人,恐怕不光是对守卫生前的行为不满,更是表达对他死后遗留的麻烦的愤怒之情。

麻烦的问题就是澄子、玉江和巴御寮人。这三人从头到尾都在观看,但表情中只有恐惧,没有恻隐之情。看到守卫的遗体像个行李一样被搬来搬去,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守卫的棺材被盖上盖子,接着片帆的灵柩要开始同样的程序。吉太郎一根一根拔出钉子,取下棺盖。三个女人一瞬间都背过脸去,因为她们知道里面的遗体惨不忍睹。

所幸片帆遗体的脸部被花瓣覆盖。可是,吉太郎不等广濑警部补的命令便拂去花瓣,粗壮的手臂伸进灵柩里,轻而易举地把片帆的遗体抱起来。他特意让片帆的脸背对照明设备强烈的光线,但还是掩盖不住凄惨。和守卫遗体被取出的时候一样,摄影师们按下快门,发出尖锐的声音。

灵柩里面只有数量庞大的花瓣,这次也没发现可疑的痕迹。

“怎么样,广濑,还有那个警察?这下子没有疑点了吧。白费劲!你负得了责任吗?”

村长像夸耀胜利一样叫嚣着,广濑警部补却意外地平静。

“我当然会负责任。藤田,你不用担心,我是这件事的责任人。吉太郎,辛苦了。那把两具棺材放回原位埋葬吧。”

“可是,主任。”藤田还不甘心,“我没有说真帆的尸体一定在棺材里。真帆也许和棺材一起埋下去了,如果这样想……”他喘息着拼死抗争,又恋恋不舍地看着被挖开的两个大坑,但基本上不可能从里面找到尸体。

“警察先生啊,那你是要把坑再挖大些?胡闹也要适可而止!”村长恶毒地说道。

大膳也跟在后面开口:“对了,主任,金田一先生去哪儿了?没看见他啊。”

“他……”广濑警部补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不,是昨天,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就说肚子疼,被雨一淋,变得严重了。他说剩下的都交给我,先回地藏平的越智先生家去了。”

“那也是不负责任。”怒气冲冲的依旧是村长辰马,“他也要为今晚的事负责任。搞出这么大动静,肚子疼算什么!”

“不,他没有责任。他是普通的老百姓,而且一开始就对掘墓很消极。”

警部补觉得多说无益,回过身面向记者们。

“如各位所见,今晚的尝试没有收到效果。调查人员会尽全力到有可能的地方搜索。今晚白来一趟,不好意思,各位请回吧。这里没有什么进展了。”

记者们的抱怨不亚于村长,但还是沮丧地回去了。他们都想把发现真帆尸体的决定性瞬间拍下来,写成报道,因此非常失望。想要报道真相却什么都没发现,是没法报道的。

所幸暴雨已经过了顶峰,雨小了很多。吉太郎和工人们把两具灵柩各自安放进墓穴,在上面盖好土。记者们目睹完一切,收起伞,挂好相机,三三两两地离开墓地,走下地藏坂。他们都住在新在家的锚屋。

除记者外,还有许多好奇的围观者,他们也走了。

广濑警部补监视完一切,召集了部下。一共六人,显得有些少。

“你们辛苦了。今晚我们的任务虽然失败了,但这是调查中常有的事,不要灰心。好,大家都回去吧。藤田,你和我在刑部神社住一晚。”

广濑警部补和部下们走后,有人喊道:“叔叔,锚屋的叔叔,还有新在家的哥哥。”

巴御寮人喊的是大膳和村长辰马。

“你们也请回去吧。和这两位一起。”

“你是说带她们两个人一起走?御寮人,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很多。刚才看到太夫的遗体,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叔叔刚才说死后还要被水泡,怕是因为他留下的三个人,也就是澄子、玉江和我,为了遗产吵个不停,太夫遭了老天爷的报应。叔叔,请把这两位带回新在家吧。”

“御寮人,你是说要重新考虑遗产分配的事情?”村长辰马从旁边说道。他也厌烦了女人们的争吵。他能坐上村长的位置,是因为锚屋这个大背景。可是他隐约感觉到,锚屋的财产因为守卫的去世快要见底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不想让锚屋再增加负担。

“是的,新在家的哥哥,我刚才太激动,态度太差,觉得很不好意思。重新看到太夫的遗体,让我想起澄子和玉江也很照顾他。太夫也说过,让我尽量给她们一些财产。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御寮人,你想到什么了?”

