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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读了二十几页后,梨帆暂且停下了手。

往回翻了几页,确认过疑问之处后,梨帆先用手机搜索了一会儿,是已经用了两年左右的iPhone XS。

文中出现的“十万石红豆包”是真实存在的点心,连维基百科上都有单独词条。生产商是埼玉县行田市一家名叫“十万石福砂屋”的副食品公司。给包装画插图的著名版画家叫栋方志功,他的逸事也登在了维基百科上。虽然这所“星智女子高中”并非真实存在,但截至二〇〇五年,行田市似乎有一所叫行田女子高中的女校。

而她把一九八八年描述为“二十五年前”,说明这个故事发生在二〇一三年,也就是七年前。从“倒春寒”之类的描写来看,时间差不多是三月吧。而文中还写到主角“我”在下个月就会迎来五十岁生日。

志村多惠投稿《养狗》的时候正是此年,年龄也一致。她在个人信息中填的住址应该也是埼玉县。

恐怕这个“我”就是志村多惠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主角。因为叫多惠,所以小名叫“多多”吧。不过,从切入故事的第一行起,就能看出她跟新人奖收到的那堆“大叔吹牛记”似的自顾自怜很不同。从文笔中可以窥见她明确意识到读者的存在,并经历了反复推敲。志村多惠果然是个“能写”的人。

梨帆又确认了一下时间,就快到六点了,所谓的下班时间。书籍编辑部的区域里除了梨帆之外,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

编辑的工作经常会受原稿的完成时间点或者杂志书本的校对状况影响,变得摇摆不定。法律上也承认这种不受时间约束的裁量劳动制[裁量劳动制是日本劳动法所采用的一种雇佣形态,是将出差等单位工作场所外的劳动或裁量劳动,依据劳资协定视为完成一定时间勤务工作的劳动制。],所以下班时间一直都是有名无实的。然而,因为“新冠”的影响而引入远程办公之后,公司反而开始建议到社上班的人提早下班。

杂志编辑部的总编是“新冠只是小感冒”论者,在他的掌管之下,只把规定当耳旁风,在临近校对完毕的时候,还是跟以前没区别,不少人直接在公司睡。可书籍编辑部已经没有在公司留很晚的人了。

梨帆看了眼那沓原稿纸。

首先令人在意的是“我”为什么想寻死?与亚里砂这个同学的重逢又会引发什么呢?

更改计划——回家再仔细阅读吧。

今晚的事虽然很重要,但不至于非得今晚完成不可。现在梨帆只想阅读这篇小说的后续,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吧。

梨帆将原稿纸放回信封,又装进出勤用的手提袋中,从座位上站起。

地铁东西线的车厢中一如往常地拥挤,这班车是从东京的“睡城”西船桥出发,途经浦安、葛西那片湾区,到达东京都中心,而且终点站中野还与中央线接通。这条线路的拥挤率据说是日本第一。

自开始工作已将近十二年,梨帆几乎每天都会在满员的电车中晃晃悠悠地上下班。眼前的景象跟往年的决定性差异就是,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紧急事态宣言》刚发布的时候,拥挤多少缓和了一些,但一结束就立刻恢复原样了。即便如此,夏季并没有极端的感染扩大现象,同时又传来了海外制药公司的疫苗开发有进展的消息,整个氛围就好像“新冠”疫情会就此收敛一样。那或许只是一种乐观,或者愿望。到处都能听见“与新冠共存”或者“新常态”这种词汇,人们身处病毒蔓延的世界中,仍旧想要夺回跟以前一样的日常。

然而,从秋季到入冬的这段时间里,新增感染人数开始增多,最近几天的感染扩大情况明显比春季更严重。即便如此,街上的人潮与电车里的拥挤仍无缓解迹象。梨帆自己已经是居家办公,可因为各种琐事,还是要频繁往公司跑。

大家一定是拼命抓着这种日常不肯放手吧。

梨帆对触碰车厢里的吊环或者把手已经有了抵触,什么都没抓,就站在人堆中间。好在自己家在东阳町,这段路上不会很摇晃。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

“1986年”,这是梨帆出生的年份。

女孩取名排行榜里,“爱”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美穗”,第三位是“麻衣”。在父母那一代人里必不可少的“某某子”这样的名字,现在连前十名都进不了。梨帆的同学里就已经很少取这种名字了。不过像梨帆这样的名字也挺少见的,自然别想进前十,她这么多年甚至都没见过和自己同名的人。

