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胡子的第五任妻子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接下来见到的这故事的主要人物,就是据称现在掌管着鬼首村的仁礼家家主嘉平。

那是来到这儿的第二天晚上八点左右。与金田一耕助的房间呈垂角的偏房的一个小房间里突然传来来了三味线的声音,耕助不禁一愣,竖起了耳朵。声音并不嘈杂,大概本来的调子就是这样吧,总之是用指甲悄然弹着,和着流经附近的溪水声,听起来像房檐滴水一样啪嗒啪嗒作响,很是风雅。

金田一耕助起身来到走廊上,却只是从院子树丛对面的圆窗上看到灯影而已,并未见到人影,也没有听到是否有人在和着三弦唱。即使在唱,也肯定是很低的调子吧。

当时金田一耕助还不知道里子一直躲在仓库里,还以为是里子弹的,可那儿并非龟之汤家人所住的侧翼。现在正值农忙期,也不可能是村子里的人在玩耍。难道是有客人带着艺伎从远方住进了这里?正瞎猜时,阿干正好来沏茶。

“有客人?”

“是。”阿干微笑着答道。

“什么人?外边来的?”

“不是,是仁礼当家的。”

仁礼当家的……金田一耕助不禁瞪大了眼睛。

若说这仁礼家的家主,金田一耕助好像听说过其名叫嘉平,但在这农忙季节他究竟会跟谁在玩呢?

“先生知道仁礼当家的?”阿干瞅着金田一耕助的脸色,脸上现出探问般的眼神。

“啊,也谈不上……只是听说是村里最有钱的财主……弹三味线的是谁?难道连艺伎也来了?”

“不是,是老板娘。”

“老板娘?”金田一耕助再次瞪大眼睛,“老板娘作陪?”

“嗯。”

“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就他们俩。”

“那仁礼当家的经常过来吗?”

“哎,经常。”

“仁礼当家的一来,老板娘就要亲自弹三味线作陪吗?”

“哎,仁礼当家的去年死了老婆,难免会孤单寂寞。呵呵呵。”阿干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甩手离去。她似乎是专门想说这个才来泡茶的。

自此之后,嘉平似乎隔上三天便来一次,一来就在偏房的里间让里佳弹三味线,饮酒作乐。

里佳虽看上去老成持重,可这只是在针对像金田一耕助这样的外人时——往好里说是殷勤郑重,往坏里说则是警惕而冷淡——的态度而已。在无话不谈的村民们之间,说不定里佳仍风韵犹存大受欢迎呢。如此说来,在嘉平来的晚上金田一耕助还真的在走廊跟里佳碰过面,略带醉意的她光彩照人,看上去比平时年轻了不少,这让金田一着实吃惊。

金田一耕助最初跟嘉平搭讪也是在澡堂里。这次却并不是在公共浴池,而是在室内浴池。

时间大概是他来此之后的第八天晚上。吃过晚饭,正当金田一耕助泡在室内浴池里,倾听着附近溪流的潺潺声时,更衣处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金田一耕助隔着玻璃门瞥了那男子一眼,立刻就断定是嘉平。嘉平大概是在家里洗了澡来的吧,穿着整洁的浴衣,飞快脱掉之后,便慢吞吞地走进浴池里。

“晚上好。”

大概是早就预料到金田一耕助在吧,嘉平一面用潇洒的眼神微笑着,一面主动打起招呼来。

他大概有六十岁。体格健壮,皮肉却很娇嫩,看着并不像是农民,身高至少也得有五尺七寸吧。斑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一看就是大度之人,与家主的称呼果然很是般配。

“晚、晚上好……”金田一耕助慌忙在水里还礼。

嘉平钻进浴池里,先是哗啦哗啦地洗浴,聊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突然把恶作剧般的目光投向金田一耕助。

“对了,金田一先生,”他微笑着说道,“我今晚才听老板娘说,您是受矶川警部的介绍来这儿的,是吗?”

