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百唇谱  作者:横沟正史

江南产业的营业部长坂卷启藏在成城警局的审讯室等候着,他是位肤色偏黑的帅哥。灰色裤子搭配黄色Polo衫,身材健硕,Polo衫短袖中伸出的臂膀如圆木棒般结实。年纪有三十五六岁。

“坂卷。”

“哎。”

“听说中国人的成功,是因为中国人之间有互帮互助的同胞之爱,或者说和自己国家的人紧密合作。可江南产业里,除了社长,其他四人都是日本人,是吗?”

“是的。”

“这有什么原因吗?还是说李泰顺这个人是特别的亲日派呢?”

“不是,这是因为……”坂卷稍作犹豫后说,“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后来问了与老爷子熟识的中国人之后,也就领会了个中缘由。”

“怎么个说法?”

“李家在中国台北是名门大户。战后,老爷子在这儿生意成功,想要回故乡去养老,就回到了台北。结果得了病……”

“得的什么病?”

“吃醋。”

“吃醋?”

等等力警部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只见金田一耕助从桌上探出身来。“李泰顺吃醋如此厉害?”

“的确如此。对动了心的女人,忌妒得有点病态,我们也不时见过滑稽的场面。好像他素来如此。”

“那他在台北是否犯过什么案子?”

“是的。一九五三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八年,听说老爷子在糟糠之妻过世后,又娶了位年轻的妻子,当然也是中国人。他怀疑妻子在外头养了情夫,差点把妻子勒死。”

“是吗。”

“总之,老爷子忌妒起来就会头脑失常,开始胡思乱想,这个病没完没了。据说当时因为妻子确实有情夫,法庭酌情判了他缓期执行。可听说得到这个判决花了不少钱,也弄得满城风雨,在那边待不下去了。所以在昭和三十年年初,他下定决心在日本养老送终后开始了现在的生意,那时有五十二三岁吧。我是昭和三十一年进公司的,今年正好第五年。”

“听说他在日本换了好几任太太?”

“哦,就我所知,现在这位太太已经是第三位了。”

“五年间三人啊,一年半换一个嘛。”志村有些吃惊地嘀咕。

“那是因为可怜的老爷子总在做着回不去的梦。”

“回不去的梦?”

“老爷子战前就生活在日本,所以很了解以前日本女人的优点。他觉得很适合任性的老公,以为现在的日本女人还保有那种逆来顺受的美德。换言之,可怜的老爷子在这个女人小肚鸡肠的日本做着乌托邦的梦,时下这已经有些不现实了。虽然他屡屡吃苦头,可还是抛不开那个梦。真是可怜,是个可怜人啊。”

“听说这次的太太曾在赤坂还是哪里的夜总会工作过?”

“是赤坂一家叫红雀的店。两人在一起时,我是相当反对的。”

“这么说,你以前就认识她?”

“说认识,也只是见过一两回。渡部比我还要先认识她。”

“渡部是什么人?”

“渡部贞雄,是公司里负责公关的。我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出入舞厅和夜总会。去年春天,我带老爷子去了红雀,他一下子就被朱实迷住了。比别人吃醋吃得厉害,不也正好说明他是个性情中人吗?”

“那倒是。”

“所以被迷住的时候,表现自然比旁人更为激烈。当时他正好与前一任太太刚刚分手,完全昏了头。我也就是陪着老爷子去的时候见过她两回,不过如此。”

“即便如此,你还是反对他们在一起?”

“老爷子带我过去,也就是想让我帮他鉴定一下他喜欢的女人,我自然也有责任。我反对并不是因为她本身的问题,而是老爷子期望在从事这种职业的女人中找到他理想中拥有逆来顺受美德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嘛!”

“朱实知道你反对吗?”

“知道。就因为这个,我也算受尽白眼。偶尔到老爷子家去,她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与我相反,渡部……就是那么回事,哈哈哈。算了,一说这事,就把上班族的丑陋面目抖出来了。”

“对了,李泰顺是怎么对朱实吃醋的?”

“对啦对啦,因为吃醋,他还曾经托我当间谍,说是给我放两三天假,让我帮他瞧瞧太太的动静。实在荒唐,我拒绝了,跟他说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渡部吧。”

“渡部做了间谍吗?”

“这就不好说了。他本来就是搞公关的,常常不在公司。”

这口吻是在暗指渡部当了间谍。

这时,金田一耕助首次开口:

“坂卷先生,红雀这个名字倒是常常听到,这家店在一般夜总会中水平如何?”

“那家店是一流中的一流哟。”

“朱实在那家店里的人气如何?是不是头牌或第二名呢?”

“对。我只去过两回,也不太清楚,算得上排名前三吧。在公司也听到过红雀的朱实如何如何的好评。”

“那她应该收入颇丰,相好的人也很多吧?”

“嗯,算是吧。”

“这样的人怎么说呢?这样说有些失礼,可还是选了这位既是外国人、又是这把年纪的老爷。”

“当然是冲着钱嘛。”

“但是,”这次探出身子的是志村,“那栋蹩脚房子看上去不值几个钱啊。”

“警察先生,你不太了解中国人,才会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

“假如日本人月收入有十万元,工资一涨到十万就会过月收入十万元的生活,装修啦,打扮啦,一般都会这样撑门面,昭告天下我月收入有十万。中国人不同,他们定下一个目标后,就会为了达到那个目标甘愿吃苦。听说东南亚的华侨圈子里,前一天还在路边做买卖、过着乞丐一样日子的人,第二天就开了一家豪华商店。这样让人大跌眼镜的故事也不算稀奇,不像日本人,有点小成就就扬扬自得。这一点真是中国人的伟大之处,我家老爷子就有一毛不拔的风评。话说回来,听说只有中国人的财产,是警察也调查不清楚的。”

金田一耕助也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说法。志村则半信半疑,作为刑警,对那栋穷酸相的出租房还是无法释怀。

“那么,我想问问昨天的事。”金田一耕助中途插问,“李泰顺去关西是之前就定好的吗?听女佣说,此事完全出乎太太的意料……”

“这也出乎我们的意料。虽然之前就有这个决定,但谁也没想到是昨天。”

“是什么要事?”