这一年,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了核泄漏事故,英国的戴安娜王妃首次访日,哈雷彗星靠近过地球。

这些事情都未曾对梨帆的人生造成过直接影响。但这一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想必一定对梨帆的人生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这部从一九八六年四月开始施行的法律在之后又经历了两次大修订,直至现在都是日本在招聘和录用时适用的基本规则之一。

在企业里的录用、晋升等场合,表面上是禁止男女差异化的,护士不能仅限女性,空姐也要改口叫空中乘务员。在很多企业里,端茶倒水都曾被认为是女人的活儿,现在则是把这类以杂务为主的工作称作“一般职位”,又增设了能与男性职员做同样工作、能够向上晋升的“综合职位”,开始广泛录用女性。

这部法律恐怕也影响到了志村多惠《漫长的午后》中的登场人物。

按年龄来计算,与主角重逢的亚里砂应该刚好是在一九八六年大学毕业,然后参加工作。她是作为应聘综合职位的第一代女性被贸易公司录用的。而“我”是短大毕业,比亚里砂早两年开始上班。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分综合职位与一般职位。

主角“我”说自己和亚里砂的“立场和状况完全不同”,或许暗含着她们各自所面对的选项也不同吧。尽管小说中没有明确写出,但也可以从中读出“我”不论是上短大还是进当地企业就职,都只是“结婚前的铺垫”。

既然《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这样的法律需要大张旗鼓地颁布出来,反过来就意味着,在此之前,整个社会从未设想过女性要在外工作。实际也是如此,梨帆的母亲尽管也在父亲家传的酒庄打过下手,却从未以公司职员的身份工作过。

梨帆心想,如果是我,情况会怎样?如果与文中的亚里砂和“我”,也就是和志村多惠生在同一个时代的话……

梨帆大学毕业并正式就职是在二〇〇九年,找工作是在前一年。当年专为那些想和男性做同一份工作的“特殊”女性设立的“综合职位”已经变成了最普遍的职位,而“一般职位”反倒变得不一般了。更多的企业已经不再区分这二者,录用时不分男女了。

包括梨帆在内的许多同学都认为,出了学校就工作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其中也有人希望早点结婚,赶快进入家庭生活。但是,再也见不到把工作当成婚姻跳板的人了。

相比过去,女性的可选项应该是增多了。外资企业的录用人数也增加了,像IT这种过去根本不存在的产业都成型了。

可选项越来越多了……或许吧。

想着想着,电车已经走了五站,驶入了东阳町站的站台。

随着下车的人潮,梨帆也踏上了站台。她穿过检票口,从一号口出去,沿着南北向的四目大道朝北走。

半路上的左手边能看见一所学校——都立深川高中。混凝土筑的校舍能看出有了些年头。梨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觉得它很小,或者说很窄。梨帆上的县立高中的校舍相当于连排三幢这么大的楼,操场面积也大了一倍多。

梨帆在这所深川高中斜对面的罗森便利店里买了三明治和乌龙茶,晚饭就用这些打发一下。

店里有穿着学校制服的男女生在边谈笑边买东西。他们戴着成对的运动口罩。女生还抓着男生穿的外套下摆。从气氛看来,一定是对情侣。

梨帆不禁开始思索,在东京这种男女共校的高中里上学的孩子们,他们的青春和自己的体验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

梨帆的老家在栃木县,是位于县北的一个小镇。她每天要花一个半小时去宇都宫市的县立高中[“县”是日本的省级行政单位,县立高中相当于中国的省级高中。]上学。这所高中和《漫长的午后》中“我”上的星智女子高中一样,也是一所女校。

梨帆并没有特别想进女校。她初中起就擅长学习,成绩很好,所以想进一所能升学备考的高中。按照当地初中升学的常识,这样的学生一般都得去宇都宫市、栃木市或者佐野市这种“城里”的男校、女校。升学率高的不是男校就是女校,这样的地方应该还挺多的。

梨帆把三明治和乌龙茶装入袋中走出了罗森。自从塑料袋也要收费以来,梨帆已经放弃了挎包,而是改用方便买东西的大号托特袋来通勤。

沿着四目大道继续走,前方能看见远远发着光的晴空塔。水蓝色的“粹”、紫色的“雅”和橙色的“帜”是晴空塔的三种基础灯光色,圣诞节、新年、情人节之类的节庆时还会打出特殊的灯光。早春和夏季时还打过深蓝色的灯光,据说那是地球的印象色,也包含了战胜疫情的寓意。这是有意无意看到的电视信息类节目中介绍过的。