“呃,是的。”

“于是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一直以为先生的姓氏读作KANEDAICHI,所以,即使这儿的老板娘说起KINDAICHI先生来也对不上号究竟谁是谁。可今晚听说是矶川警部介绍的,我就一下想了起来。啊哈哈,我听说事先打招呼时,先生自称是写文章的……”

“啊,其、其实,我也的确是写的。”金田一耕助不禁有些慌乱,哗啦哗啦地弄起洗澡水来。原来嘉平了解金田一耕助的事。

“哈哈哈,是写侦探文章吧,啊,失礼,失礼。”嘉平依然用眼睛微笑着,“那位矶川先生也真是个执着的人啊。当然,正因如此也才会尽职尽责啊……”

“此话怎讲?”

“啊,金田一先生,关于二十三年前的诈骗犯一事,想必您也从警部那儿听说过了吧?”

“啊,倒是听说过大概……”

“警部当时就怀有一个疑问。当时这儿老板娘的丈夫,那个名叫源治郎的人被杀的事,想必先生也听说了吧?”

“是的,这件事也听说了。”

“可是,听说那源治郎尸体的头却拱进了地炉里。所以,就连样貌都分辨不出来了,矶川先生对此感到莫名其妙。被杀的人是不是果真就是这儿的主人源治郎,一切都还很难说。假如被杀的并不是源治郎,而是骗子……毕竟连面目都很难分辨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有的。如果被杀的真的就是骗子,那这儿的老板肯定还在某处活着。假如他还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到这儿来,这似乎就是那位先生的猜测。因此,他现在似乎仍很执着地关注着这边……”嘉平喘了口气,一面直视着金田一耕助的脸,一面又说道,“正因如此,说不定,先生这次才来到这儿来呢……”

“岂、岂有此理……”金田一耕助连忙打断他,“那可真是冤枉人了。当家的,我只是来这儿静养的……”

“当家的……啧啧,原来先生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啊。我还听说,先生和放庵先生也相识了……”

“啊哈哈,听您这么一说,我好像完全就是为了破解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才来这里到处瞎溜达的啊。”

“真的不是这样?”

“我真的只是单纯来静养的。虽然警部告诉我以前的确曾发生过这种事……”

“是吗?”

嘉平小声咕哝了一句,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神色,金田一耕助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莫非此人也希望自己将那个案子再查一遍?若是如此,那又是为什么呢……

“啊,金田一先生,我还以为您这次前来,是想正好趁着那个骗子的私生女也回来的机会,查找一些线索之类的呢。”

“啊,这纯属偶然。不过,有必要的话,我倒也想向您请教一下当时的情况。”

“呃,那我随时恭候……”

“惹起那案子的由良家之后怎么样了?”

“啊,那由良家的卯太郎也因为这件事于昭和十年就故去了,弄得乱七八糟。战后也遭遇了种种变故……不过,他们家靠种植葡萄好歹撑了过来。”

“那个叫敦子的遗孀也还好吗?”

“啊,那个人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对了对了,先生,”嘉平又露出恶作剧般的眼神,说道,“您恐怕也从警部那儿听说了吧。她跟我曾一时……啊哈哈。”

“是的……这事是真的?”

“啊,这事说起来也够丢人的,是对方主动投怀送抱的。送到嘴边的肉不吃是男人的耻辱,于是我就不由得……当然,这事被后来故去的父亲知道后,我狠狠地挨了一顿训,于是立刻就分手了。啊哈哈,也可以说是我太幼稚吧。那一年我四十一岁,那个人则是三十八岁。”嘉平一面哗啦哗啦害羞地弄着洗澡水,一面摇晃着肚子笑了起来,但是他立刻又恢复了郑重的脸色。“总之,您有空就到我家来坐坐吧。我给您仔细讲讲当时的情况。先生的事我谁都不会说的。”

