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之汤的人们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自从金田一耕助在鬼首村村畔的温泉疗养场龟之汤解下行装,过了十多天后,日历就更新到了八月。

正如在乡下的温泉疗养场经常见到的那样,龟之汤的房子也是古旧的木质二层楼,比起旅馆,倒更像是宿舍般煞风景的构造。

这儿的温泉场跟箱根或伊豆的温泉旅馆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趁着农闲期从附近来疗养的人们,基本上从炒菜锅、煮饭锅到米、盐、酱汤、酱油等都会带来,自己做饭。有的甚至连被褥都会带来。这些人都是三五成群地共同生活,完全就跟集训一样。龟之汤只是为他们提供宿舍和浴场而已,这似乎就是这种乡下温泉场的一般风俗。

可是,偶尔也会出现像金田一耕助这样的普通客人。为了这种客人,龟之汤还特地建了一些平房,土是土了些,但旅馆设施一应俱全。客房似乎准备了五六间,里面既有室内浴室,龟之汤家人的日常起居也在那里。说是家人,现在也只有女主人青池里佳、儿子歌名雄、女儿里子和女佣阿干四人而已……农闲期客人挤满的时候,也会临时雇用女佣。

女主人里佳五十岁左右。矶川警部说,昭和七年她那被杀害的丈夫源治郎当时是二十八岁。假如夫妻俩相差三岁,时至昭和三十年的今日,算起来她应该也有虚岁四十八了。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怎么看也不下五十。但却不是步履蹒跚的那种,而是身材高挑,乍一看有点纤弱,却给人一种很稳健的感觉。

正值夏天,平常都是穿简便夏装,但她绝没有散漫之感,头发总是拢得很整齐。到金田一耕助房间的时候,也总是非常用心地换上和服。与其说是关西风格,倒更像是京都女人的风格,皮肤肌理细腻,瓜子脸,以前肯定是个相当美的女人。

只不过,由于年轻时曾直面过巨大的悲剧,所以总感觉这女人有些阴郁与凄凉,言语也不多。这大概就是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的缘故吧。但她做事比较周全,说话实心实意,比起那种话有点多、给人轻薄之感的人更能给人好感。

儿子歌名雄今年虚岁二十六。在附近镇上上旧制中学期间,学制变成了六三三制。当时这一带的农村子弟中,即使有上中学的,也多数在学制改成六三三制后撑不下六年来,上到新制中学的初三就辍学了,里佳却让儿子一直读到了高中。

金田一耕助对这个名叫歌名雄的青年很感兴趣。

他高中时代不愧做过棒球投手,五尺七寸的体格十分魁伟。肌肤也像母亲一样十分细腻,一副五官立体的面孔,实在是个美男子。帮着打理家业的同时他还种地,在后山上种了葡萄。由于劳动,脸色晒得阳刚健康,看上去十分稳重。每当在葡萄田里的时候,他总是快活地唱着流行歌,歌喉柔和动人,唱相也不错。

总之,歌名雄就是村里的罗密欧,是姑娘们心中的白马王子,但对母亲里佳来说,这似乎成了她的心病。

由于出了大空由加里这个大明星,不只是这个村子,就连附近一带的男女青年之间也都流行起了爵士乐和流行歌曲。这一带的盂兰盆节跟东京的不一样,要晚一个月,据说村里的青年现在还时常聚在一起商量,打算在盂兰盆节请大空由加里来,举办一场盛大的歌咏比赛。只不过,大空由加里现在仍未来。

歌名雄的妹妹里子是父亲被杀的第二年,即昭和八年出生的,今年虚岁二十三。金田一耕助却一次也没见过那姑娘。在龟之汤家人所住平房侧翼的后面,有一个连着走廊的土墙仓库,里子似乎总是躲在那里。

一天傍晚,金田一耕助散步回来的时候没有走正门,无意间从后木栅门走了进去,当时一个正在院子里的年轻姑娘逃也似的跑进了仓库,望着她的背影,金田一耕助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矶川警部在提到那姑娘的时候,似乎眉头紧皱不愿多说,而从她那么怕被人看见的情形来看,肯定有不得已的隐情吧——金田一耕助对她还在娘胎里时就发生的可怕惨剧的影响反复进行猜测。

当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就向伺候他吃晚饭的女佣阿干悄悄刺探起这件事来。

“傍晚,我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那就是这家的小姐里子吗?”

“对对,这么说您见过阿里了?”

