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的臆测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一般来说,在经历了强烈的兴奋和冲击后,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空虚的虚脱感和精神的松弛,而现在支配着本多医院内厅的正是这样的气氛。

让大家震撼的三张照片就摆在眼前。据金田一耕助解释,照片上的人就是昭和初年关西的当红无声电影解说员青柳史郎,即龟之汤的源治郎。源治郎被害时才二十八岁,可这些照片每一张都展露着一名主任解说员的派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得多。如果鼻子下面再蓄上胡须,看上去简直有三十四五岁。

不用说,这三张照片的出现让现场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骚乱。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激动和狂热,一片哗然。可不久话茬中断后,现场又陷入了茫然的沉默。

恩田几三就是龟之汤的源治郎,通过以上三张照片这一点似乎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原来距今二十三年前,龟之汤的源治郎在一人分饰两个角色。因此,源治郎从这世上消失的同时,恩田几三当然也就完全消失了。啊,一个多么令人震惊的事实!

内厅鸦雀无声,夹杂在电风扇旋转的声音中传来的是咲枝和春江及由加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人们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此前的一个个疑问顿时一目了然。啊,原来当时是这么回事啊,那件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咲枝和春江想起过去种种,正因如此,感慨自然也就格外深了。

“厉害,真是厉害!”嘴里感叹不已的则是回来的少医生。

“啊,金田一先生,佩服佩服。”

不一会儿,立花警部补也当着金田一耕助的面颇具绅士风度地脱帽致敬。

“这么说,源治郎一人分饰两角已经是毫无疑问了,那如此一来,昭和七年案件的凶手到底是谁?”

“这个啊,立花,那不是明摆着吗,除了里佳之外还能有谁?”矶川警部的声音犹如呻吟。

“对对对,而且,放庵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呢?”边说边往前挪挪膝盖的是嘉平。

“我想是的。因此才会让彩球歌里的字句活起来。”

“让彩球歌的字句活起来……”

“啊,就是姑娘虽来了,可多嘴村长却到处说,说得太过了,就被村长杀手放倒了……”

“这么说,金田一先生,放庵果然也是被杀了?”

“立花先生,非常抱歉。正因为我提出了多余的疑问,才打乱了你们的调查方针。最先掉进里佳所设的圈套的,其实就是我金田一耕助啊。”

“凶手所设的圈套……”

“啊,立花,”这时,老医生伸出双手制止了大家,“大家若是总这样七嘴八舌,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警部先生,我们就先让金田一先生把昭和七年的案子从头到尾讲一讲吧。”

老医生的提议没有一个人反对。

“那我就来说一说,但到目前为止所有一切都还只是臆测而已,如果大家不介意……”

大家都没有异议。

“那我就大胆地来臆测一下,当然,也不能光让我一个人发言,请大家也都多多发言吧。我们一起来开个讨论会,好不好?”

大家也没有异议。

“既然这样……”金田一耕助便略显口吃地讲了起来,“原本,自称恩田几三的人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村子是在昭和六年年底。如果从电影的角度来看,昭和六年其实是极其重要的一年。有声电影渐入佳境,从事电影解说员一职的人们开始对前途感到不安也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一点恐怕日下部先生等人也十分清楚……”

“对对对。”日下部是哉也回忆起来一样,说道,“我记得,在东京,各位电影解说员被掐断最后一线生机就是在昭和八年的春天,所以昭和六年到昭和七年这段时间是各位电影解说员动摇的时代。”

“是的,因此,源治郎也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不安,为了糊口他被迫改行。于是,不知出于什么机缘就干上了丝缎中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其带到自己的故土。当时,源治郎竭力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关于此事,老先生和仁礼当家的是怎么考虑的?”

“那是当然了。若是以龟之汤儿子的身份来,村里有谁会相信他?嘉平老当家的,你觉得呢?”