当晚嘉平似乎仍是在里佳的作陪下喝了一杯才回去,但这一次结束得比平时要早。

金田一耕助之后在白天的公共浴池也跟放庵见过面,而他第一次主动造访放庵住处却已是八月七日傍晚的事了,即正好来这里第二周的时候。

事后想想,其实金田一耕助已经在这一天无意接触到了即将发生的残忍案件的最初端绪。

放庵的闲居距离龟之汤步行需半小时左右,因而距离龟之汤最近的人家自然就是放庵家了。由此走十五分钟左右,就是鬼首村那稀稀落落的村落。

放庵的闲居端端正正地建在山阴一处大沼泽的边上。金田一耕助造访的时候,沼泽里开着一片白菱花,而像油纸伞一样把树枝伸到屋顶的松树上,茅蜩正在匆忙地鸣叫。

真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闲居,除了修着地炉的餐室兼厨房之外,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四叠半的小房间。屋顶没有葺瓦片,墙壁仍是粗灰泥墙,也没有贴天花板,而是用细竹编的,历经岁月后已变成了暗淡的红褐色。风雅倒是风雅,但若说凄凉,倒也再没有比这更凄凉的了。

不过,幸亏放庵是爱干净的人,房间清扫得很干净,即使隔着柑橘箱子上贴废纸做成的桌子与放庵对坐,金田一耕助也未感到有一丝不洁之感。

“怎么样,金田一先生,这住处还算不错吧?”不知为何,放庵今天的心情非常不错,“您看,从水上吹过来的风简直是天下一品。即使在这个村子里,能建这种房子的也是舍我其谁啊。哈哈。”

果然,从池塘上吹来的风的确是清爽无比,但不知从哪里跟过来的古塘的臭气却让人有些吃不消。不过,习惯了之后大概也就感觉不到了吧。

“金田一先生,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啊,怎么……”

“啊,其实我正想着去求人呢,可是又怕让人笑话。正犹豫着呢。您先看看这个。”说着,放庵红着脸取出一样东西来。是一个非常花哨的桃色信封。

放庵脸上浮出羞涩的微笑,说道:“先生来到这里已十多天了吧,想必有关我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了,我这个人啊,从年轻的时候起一共娶过八名妻子。这您听说了吧?”

“啊,这个嘛……”金田一耕助重新打量一下对方的脸。

那个娶了八名妻子又一个个杀死的西洋蓝胡子恐怕长着一副凶恶残忍的面孔吧,而眼前这个蓝胡子却非常平和甚至优雅。明明一直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可他似乎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依然拥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神态。老丑的影子也不是那么明显。

“在八名妻子当中,既有我不满意而赶出去的,也有厌倦了我自己逃走的。既有年纪轻轻就被赶走的,也有都年过五十了还逃走的。哈哈。”放庵抹了把脸,说道,“那个,给我寄信的这个,是我第五个妻子,名叫阿凛。她给我寄信来说想回到我身边。”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凝视着他。这蓝胡子的第五个妻子阿凛,不正是昭和七年案子发生时的妻子吗?

放庵似乎并未注意到金田一耕助的脸色,继续说道:“请您读读这个。写的东西并不下流。”

他看上去像孩子一样高兴。

金田一耕助无奈,只好把目光投向被放庵硬塞过来的那女人专用的信笺上。

信笺上是一片流畅的女性手笔,内容就像是老人的絮叨一样,反复地说自己也上了年纪,渐渐变成了孤家寡人,听风信说,你至今也仍是孤身一人,所以就想回到你身边,跟你一起生活,从前的事情彼此付诸流水,一起和睦地度过时日无多的将来云云。

“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不禁有些被打动,说道,“这是件好事啊。”

收回信笺后,放庵满眼放光。“先生也如此认为吗?我当时虽觉得她很可恨,可看到她的道歉信后又觉得她很可爱,于是想赶紧给她写一封回信,可您看看我这个……”

说着,放庵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看来这只手已很久不用了,跟左手相比似乎已严重退化。

“所以,我正想找人代笔,正巧先生就来了。劳驾,能否照我说的帮我写一下?”

