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的秘密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送走里佳之后,金田一耕助让阿干铺了床,美美地睡了一觉。当他从酣睡中醒来时,青竹帘子外面的梧桐树上,茅蜩正在清脆地歌唱。

一看旁边,本应并枕而眠的矶川警部却不见人影。再看看放在枕边的时钟,已经是五点多了。金田一耕助慢悠悠地抽完一根提神烟后,趴在床上拍拍手。

不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您醒了啊。睡得还好吧?”阿干跪坐在门槛边上打招呼,一边用套在简便夏装外面的围裙擦着额头的汗。

“啊,多谢,我睡得很好。对了,警部呢?”

“啊,刚才派出所的木村先生来迎他,两人一起走了。好像是冈山那边来了个厉害的医生。”

“是吗?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两点前后。”

若说两点,矶川警部几乎就没怎么睡。

“当时也叫先生您了,可是您睡得太香了,就没忍心再叫,他只说请您醒了之后赶紧去一下。自行车也有,先生,自行车……”

“啊哈哈,自行车我还是会骑的。解剖是在哪里进行?”

“听说是在本多医生家的手术室。不过,先生……”阿干疲惫地侧坐在那里,露出一丝害怕的眼神,“那解剖,到底是要做什么?”

“啊,阿干,这个你最好就别问了,否则你会连饭都吃不下去。哦,那我也去看看吧。”金田一耕助从被窝里跳起来,一面换上古旧的白底蓝花纹布衣,一面说道,“对了,老板娘和歌名雄……”

“啊,午后一起去了由良家,没回来。”

“是吗?今晚多半是要守灵了吧。”

“可是,如果要解剖泰子的尸体……”

“没事,在此之前解剖就结束了,因为死因明摆着是勒死。可以说,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对了,里子姑娘在不在?”

“啊,她在仓库那边,还念叨说究竟要不要为泰子的事到那边去一趟呢。她要是去了,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阿干带着一副欲哭的表情说道。

“没事,不用害怕。”

金田一耕助安慰道。可刚发生那种刑事案,又是在远离人烟且相当空旷的大房子里,一个女人守在里边当然会心里不安,因此他还是不由得同情起阿干来。而且,这里离放庵的茅屋又最近。

金田一耕助用凉水洗了把脸后回来,阿干正在胆怯地收拾着被窝。金田一耕助套上裙裤,说道:“阿干,好像从后面出去更快些啊。有劳,能不能帮我开一下后木栅门?”

“好的,自行车也在后面的土间里呢。”

后面的土间里堆满了整套的农具。看来歌名雄很爱整洁,各种农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自行车有两辆。除了男式自行车外,还有一辆是女式的,大概是里子的吧。另外还有三辆独轮小车,很占空间。

即使在现代建筑业者使用的机械当中,似乎也有独轮小车,但这一带的独轮小车却与之不同,是一种木质手推独轮车,无论多么狭窄的田间小道都能通用,如果操作熟练了,就连女孩也能搬运相当重的东西。

当金田一耕助在阿干的帮助下把独轮车后面的自行车拽到外面时,里子正从仓库的窗户里往这边窥探。她已经不再遮脸。金田一耕助朝她一笑,她也默默地点点头。

金田一耕助穿过后木栅门来到外面。

“先生,晚饭怎么办?”阿干问道。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是回来吃,只吃个茶泡饭也行,不用担心。”

金田一耕助从龟之汤的后木栅门出来时正好是五点半。

由此到六道辻是上坡,但从六道辻到樱佛堂的背面则是坡度适中的下坡,所以若是骑自行车简直是一泻千里,比走山脚的村道要近得多。

昨晚那奇怪的老太婆和可怜的牺牲品泰子两人就是从这条路沿反方向爬上去的,一想到这些,金田一耕助也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稍早之前,辰藏为什么不走这条近道呢……