今天看到的是……紫、蓝双色。梨帆最近经常能见到这种灯光,大概是期间限定的吧,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就能立马知道,可愿意耗费这微小劳力来了解一下的瞬间从未到来过。

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为什么叫“四目大道”呢?刚才买东西的便利店里播放的歌曲名叫什么?在全世界肆虐的新型冠状病毒在医学上与其他病毒有哪些不同?梨帆通通不知道。

只要想知道,应该还是能知道的,但有太多不得不做的事情排在这些问题之前。即便偶尔会被动地捕捉到一些传到耳边的信息,梨帆也不愿意积极地去探究。

这个世界太过剩了,到处都充斥着物质和信息,其中绝大部分到死都来不及了解。不知是从何时有了这种想法的呢?

同样的一件事,在过去感受到的就不是“过剩”而是“丰富”:小时候被带到百货商店的玩具卖场,被各色玩具和游戏软件包围时;看到初中的图书室比小学的大很多,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书本时;高中和朋友一起去当时还开在宇都宫的109商场,一件件地试穿衣服时;从电视和杂志上接触到东京流行信息时——不论哪个瞬间,都是那么令人欢欣雀跃。

尽管家里只允许买一个玩具,尽管图书室里的书根本看不完,尽管没法把喜欢的衣服都买回家,当时谁也不介意。

就算不能立刻获得,只要它在触手可及的范围里有足够多,就让人很愉快。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当时还天真地相信只要期望就能得到吧。

“全能感”。

很多孩子都具备这种感觉,梨帆也切切实实地拥有过,说不定还比其他人更多一些。如果换成初高中时常用的一个词,就是“样样能行”。

那只是个把地名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北关东小镇,但对年幼的梨帆来说,自己所在的地方无疑就是世界的中心。父母自不用说,当时仍健在的祖父母和街坊邻居对梨帆都很亲切。“真可爱啊”“真是个好孩子”“真聪明”“我家孩子也经常说到小梨”……在懂事之前,她就已经沐浴在无数的赞誉声中。

小学时,她只要在学校正常听课,不需要去什么补习班就能总考满分。不管是跑步还是打垒球,她都比男生跑得快、扔得远。

六年里的成绩单上几乎都被三阶评价最上一栏的“优秀”填满了。

运动会上的接力跑,她总是最后一棒。五年级的学习发表会上演《刚巴大冒险》[《刚巴大冒险》是日本作家斋藤淳夫所著儿童小说改编的动画,在中国又被称作《小老鼠历险记》。]短剧的时候,她还被选去演主角刚巴。可刚巴明明是只公老鼠。

女生团体要做什么的时候,梨帆总是那个决策者。

不管哪件事都并非梨帆主动请缨,而是周围的人推她上去。比如“小梨,能拜托你吗”或者“小梨应该能行”。

上初中之后也是一样,就算学习或者体育成绩并不能时刻保持第一,她也几乎是名列前茅。全能感,样样能行。

就是这种感觉。

被上天眷顾的感觉。

说不定出生在四月[日本的学校在每年四月开学,故招收的适龄学生是四月前出生的。],比同年级所有人都成长得更早一些也成了她的优势。

梨帆的小学每个学年只有一个班,不到四十人。在这个中学也才不满一百人的小镇上,进一步缩小到孩子的社交圈里,梨帆确实很特别。

“以为会自然而然地位于前列,但发现不拼命跑连原位都保不住”,梨帆产生这种想法还是在升上县立的升学名校之后。

在第一次期中考试时排在了年级五十多名,这让梨帆很受打击。这是她初次与不努力就跟不上的情况相对峙。

还不仅是学习方面。要融入班上的哪个小群体?如何在不违反校规的灰色地带把制服穿出花样来?喜欢的音乐和在看的电视节目是什么?想要维持住一个八面玲珑的自己,必须足够努力。当然了,当时的梨帆并没把做这些事当作是努力。毕竟世界丰富多彩,努力就会获得回报。不努力就跟不上,换言之就是努力了就能跟上。

所以她很努力。

学习方面就算达不到顶尖,也要保持在三十名以内。但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做题机器,又要适度地打扮一下。

