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赴神户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啊,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金田一耕助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么,当时村长有没有具体讲恩田和敦子夫人的关系……”

“哎,村长刚要说,我就怒不可遏了,哪里还有心思听这种龌龊事,我把村长赶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

矶川警部催了一句,嘉平有点脸红,苦笑着说道:

“啊,是这样的,虽然我气势汹汹地把村长赶了出去,可事后仔细一想,不管恩田的事是不是真的,也许还是一刀两断为好,于是我就痛下决心分手。决心虽然下了,到底找个什么由头好呢,我十分苦恼。毕竟我很爱她,她也很喜欢我。可身为一个男人又无法婆婆妈妈地去问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提心吊胆地提了出来,没想到敦子立刻就答应了。男人嘛,总是为所欲为的,可如此一来我却觉得十分沮丧,十分扫兴,当时的心情我至今还记得。我希望看到她发狂般抓住我的衣襟,说什么也不答应之类的反应。哈哈,不开玩笑了。所以我现在想,如果说敦子知道文子的父亲是谁,大概也是当时听村长说的吧。可无论村长多么嘴碎……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话特别多的人,可就算他像彩球歌中所唱的那样能说,也不可能毫无来由地到处宣扬这种事吧。”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为了让你对敦子死心才说出泰子的来历……或者说,在向你挑明了有关身世的疑惑后,又把文子的身世告诉了敦子,让她也对你死心,是这样吗?”

“对对对,没错。村长这个人啊,一旦耍起心眼来一般人是玩不过他的,但他本质上却是一个热情的人,也很爱管闲事。无论怎么说,如果我和敦子继续保持那种关系,也没法给村里的年轻人做表率啊,所以我现在想,估计他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使出了那种非常手段吧。”

“有道理,明白了。”矶川警部连连点头,说道,“这么说,就算泰子那边还有一些疑问,可文子是恩田孩子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对吧?”

“是的,这是当时已生下文子的妹妹说的。至于是什么时候交代的,应该是以我们夫妇孩子的名义给文子上户口的时候。当时我已经不生气,也不责骂她了,但我还是絮絮叨叨,说最起码也得把孩子父亲的名字告诉我才行,她才极不情愿地说了出来。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听她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她赶赴神户的时候在火车里被那男人搭讪,然后逐渐上了圈套。当时那男人一来这边就住到了由良家,并且自称是敦子的亲戚。既然是敦子的亲戚,家世肯定没得说了,还是从神户的高商毕业的……也就是说,轻而易举就中了人家的圈套。”

然后,嘉平又替咲枝说起具体是如何上钩的,虽然咲枝仍无地自容地听着,可此时她已经不再脸红,也没有再掉眼泪,大概是出于为女儿报仇的决心,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原来如此。对了,夫人……”

“请讲。”

“说不定您已经听您哥哥说过了,这位矶川警部从很久以前就对昭和七年的案子抱有很大的怀疑,被杀死的会不会并不是龟之汤的源治郎,而是恩田。”

“啊,若是这件事,哥哥刚才也跟我说起过……”

“那么,您怎么认为?”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像他那样完全失踪,现在想来也的确是很奇怪。”说着,咲枝露出怯生生的眼神。

嘉平向前探探身子说道:“是啊,警部先生,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结果都一样?”

“啊,我的意思是说,就算被杀死的是恩田,杀人潜逃的是龟之汤的源治郎,那么源治郎就那样完全销声匿迹,不也很奇怪吗?”

“当家的,那可不一样。”金田一耕助从一旁平静地插上一句。

“不一样……”

“在前一种情况下,警方已经把恩田作为凶手全国通缉了。所以,如果凶手换成源治郎,那就跟发送到全国的画像和照片不一样了。所以,凶手若是源治郎,他会比恩田更容易逃跑。”

“哦,有道理。”嘉平使劲点点头,说道,“那,警部先生是从什么时候起怀疑凶手有可能是源治郎的呢?”

“啊,因为恩田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我就开始怀疑,当时被杀的人会不会是恩田呢?至于时间,大概是案发后三四个月。”

“原来如此。可是,警部先生当时为什么没有通缉源治郎呢?”

“这个嘛,因为我当时还年轻,还只是个跑堂的。虽然在会议上也提议过,可上边并没有采纳。并且,当时若是能有一张源治郎的照片,我或许也能想想办法,可不巧的是我却连一张都没有。”

“啊!”金田一耕助忽然惊讶地回头望着矶川警部,说道,“源治郎的照片一张也没有?”

“是啊。”

“这难道不奇怪吗?源治郎可是在神户都红极一时的无声电影解说员啊。居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哎,正因为红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源治郎的父母是非常守旧的人,他们觉得儿子做电影解说员名声不好听。所以,据说在返回老家的时候,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把视线转向咲枝,说道:“夫人……”

“先生请讲。”

“您在神户有没有见过源治郎?”