“正如老先生所说,且不说村里人如何,光是由良家就不会拿他当回事,如果以龟之汤儿子的身份……”

“他已经是如此相貌堂堂,就不可能再挑明是龟之汤的儿子,让自己陷入窘境。金田一先生,农村里就是这样。尤其是战前更是严重。”

“可是,就算本人隐瞒了身份,”乾从一旁插话道,“村里竟没有一人察觉到真相,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

“可是,乾,这种难以置信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啊。”矶川警部接过话茬说道,“现在想来,若是源治郎,这一点还是能够做到的。因为他小学毕业后立刻离开了村子,而在十四年后重返村子前,村里人全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而且,那个曾经沉默寡言没人注意的小孩,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堂堂的绅士老爷,带着口若悬河的好口才返回了老家,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龟之汤家的儿子。就说眼前,连咱们的老先生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时都说那就是恩田几三,可老先生当时却并没有发现恩田几三就是龟之汤的次子。正如少医生刚才所说,实在是厉害啊。”

矶川警部无限感慨道:“啊,金田一先生,请恕我插了这么多。请继续讲吧。”

“那好。那么……源治郎带着恩田几三这个假名来到了这村子,然后就巴结起村里的第一大户由良家的家主和夫人来。至于源治郎是通过什么门路来到由良家的,这个问题就不重要了。总之,由良家夫妇二人全都被源治郎的花言巧语骗了,在此我要先为由加里小姐辩解一下,我想,源治郎也并没有打算一开始就骗人。警部也曾说过,当时他真的是想把一项农村副业作为一个赚钱的事业带到村里来。可尽管如此他仍隐瞒了身份,因为正如老先生和仁礼当家的刚才指出的那样,源治郎似乎带着一种贱民意识,带着一种自卑感,而我在想,会不会正是由于这种心理才致使他跟敦子夫人和咲枝夫人……跟当时仁礼家的女儿发生了关系呢?”

“金田一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嘉平当家的惊讶地问道,“你说源治郎的自卑感致使他跟敦子夫人和咲枝发生了关系……”

“啊,金田一先生的意思是……”看到金田一耕助面带犹豫,老医生便接道,“源治郎从幼年起就被当作贱民来看待,一直抱有很深的自卑感。可是,当他以恩田的假名来到村里时,不知情的由良家却对他百般巴结。于是他稍加诱惑便让敦子缴械投降了。这可是村里最有势力的人家的老婆。接着源治郎就想再勾引另一大户仁礼家的爱女试试,于是又把黑手伸向了咲枝夫人……金田一先生想说的是,源治郎之所以要跟由良家的夫人和仁礼家的女儿发生关系,会不会是出于复仇心……金田一先生,是这个意思吧?”

“啊,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先生。讲这种事情对咲枝夫人可是很失礼啊……”

“不,先生,您也不用顾忌这么多。我看干脆就趁着这机会把一切都挑明吧。因此请不要拘束,请把所有真相都说出来。”

尽管咲枝在用手绢擦拭眼睛,可似乎并不害怕,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如此说来,那他就不是只对这两家复仇,而是针对整个村子,只是复仇的矛头偏巧正好指向敦子夫人和咲枝而已。”

“不,这不只是复仇,更是色胆包天。我这里有一份有关青柳史郎的报社调查资料,上面显示他似乎是个大色鬼,玩弄女人似乎从未间断过。所以他的色心也是一个重要方面……”

“你的意思是说,在勾引村里最有势力的由良家的夫人和仁礼家的女儿并玩弄她们一事上,那种复仇心也起了很大作用?啊,这倒也有可能。毕竟以前所受的歧视那么严重。”

“啊,我看这些就先放到一边吧,”这时,日下部是哉从旁插了进来,说道,“那在场的春江夫人又如何呢?她难道也是复仇的牺牲品之一吗?”

“不,我想唯独他对春江夫人的爱情有可能是真的。并且,我认为这极可能就是昭和七年的案子发生的原因,警部,您怎么认为?”

“啊,是吗,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矶川警部茫然地咕哝道。

“金田一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这件事我看还是由警部来讲讲吧。警部,请吧。”

“那个,日下部先生,”矶川警部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据里佳说,源治郎本打算把老婆孩子安顿到龟之汤后,自己先一个人赴满洲。可是据春江夫人说,恩田和她约好要一起私奔去满洲。是吧,春江夫人?”

“是的。”由于话题忽然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春江那毫无血色的脸僵硬起来。由加里则眼睛里闪着光。

“只要比较一下这两人的话,我们就不难发现,源治郎是不是早就打算把里佳和歌名雄安顿在龟之汤后,自己再跟春江夫人一起飞赴满洲呢?只是因故被里佳察觉了而已……是这样吧,金田一先生?”

“是的。”

“如此一来,先生,”从一旁凑过来的是少医生,“您的意思是说,源治郎带着老婆孩子撤回龟之汤后,仍然在一人分饰两角?”

