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斯特罗酒吧

恶魔的宠儿  作者:横沟正史

“哎,这雨可真够能下的呢。”

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雨衣男委托吉祥寺的日月堂印刷明信片整整十天后,六月二十八日夜里十点左右,东都日报社文化部的记者水上三太推开了位于西银座的高级酒吧“卡斯特罗”的大门。他是这家酒吧的常客。

将晨报的报道递到主编的手上后,水上三太终于从当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但他并不想就这样在有乐町坐上电车,径直返回他位于目黑的公寓。不管天上降下的是雨水还是刀枪,他都会自然而然地向卡斯特罗走去。这已经成了他近来的一种习惯。

他整天往卡斯特罗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如果硬要说有,那么就是从去年秋天起到那里上班的早苗。可是他成为卡斯特罗常客的时间比早苗去那里早了许多。

当他还在某所私立大学念书的时候,身在家乡的父亲亡故了。身为三子的他也受益于新宪法,分得了部分遗产。他的父亲是北九州地区颇有名气的煤矿主,所以他分得的遗产金额也相当可观。只要不是整天花天酒地,那么光靠那份遗产的利息,也足够他吃穿享用一辈子了。

上学的时候,三太就一直希望今后能够做一名记者。昭和二十八年秋,他通过了东都日报社的考试,二十九年春便进入该报社工作。如今,他正好工作了五个年头,已经十分适应,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

尽管乡下的母亲一直催促三太早点娶个媳妇,而东京的亲戚朋友也常常会来找他提亲,但三太早已暗下决心,不到三十岁绝不结婚。刚一毕业,三太就立刻搬出了上学时多有叨扰的亲戚家,住进位于目黑的公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要是再在那里住下去,说不定今后那位亲戚会逼他娶他们家的女儿。

三太的长相说不上俊美,但至少不令人厌恶。他在学校曾经是个排球选手,五尺七寸的身体匀称有致,柔韧性也很好。虽然因为出身九州,肤色较黑,但毕竟算是在大户人家长大,性格倒也落落大方。不管走到哪儿,众人都会笑脸相迎,把他称作“三少”。如今,他已经在卡斯特罗当了三年常客。

“怎么了?大伙儿怎么都一副目光呆滞的模样啊?”

六月二十八日夜晚——

对,那一天的夜晚,正是后来被人们命名为“恶魔的宠儿”的可怕怪物开始活动的第一个夜晚。那天夜里的阴晦梅雨仿佛能令人的骨髓也跟着腐烂,淅淅沥沥地淋湿了银座的街道。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卡斯特罗里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四个女服务员聚集在酒吧的角落里,悄悄地低声议论着什么。

眼见三太走进店里,四个女孩也只是一齐招呼了一声“三少,你来了啊”,声音中缺少了往日的生气与灵性。尤其是平日里三太最为看重的石川早苗,此刻她表情僵硬,扭头看向三太的目光也尖锐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早苗?出什么事了吗?”

早苗并没有答话,坐在柜台后边看晚报的调酒师酒井却开腔了。

“哟,三少,欢迎光临。外边还在下雨吗?”

“嗯,还是老样子,一直下个不停。真是让人厌烦。”

“确实挺烦人的。晚报上已经把下个月的天气预报登出来了,看样子,今年的梅雨季节还会延长呢。这样下去的话,身上都会长出霉菌来呢。对了,今天你要来杯什么?”

“就来杯平常的那种鸡尾酒吧。”

“OK!”

酒井立刻晃动起手里的调酒器。见女服务员们都不理会自己,无奈之下,三太只好走到吧台前,在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调酒师,那些家伙到底怎么了啊?”

“呃,这个嘛……先前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

“呃,这可不能外泄。尤其面对三少你这种报社的人。”

“调酒师,你别整天多嘴。就算人家三少是文化部的……”

这时,卡斯特罗里资格最老的女服务员阿京凑到三太身旁,坐了下来。

“三少,也请我喝杯鸡尾酒嘛。”

“嗯,行啊。大伙儿都过来喝一杯吧。”

三太话音刚落,夏子和由纪子也都凑了过来,唯独早苗依旧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她映在调酒师身后镜子里的模样让人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怎么了,阿京?早苗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啊?”