宇都宫109商场是在梨帆上初三时开张的。虽然不到四年就撤店了,但梨帆上高中时还一直开着。在东京如火如荼的辣妹文化也登陆到了宇都宫。染棕发是违反校规的,梨帆也没勇气做全脸美黑,只能用上双眼皮贴,稍微加点假睫毛,又穿上泡泡袜。她还用109商场里的时装店购物袋当过休闲提包。每次跟朋友出去玩,都要拍大头贴,然后贴在手账上。当时还很流行用细油性笔在大头贴的旁边写上J-POP[J-POP即Japanese POP,日本流行音乐。]的歌词,或者引用一段自己喜欢的漫画台词。梨帆当时沉迷的漫画是《NANA》,就从中引用了不少。比如“因为在这双臂弯中,装满了我想要的全部未来。我就是有这种预感”之类的。

梨帆上的女校附近有一所平均分差不多,可以说是旗鼓相当的男校,两校间还有交流。出挑的女孩都会在这过程中寻找交往对象,所以梨帆也和男校的学生交往过,那是个在棒球社里做中场手的高个儿男生。梨帆被朋友叫去看练习赛的时候,见到他一个鱼跃接住了高飞球,就喜欢上了。她拜托朋友的朋友安排了一场联谊会(当时是用了这个词,其实只是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那时候凑近看了他的脸,确定至少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之后,还松了口气。又是跟唱,又是积极地搭话,还时不时给他暗送秋波。一通尴尬的示好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对方就来表白了。一个月左右两人就分手了。

梨帆不经意间听到了一阵笑声。

从身后走来的两个人超过了她,是对说说笑笑的男女。如果没看错的话,就是刚才在便利店见到的高中情侣。

两个人朝着车站的反方向走。他们要去哪里呢?去某一方的家里吗?还是去哪个公园呢?现在并不是能在户外卿卿我我的季节,但他和她或许并不介意。

梨帆也不再确认他们的目的地,一边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远去,一边在十字路口右拐。

这对情侣和晴空塔从视野里消失了。地图上显示这是一条沿着“横十间川”这条河的小路。种在堤坝上的树木把河都遮得看不见了。前进方向上有一轮不知算不算满盈的圆月,像路标一样发着光。啊,错了。月亮自己不会发光,只是在反射太阳光吧。这是梨帆所知晓的少数小知识之一。

“因为在这双臂弯中,装满了我想要的全部未来。我就是有这种预感。”

梨帆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在满是大头贴的手账上写过的台词。

那是《NANA》中一个女主角小八接受表白时的场景。后来,小八在回首往事时这么说:

“那个满月的夜晚也许就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了。”

梨帆自己也一样。阅读那部漫画的日子,也许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一个以为自己样样能行的乡下高中生。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为情。即便如此,她还是相信未来。

高中毕业后,梨帆抓住升学的机会来到东京。她考取了东京一所公认的私立名校。确定合格的时候,全家把她夸上了天。高中同学也对她说了好几回“真羡慕你能去东京”。

梨帆自己也对东京求学很兴奋。虽然家里不算富裕,但哥哥已经工作了,父母和两边的祖父母也都慷慨支援,筹出了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同学里有出于经济原因只能上当地大学的孩子,借了额度惊人的奖学金[日本有“借与奖学金”制度,需要偿还,相当于助学贷款。]去东京的孩子也不少。梨帆觉得自己在经济上也很受眷顾。

可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走的学业方向。因为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落榜了。

如果初中的成绩够优秀,高中就去宇都宫的女校或者男校,大学考附近的国立大学,格外优秀的孩子才会去考东大。这就是梨帆老家所谓的“精英路线”。

梨帆可不想被硬套进“精英”这个让人略显害臊的头衔中去,她觉得自己当然也要走这条路线,就算考不上东大,其他的国立学校只要努力一把也能上。

因为在梨帆此前大约十八年的人生中,努力都是有回报的。

所以她也努力备考了,至少比普通人更努力。高三的暑假也一直趴在书桌前。然而,结果并不理想。成绩虽不是吊车尾,但也没提高。年级排名进不了二十名以内,偏差值也几乎没变。模拟考试时,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最好也就是C判定[日本的高中会根据录取成绩的偏差值估算出各学校的合格线,并通过模拟考试算出志愿学校的合格可能性,分为A到E判定。而C判定的合格可能性为50%。]。或许这个水平也有能合格被录取的人,但梨帆却落榜了。