“啊,关于这件事我倒想问一下春江夫人,您对此有没有想到一些细节?”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很多……比如在案发前一个月他剃掉了胡子……还说去满洲要从头再来,要是留胡子让人觉得很嚣张可就不好了,等等……”

“啊,少医生,”嘉平也深有感慨地说道,“恩田被杀的地点是放庵的偏房。那房子的旧址就是现在的村公所,距离龟之汤差不多有四公里远。所以,源治郎若想一人分饰恩田和源治郎两个角色,倒也不是不可能。恩田只是偶尔现身在这个村子里,并且源治郎也因为要去满洲忙得不可开交,如此一来,若想离开龟之汤一两个晚上,借口倒也有的是。并且,金田一先生……我刚才忽然想了起来,恩田从未去过樱村一次。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害怕被我家里人看见,现在想来,正是因为那里离他老家近,才无法踏足吧。”

当拨云见日重新审视后,人们回忆起的细节居然有这么多。

老医生大概也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来了,神色凝重地倒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金田一先生,就是在源治郎变成恩田,出现在放庵偏房里的时候,里佳闯了进来……”

“恐怕是这样吧。虽然源治郎并未打算从一开始就蓄意欺骗,可受美国经济危机的影响,事与愿违。而且电影解说员的职业也越发不行了。于是他近乎自暴自弃,打算把老婆孩子安顿在老家后,带着情人飞赴满洲的新天地。所以当时,如果让恩田消失了就没事了,可他却想在出发前再捞点钱,而这一点正是一个错误。”

“结果这一点就被里佳发现了……”

“啊,仁礼当家的,这只是我个人的臆测而已,但我觉得,说不定是村长提醒里佳的呢。”

啊!大家顿时一齐惊叫起来。

“对对,没错,一定是这样。村长一直把偏房借给恩田住,所以一定知道恩田的秘密。嗯,嗯,那然后……”

“啊……在这里我想请大家一起来回忆一下,那个案子恐怕并不是早有预谋的,因为凶器是现场的劈柴。因此我想为里佳刻意辩解一下,里佳当时正怀着孕,而且还要在陌生的他乡受第一次见面的公婆照顾,所以心中非常不安。当然,我觉得她的心理状态肯定也非常不稳定。再加上她早就对丈夫乱搞女人的事头疼不已,所以,就算是所有情绪让她瞬间爆发怒火中烧,也仍令人同情。啊,春江夫人,”金田一耕助慌忙补充道,“我这么说并不是在责备您。我想说的是,昭和七年的案子很有可能是冲动导致的犯罪。因此,在一时冲动的驱使下杀死丈夫的里佳,就算再怎么聪明,也没有智慧去耍那种把戏蒙混调查人员。”

“明白了,金田一先生。”警部连连点头道,“也就是说,把被害者弄得面目全非,巧妙地利用源治郎一人分饰的两角蒙混我们,这都是村长给她出的主意,是吗?”

“怪不得,正因为握有这种秘密,放庵这家伙才可以一直敲诈龟之汤的老板娘吧。”

看到立花警部补义愤填膺的样子,老医生皱起眉毛追问道:

“敲诈……矶川先生,你们有事实依据吗?”

矶川警部把放庵生活费来源不明的秘密讲出来后,老医生惊讶万分。

“立花先生,虽然我对放庵这个人也不是很喜欢,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好歹也算是多多罗家的后裔,这点自尊心还是有的吧。他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乘人之危敲诈勒索的人。嘉平老当家的,你怎么看?”

“老先生所说没错,就算村长的生活费是龟之汤出的,那也不是村长敲诈,而是里佳主动送给他的。从村长的秉性来说,接受像龟之汤这种人家的恩惠肯定会让他寝食难安。”

“没错,立花先生。虽然这从结果上来看是一样的。”

“啊,明白了。”矶川警部也点点头,说道,“那么,各位,有关昭和七年的案子现在已大致弄明白了。接下来,我们就请金田一先生把最近的案子再给大家讲讲吧。”

大家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金田一先生,请先来一口。”

“啊,不好意思。”金田一耕助接过少医生斟满的啤酒杯,说道,“那么,我们就同样参照大家的意见,以讨论会的形式来进行吧。关于这一点,立花先生……”

“呃。”

“恩田和源治郎是同一人的事你也已经知道了,所以接下来,我想请你根据这些事实,再思考一下里佳的动机。”