“好的,小事一桩。既然我能帮上忙……”金田一耕助爽快地答应了。

“是吗,是吗,那太感谢了。那就……”放庵兴高采烈,连忙在蜜柑箱做成的桌子上摆放好信笺、信封和钢笔。

“那么,就请这样来写吧。”

于是,在放庵的口授下,金田一耕助写了起来,大致内容是:既然这样,那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我这边也是一个人,正缺个伴儿呢,今后咱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老了,也老成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胡来了,绝不会慢待你,请看到信后立刻回来……原本放庵还想摆摆架子,可大概是太高兴的缘故吧,不知不觉间就谦逊起来,金田一耕助则帮着适当地润色了一下。

放庵读了一遍后,说道:“先生,真的是太感谢了。您可真帮了我大忙了。”

“顺便信封也帮你写了吧。”

耕助翻过阿凛的信封,只见上面写着“神户市兵库区西柳原町二——三六町田先生转栗林凛女士”。

耕助一面写一面说道:“放庵先生,字写得不错啊,是阿凛女士的笔迹吗?”

“哪里,哪里,她怎么可能写得这么漂亮呢。肯定是跟我一样请人代写的。”

由于第五任妻子要回来,放庵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手舞足蹈。正因为是在这种当口上,金田一耕助也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个案子。这一日的访问只好以为放庵代笔写信而告终。

鬼首村的兴奋似乎与日俱增。大空由加里将在十一日抵达的消息似乎也正式接到。村子里的男女青年每晚都聚集在龟之汤共同宿舍的娱乐室里,商量欢迎会的事情。

大空由加里回来的前一天,即八月十日,由于是死于昭和十年的由良卯太郎的忌辰,龟之汤的里佳从过午时分起就前去帮忙张罗法事。傍晚金田一耕助因事翻越了仙人岭。翻过仙人岭后就是兵库县,那里有一个名叫总社的小镇。金田一耕助要在那个小镇上办点事,如果迟了就打算住在那里。这些他跟龟之汤已事先说好。

当金田一耕助爬上山岭的时候,四周已是暮色沉沉,山岭这边和对面都已开始闪烁起灯火。

在山顶一带,金田一耕助与一名老太婆擦肩而过。

老太婆用手巾左右折角包着头,背着一个大包袱,因此上半身弯得几乎都贴在一起了,脸一点也看不见。手巾下面露出的白发和腿上细条纹的劳动裤给人印象还深一些。脚上穿着已脏得变成灰色的布袜,趿拉着没有后跟的草鞋。大概是为了防日晒吧,腿上似乎还绑着绑腿,手上也戴着手背套……

当然,这些都是事后才回想起来的,金田一耕助当时并没这么在意。

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太婆把头埋得更深了,嘴里还咕咕哝哝。

“对不起。我叫阿凛。已经回到村长那儿了。还请多加关照。”

老太婆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咕哝了一句后,就啪嗒啪嗒地趿拉着草鞋朝鬼首村方向下山而去。听到这些,金田耕一助不禁一愣,停住脚步。

过后,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金田一耕助总是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除此之外,还有五六个人也跟这老太婆打过照面。老太婆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台词,可是由于那弓腰的姿势和当时的昏暗暮色,竟没有一个人能看清她的脸。

昭和三十年八月十日黄昏时分,这名自称是阿凛的老太婆犹如一个过路的妖魔翻过仙人岭来到鬼首村,那不祥的包袱里包着令人的血液都会凝固的恐怖和战栗,还有无法解开的无数谜团……

可是,这天傍晚,金田一耕助却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啊,那就是蓝胡子的第五个老婆阿凛啊。”

金田一耕助当时反倒是带着一点温暖的感动,径直转过身,大踏步地朝仙人岭对面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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