“没有,一次也没有……”

“啊,就算是没有直接见过,可毕竟是同乡啊,他的电影解说就没有去听过一次?”

“可是,金田一先生,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龟之汤的儿子做电影解说员的事情,其实是在源治郎被杀之后才传到村里的。正如矶川先生刚才所说,龟之汤的上一辈是非常传统的人,他们觉得丢人,就一直隐瞒这件事。所以,当源治郎被杀之后,人们才知道他是神户当红的电影解说员,大家甚至又一次大跌眼镜呢。所以怎么可能知道。”

“啊,是吗?是吗?”金田一耕助拍着膝盖苦笑道。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由于昨天喝酸葡萄酒的辰藏油腔滑调地模仿过电影解说的情形,他误以为在源治郎生前,全村人都知道他做这一行当。

“这种事情啊,金田一先生……”

“怎么?”

“或许您会嘲笑我们太封建,但是以前……直到二战结束前,像那种营生,龟之汤那样的温泉旅馆,开那种旅馆的都是些很低贱的人,这儿的老百姓都瞧不起。不过,龟之汤的上一辈却是一个很狂妄自大的人,一直很要面子,从不示弱。正因如此就越发会隐瞒儿子做电影解说员一事了。事实上,得知他的艺名叫青柳史郎,在关西是数一数二的当红电影解说员的时候,我们惊讶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听说源治郎小学一毕业就离开了村子,当家的还记得他吗?”

“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甚至是在发生了那样的案子后,才知道龟之汤竟还有那样一个儿子。听说小的时候是个阴郁的孩子,在学校里也不起眼。这样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当红电影解说员,因此,大家就越发吃惊了。”

“可是,当家的。”金田一耕助来回看着嘉平和矶川警部,说道,“龟之汤的源治郎之所以会冲到恩田的住处,听说是受了您上一辈的挑唆?”

“哎?”嘉平瞪大了眼睛,“这是谁说的?”

“啊,我是听面前这位警部说的。”

“警部,那可是冤枉啊。”嘉平当即否认道,“哦,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由良家向村民们推荐的丝缎副业发展不错,所以我父亲十分忌妒,就挑唆源治郎去找碴……”

“啊,反正当时是听到一些议论。”

“如果是这样,警部先生,那肯定是有人编造的。我父亲这个人,做事能力强,比一般人要强。可另一方面,他也是个顽固的老爷子,最讨厌拐弯抹角,像那种给别人家的工作泼冷水胡捣乱之类的事,就算是有人挑唆,他也干不来。事实胜于雄辩,那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父亲甚至也吓了一跳呢,说龟之汤居然还有这么个儿子。”

“啊,那实在是失礼了。”矶川警部有些羞愧地说道。

“没事,没事。”嘉平豁达地摆摆手,“如此说来,当时,怎么说呢,虽然大家都认为由良家跟我家是死对头,可由良家如何且不说,反正我父亲是个埋头干活的人。那个,为我父亲的辩解就先说这些吧。金田一先生,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啊,对了,我还想再问夫人一个问题……”

“好的。”

“恕我冒昧地问一下,就是恩田那个人,他身体上……有没有某种明显的特征?比如说,虽然从外面看不到,可实际上体毛比常人浓一倍啦、右手比左手长啦……”

听到金田一耕助的询问,连咲枝都不禁有点眼圈发红,但她没有打怵,说道:“这个嘛,金田一先生……”

“请说。”

“虽然这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和我就只有三次肌肤之亲。三次就怀上了孩子,听起来他简直像弁庆和尚[日本镰仓初期高僧,以武勇著称,一般引申为强者。]一样厉害,但这却是地道的实话。我们根本就还没有发展到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即使先生问我,我也给不出像样的回答。若是这种事情,我想由加里的母亲也许会更清楚些。”

“啊,是吗?明白了。那我过后再问问由加里的母亲吧。”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大厅那边正巧就传来了《枯叶》的歌声,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不禁交换了一下眼色。

“啊,那是……”

众人不约而同地倾听,不久,咲枝害怕地说:

“大概是大空由加里吧。对了,听说昨晚在由良家守夜时那姑娘也是唱这首歌……”

“果然是那首歌。”

“啊!”