“啊,惭愧啊,金田一先生,实在是惭愧啊。”尽管立花警部补不住地挠头,可仍高兴地向前凑了凑身,说道,“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恩田几三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次的案子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也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恩田竟在三个女人的肚子里分别留下了孩子。而另一方面,原配妻子里佳也怀上了身孕。于是在案发后第二年,四个女人一齐生下了孩子,而且还不约而同地全是女孩,而这成了这次案件的一个间接原因。”

“对对对,没错。”老医生使劲地点着头,说道,“关于里佳的杀人动机,立花先生刚才说里佳的女儿由于因果报应生得那么丑,杀夫仇人的女儿却个个都相貌出众,而事实却更严重,里佳作为正妻,自己的女儿那么丑,而抢走自己丈夫的野女人生下的姑娘却全是美女。这件事始终刺激着里佳的神经。这……金田一先生,这大概也是里佳的动机之一吧。”

“不,老先生,岂止是动机之一,恐怕一切都源自这一点吧。请允许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如说有好几只交配期的雄猫在共同追求一只雌猫。这里面总有雌猫讨厌的绝不允许其接近自己的雄猫,对吧?据说在这种情况下,雌猫一旦生出小猫,遭到拒绝的雄猫就会把小猫全都咬死。我觉得里佳的心理或许与此共通吧。所以从心理上来讲,这种冲动是难以避免的。”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解释,里佳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啊。”矶川警部说道。

“是的,我也如此认为。”

金田一耕助说得非常恳切,大家一时沉寂下来。

而立花警部补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种伤感,说道:“这么说,里佳早就知道泰子、文子和由加里都是源治郎的女儿了?”

“是的,这个啊,立花先生,这三人都是恩田孩子的事,村长是知道的。而且,村长和里佳似乎还曾分享重大秘密。虽然并不清楚这事是什么时候挑明的,但他肯定提醒过里佳。尤其是里佳还有歌名雄这么个儿子。”

“立花先生,”嘉平的身体剧烈颤抖,“你刚才说我们都想把仇人的女儿硬塞给歌名雄,事实上事情却更严重。虽说我们并不知情,可都在把同父异母的妹妹硬塞给歌名雄啊。”

“是的,是这样的。”老医生也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而且,里佳又无法指出来。因为她要想指出来就必须涉及昭和七年的秘密,而提到这件事无异于自投罗网。”

“里佳也是进退两难啊。”

正当少医生喃喃自语的时候,房间一角忽然响起了剧烈的呜咽声。

原来是正用手绢擦着眼泪的咲枝。如果就那样毫不知情地让女儿和歌名雄结了婚,那实在是太残忍了。一想到母女俩的处境,她便再次痛感不幸降生的女儿多么可怜。

“是啊,所以我觉得里佳真正的动机就是那种雄猫的心理。而最后引燃这怒火的则是两桩亲事和由加里的超强人气。”

“由加里的人气……”春江吓得连眼睛都在发抖。

“啊,夫人,里佳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曲艺场表演过,所以我想她对艺人人气的向往恐怕更甚于常人一倍吧,而且她死去的丈夫也是如此。可自己所生的女儿却是那样,相反情妇所生的女儿却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天分……这恐怕让里佳十分焦虑。”

“啊,是吗?是吗?”日下部是哉突然间发出怪叫,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是这样的。而且,她也因此被逼入了必须杀死自己深爱的丈夫的境地……”

“啊,我明白了,金田一先生,”立花警部补重新坐正,说道,“这样一来里佳的动机也弄明白了。那接下来,希望你能给我们讲一讲这次犯罪的具体细节。”

“立花先生,这件事我们也一起讨论一下吧。我先为大家开个头……”说着,金田一耕助用啤酒润了润嗓子,“里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下的决心,这一点已是无从知道,可是由加里小姐在村里建了那样的豪宅,而另一方面,仁礼、由良两家又来提亲……那么里佳下定决心会不会就是在这些事叠加起来的时候呢?”