她明白这个结果跟自己的实力是相符的,也不想再复读一年了,就决定去上合格的第二志愿私立大学。

也许,当时就是梨帆人生中第一次与“想要的未来”失之交臂。

可她当时没这么想,觉得还挺好的。她想的是,相比小地方的国立学校,肯定是东京的私立大学更让人开心。

实际上,东京的大学生活确实很开心。

梨帆上的私大一年级分为两个群体:一种是从附属高中升上来的,对东京吃喝玩乐熟门熟路的内部生;另一种就是考进大学部,学习不错但有点土气的外部生。外部生里有很向往内部生的人,也有瞧不起整天玩乐的人。梨帆是前者。她加入了一个内部生很多的活动社团。好在内部生也都很直爽,来者不拒。新人欢迎会上,梨帆第一次喝了酒。社团常去的那家居酒屋不确认年龄就会给混杂着几个未成年人的学生团体上酒。梨帆从他们口中知道了里原宿的古着店、涩谷的俱乐部,还有据说到东京就必吃的新宿咖喱店。关系好的内部生姑娘还教会了她穿搭和化妆。大一的夏天,梨帆跟大自己两岁的学长开始交往时,就已经彻底融入了内部生那种氛围中。她跟那个学长处了一年左右就分手了,很快又交了新男朋友。打过网球,泡过卡拉OK,下海游过泳,还做过许多兼职:便利店、K歌房、海边商铺、展示会的接待员。当然,课业也没丢下。回想起来,真是无比充实的四年。

但那时候已经……

无法确定一个精准的时间点。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梨帆来说已经过剩了。明明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得不敷衍的事情却越来越多。样样能行的感觉——那种全能感——逐渐变得稀薄,只有繁忙浮出水面。

没错,太忙了。

大多数内部生都是东京土生土长,来自富裕的家庭。想要跟上他们的生活节奏,金钱与时间都不够用。社团、兼职、上课、兼职、朋友、兼职、男朋友、兼职、兼职,连睡觉都不舍得,整天连轴转。

梨帆一边迷迷糊糊地回想往事,一边沿着小路走,逐渐能看到自己家的公寓楼了。那是一幢二层楼六间房的高台型公寓。她打开入口处的邮箱,里面塞着修水管的广告冰箱贴和带折扣券的Uber EATS外卖传单。梨帆把它们都收起来,带回自己的房间——二〇二室。

一开门就摘下口罩,呼吸顺畅了一些,心想“啊,总算到家了”。这是今年才体会到的感觉。

走进房间前,她先用放在鞋柜顶板上的除菌喷雾给手指消毒。这是今年养成的新习惯。

房间是月租九万五千日元的1LDK[日本的1LDK指的是一室一厅带厨房的房型。1代表一室,LDK是指兼作客厅、餐厅、厨房的一整片空间。95000日元约合4500元人民币。]。

L、D、K,Living Dining Kitchen,里面不出所料地堆满了过剩的物品。

餐桌上放着镜子、一套化妆品、装着补剂和常备药的盒子,还有遥控器——分别对应电视机、唱片机、插在电视机上的机顶盒、空调、灯具、买回来就没怎么用过的循环扇。光遥控器就有六种。

客厅地板上除了那台循环扇之外,还有加湿器、平衡球、软垫、开放式衣架,再加上无PP树脂收纳盒,整整堆了十五个。里面装的除了衣物之外,就是许许多多的装饰品、文具、生活类小物件。

厨房也不落下风,有餐具柜、微波炉、电饭锅、小平底锅和雪平锅等料理器具,还有两只用来储物的敞开的纸箱。一只里放着瓶装水,另一只里存放着麦片、袋面、罐头等长期保存的食物。

上个周末已经做过大扫除,整理得像公司书桌上一样干净,垃圾也全都丢出去了。即便如此,仍然难免有些繁杂。

刚上班时、结婚时、离婚时,来到东京后的每个关键节点,梨帆都搬过家。每次都把不需要的东西丢了。某本讲收纳的畅销书里说,把让自己不再心动的东西丢弃掉吧。梨帆也跟着模仿过。

但回过神来,东西又变多了。还没搞明白到底心不心动,东西就越积越多。太过剩了。

梨帆从外套里取出手机,把衣服挂上开放式衣架。倒不是特意去看,只是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锁屏界面上显示的新闻。

让成人也沉迷其中的儿童文学作家——牧岛晴佳的世界

一定是平时的搜索记录体现出了使用习惯,所以精选出了梨帆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吧,与出版相关的新闻出现得很频繁。