“管他呢。话说回来,咱们今晚可要不醉不归哦。”

“就是,就是。三少,旁人的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啊。”

“我这是多管闲事啊,哈哈。”三太抿了一口调酒师递来的酒,“对了,老板娘呢?”

“老板娘在会客呢。”

“什么客?‘爹地’吗?”

“不是啦,是涩谷的老板娘和池袋的老板娘。”

“你说什么?”

三太险些被酒呛到。他睁大眼睛看着由纪子。

“涩谷的老板娘和池袋的老板娘不就是‘爹地’的……怎么回事?”

“你说对了,眼下可是出大事了。”阿京像哼歌般兴致勃勃地低语。

“早苗,你来一下……”

这时,老板娘城妙子从里屋探出头来。看到三太坐在店里,她赶忙招呼了一声:

“啊,三少,你来了啊。”

她满脸堆笑,笑容却冰冷僵硬,还带着一丝复杂的阴影。

据说,在意大利语里,“卡斯特罗”这个词就是“城”的意思。也许这里的老板娘城妙子就是把自己的姓氏替换成意大利语,拿来当了店名。不过,这其中或许也隐含了“爱欲之城”的意思。

三太成为这家酒吧的常客已经有三年了,自然对老板娘的那个被店里众人称为“爹地”的经济援助者多少有些了解。此人名叫风间欣吾,是一名战后的新兴实业家。他原本是名职业军人。他的名字广为人知并不是因为他实业家的身份,而是因为丑闻。

念中学的时候,风间欣吾曾经在旧领主五藤伯爵家做过寄读生。五藤伯爵的独生女美树子后来嫁进了同族的有岛子爵家。尽管美树子比欣吾小十六岁,但据说从寄读时代起,欣吾就对美树子呵护有加。

美树子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昭和十八年,二十岁的她和有岛子爵的独生子忠弘结了婚。在那年头,众人掐算的自然都是虚岁。当时忠弘二十七岁,在宫内省任职,因为体弱多病,才侥幸没被军队抓去做壮丁。

结婚时,众人就都说这两口子感觉就像人偶一样。到了战后,他们两人更成为一对不折不扣的斜阳族[指“二战”后没落的日本贵族。源自太宰治的小说《斜阳》。]。和美树子结婚后的翌年,忠弘失去了父亲,继承了爵位,但他自小就是贵族家庭里的公子,娇生惯养,根本就没有挺过战后严峻世态的手腕和胆略。这并非是以贵族的标准来看,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也是个缺乏生活能力的人。

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流行感冒达到最厉害的时候,夫妻二人的日子已经穷得揭不开锅。美树子的娘家五藤家的境况也和他们小两口一样,就连寻求救援的办法都想不出来。但是,有岛家位于芝公园旁的宅子却侥幸在战火中残留下来,所以在一族当中,两口子甚至还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

就在一家人穷困潦倒时,风间欣吾出现了。

风间欣吾到底是靠什么积累起资产,根本就没人能够说清楚。有的说他趁着停战时的混乱贪污了军需物资,也有人说他是靠走私砂糖发的财,虽然有许多传闻,但在昭和二十二年时,他已经积累下一笔巨大的财富。

欣吾先和旧主五藤家接触了一番,之后又向有岛家伸出援手。那些落魄潦倒以至失去生活目标的旧贵族对他这样精力旺盛的人自然十分欢迎。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看出欣吾暗藏的野心。

虽然并不清楚欣吾究竟是从何时起看上美树子的,但在开始接触有岛家时,他忽然与妻子种子离了婚。昭和二十三年,在他将位于芝公园附近的有岛宅邸攫获手中并迁居过去时,美树子依旧是主妇。当时,欣吾虚岁四十一,美树子二十五岁。

自然,这件事立刻便成了丑闻。

人们传说忠弘接受了连带其妻在内的条件,以高于时价数倍的价格将宅子卖给了欣吾。也有人说美树子早已对忠弘的无能感到厌倦,因而主动扑到欣吾怀中。更有甚者,说某天夜里欣吾硬逼美树子饮酒,之后趁美树子酒醉未醒之时强暴了她。这些说法也许或多或少都切中了事情的要害。