“这是生意上的事情,所以……但是在不影响生意的范围内讲,老爷子自从台北的失败以来,有些过度避免跟自己同胞的交往。老爷子是个亲切又热心的人。而且战前在日本就很吃得开。在这儿受过他照顾的人很多,其中也有后来非常成功的人。关西的大人物陈隆芳也是其中之一,他一直很担心老爷子,谈了好多次。虽然老爷子不同寻常地缩小了交际圈,但这回终于踏出一步,决定与陈隆芳的公司合作,所以老爷子必须去对方那里直接商谈。”

“是吗,就是说事情突然有了进展。”等等力警部点点头说,“但是,为什么你们事先也不知情呢?”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坂卷皱皱眉头,“早上一点迹象都没有,如常在办公室工作。那是……午饭后他外出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傍晚五点左右回来,就是那时,忽然说要去神户出差。只说如果赶得上就乘银河号去,来不及就换明星号,然后就匆忙回家了,还是开那辆破破烂烂的老爷车。但是……”

看到坂卷有些欲言又止,等等力警部紧接着切入正题。“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其实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听说昨晚老爷子到关西了,可乘坐的既不是银河号,也不是明星号,而是之后的金星号。”

“乘坐金星号?”

一群人都吃惊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山川警部补急忙取出旅行指南,一页页翻找起来。

“金星号是十点十分从东京发车,终点站到大阪。”

“是的,听说老爷子是乘坐那班车走的。”

那辆奥斯汀车被认为是凶手在九点二十分或之前就弃置在成城町的。即便是九点二十分弃置的,不也能赶上十点十分发车的金星号吗?就算赶不上电车,只要开汽车就……那个时间应该不会堵车。

等等力警部的神色骤然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李泰顺是乘坐金星号走的?”

“是这么回事。那个,可以吸烟吗?”

“哦,请便。”

“那我不客气了。”

坂卷抽出一支Peace香烟,用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又特别享受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

“但是,这件事具体得问渡部。渡部贞雄……就是方才说过搞公关的那位。其实,今早一到公司就乱哄哄的。一说不知道老爷子昨晚到底去没去神户,渡部就说了出来,听说昨天社长命令那家伙留在公司。后来不知道是几点,社长打电话过来,说银河号和明星号都没赶上,要换乘十点十分的金星号,可是把要带去神户的重要资料落在了办公室,叫他马上送到东京车站。渡部就带着资料直奔车站,终于在最后一刻赶上了,是勉强将资料盒从已经开动的金星号车窗递进去的。”

山川警部补反复翻着旅行指南。

“金星号是今早九点二十分到达大阪。”

“是吗,据说老爷子托渡部提前给陈隆芳拍电报,告诉对方老爷子乘金星号过去,他也照做了。”

“好,那就快点将此事与神户那边核实一下。陈隆芳的地址是?”

坂卷一脸茫然,陡地涨红了脸。“你们该不是怀疑老爷子……”

“陈隆芳的地址是什么?”

坂卷被山川警部补连番逼问,不情愿地从口袋中拿出笔记本,说了事务所和住所的地址。事务所位于海岸大道,住所位于西滩区。

“但是,怎么会……老爷子虽然爱吃醋,可是……”

金田一耕助从旁宽慰他:“不是的,坂卷。这只是他们的常规手续,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我接着想请你说说昨晚干了什么,有些失礼啊。啊哈哈哈。”

“是,就让我们在这儿问问吧。这样大家都省事。”

被等等力警部这么一逼问,坂卷的脸又涨红了,瞪着这些人,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但不一会儿,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到头来把我自己也卷了进来。好吧,我就告诉你们。不过请不要把这件事泄露给报纸,我是没关系,但是会伤害对方。”

“这个我知道,那么……”

“昨晚我是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她现在崭露头角,是最近被电视台选拔出来,正在东京KINEMA俱乐部卖力演出的水原由香利。昨晚我在她家。”

听者们不由得互望了一眼。

水原由香利,就是那个最近迅速蹿红的清纯派新星。说起来,她以前也常出现在电视里。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说什么呢?是今年三月去雾峰滑雪的时候偶然遇到的。她当时被一群不良少年似的家伙围住,我帮她解了围,这么说好像是老套的通俗剧情,不过就是这样认识的。可是并没有更为深入的关系。以防万一,我先说清楚。”

“昨晚你从几点到几点在那儿?”

“从公司出来后去了一家常去的店吃过晚饭,大概七点半到的她那儿吧。由香利昨晚要完成STV的录影拍摄,我帮她对台词。后来大概十一点从她家出来,把她送到STV。”

“水原由香利的住址是哪里?”

“经堂。经堂的赤堤,门牌是……”他报出门牌,“她租的是原M财阀董事细木先生家的厢房。”

正当志村记录门牌号和电话号码时,三浦走了进来。他脚步匆匆,神色紧张,众人都看向他。

“警部,打扰一下。”

“三浦,出了什么事?”

三浦绕过桌子,走到等等力警部身边。

“有事向您报告。”

听着三浦的耳语,等等力警部血脉贲张,额头的两条血管像魔鬼的角似的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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