在走到樱佛堂后面之前,路边先出现一段三十米左右的厚重土墙,土墙里面开着一道后栅门,一旁挂着蒙着铁纱的油灯模样的漂亮门灯,旁边则是一块木牌,上写“仁礼家便门”。

果然,连这墙顶葺瓦的土墙看上去都十分厚重,似乎在展示着仁礼家的富有和权势。

从掩映在米槠树影下的樱佛堂后面来到村道上,在与佛堂隔着一条狭窄村道的地方有一处竹丛,那便是里子曾藏身的地方。

道路由此分岔成了四条,一条是金田一耕助现在正一路摸索过来的间道,另一条爬往秤匠葡萄酒酿造厂,剩下的两条则分别是联结村子中心和龟之汤的村道。站在交叉点上往丘陵方向一望,可清晰地看见山崖滑坡造成交通中断的情形。村道的一边地面有些低沉,一大片全是稻田。稻田里秧苗长势良好,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

本多医院就在村公所和阵屋旧址的一旁。前面早就围了一群看客,便衣和制服警察正在出出入入。村子里的人们恐怕都跟阿干一样,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看一看解剖到底为何物。

当金田一耕助在加藤警官的引领下走进患者候诊室时,矶川警部正神情严肃地跟被害者的哥哥敏郎交谈。

“啊,警部,我来晚了。”

“金田一先生,你来得正好。”

“解剖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呢,正在对面的手术室做着呢。”说着,矶川警部朝诊疗室里边努努嘴。

由于是乡下医院,外科内科都在一起。

“先生也要过去看看吗?”

“啊,算了。您还是饶了我吧。我很胆小啊……”

“啊,我们也一样。啊哈哈。”说着,矶川警部摸着头发稀疏的脑袋,略显害羞地笑了起来。他立刻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色,警惕地压低声音说:“对了,金田一先生,我们掌握了一个重要证据。”

“重要证据……”金田一耕助不由得被吸引住,也压低了声音。

“嗯,先生认识这位吧。这就是被害者的哥哥敏郎先生。”

“啊,今天早晨在瀑布潭旁边曾见过面。请节哀……”

金田一耕助点头打了个招呼,可敏郎却一面咕哝,一面像头笨牛似的慢吞吞地回了个礼。金田一耕助发现他仍穿着工作服,脖子粗短得像猪一样。

“刚才,敏郎说他发现了这么一样东西,于是就送了过来……”

说着,矶川警部从翻领衬衫的兜里掏出一张八裁的日本纸。虽然已经皱得不像样,但当金田一耕助将这张纸在膝盖上展开一看时,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上面写着:

泰子小姐启

如果你想知道你父亲死亡时的秘密,请于今晚九点到樱佛堂后面来一趟。我要告诉你一个重大秘密。

---放庵

“敏郎先生是从哪儿弄到这个的……”

“啊,他说啊,他到泰子的房间里去找找看有没有关于本案的证据,结果从桌上的一本电影杂志里发现了这张八裁的纸……”

“只有这一张纸,还是说是信封一样的东西……”

“那个……只有这张纸……”敏郎有如老牛反刍似的动着嘴巴,慢吞吞地低声咕哝。

金田一耕助再次将目光落到纸上。由于是日本纸,字当然也是用毛笔写的,但字迹却像是酒精中毒患者所写的一样差极了,抖得厉害不说,线条还粗细不均,粗的地方特别粗,细的地方却又无比细,实在是难以判读。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交换了一下眼色,此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放庵那比左手退化得更严重的总是在发抖的右手。

“敏郎先生,据说您父亲好像是在昭和十年去世的,得的什么病?”

“脚气冲心……心脏脚气……”

“那医生是……”

“这里的医生……现在的老医生……”

“如果是脚气冲心,临死的时候一定十分痛苦吧?”

“是的……发疯般抓榻榻米……请这边的老医生打了好几针也不管用……”

敏郎说话含含糊糊,连语尾都说不清,慢吞吞的,十分不清楚,并且他看人时还有眼珠上翻的毛病。但这笨牛般的样貌,却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感觉。

“警部,敏郎先生刚才所说的老医生,就是刚才让本多医生捎信的那一位吗?”

“呃,是的。那个,我正想等解剖结束后去问问老医生呢。敏郎先生,您怎么看?您觉得您父亲之死有什么秘密吗?”

