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的第二夜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咲枝哭过一阵后,擦干眼泪说道:“刚才实在是失礼了。刚见面就让二位见笑,实在是惭愧。我不哭了。请你们为我可怜的女儿报仇。”

咲枝话音刚落又眼泪汪汪,勉强忍住呜咽。

“啊,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

“呃。”

“也难怪她哭得这么伤心。”嘉平从一旁打圆场,“要说可怜,死去的文子确实可怜,可被撇下的人却更可怜啊。最终她们连母女都没有相认就这样撒手人寰……就连我也是深感遗憾呢。”

嘉平也哽咽起来,不住地抹着眼泪,可接着他却忽然回过神来似的,说道:“啊,我怎么老糊涂了……连缘由都还没讲就发起牢骚来,给二位添堵了。啊,请二位慢慢用,边喝边听我说吧。”

说着,嘉平拿起酒壶,轮番为两人斟上一杯。“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菜不好不成敬意,请不用客气……咲枝,快给警部斟酒。”

“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矶川警部端起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杯说道,“这么说,那个,这次遭遇不幸的文子,果真如外面风传的那样并不是嘉平先生的女儿,而是令妹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可事到如今,金田一先生……”

“呃,呃。”

“现在哪还是顾及名声的时候啊。这些我也早就想好了,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金田一先生也好好听听吧。”

“呃,那就洗耳恭听了。”

金田一耕助为嘉平斟上一杯,嘉平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后,往前挪了挪膝盖,说道:

“虽然这话由一个当哥哥的来说是有点奇怪,但咲枝在我们兄弟姐妹中的确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们兄妹七人,不过正如我在由良家的葬礼上所说的那样,我上面本有个姐姐富贵子,年幼的时候就死了,长大成人的只有兄妹六人。我这个最小的妹妹是头脑最聪明的一个,学业也很不错。从总社的女子学校毕业的时候,她自己也表示希望继续上学,学校的老师也觉得学习这么好的孩子若是只念完女子学校实在有点可惜,于是,老爷子也终于动了心,把她送到了神户。幸亏我妹妹次子也嫁到了神户,就把她安排到了那里送进了J学院的专业部。事后看来这是一个重大失误,因为就算她头脑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一个十九二十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又是情窦初开,一旦进了城肯定会被那些专找小姑娘下手的色魔盯上,可那些为人父母的却总是很愚蠢,明明知道这些,却仍天真地以为唯独自家的女儿不会摊上这种事。于是,我这妹妹就被安排去了神户,当时是昭和六年的春天。”

说到这里,嘉平歇了一口气,分别为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斟上酒,顺便自己也斟了一杯。

“可到了第二年,好像是昭和七年的年底吧,她回来探亲的时候,次子也一起跟来了,说‘实在是抱歉,都怪我监督不力,咲枝似乎怀孕了’。当次子挑明这些的时候,我爹娘的惊讶之情可想而知,警部先生……”

“嗯,那倒是。”

“毕竟是老幺,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再加上一个女孩,竟去了比女子学校还高的学校,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一带是绝无仅有啊。长相也不差,爹娘也都为之骄傲。没想到她竟怀了个野种回来,结果令我父母都很沮丧。”

“嗯,嗯,是啊。”矶川警部一面喝着让父母失望的当事者——咲枝亲自斟的酒,一面模棱两可地附和着。

“不过我呢,金田一先生……”

“呃,呃。”

“我妹妹和我在年龄上相差十七岁。就算是兄妹,如果相差了十七岁,感觉就不像是兄妹而更像是父女了。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天天背着她抱着她,还经常帮她换尿布。所以说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而她却做出这么丢人的事回来,你说我那个气啊,矶川先生。”

“呃,那是,那是当然。”

“可是,既然都怀上了,我们也不能折磨她啊,连孩子都有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既然是你情我愿的,那就干脆让他们成家吧。于是大家好说歹说追问那男人的名字,可是她却打死也不说。还说如果再逼问她就咬舌自尽。你们说愁不愁人。”