“那支箭。”

“是那支黄金箭吗?”大膳从旁边插嘴道。

“是的,叔叔,虽然暂时在警察那里,肯定会还回来的吧。”

“那倒是。那不是你的财产吗?”

“看到太夫遗体的时候,我想把箭给澄子和玉江怎么样。夺去太夫性命的东西,我不想再见到。”

澄子和玉江都知道黄金箭。即使平分成三份,也是可观的数目。欲壑难填的玉江已经开始算计了,她正要说奉承话,巴御寮人拦住了她。

“今晚你去锚屋休息吧。澄子也一起去。”

“多谢了。”

“我也想了很多,打算好好反省。”

“可是御寮人,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说是一个人,不是还有真帆吗?那孩子也许已经回来了,而且警察们也在。对了,阿吉。”巴御寮人叫正在给墓穴填土的吉太郎。

“什么事,御寮人?”

巴御寮人很少在人前叫吉太郎,吉太郎有些慌乱。但御寮人非常平静地说:“你今晚怎么办?也回神社吗?”

“不,我回小矶。我就算是不死之身,这回也累趴下了。老板,我可以送您到新在家,但这里还有点事情。”

“不用了。我有村长陪着,不要紧。仓敷和玉岛的御寮人也跟我走吧。巴御寮人,你要多保重。”

“没事,我离得很近。”

众人分三个方向离开。大膳和村长带着澄子和玉江走下地藏坂。巴御寮人和他们分别,独自一人走上地藏岭。只有吉太郎留在原地,和几名工人一起给墓穴填土。

雨完全停了,天空似乎从西方放晴,但这天是阴历六月二日,和阴历每月最后一天的晚上一样黑暗。

两座墓修复完成,是在九日的凌晨三点。

“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

“晚安。”

“请早点休息。”

三台照明设备关上后,墓地变得一团漆黑,只亮着几个手电筒。

离开墓地稍向下走一点,是通往地藏平的岔路。吉太郎在这里和工人们分开,好像又想起什么,返身爬上地藏坂。从地藏坂爬到地藏岭,右侧一棵孤松上挂着路灯。吉太郎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走下火葬谷。

他不知为何非常着急。按照这个速度,如果他当时走下地藏坂,也许能追上带着女人的大膳和村长。不一会儿,他走到五日晚上片帆被勒死的小路上。

平时基本没有水的火葬谷,现在响着潺潺的水声。刚才的暴雨从兜山、锯山和药师岩流进来,几乎要溢出火葬谷。

吉太郎听着水声,沿着小路走向下游。小路上到处都是坍塌,吉太郎却并不介意,连踩带跨走到下游。从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画出的一道直线,就可以看出他走得多快。

刚才从事挖掘工作时,吉太郎全无表情,无法得知他心里在想什么。现在他的脸色阴沉,愤怒的表情爆发出来。

“本家那个浑蛋!龙平那个浑蛋!”

他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话中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爆发出对龙平的刻骨仇恨和反感。可是,这种想法经常在他的内心翻滚。

胜利者是谁?他经常这么自问自答。当然是我了。我已经拥有巴二十多年。可是他脑中马上又会疑惑,果然是这样吗?我不过是龙平的代替品。他常常被可怕的挫折感袭击。这也许是从小就在表哥面前感到自卑的缘故,但有时也不一定。

和巴发生关系后不久,抱着她达到高潮的瞬间,她经常娇喘地拼命叫着“龙平”或者“本家”,吉太郎有时一下子就瘫软下来,有时则做出更加残忍的动作,更加炽烈,直到她喊出“阿吉……阿吉……”才放开她。

也许这种方法奏效了,巴很久都没再喊“龙平”或者“本家”,可是最近这种情况又开始出现。也许因为越智龙平成为刑部岛的救世主,在附近非常出名的缘故。

结果我仍不过是本家的代替品?吉太郎最近又深深感到失败。长相虽然有天壤之别,可肩膀的宽度、胸的厚度、身体的健壮和腰部的强韧,本家都和我一样。如果闭上眼睛,怀抱中皮肤和皮肤摩擦的触觉,本家不也和我一样吗?