咲枝听得眼睛湿润了,连呼吸都忘了,不久,她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擦拭起眼睛。

“由加里姑娘,她……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三人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说着,她颤抖着身子哭了起来。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又相视了一下。两人都想起,昨晚在泰子的守夜仪式上,听到由加里歌声的时候,敦子的眼睛里浮出犹如着了魔般的强烈火焰,还有那此前从未流下一行眼泪的八幡女神在听到由加里的歌声后,竟潸然泪下的理由……

“啊,警部。”

当大空由加里唱完一段《枯叶》,大厅里传来暴风雨般的掌声时,金田一耕助忽然回过神似的朝矶川警部看过来。

“盛情难却,我们就在这儿吃点饭,然后告辞吧。您也有很多事要忙。”

“哎呀,你看看……连酒都没怎么喝就……咲枝,赶紧喊一下路子。”

“是。”咲枝慌忙擦擦眼泪站起来。

又过了四十分钟,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像昨晚一样,在由加里府邸的接待室里跟春江和日下部是哉对坐。由加里则去守夜仍未回来。

可是,二人造访这里的最重要目的落空了。辰藏的母亲松子已经完全老糊涂了,只剩下一口气而已。虽然父亲蓼太还很健康,可他毕竟是个男的,对那种古老的彩球歌自然是没有记忆。并且,听说蓼太还是外乡来的养子,所以,若说仍记得那彩球歌的人,只能是松子了。

“金田一先生,听说彩球歌跟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在待客室对坐时,日下部是哉燃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真是太吓人了。”春江的眼睛里也带着紧张。

“是的,没错。所以,夫人,你们这边也要对由加里姑娘多留心才行。”

“啊,千惠子……”

“您是说由加里也被凶手盯上了?”

春江和日下部都懵了,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僵硬起来。

“啊,也不是,但毕竟是无头案。像由加里小姐这样既漂亮又年轻的姑娘,最好多防备着点。只不过……”

“只不过……”

“保护由加里小姐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凶手知道。”

“哎呀,那我该怎么办呢。”春江脸色苍白,惶恐地站起来,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还是跑一趟去接她吧。”

“对了,夫人,有点事我还想咨询您一下……”

“啊,是吗?”日下部是哉当即站起身,说道,“那就由我去接她吧。夫人,没事的,现在还不到八点呢。”连日下部都一脸严肃。“我去找个借口把由加里领回来。先生就慢慢聊吧。”

“先生,拜托。”极度害怕的春江眼睛湿润,连拿手绢的手都抖个不停。不久,等日下部是哉离去后,春江说道:“金田一先生,您想问我的事情是……”

“啊,我想问您一个更私人的问题,您看……”

当金田一耕助问出恩田几三有何身体特征后,春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那个人,脚趾头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脚趾头?”矶川警部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惊讶地探出身子,问道,“怎、怎么个不一样?”

“啊,就是两只脚的中趾都比一般人长。我记得,无论是一般的袜子还是短布袜,他刚穿上那地方就立刻先破洞了,脚趾头最先从那儿露出来。”

矶川警部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人不禁一愣,朝他转过头来。

“警、警部,有、有线索……”

“不,不,不是。”矶川警部使劲摇着头,说道,“虽然在这里我还不敢断言,但如此说来那尸体……昭和七年的秋天,在放庵的偏房里被杀的死者的脚,好像的确是这样的……金田一先生,这个问题我们还是问问本多老医生吧。因为是他写的验尸报告,说不定他还记得呢。”

就连这老练的老警部都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满面通红,额头上渗满了汗。

“警部,那尸体是怎么处理的?夫人,这一带是土葬吧?”

“是的,那个,大家全都是这样的……”春江吓坏了,手绢简直快要揉成碎片。

“啊,金田一先生。这也是引起我怀疑的原因之一,唯独源治郎的尸体解剖完之后,刚交还给龟之汤,他们就立刻匆匆火葬了,说什么横死的人不吉利之类……”

“那警部,当时被杀的果真就是恩田……”

“啊,夫人,”金田一耕助也站了起来,说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不过无论如何,您早晚还会听到各种震惊的消息,就请先作好心理准备吧……警部,我们告辞吧。”

两人扔下惊吓至极的春江来到外面后,金田一耕助说道:“警部,抱歉,那自行车能否借我一用?”

“先生,你要去哪儿?”

“啊,我想跑一趟仙人岭,从总社去神户,差不多还能赶上末班汽车。”

“神户?去吉田顺吉那儿吗?”

“这也是目的之一,此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我总觉得这案子的源头在神户。”

矶川警部注视着金田一耕助,说道:“先生,既然这样,那我也一起去。”

“不、不行,警部请留下来。并且,还要好好保护大空由加里。”

“先生,你是说,大空由加里还是被盯上了?”

“警部,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但我想,彩球歌应该还有一段是‘第三只麻雀如是说,女人谁最好,锁匠家姑娘’……”

矶川警部在黑暗中默默地呆立了一会儿,说道:“明白了。”然后又用哽咽的声音说道:“那你就去吧。剩下的都交给我吧。”

“好。本来我还想去一趟本多老医生那儿,可那样就赶不上末班汽车了,所以就拜托……还有,我去神户的事情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的,也答应你。”

“那我走了。自行车我会寄放在井筒的……”

就这样,金田一耕助挽起裙裤下摆,跨上自行车,越过繁星点点的仙人岭,径直朝总社奔去,向着最后的确证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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