“对啊,这么说的确是所有事都赶到一块了。”嘉平眨着眼睛说道,他大概切身体会到了里佳的悲哀。

“是的。可另一方面,里佳肯定一直对村长都怀有戒心。因为村长掌握着里佳的死穴。据老先生和仁礼当家的说法,村长倒也不像是如此卑劣的人,但里佳恐怕始终无法安心。所以她肯定一直防备着村长,注意村长的言行。那本名叫《民间承传》的小册子和《鬼首村彩球歌考》的事她肯定都知道。并且,当她得知那彩球歌中所唱的三个姑娘竟跟抢走自己丈夫的三个女人所生的女儿出奇一致的时候,一定是感慨万千。恐怕就从那时候起,里佳就在潜意识里为这次的案件作准备了。”

“这倒是极有可能。”矶川警部呻吟般说道,“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她萌生了一个计划:先杀死村长,将其尸体隐藏起来,再把所有罪名转嫁给村长。”

“对对对,没错。而第一个掉进里佳圈套的就是我,事实上里佳早就看透了村长其人。”

“你的意思是……”

“啊,刚才,老先生和当家的曾对村长涉嫌敲诈一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对吧?可是,当得知这次的杀人案是完全照着彩球歌一手导演的时候,大家都表露出了怀疑凶手就是村长的态度。也就是说,村长虽不是那种会卑劣地敲诈别人的人,可是像彩球歌杀人那样荒诞的事情,他倒未必做不出来。而这一点恐怕正是里佳的目标所在。可是……”金田一耕助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补充道,“我们老这样抽象地讲也没完没了,所以,干脆就拿里佳所做的一件事作为例子具体分析一下吧。”

“好,最好是举一个。”

不用说,这不仅是立花警部补的希望,也是大家的希望。

“那我就举一个……首先,村长于去年五月前后搬到了吃人塘旁边去住。我想这恐怕是出于里佳欲将村长置于自己监视下的一种考虑吧。结果,在去年夏天前后,里佳就完成了一件堪称是这次杀人计划的准备行动的事情。”

“什么事情……”老医生不禁瞪大了眼睛。

“啊,去年夏天阿凛曾给村长寄了一封想复婚的信。这封信大概是村长出门的时候被投递的吧,结果碰巧来此的里佳就冒领并藏匿了起来。里佳恐怕根本就没想到日后还能用上这封信。这里说的阿凛就是案发当时村长的老婆。而正因如此,里佳恐怕也不希望阿凛回到村长身边。她既然已经把信藏匿了,今年春天碰巧又在村长出门时,阿凛的死亡通知书被寄来,她只好又将其藏匿了起来。”

“也就是说,若是村长贸然去参加葬礼,得知有人将此前的信藏匿起来,那可就糟了,对吧?”

“是的,没错。”

“而且,里佳把去年搁置的信一直仔细地保存了下来,并将其重新封好后又若无其事地扔到那茅屋里,于是村长坚信这信是最近才来的。”

“是的,没错,立花先生,因为任何人在收到信的时候,都不会连邮戳的日期都要一一确认。”金田一耕助再次回忆起放庵当时那手舞足蹈的高兴劲来,心头不禁一阵发热。

“可是,先生,你给代写的回信后来又怎么样了?”

“啊,关于这件事我现在才想起来,那一天……就是我给放庵代笔的那一天,回到龟之汤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干,即阿凛要回来的事,还有我代笔回信的事情……所以,会不会是里佳从阿干那儿听说后立刻去了茅屋,寻了个借口把那封回信夺走了呢?”

“比如说我现在要去一趟村子,顺便就帮你寄出去吧之类。这种借口有的是。”

“可是,先生,”少医生从一旁往前挪了挪膝盖,说道,“里佳为什么非要扯上阿凛不可呢?难道这又是她玩的一个手段,想让一个奇怪的人物登场?”

“是的。同时也很可能是想让大家产生一种放庵是在一人分饰两角的怀疑吧。”

“对对对,没错。因为里佳在二十三年前的案件中就已经尝到了一人分饰两角的好处了。”

老医生感慨万千地点点头,嘉平也向前挪了挪膝盖说道:“还有一点,里佳会不会是在向先生挑战呢?就连我都知道先生的大名,更何况她有过那种经历,所以从一开始肯定就已知道先生是什么来头了。”

“啊,仁礼当家的说得没错。证据就是里佳变成了阿凛,并且在十日傍晚来到这村子的时候,最初打招呼的对象就是先生你啊。”

“十日那天正好是由良家做法事,龟之汤的老板娘也来帮忙了,如果照这么说,那她就是后来又绕到仙人岭,专门去静候金田一先生了。”

嘉平这一句话,金田一耕助就不用说了,其他人都不寒而栗。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时,立花警部补忽然心血来潮,又对上一次金田一耕助所写的那十条产生了疑问。

“金田一先生,你在那十条的第八条中写道:放庵和那个假阿凛对坐了两小时以上难道就没有发现她是假的?如果没发现那又是为什么?关于这一点,你作何解释?”