“啊,虽说是见过了,可也只是瞥了一眼背影而已,她总是待在仓库里吗?”

“是。”

阿干只是在简便夏装的膝盖上滴溜溜转着托盘,不肯回答。

阿干今年二十七八岁。她曾嫁到附近的农家,由于跟婆婆处得不好就逃了回来。而娘家这边又是她嫂子当家,也无法待下去,于是她就求里佳让她做了龟之汤的女佣。尽管里佳管教严厉,可阿干依然有些松垮,而且生性话多。今天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什么也不说。恐怕这个话题被主妇严厉禁止吧。

“可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天天闷在仓库里不出来,她也真受得了。”

“阿里姑娘身子骨弱。”阿干依然嘴巴很紧。

这一带的语言跟纯正的冈山方言并不一样,中间还夹着一多半播州口音。播州口音和兵库神户一带的语言很相似。

“身子骨弱?哪儿不好?”

“心脏。说是稍微走一点路就喘不上气来。”

那大概就是心瓣膜病之类吧。妊娠中的母体由于过度疲劳和深受精神打击会给胎儿的心脏带来影响,医学上也经常这么说。可是,只是这样就那么怕撞见人,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阿里姑娘在仓库里一整天都在干什么呢?”

“这个嘛……”阿干依然在膝盖上转动着托盘,心不在焉地歪着头,“一般都是在读书。她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的姑娘。”

“读书?都读些什么书呢?”

“这个……”阿干放松的嘴角上只是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金田一耕助只好放弃,就算是问这个女人也没用,她对别人读的书之类恐怕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吧。

金田一耕助正想再找个问题问问,没想到却被阿干反将了一军。

“先生,您那么关心阿里姑娘的事呢,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您难道每天都不无聊吗?”

“不,我到这儿来就是找无聊的,人一旦无聊,寿命就延长了。”

“哎,说得可真轻巧……看来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不,如果有钱我就不会来这穷乡僻壤了,金田一耕助刚想开口,却还是打住了。这话说出来会侮辱龟之汤。

有关里子的事情,恐怕是再怎么问,也不会从这个女人这儿得到一丝答案,死心的金田一耕助于是转换了话题:“这个就先说到这里吧,那个,大空由加里还没来吗?整个村子似乎很期待啊……”

金田一耕助本想哄对方高兴才这么说,可没想到阿干却顿时脸色大变,这让他很是吃惊。

阿干那像是撒了面粉的年糕一样胡乱搽着香粉、小鼻子圆溜溜的、胖乎乎招人喜欢的圆脸蛋,眨眼间就变成了般若面。[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鬼怪。]

“那种人!”阿干用仿佛吐出脏东西似的尖锐语气说道,“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的,我真是弄不懂大家为什么会这么捧她。”

她圆溜溜的鼻子使劲哼了一声,样子实在是不寻常。看来,她对大空由加里抱有极大的反感。

“阿干姑娘见过大空由加里吧?”金田一耕助又小心翼翼地探问起来。

“一直都没见过,疏散到这儿的时候……她还是个又黑又脏的小丫头呢。”阿干嫌脏似的皱起眉毛。

“那在她红了之后就没有见过?”

“因为她一次都没回来过呢……不过,她照片都上杂志了,胸部和屁股全露了出来……一个女人居然那么不要脸……虽然不关我的事,可连我都替她害羞脸红呢。不过,说到底,她充其量只是锁匠的女儿所生的私生子吧。”

“锁匠的女儿……”金田一耕助追问道,“我听说,由加里的母亲是铁匠的女儿……”

“不是,所谓锁匠其实是商号。我们这一带大家一直都有商号。比如我们家就叫笊篱匠。”

由加里娘家的商号是不是锁匠,当时金田一耕助并没怎么在意。当他后来从这商号中发现重大含义的时候,已经有三人被从这世上抹掉了。

“先生,您是如何看的呢?”