牧岛看来终于要爆红了。

就算工作上没有交集,梨帆也知道牧岛晴佳这个作家。正如文章标题所说,尽管她写的只是面向孩子的儿童文学作品,但因为很有深度,也让许多成年人成了书迷。梨帆也把她出的作品全看过一遍。在书迷之中,她只在小圈子里有点名气,可最新作品被提名为大众熟知的权威文学奖入围作,知名度一下子就飙升起来。

啊,不好。

梨帆忽然有阵轻微的耳鸣。是不同于PMS的另一种不适感。

要来了——

这是预兆。可这预兆只会在发作一瞬间之前到来,几乎没有意义。

果然,她开始心悸了,呼吸不受意志控制地变浅、变快。几乎不吐气,都在吸气。整个身体仿佛只剩下一个心脏,怦怦直跳。

过度呼吸。在这个过剩的世界里,连呼吸都过剩。

最近都没出现过,所以她掉以轻心了。

在耳鸣的预兆出现后,不到十秒钟,胸腔里就好像被塞满了棉花一样难受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梨帆安慰着自己,向洗手间走去,她从毛巾架上取下一条毛巾,捂住嘴巴。尝试了各种方法之后,她发现柔软的棉质洗脸巾是最能让人放松的。

只要有意识地停下呼吸就好了……不行,做不到。那么至少放慢一点,能做到吗?可以。

在与自己身体对话的过程中,呼吸的速度逐步减缓了。不要关注吸气,而是有意识地呼气。呼气、呼气、呼气,像把塞在胸口的棉花掏出去一样地呼气。

第一次发生过度呼吸的时候,梨帆陷入了恐慌,在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叫了救护车。如果就那样晕了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在反复经历过好几次之后,她也渐渐学会了应对方法。

现在,她已经基本能随自己的意识控制呼吸了。尽管还有些心悸,但胸口塞满棉花的感觉已经缓解了,痛苦也一点点稀释而去。

能屏住呼吸了吗?能屏住。好,到这一步就没事了。

梨帆屏住呼吸,缓缓地数了五个数,接着做深呼吸。

胸口的痛苦消失了,只剩下心悸。症状变轻了些,但还会残留一会儿。一向都是这样,也只能不去在意它了。

过度呼吸的成因大多是压力。“有什么头绪吗?”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时,医生这么问过梨帆。那是个身材微胖、耷拉着眼皮,很难从眼神中窥见情感的中年医师。

“啊,我也不清楚。压力吗?工作上确实感到有些压力,前阵子还刚离过婚……”

“这样啊。总之先给你开点中药吧。如果再次发病,或者不放心的话,建议你去看看心身科。”

这番谈话之后,就开了一种名字念起来都怕咬到舌头的中药方子——抑肝散加陈皮半夏。发病的源头在哪儿,其实梨帆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想告诉初次见面的医生而已。在那之后,过度呼吸也时不时会发作。

这全都是自己的选择。

房间里满溢的各类物品自不用说,恐怕这过度呼吸也是自找的。这并不是她向往过的未来。但确实是自己选的,是自己选择了这一切。

为防万一,梨帆把洗脸巾当护身符似的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刚才慌乱中放在衣架旁的托特袋,走进房间。

这就是1LDK中“1”的部分。这个带床的寝室在远程办公的时候也被当成工作场所来用。这个房间里当然也被东西塞满了。

最多的就是书。一整个壁橱都成了书柜,还有放不下的书,就都堆在地板上。

梨帆走向书桌。桌上有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和笔筒。直到上周还摊了一桌的远程办公资料已经全都整理到了一旁的矮柜中。

梨帆从袋中取出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和乌龙茶放在桌上,顺便展开了《漫长的午后》原稿纸。她没有从中断的地方开始,而是从头阅读。

都说女人的下午很长,那么我的下午是从几时开始的呢?

伴随着这段文字,仿佛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我想当个小说家,能成功吗?”

是很久以前听到的,志村多惠,也就是写这部小说的女人说的话。

当时被她的话打动,或许是因为她言语间的殷切,与自己曾经怀有的殷切很相似。

在世界逐渐失去丰富,变为过剩的过程中,仍要拼命成为某一种人——就是这种令梨帆狼狈不堪的殷切。那个比自己大了一轮都不止,也从未当面见过的女人,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她的殷切。

一定是这样的。事到如今,才意识到七年前自己的心中所感。

她顺着志村多惠那很易读的手写字看下去。

在这个早已过剩的世界里,有一件事从小以来都没变过。那就是翻开书本,沉溺在故事之中的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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