欣吾的事业越来越兴盛。相传但凡他涉足的业务,至今还没有不大获成功的。即便是家濒临倒闭的公司,一旦欣吾接手,便会立刻重焕生机。

欣吾在女色上的劲头也丝毫不逊色于他在事业上的贪婪。

身为旧贵族之女的美树子无论在血统上还是在容貌上都足以作为欣吾的正妻,即家中的摆设,但作为欣吾旺盛性欲的对象,美树子却似乎难以让他感到满足。他自然开始向其他女子动手了。

如今,作为欣吾关照的对象,世人熟知的共有三人。其中之一便是卡斯特罗的城妙子,而另外两人是被卡斯特罗的女服务员们称为“涩谷老板娘”的保坂君代和“池袋老板娘”的宫武益枝。保坂君代在涩谷经营一家美容院,宫武益枝则在池袋开了一家西装店。

欣吾本人热心于工作,他关照的女人们自然也不可能像以往的女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甘心过着被豢养在家的生活。他只会对那些希望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且精力旺盛到足以胜任工作的女子下手。

欣吾有种奇怪的癖好。他会公然将自己关照的女子带到芝公园附近的宅子中,不但让她们和美树子打招呼,还让她们不时地上门问候一番。因此,如今有资格公然前往欣吾家中问安的,除了刚才列举的三人,据说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女子。

这些事姑且不论,眼下,欣吾的三个情妇聚集在卡斯特罗的里屋中秘密商议,看来事情绝非寻常。

即便任职于文化部,水上三太毕竟是一名报社记者。眼看着被妙子叫到、战战兢兢地向里屋走去的早苗的背影,他的神经就像铁丝一样立刻绷紧起来。

卡斯特罗深处老板娘的私人房间里铺着四叠大小的榻榻米,里边堆放着保险柜、收纳架、书桌、梳妆台、三面镜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再加上三个老板娘伸开脚坐着,早苗根本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早苗在门口弯下腰。

“好了,你先进来吧。把门关上。”妙子用命令般的语调说道。

妙子、君代和益枝,三个老板娘的年龄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性格各自不同。但三个人之间也存在着共同之处,那就是风骚撩人。

欣吾的正妻美树子的容貌则带着一种贵族的丰韵,正可谓楚楚动人。或许作为家中的摆设,欣吾想要的正是这种美丽高贵的女子,而实际抱在胸前赏玩的,却是那些风骚撩人的女子更好。

“到头来呢,早苗,”妙子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一眼早苗,“我们在这里商量来商量去,到底也不是个办法。最后我们决定,还是一同到他府上走一遭。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岂敢……”

“是吗?既然如此,那你也赶紧准备准备吧。啊,对了,我见三少到店里来了。你不会已经跟他说过这件事了吧?”

“怎么会?”早苗强颜一笑。

早苗今年二十五岁,身段姣好,可以算是个楚楚美人。不但从来没人见她大声吵闹过,甚至就连开心的时候,她也只会淡淡一笑。她的身上总透着一股妖精般的感觉。

“三少?是谁啊?”

早苗走出房间,保坂君代站起身,一边穿袜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就是个记者。东都日报社的……”

“这可不妙啊。要是让报社记者知道了这事的话……”

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宫武益枝叹了口气。

“反正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啦。之前已经到处散播这种明信片了……”

君代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正是十天前那个令人感觉不快的男子在吉祥寺的日月堂定制的明信片,上面还有着黑框。

令三位老板娘感到恐慌不已的正是这明信片。今天下午,这样的明信片分别被寄送到了三人的手中。

明信片上的文字用的是活字印刷,唯有黑框是后来用墨水画上去的。如果那男子当时就要求在文字外边印上黑框,或许日月堂的人也会心中起疑。那个不祥的黑框明显是在印刷完毕寄出之前,由寄件人亲手画上去的。

值此春暖花开之际,特向各位致以问候。长期以来深受各位关照,我们即将离开此地。临行之际,唯愿各位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敬上

---昭和三十三年六月

---风间美树子、石川宏

接到这样一张出人意料的明信片,最感恐慌的人就是城妙子。因为石川宏正是在她店里上班的早苗的哥哥,而先前向美树子介绍了石川宏的人,也正是妙子。

石川宏是个身无分文的潦倒画家。他依靠妹妹上班的收入生活,专心作画。自从去年秋天早苗开始在卡斯特罗上班,妙子便结识了宏。虽然妙子对绘画一窍不通,却对性情安静、做事认真的宏抱有好感。她找宏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看到宏画得不错,她便把此事告诉了美树子。