她偷情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长相虽然各自不同,但所有人的身体都是一样的。不管是神乐太夫,还是行脚商人,或是淡路的人偶师,这些人都肩宽胸厚,以强健的身体和强韧的腰部力量为傲,让这个女人狂叫着冲上顶峰。

她像女郎蜘蛛一样将男人们吃掉,最后送入另一个世界。神乐太夫在高潮的时候被咬断舌头而死,放药材的行脚商人在事后的陶醉中忘乎所以时被咬破喉咙而死,淡路的人偶师因刚刚用完的命根子被切下而身亡。一切都是在红莲洞中发生的,都是我来处理的,为了讨女郎蜘蛛的欢心。

今年春天来的那个青木也一样。那小子更加肩宽胸厚,身体粗壮,他的条件充分符合女郎蜘蛛的要求,令她食指大动。

在本家命名的星之殿里,女郎蜘蛛照例享用了他。本来应该在那里停下,那个女人竟把他带到里面神圣的祭坛,把过去的罪恶如数家珍地告诉了他。那个女人当然知道,我一直在暗处偷偷窥视。

青木害怕了,想要逃跑。我跳出来,抓起一块石头打在他的后脑,把他打昏了。我把昏过去的尸体从红莲洞拖到千叠敷,推入落难渊。我这么处理是出于好心,事后却遭到了那个女人固执的抗议。当她诘问我,为什么不把那个男人也变成白骨,给大郎丸和次郎丸做用人的时候,我对那个女人也不由得感到汗毛倒竖般的恐惧。

大郎丸。

次郎丸。

是的,一切都是从连体双胞胎开始的。

龙平,你听好了。你让那个女人生下的,是世间罕见的连体双胞胎。知道这个情况之后,那个女人就疯了,血涌上头,趁着看护的人不在,用枕头捂死了双胞胎。从那以后,她的行动就时常脱离常轨。

万幸这个秘密被产婆巧妙地掩盖住,埋葬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她也顺利地恢复了体形。可是停战后回到岛上的时候,本来应该埋在疏散地无人知道的双胞胎遗体竟然藏在行李中带回来了,连我也惊呆了。

她称双胞胎为大郎丸和次郎丸。双胞胎的肉体已经腐烂殆尽,没有太大的气味,所以她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把大郎丸和次郎丸做成那样的形态永久保存下来的当然是我,补偿自然是她的身体。

然后……然后……

吉太郎脑中混乱,已经不能再思考了。

“本家那个浑蛋!龙平那个浑蛋!”

他只是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连续叫喊,只是在胡乱地奔跑。

他明白了今晚那个无意义的挖掘工作是为了什么。他胸中交错的恐惧和愤怒正在沸腾。

“本家那个浑蛋!龙平那个浑蛋!”

三十分钟之后,吉太郎回到自己位于小矶的家。可是他在里面没待上五分钟,就出现在后门,全副武装,子弹带缠在腰上,剑鞘垂在腰旁,左手还拿着猎枪,里面装满了子弹。

他和七日早上一样,登上小屋背后的山。

“本家那个浑蛋!龙平那个浑蛋!”

他一边说,一边吐出热气。

巴御寮人和众人分开,独自一人回到刑部神社。那里当然一片寂静,没有人的气息。巴御寮人从办公室走进去,观察着周围的样子,站在门口侧耳倾听。

“真帆……真帆回来了吗……”

可是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并没有期待回答。

巴御寮人在门口站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似的,晃晃悠悠地沿走廊向左走。前面是通往前殿的七级楼梯,她蹑手蹑脚地登上楼梯。

前殿里面一片漆黑,但巴御寮人带着手电筒,被手电筒照射的地方空无一物,阴森而寂静。可是巴御寮人却看到了。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被黄金箭刺死,隔开内殿的格子门上悬挂着他的丑态。那两撇装模作样的八字胡现在反而很滑稽。

他是令人憎恶的男人,把他大卸八块也不足以解心头之恨。他以巴御寮人曾经的过错为借口,四处偷腥,不仅让她陷入痛苦,还把神社的财产花得一干二净,甚至把依靠的锚屋财产都吃掉了。澄子和玉江的存在,让她的自尊受了多大的伤害!