“嗯,说得是啊,那后来呢……”

说着,矶川警部回头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只见他正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烤鲷鱼。大概是为了避免直视咲枝吧。

“既然她死活都不开口,那就调转矛头责问一下次子试试,可次子也说毫无线索。既然这样那就没辙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啊。最后我们只好决定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当作我自己的孩子来养,幸好我那去年过世的妻子的娘家是在城崎开温泉旅馆的,于是我就把妻子和妹妹送到了那里,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文子,时间是昭和八年五月四日。就这样,我们家总算保住了一些颜面。可乡下跟城里不一样,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不知不觉间村里人知道了,流言满天飞,说什么文子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咲枝生下的私生女。随着文子逐渐长大,她每天都为此感到痛苦,觉得没脸见人,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她可怜呢。”

说着,嘉平竟哽咽起来,咲枝也咬住手绢强忍呜咽。

咲枝后来便带着这种不光彩的经历嫁到了鸟取,丈夫也知道这事,但仍然十分爱她,据说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让咲枝做梦都难以忘记的自然就是这不幸降生的文子。作为一个私生女,她一直忍受着屈辱没脸见人,可最后,她竟连花季都还没等来就悲惨地凋零了。一想到这不幸的女儿,咲枝就会肝肠寸断。

“幸好哥哥嫂嫂真的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疼爱,而无论是阿直还是阿胜,他们都处得很好,哥哥也说最近会给她挑一个好丈夫,让我只管安心,所以我不知有多少次朝着这儿跪拜祈祷啊。可谁想到竟落得这步田地……”

咲枝强忍着呜咽又唠叨起来,这也难怪。

“好了好了,让你这么一哭,连我都很难受。客人都还在呢,让人家酒都喝不下去了。好了好了,别再哭了。”

“抱歉。我并没有指责哥哥的意思。我只是太悲伤了,想请金田一先生和矶川警部报仇。”

“啊,那个,关于这个,有些事我想问一下……”同情是当然的,可是早已对咲枝的唠叨和眼泪有点受不了的矶川警部趁机向前探探身子,说道,“通过刚才的话,文子降生的过程大致上是了解了,那文子的生身父亲是……”

“啊,这件事啊,警部先生,”嘉平瞪大了眼睛反复打量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说道,“听说,昨晚在由良家守灵的时候,敦子夫人曾跟二位密谈过什么。金田一先生,你们难道就没谈到这件事吗?”

“啊,倒是听说了。”

“那有关文子父亲的事情也……”

“嗯,也听说了。”

“关于这件事,敦子夫人是怎么说的?”

“那个,啊,说好像是骗子恩田几三……”

嘉平飞快地瞥了一眼咲枝,说道:“啊,她果然知道。可是,她到底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呢?”

“啊,这个嘛,嘉平先生……”

见金田一耕助难以回答,矶川警部便从一旁帮他解围道:“是听村长说的。”

“哦,怪不得。”嘉平点点头,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金田一先生……”

“呃。”

“那彩球歌啊,就是刚才由良家的婆婆唱的彩球歌……”

“啊,怎么……”

“那歌唱得实在是太绝了。姑娘来求了,多嘴多舌的村长就到处去说,说得过了头,就被用村长杀手放倒了,放倒了……哈哈。”嘉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后又说道,“啊,金田一先生……”

“请讲。”

“矶川警部也请好好听一下。我很久以前就听村长说起过,这次被杀的泰子姑娘,其实也是恩田的种……”

“啊,哥哥,可不能乱说……”

咲枝脸上顿时浮出恐怖的神色,几乎同时,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望向嘉平。

嘉平脸上仍带着苦涩的微笑,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眼神,打量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又朝咲枝这边回过头来,说道:“咲枝,你放心。我根本不是为了给你泄愤报复她,才说出这种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只是想把这个传闻告诉今天在场的二位,好让他们做个参考,这才说出来的。你根本用不着担心。”

“对对对,嘉平先生,”矶川警部仍惊魂未定,往前挪了两下膝盖说道,“这么说……如果您刚才所说的是事实,那泰子姑娘和文子姑娘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了……”

“啊,啊,警部,”金田一耕助也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膝盖,说道,“不只是泰子姑娘和文子姑娘,大空由加里也是……”

“啊!”