美树子叫妙子把画像拿来一看,当场便说希望宏也能为她画一幅,央求妙子把宏介绍给她。于是,今年春天,妙子把宏带到美树子家,向美树子介绍了宏。美树子也对宏的人品感到满意,并要求宏为她画肖像。

从四月到五月,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每隔三天,宏便会去芝公园附近的美树子家一趟,为美树子画像。肖像画得极为成功,画面上是美树子身着和服的模样。美树子也很喜欢那幅画,又说希望宏还能再为她画一幅穿洋装的肖像。妙子也从早苗口中得知,宏至今仍每三天去一趟美树子家。

而如今,这样一张带着不祥黑框的明信片寄到了妙子手中。

读罢明信片的内容,看到黑框时,最先浮现在妙子脑海中的便是“殉情”二字。想到两人的确像是一对会殉情而死的情人,妙子不由得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后悔不已。

直到今日,妙子依旧暗藏野心。眼前这小小的酒吧根本就无法令她满足。她把地点瞄准了有乐町的热闹街区。这一希望如今即将成为现实,欣吾已经基本答应了她。

但这时竟发生了这件事。与昭和二十三年时不同,“风间产业”的名字已经广为世人知晓,也因为这一点,欣吾开始在意起那些与自己相关的丑闻。面对当初为这些丑闻播种的妙子,欣吾的愤怒是否会忽然爆发?相较于美树子与宏的事,妙子更为自己担忧。

此外,不知为何,这张明信片并未被送到妙子的家中,收件人一栏上写的也是银座的店名。因此,在妙子来酒吧之前,明信片的内容早已被店里的女服务员们看过了。

早苗比妙子晚一步,大约在五点左右到了酒吧。看到老板娘递到面前的明信片,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这张明信片,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早苗受到老板娘言辞犀利的询问。

“怎么会这样,老板娘……”早苗一脸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我今天准备去一趟美容院,所以就比往常提前吃午饭,离开了赤堤的家。当时哥哥的样子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啊。”

“哦?是吗?照你这么说,今天你哥哥也在家里?”

妙子当时松了口气。但事发后,妙子总觉得,如果当时就采取措施,或许也就不会犯下那种错误了。当时她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欣吾正好在关西旅行,不在家中,而且她也希望尽可能不要将事情闹大。

“早苗,你是他妹妹,和他住在一起,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哪件事?”

“你是否觉察到美树子太太和你哥哥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大对劲呢……”

早苗咬着嘴唇想了一阵。

“我绝不相信他们两人之间会有那种事。我哥哥生性沉默寡言,如果没有必要开口,他就不会多说一句话。但是,如果他们之间真的存在那种关系,我想应该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哥哥他虽然话不多,但凡事都会挂在脸上……”

“也是。如此说来,这大概也只是一场不知是谁搞的恶作剧吧。不过,这恶作剧也确实有些过火了。”

收件人姓名的字迹拙劣蹩脚,似乎也特意改换过笔迹。

为了保险起见,妙子还是往风间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被告知美树子太太两点就出门去参加歌舞伎座的舞会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异样。美树子每次出门都会乘坐自家的车,无法隐瞒目的地。

六点多,君代和益枝给妙子打来电话,她们也接到了带有黑框的明信片。电话实在无法打消两人心中的不安,所以她们也都直接赶到了卡斯特罗。

九点左右,妙子再次往风间家打了电话。风间家的人是这样答复妙子的:“太太说让人八点钟开车去接她,司机白崎就在七点半左右出了门,但眼下还未回来。”话语中听不出丝毫的惊慌,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有人在四处散播奇怪的明信片。

这件事让三位老板娘更加不安。明信片是在下午四点左右送到她们手中的,因此不可能还没送到美树子的亲戚家中。而且应该早就传到了风间家,引发了骚动才对。为何风间家还丝毫没有动静?

三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还是先去看一看宏的情况。九点半,由早苗带路,三位老板娘驱车离开了西银座的卡斯特罗酒吧。

令人沮丧的绵绵阴雨,依旧淅淅沥沥地洒落在东京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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