“立花先生,”金田一耕助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说道,“我在那十条的最后曾写到过山椒鱼的事情,对吧?那丑陋的动物就是对这疑问的解答啊。”

“你的意思是……”

“啊,这件事是我听了吉田顺吉遗孀的话后才弄明白的,说是放庵先生近年来一到夏天视力就总是不好,患上了夜盲症。”

“啊!”

惊讶声顿时从大家的嘴中迸发出来,这也难怪。即使是作为一个一辈子都我行我素的浪荡子的结局,这事实也实在是有点太凄惨了。

“喂,立花先生,仅凭这一件事,也能明白放庵是不会做出那种欺诈之事的。对于里佳微薄的帮扶,他已经非常满足了,不可能再提出非分要求。他把自己一到夏天就会患上夜盲症并深感困扰的事写信告诉了吉田的未亡人,但喜欢时髦的他却一直对村里人隐瞒此事。”

“而这件事只有里佳一个人知道!”立花警部补严厉的声音让大家面面相觑。

矶川警部也叹了口气,说道:“明白了,金田一先生,放庵先生为和阿凛重温旧好,就想用山椒鱼来提前补充精力……”

对于放庵这令人心酸的努力,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在那场电闪雷鸣的大雷雨中,在远离人烟的吃人塘旁边,一幅凄惨至极的场面在一个夜盲症老人和假扮成老婆婆的里佳之间上演,一想到这些大家便不寒而栗。而且,想来那惨剧也正是这彩球歌杀人案的开端。

“金田一先生,那你认为里佳究竟是如何处置尸体的?”

“这个嘛,身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把尸体运到远处,所以应该会将其沉到那池塘底,这一点我开始是这么想的。但听说当地有一种叫独轮斗车的便利工具,对吧?如果利用这个,搬运到相当远的地方倒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吃人塘我们当然还得接着搜,可其他地方也请搜一下。这件事我看就别指望我了,还是仰仗对村里的环境更熟悉的各位吧。”

“啊,立花先生,这个咱们待会儿再商量。听先生那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一处地方来。不过,没想到村长竟是夜盲。”嘉平恍然大悟般眨着眼睛,接着却忽然改变念头似的问道,“如此一来村长的事情就已经弄清楚了,请把泰子的事再给我们讲讲吧。泰子又为什么会轻易上钩呢?”

“啊,对对对,立花先生,把泰子骗到那里的那封信……”

“啊,我一直带在身边呢。”

“是吗?那就请拿给大家看看吧。”

于是,立花警部补便拿出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字体抖动得相当厉害。为谨慎起见,这里就再次把信的内容给大家介绍一下:

泰子小姐启

如果你想知道你父亲死亡时的秘密,那就请于今晚九点到樱佛堂的后面来一趟。我会告诉你一个重大秘密。

---放庵

“立花先生,最初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以为里面的父亲指的就是卯太郎先生。可、可是,当我从老医生那里听说卯太郎先生临死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而且在次日晚上,当我又从仁礼当家的那里听说泰子很可能就是恩田的孩子时,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里的父亲指的并不是卯太郎,而很可能就是恩田。因此我猜测这封信或许还会有一两页前言之类的东西。所以我刚才就请山本先生去这封信的发现人敏郎先生那儿一趟加以确认。如果这封信还有前言,我希望能诚实地公开。”

“啊,原来你就是在等这回音啊。那山本受托带回来的是……”

“是这样的,据说原物破损严重,幸好敏郎先生还记着当时的字句,于是抄了一份带了过来。立花先生,就请您来读一下吧。”

立花警部补瞥了一眼信,低声呻吟了一声后,就朗朗读了起来:“拜启:我想你大概已经隐约知道了吧,你并不是卯太郎先生的女儿。你父亲是自昭和七年以来便已失踪的一个名叫恩田几三的人。你的母亲与他通奸,生下了你。表面上你父亲是失踪了,而事实上他却已经死了。所以……”读到这里,立花警部补说道,“啊,接下来就是‘如果你想知道你父亲的……’那一部分了。为了家族的颜面,敏郎果然把最重要的部分藏匿了。”

“这么说,老先生,”矶川警部晃着粗短的脖子说道,“从泰子轻易上当的情形来看,原来,泰子并不是卯太郎女儿的事情,由良家早就知道了啊。”

“啊。”老医生也神情凝重地说道,“这件事啊,矶川先生,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秘密,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而卯太郎先生因此而去世的事情我也同样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听卯太郎说起过。虽然当时是半信半疑,可后来那寡妇跟嘉平当家的也一度往来过密,对吧?嘉平老当家的,这件事金田一先生和警部先生……”

“啊,上一次我已经把这件后悔的事情向他们坦白了。因此我忽然想起,难道是卯太郎先生在那方面不行……因为有一次敦子不小心说漏嘴提到过这件事。”

嘉平也板着脸,说道:“这么说,这封信就是里佳的笔迹了?”