在无节制的放荡之上,这个男人还把她卖给越智龙平。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这也是为了你的幸福啊。越智本家现在可是个富豪。看看这支箭,光这个就得值几百万,不,几千万。他毫不吝惜地捐赠给我,不都是想要你嘛。对你来说也一样吧。初恋一生都难忘,你现在还喜欢他吧。吉太郎不过是那个男人的替身而已,我可很早就知道了。”

吉太郎的名字说出来的瞬间,巴的心中升起莫可名状的愤怒。那是一种近乎厌恶的愤怒。可是,守卫没有发现女人内心的激荡。他用所有的淫荡语言形容她和吉太郎的关系。而且他说的全都正确,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看到了她和吉太郎交欢的场面。巴心中的愤怒越发炽烈地燃烧着。

“忍受替身的时期结束了。现在物归原主,他可以尽情地抱着你舔你了。”

守卫用更加露骨和淫荡的语言高兴地描绘起巴闺房中的未来图景。

“你只要在这份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章,就万事大吉了。这对你我都好。”

守卫丝毫不怀疑巴会签名,这更激发了巴的愤怒。

“太夫,把箭给我看看吧。这有多重啊。”

“好,好,给你看看,这可是你的卖身钱,沉甸甸的。”

确实沉甸甸的。巴像在掂量重量一样,反手拿着挥舞了两三下。

“啊,太夫,那是什么?”

“什、什么?”

“你看,那个,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守卫一回头,巴的右手立刻戳向他的后背。守卫一声没吭,扑倒在内殿的地面上。巴骑在他身上,双手握住黄金箭的箭羽,像锥子一样将其扎入他的体内。箭马上刺入,守卫的双手原本挣扎着在地面抓挠,现在也不动了,身体伸展在地面上,只渗出了一点血。

巴满面通红,呼吸紊乱,但并没有过分慌张。她冷漠地看着丈夫的尸体,掏出手绢,把黄金箭擦干净。在颇有古风的岛上出生长大的女人毕竟也是一个现代人,也懂得指纹的知识。然后她把掉在地上的离婚申请书塞进怀中,等脸上的红潮退下,便平静地走出内殿。外面正是火灾骚乱的最高潮。

这女人一直是这个样子。咬断神乐太夫松若的舌头时,咬破行脚商人荒木清吉的喉咙时,还有切下淡路人偶师的生殖器时,这个女人也许都是这么冷静。而且每次吉太郎都按照她的意思,巧妙地做了善后处理。她曾经把吉太郎神化了。不,即使神化,也绝不是尊敬,反而是轻蔑,就像对待奴隶一样嗤之以鼻。因为对方无论如何都只都是个替代品。

这次也是一样。她只是把箭插入守卫的后背,让对方死去。可是守卫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被刺穿了。当她知道自己因此被排除了嫌疑时,毫不怀疑地相信是吉太郎为了包庇自己做的。但她对此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作为奴隶,做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个生于刑部神社这样的豪门、作为掌上明珠被养大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恩宠,也不知对此感谢。这是这个女人最大的特质,也可能是出于对美貌的自信。

昭和四十二年七月九日凌晨三点,巴窥视着前殿,心中有许多想法来来往往。可是她并没有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烦闷和焦躁。

为什么要进行那种无意义的挖掘呢?吉太郎看出了真实目的,她不可能看不出。她注意到金田一耕助在中途不见了,越智龙平也没有来。

巴走下前殿,回办公室时,目光落在走廊对面的楼梯上,一下子停在那里。走廊对面有七级楼梯,上面是和前殿在同一高度的会议室。会议室在神乐殿背后,当作神乐太夫们的休息室。

现在楼梯上面的拉门开了一道缝,里面透出灯光,却没有人的气息。这么说来,这些人也没有参加挖掘。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巴竖起耳朵。神乐太夫应该有七人,却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甚至没有咳嗽和衣服的摩擦声。