矶川警部大叫一声,眼角都要崩裂了似的,从金田一耕助到嘉平,再到咲枝,他依次望着三人。咲枝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了,惊讶地沉默不语,脸上满是恐惧,肩膀瑟瑟发抖。看来,她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

“那么,嘉平先生,这事有根据吗?”就连矶川警部的眼神中都闪出了刺人的光。

“村长大概有确切的证据吧。当然,能够清楚孩子父亲是谁的恐怕就只有孩子的母亲了,所以村长是否真的握有泰子姑娘是恩田几三孩子的证据也很难说,只不过,对于恩田和敦子有染一事,村长似乎握有确切的证据。如此一来,他们家共有兄妹四人,最大的敏郎今年三十五,其次是战死的次郎,如果还在世今年应该是三十三,接着就是嫁到姬路的房子了,今年三十一,每隔一年生一个,可她却在生下三子后戛然中止,到了第八年才生下泰子。为了文子的事我今天去村公所办事,顺便查了一下由良家的户籍,发现房子出生于大正十三年三月七日,然后又隔了七年,到昭和八年四月十六日才是泰子的生日。可是,金田一先生……”

“呃。”

“别说是第八年了,就是隔上十多年再生一个在这世上也毫不稀奇,在我亲戚中就有这样的情况。可是在第八年突然降生的泰子却又是那种长相,跟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像,而且,还跟恩田有关系,如果是这样,那她会不会就是恩田的孩子呢?所以我觉得村长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跟恩田有关一事,村长掌握确切证据了?”矶川警部单刀直入。

“是的,没错。至于村长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下告诉我的……”嘉平一面害羞地笑笑,一面用硕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说道,“这件事啊,看来又得让咲枝吓一跳了,但为了赎罪我也不隐瞒了。上次跟金田一先生也说起过,就是我和敦子夫人有一段时间曾相好过。是在卯太郎去世后的一年前后,差不多是昭和十一年前后吧。当时,对方有情,我也是头脑发热,对村子里的议论根本就不当成一回事,一直跟她幽会。我父母对这件事很恼火,经常数落我,但从父母的角度来说,由于文子那孩子我已经当作自己的孩子收养了……虽然这事说起来对咲枝很残忍,但站在父母的角度来说,他们唯有这件事觉得有愧于我。所以就算是心里有话,却连一半都说不出口。当然,我并没有将此当成违背父母的借口,但当时,我的确是被她迷倒了。大概是听了母亲的诉苦吧,村长就说‘那好吧,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随后找到了我。他对我说‘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就算是你的父母也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再三叮嘱之后他就把刚才那件事告诉了我。当时我惊讶极了……这话说起来有点像秃子笑和尚,可您也别见笑,毕竟无论怎么说我的情况也是发生在她守寡之后。而与此相反,如果村长所说是真的,那她就是在丈夫还在的时候跟人通奸了。光是这些就够让人恼火了,再加上我这边还养着恩田那男人的女儿。如果说她也生下了恩田的孩子,我们俩再这么私通下去,一旦再生出个孩子,麻烦可就大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厌恶、心烦,于是,多年的爱情也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一段长长的告白结束后,嘉平的脸也不由得微微发红,但他继续说道:“啊,金田一先生……”

“请说。”

“这么揭一个女人的老底是有点残酷,我也深知这一点。可是我想,恩田的两个私生女都被杀了,这会不会就是该案的谜底所在呢?所以我才咬牙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当然,如果这件事跟案子并无关系,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咲枝,你也是一样。”嘉平细心地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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