“啊,这件事啊,老先生,您是第一个猜到的啊。”

“哎,我……”

“是啊,有一次,当我问老先生放庵能不能用右手写这种信时,您当时就说用右手写哪有左手写得快。所以我想恐怕就是里佳用左手写的。不信请您用左手写写试试,肯定会抖得厉害。”

“啊,原来如此。”

大家再次把目光落到那抖得厉害的文字上。

“先生,这样一来泰子的事情算是弄清楚了,可我家文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她究竟是用什么借口让文子轻易上钩的?”

“这件事啊,当家的,恐怕就是在泰子的守夜仪式之后吧,说不定还借用了歌名雄的名义呢。比如说与歌名雄结为夫妇啦,歌名雄在工厂里等她之类。”

“啊,明白了。原来,文子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非常爱慕歌名雄的。因此仁礼家为怜惜女儿,明知是横刀夺爱,还是硬去提亲了。那么,那秤和茧形年糕球也是里佳让带去的吗?”

“恐怕是吧。我想文子肯定也觉得很奇怪,可是既然对方有这种要求,大概就有其理由吧,于是她就信以为真了。”

“这个先打住,那天晚上,听说由良家的仓库上映着老太婆的影子,这又是……”

“哈哈,那肯定是里佳所演的戏。只要用手电筒和剪影画一照,蒙骗一个胆小的小姑娘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原来如此。”矶川警部又摇摇粗短的脖子,说道,“那,最后的里子……”

“啊,关于这一点我想问问由加里……”说着,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来。

“先生!”由加里眼里带着害怕的神色,几乎把手绢都撕裂了,说道,“难道说,里子是做了我的替身……”

“千惠子!”春江一愣,“居然有这种事……”

“是的。”

由加里突然决堤般痛哭起来,大家一愣,面面相觑。

“由加里小姐,请给我们讲一讲。你想起了什么细节?”

“好的。抱歉。”由加里擦干眼泪后说道,“在给文子守夜的那天晚上,我跟里子曾离开过座位一会儿。当时,我们都把手提包放在了宴席上。过了一阵子后,当我回到原座无意间打开手提包时,发现里面竟有一个信封,还装着折叠的信纸。我觉得奇怪,就拿给里子看,结果里子看了后很慌张,连说弄错了弄错了,那信是给她的,由于手提包是一样的,就错把信装到了我的包里……说着,里子把信一把抢了过去。那手提包是我从东京带来的同一款的礼物,而且我也不记得有那种信,于是就相信了里子的话……”

“那信里肯定写着让你去一趟六道辻吧?”

“是的。”由加里泪眼朦胧地把视线朝向那骗走泰子的信,说道,“信纸也跟那个一样,是用毛笔写的。我刚打开了一半就……”

“由加里小姐,如果信里写着要告诉你有关你父亲恩田几三的事情,你会如何?”

“如果真写着这种事,我肯定不能不去,就算察觉那是个圈套……”

“毕竟都想了解父亲的事情,对吧?”

“是的。我从小就非常想了解父亲的事情,都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哪怕是死的也无所谓。”

大家鸦雀无声地听着由加里再次加剧的呜咽,不久,老医生又感慨地咕哝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女儿心。泰子等人也是在这种心理下被骗出去的吧。”

大家默默点点头。

由加里忍住呜咽说道:“听您刚才一说,看来里子早就知道那个可怕的凶手就是自己的母亲。如果真是这样,这对里子来说是多么可怕多么悲哀的事啊。里子肯定是早就作好了死的心理准备……决心替我去死,才去了那六道辻。她从小就是那种人。”

“那种人……”

“不,我是说她是一个和善而勇于牺牲的人。即使停战后我在这边的小学上学的时候,也只有里子一个人同情我。我们总是相互安慰。”

说着,由加里又抽泣起来。没有一个人去制止她。身为劳苦大众的大家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让她哭个够,否则会憋出毛病来。

“明白了,金田一先生。那么里佳让里子裸着身子的理由是……”等由加里的呜咽稍微变小后,立花警部补说道。

“立花先生,你……什么意思?”