二十多年前,巴和叫松若的神乐太夫紧紧抱在一起来回翻滚的时候,突然涌上来的魔性让她咬断了对方的舌头。可是她对此几乎没有罪恶感,只是觉得让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而且擅自认为对方应该是在极乐中升天的。但其实,她比别人更加害怕事情败露。

巴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从拉门的缝隙中向里面偷偷看去。宽敞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人。似乎随时准备出发,绑好了绳子的两口大箱子放在一旁,却不见人影。明亮的屋子静得可怕,让她感到无比不安。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巴坐立不安,跑下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向南的防雨窗虽然都关着,但她是开着灯离开的,里面仍然明亮。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悄无声息,这反而从心底撩拨起她的不安和恐惧。

“真帆,你还没回来吗?你去哪儿了……”

巴象征性地嘀咕着。这时突然从某处传来说话声,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声音后,立刻像被弹开一样看着周围。房间里不应该有人,可说话声还在继续,好像在高声叫骂。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巴发现声音是从防雨窗外面传来的,于是她悄悄地打开一扇防雨窗,并且她没有忘记在开窗之前把灯关上。她依然听不清说什么,但声音逐渐变大。

当发现声音是从后面的千叠敷传来的时候,巴像被锥子扎了一样抽搐起来。她慌忙关上防雨窗,后背靠在上面,双手按住胸部,想要抑制剧烈的起伏。过了一段时间,她似乎下定决心,走向办公室,从那里拿回一双草鞋。

她从厨房的后门走进后院。后院向右走是仓库,就是吉太郎住在刑部神社时待的那个仓库。前面讲过,仓库旁边有一段通往千叠敷后面的狭窄石阶。她拿着手电筒,走到石阶前面的时候,慌忙把手电筒关上了。

各位读者已经知道,左侧石墙的底部雕刻出一个佛龛,里面供奉着五轮塔,五轮塔后面是星之殿。来到这里,声音变大了很多。好像在争执什么,而且不是两三个人。好几个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过来。

巴背靠着石墙,一级、两级、三级,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下石阶。这时声音清楚地传入她的耳朵。

“警察先生,你也不知道情况。”那分明是神乐太夫的头领四郎兵卫老人的声音。声音粗重有力,同时也能听出从满嘴假牙中漏出的声音。

“我的两个孙子已经十二个小时,不,十三个小时没回来了。这里的弥之助说看到哥哥诚曾经偷偷从洞里出来。这洞里还很深,弥之助说,诚一定是潜入里面探险了。快躲开。我要进去找我孙子。”

看守的刑警似乎在制止他。

如果巴向里面看去,大概能看到两名刑警和五位神乐太夫起了争执的场面。

两名刑警接受广濑警部补的秘密命令,从掘墓工作的现场偷偷离开,悄悄地来这里看守。警部补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且根据情况可以使用手枪。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和越智龙平刚刚潜入不久。

他们忠诚地遵照上级的命令看守着,没想到杀来的是五位神乐太夫。

他们有两名同伴消失了十二个多小时还没回来。他们认为洞穴中还有更深的地方,两人肯定是潜入里面了,要调查这里的入口。

两名刑警当然阻止了他们,可是五位神乐太夫怎么也不放弃。

“你们也不清楚情况吧?这洞穴里是不是还有更深的洞窟,我们也不清楚。可是我们有两个人失踪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能让我们调查一下吗?”

平作低声恳求,徳右卫门和嘉六也附和着,可是两名年轻的刑警坚持不让步。他们还在想,这五人能找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失策。争吵逐渐升级,特别是担心孙子的四郎兵卫越发激动。最年轻的弥之助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喂,大家一起把这两人按住,我就有时间去调查洞穴的入口了。”

“好。”平日里稳重的神乐太夫们今晚异常激动。两名神乐太夫对付一个刑警。

“喂,别乱来,乱来的话就开枪了。”