“我怎么看……”

“那种女人真的好吗?那种半裸的女人……”

“这个嘛,倒也未必就不好。毕竟我也是男人嘛,啊哈哈。”

金田一耕助含蓄地赞其为魅力女孩,结果,阿干却不乐意了。

“哟,吓死人了!”阿干竟怒目而视,现出一副气冲冲的样子,可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竟突然又沮丧起来,“不过,你们男人啊,大概都这个德行吧。就连歌名雄那样的人都迷恋那种女人呢,又是要搞什么欢迎会,又要搞歌咏大会,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你们男人可真是可怕,可怕。”

金田一耕助吃完后,阿干收拾完饭桌,说道:“那我走了,先生,有事请按铃。”她有气无力地退了出去。

金田一耕助不知为何突然一怔,再也无意和阿干调侃,默默地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

如今逗留在龟之汤的只有金田一耕助一人。所以,他真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不受任何打扰地享受着慵懒。

如前所述,龟之汤位于鬼首村的村畔,离最近的人家也得有近两公里之遥。背靠着山丘,山丘上是成片的葡萄架,上面已经挂满了琥珀色的葡萄串。往门窗大开的房间里一躺,新鲜的果香一阵阵袭来,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还有那满耳朵欲把人诱入梦乡的布谷鸟的啼叫,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金田一耕助来这里并非是为重新调查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他不欠矶川警部那种人情。所以他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如果能听到一点就留意一下,至于由良家后来如何了,仁礼家现在又是如何繁荣之类,他根本无意一一调查。他几乎每天都待在龟之汤旅馆里,偶尔读读书,或整理自己处理过的案件的笔记,除此之外终日都迷迷糊糊。他真是在像猫一样享受着闲暇时光。

即使早晚散步的时候,他也几乎不去村子里,顶多就是在后山的葡萄田里溜达溜达而已。尽管如此,他来到这里之后,还是见了相当多的人,而且还跟其中一人很是亲密。

因为这儿是温泉疗养场,并且眼前的——当然现在是空无一人——那二层楼共同宿舍的娱乐室似乎变成了村里青年的集会场所。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金田一耕助最早打招呼的龟之汤以外的人就是多多罗放庵。倒也不是他刻意去见放庵。抵达这里的翌日,当他想去比室内浴室大很多的公共浴池尝试一下时,放庵恰好就在那儿。

公共浴池与二层楼的共同宿舍以走廊相连,从院子里也可以直接进入。整个浴池是一处人字形屋顶的木质建筑,非常空旷,男女间分开。走进去一看,只见铺着地板的房间里放满了笸箩,墙壁上也嵌着镜子,只是镜子上的水银已经脱落,几乎成了摆设。房间里面有玻璃门,门后是灰泥涂抹的洗澡处,再往里则是一个二十叠左右的大浴池,蓄满了洗澡水。水里只有放庵一个人在水面上浮着光头。

金田一耕助只是用眼睛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立刻跳进了水里。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这人就是放庵,因为对方那皮肤松弛的脸庞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冬天时洗澡水是用柴薪烧热的,夏季时由于客人少,干脆直接用冷泉。金田一耕助后来才知道,虽然这洗澡水的水温跟太阳晒热的水差不多,但洗澡费却是免收的。温度正适合把身子惬意地泡在里面。

“恕我冒昧,矶川警部介绍的那位先生就是您吧?”

金田一耕助正哗啦哗啦地洗浴时,放庵忽然跟他搭起讪来。看来,矶川警部在介绍信中使用了“先生”的字眼。

“啊,我是叫金田一耕助,请多关照。”

“呃,那个,我叫多多罗放庵,基本上就跟个隐士一样。您跟矶川是……”

“啊,只是一般认识而已。”

金田一耕助含糊地应道,但对方却并不在意,只是问了些诸如身体哪儿不舒服啦、要逗留多久等泛泛的问题,后来又说道:“那么,做什么生意?”

“啊,只是写点东西。”金田一耕助当即回答道,这是他为这种场合准备好的一贯答案。

“啊,所以,先生才……”放庵似乎相信了金田一耕助的话,并未再问都写什么东西之类的多余问题,这大概就是这浪荡之徒的性情吧。“那么。我先走了……您慢用。”打完招呼之后,放庵便出了浴池。

这放庵到底有多大年纪呢?恐怕得过七十了吧,但精神却仍很矍铄,个头矮小却很硬朗。只是,右手有点不好使,不灵便地用着毛巾。

放庵似乎每天下午都到龟之汤来,那之后金田一耕助跟他在公共浴场邂逅过两三次,因此,对话也就逐渐坦诚起来。

“在这样的乡下,您肯定也觉得无聊吧。有空就到我那儿去玩吧。虽然是货真价实的破家,却只有我一个人,不需要拘束。”

在邀请了金田一耕助之后,他还告知了路线等。

女主人里佳不喜欢议论别人,但据多嘴的阿干说,拥有过八任妻子的放庵,去年的时候那第八任妻子也终于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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