敏郎慢腾腾地摇摇头。“怎么会呢……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总之,他当时那么痛苦……”

说着,敏郎似乎也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感到困惑,然后一面用他一贯的语气咕哝着,一面纳闷地朝金田一耕助膝盖上的信纸瞥了一眼。

“他去世是昭和十年的什么时候……”

“啊,这个月的十日就是他的忌日……”

“啊,正赶上最热的时候啊……”

“是的,听说那种病是最怕热的……”敏郎又扭捏了一会儿,说道,“那个……警部……”

“请讲。”

“泰子的尸体到底会如何处理……事实上,我们家想今夜就给她守灵……”

“啊,解剖一会儿就结束了,结束之后就会交给你们。”

“好的,好的……”敏郎仍一如往常,慢吞吞地摇动那粗短的脖子,“那个……关于这件事,我母亲让我给警部先生捎个信……”

“啊,什么事?”

“嗯,那个……”敏郎上翻眼珠看着金田一耕助,说道,“她从龟之汤的阿姨那儿听说了这位先生的事……说是希望先生今晚能到我家来一趟……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可还是想请先生吃一顿饭……并且,顺便还有点事要告诉……”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啊,是吗?那实在是……我们这边的事情结束后,就立刻去府上一趟。只是我们这种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

“啊,那个……人出门在外都是这样……那我现在就回去跟我母亲先说一声……解剖结束后请给我们来个信。我们马上就来迎接。”

目送着敏郎那粗短的身影慢吞吞地离开本多医院的大门后,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不禁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加藤也从旁膝行一步凑过身子。

“警部,这下可不得了了。这案子还没头了……”他激动得脸都红了。

金田一耕助再一次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纸,说道:“从这信纸的折法来看,好像并非是寄来的。当然,如果使用的是横信封那就另当别论了……”

“加藤,你赶紧去调查一下放庵的茅屋,找一找有没有跟这一样的信纸。”

“好的,明白。我记得好像有一摞一样的信纸……”

加藤应命出去了。

“警部,立花先生他……”

“他去参加解剖了……到底是年轻啊,劲头也足。”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立花警部补就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来到二人面前。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急匆匆地去了厕所,大概是恶心得身体发冷直想呕吐吧。

时间正好是六点半,泰子的解剖彻底结束。

这次解剖并没有新的发现。无非是确认了死因是勒死而已。绪方医生和助手一刻不停回了冈山。大家一通忙乱,在将泰子的尸体运出去之后,金田一耕助这才被介绍给老医生。

老医生年逾七旬,长长的白发梳到背后,看上去跟横山大观[日本著名画家。]有点像。

老医生对矶川警部怀念不已。当警部把那信纸拿给他看时,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立花警部补也吃了一惊,一面用猜疑的目光打量着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一面喋喋不休地缠住警部不放,问他手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封信,又到底是谁带来的等。看来,这位搜查主任似乎是误解了金田一耕助的人品。

“对了,老医生,这封信您怎么看?”矶川警部随便应付了立花警部补几句后,重新朝老医生转过身。

“我怎么看?矶川先生,你说的是卯太郎先生的死因吧?”

“呃,是的……刚才听他儿子说,他得的是脚气冲心,真是这样的吗?”

“矶川先生,你说这话可不像是老朋友啊。是脚气冲心,没错。原本那家人似乎代代都心脏不好。那个叫敏郎的,那青肿的脸色也是心脏不好的证据。不过,这还真是放庵的笔迹啊。”

“那老先生怎么看?放庵先生能用右手拿笔吗?”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能,但左手恐怕也能拿吧。比起用右手,说不定用左手写会更快呢。”

老医生把信递给立花警部补,说道:“无论如何,警部先生,卯太郎的死因是脚气冲心,唯有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你也知道,昭和七年那件事丢人丢大了。由于为那件事心痛,他的心脏就更差了。”

“老先生对放庵这人怎么看?”

“这个嘛……”老医生面露难色地皱起眉,“别人的事我不想说三道四,但说实话,我是看不惯他。他比我年长五岁,一副什么都看得透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老是斜着眼专盯别人的缺点。想想从前,他一直都是玩世不恭,所以这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啊。”

本多老医生的看法似乎跟井筒老板娘阿纯和龟之汤老板娘里佳的大体一致。

总之,放庵这人似乎就是个刺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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