“不是,老先生,里子那天晚上穿的是丧服,由加里却是晚礼服。里子要想为由加里做替身,就必须脱掉丧服换上洋装才行。所以,里子一定是悄悄地返回了龟之汤,换上洋装后才去了六道辻。里佳把她杀死后才发现是里子,当然会非常震惊。可当时,由于里佳根本就不想让人觉得里子是在为由加里做替身,才会把洋装扒掉。金田一先生,你认为呢?”

“是的,我也赞成这种说法。”

“那么,里子的丧服后来怎么样了?”

“恐怕仍藏在龟之汤衣橱底下吧。照里佳的想法,大概想事后再把丧服拿出来给里子穿上,可惜恐怕是没有这机会了。”

“金田一先生,多谢。”立花警部补颇具绅士风度地在金田一耕助的面前鞠了一躬。

凝重的气氛笼罩着大家。大家都默默地陷入沉思。尽管还对一些细节存有疑问,还有一些事情想问,可大家似乎都不愿打破沉默。这既是可怕的案子,也是凄惨的回忆。不过,最后才真相大白的龟之汤的里子那令人心酸的牺牲行为算是略微温暖了大家的心。

突然,有人打破了沉默,是立花警部补。“金田一先生……”

“请讲。”

“最后我还想问先生一件事情……”

“好的,什么事情?”

“先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发觉恩田几三和青池源治郎是同一个人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就连一直在呜咽的由加里都不禁把手绢从眼睛上移开,注视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这个问题,立花先生……”

“请讲。”

“我是在听警部等各位的谈话过程中,脑海里不知不觉地就出现了恩田几三这个人的形象。一个戴金边眼镜、留着胡须的风流男人,很有口才,虽然最终造成了欺诈结果,可还不至于是一个蓄谋欺诈的人,唯独在男女关系上却是放浪形骸……这样一个男人的印象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而另一方面,我还知道,来到这村子后遇害的源治郎曾经是个无声电影解说员,而且还红极一时。另外,歌名雄的堂堂相貌和里子姑娘的美貌……当然,我认为如果里子没有那红痣,也绝对会是个一流美女。”

“先生说得没错。正因如此大家才可怜她,同情她。”不知何时加入进来的本多少夫人一子也十分肯定地说。

“是的。所以,我想这对兄妹的父亲肯定也是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而就在我思考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恩田几三的形象就跟无声电影解说员青柳史郎的形象逐渐接近起来。我们都知道,以前的电影解说员中有很多大色狼,从里佳的语气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老板娘在那方面的痛苦。关于这一点,我想矶川警部也能感觉到吧?”

“当然。”矶川警部缩了缩粗脖子,有点惶恐。

“可是,对于这两个形象的接近,我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那就是为什么村里的人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十五日晚上,我从仁礼当家的那儿听说源治郎遇害前,村里谁也不知道他在神户竟是那么红的电影解说员,这种抵触感顿时消失了。我试探着向春江夫人询问恩田几三的身体特征,结果竟发现他跟昭和七年的遇害者非常一致,于是我想去神户确认一下。”

“也就是说,先生去神户,目的并不只在于《民间承传》,寻找青柳史郎的照片才更重要?”

“是的。若是只为一本《民间承传》,吉田家又不是没有电话……而青柳史郎的照片才是最重要的。”

金田一耕助点头致意后,大家再次陷入沉默。打破这沉默的则是矶川警部那爽朗的笑声。

“先生,先生,本多先生,”警部用酒醉般的声音说道,“看看我们到底是有多傻啊!老先生始终坚持那尸体就是源治郎,而我则一直怀疑那是恩田。可老先生为什么就不再多说一句,说‘矶川,你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也不会更改我的主张’。这样我们不就达成了恩田即源治郎的共识了吗?”

“矶川先生,你可不能这么说。”老医生瞪大眼睛说道,“我要是有那种脑子,傻瓜,我干吗还要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当这破医生呢?”

“您恐怕早就到东京去开本多侦探事务所了吧?”

被嘉平这么一搅和,大家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就连咲枝、春江和由加里也都被逗得破涕为笑。

一度停歇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十二点……

上一章:最后的惊愕 下一章:尾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