警部补虽然说根据情况可以使用手枪,但没想到对方是神乐太夫。五人不知为何都非常激动,但他们不是凶残的人,首先除了拳头,他们没有任何武器。

七个男人在狭窄的洞穴里互相推搡,谁都没注意到,佛龛外面有一个女人像风一样走过去。

巴穿过千叠敷,绕过石墙,来到刑部神社的石阶下面。她非常小心,所幸周围没有人影。她从那里径直去了地藏平的墓地。雨已经停了。

墓地里还放着两三台照明设备,灯光关了,周围一片漆黑。当然没有人在那里。巴目光绝望,在墓地旁边站了很长时间,明知叫也没用,还是不得不小声地呼唤:“阿吉,阿吉。”

当然没有回答。吉太郎半小时之前就离开了。

这时的巴看起来非常害怕。心平气和的时候,她如神仙般美丽,身材也富有魅力。但现在她肩膀低垂,无精打采,作为女性的美丽程度也下降了一两个档次。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焦躁又从心底往上冲。坐立不安的感觉让巴离开墓地,快步登上地藏岭,从刚才吉太郎经过的孤松的岔路口向火葬谷走去。这条路不久就汇入隐路。五日晚上大雷雨最猛烈的时候,她从这条路追赶片帆,穿戴着蓑衣和斗笠。

一般的女人因为害怕,不会再次接近,巴却不以为意。后来一位知名的精神医学权威分析,过去的罪恶如同刹那的梦境一样烟消云散,在她心里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这是这个女人最大的特点。

巴没有沿着隐路向下游走。她反向朝左走,爬上了药师台。

前面讲过,药师台的北侧立着一块像屏风一样的厚重花岗岩,其中一部分被雕凿出一人大小的台子,安置着药师如来的塑像。前面也写过,这块花岗岩的巨大屏风上还挖出一个大朝拜堂,这是在天然形成的岩石坑洼上人工雕凿出来的,挖空的洞穴里,墙壁和地面上还铺着木板。最近没有人来朝拜了,墙壁和地面的木板都已烂得不成样子。

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前后,钻进朝拜堂。她收拾着散乱的板片,但马上就失去耐心,坐在如山的木屑上。

“怎么办才好?阿吉,怎么办才好?”

巴没有哭,但两手抱着肩膀的身体瑟瑟发抖。气温虽然下降了,这位绝世恶女却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被追捕的绝望感和对生命的恐惧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身体。

“阿吉,我不想死,不想。我绝对不要死。阿吉,你做什么呢?阿吉,快来!关键的时候逃跑了,胆小鬼,真没用。”

巴开始哭泣。一边潸然泪下,一边诅咒着帮不上忙的吉太郎。

但是,也许是发现这不是哭的时候,也许心底泛起的不安和恐惧涌上心头,巴一下子从如山的木屑上站起来,伤心欲绝地跺着脚。突然,她跳到朝拜堂外面。

“啊,阿吉!”她刚一出去,就和吉太郎结实的身体撞了个满怀,“你果然来了,果然来了……”

吉太郎抓住贴在身上的巴的手腕,粗暴地摇晃着说:“御寮人,那个入口怎么样了?被发现了吗?”

“被发现了,警察在看着,大家都在洞里。”巴御寮人这时才注意到吉太郎的武装,“阿吉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是的,没错,把他们都杀掉。用枪把他们都杀掉,把澄子和玉江也杀掉。”

“把所有人都杀掉,那御寮人你怎么办?”吉太郎用阴郁的眼神看着巴,巴却没注意到。

“离开这座岛啊。我已经在岛上待够了。对了,去那里吧。我要去大郎丸和次郎丸出生的播州山崎附近的温泉。阿吉,我也带你去吧。”

“那洞穴里的大郎丸和次郎丸怎么办?”

“带走啊,当然要带走。把洞穴里的人都杀掉,把大郎丸和次郎丸带走,阿吉能办到的。作为报答,我今后给你特别服务,随你喜欢。”

巴御寮人又找回了原来的傲慢。这充满骄奢淫逸的笑容,连吉太郎都不由得感到一股阴森的鬼气。

“好,就这么干。”

吉太郎推开巴,收拾好堆积如山的木片。朝拜堂的深处位于整块花岗岩的底部。吉太郎使出浑身力气,在坚固的花岗岩底部推来拉去,终于像手力男命打开天之岩户一样,那里出现了一个漆黑的、仅能容一人进入的洞穴,从里面吹出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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