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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午后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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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亚里砂无从知晓我对她产生了杀意,她喝了一口撒着巧克力碎的豆乳拿铁,似乎想起了什么,说着“啊,对了”,把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取出了一件东西。 一个刚好能纳入手掌中的平坦四方块。是手账吗?……不,是手机。装在了一个粉橘色的保护壳中,大概就是那种iPhone。 “多多,总之先把手机号码告诉我吧。” “我没有啊。” 听我这么说,视线原本停在手中iPhone上的亚里砂抬起了头。 “咦?” 她像是没能理解我说的话,稍稍歪了歪脑袋。 连这一点都没变过。为什么不先问我有没有手机呢?她以为人有手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才直接来问号码了吧。 “我说我没有手机。” 亚里砂惊讶地眨眨眼:“为什么?”“又没什么必要。家里也有电话。” “不,去外面有时候也要联络啊。” “我没有那种时候。” “那你怎么收发邮件呢?用电脑?” “家里也有电脑,可我不用,也不发邮件。” “啊?那你完全不上网看看吗?” “不看。” “Facebook和YouTube也不上?” “那是什么?” “骗人呢吧,你不知道?” 其实我姑且还是知道有这些网站的。 看见亚里砂一惊一乍的样子,反而觉得有点痛快了。 对你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亚里砂把眉头皱成了八字形。她的五官本就显大,表情不言而喻。 “你这样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你的世界会变狭窄的。” “才不会呢。倒不如说有了手机之后,用得越多,家里越乱。有手机才狭窄呢——净看那一小片屏幕了。” 亚里砂呆住了,接着笑了起来。笑声和刚才一样尖锐。 还在店里呢,饶了我吧。周围的一切都让我警觉。而亚里砂则毫不在意地擦擦眼泪接着说:“多多你啊,真是与众不同。呵呵。你说的对,也许确实变乱了。有了这个,各种意义上都乱糟糟的。” 亚里砂拿起自己的手机,在半空中晃悠了几下。 “不过,我觉得正因为你能这么想,才更应该有部手机。多多,稍微闲散一点更适合你。你结婚对象和儿子肯定也有手机吧?” 结婚对象?啊,是说我丈夫吗?真是奇怪的用词。一般不都会说“你先生”或者“你老公”吗?算了,不管了。 “他们有啊。我儿子的应该和你的一样。” “iPhone 5?” “这我就不清楚了。” “唔,嗯。不管怎么说吧,家里其他人都有手机,就你没有,不觉得奇怪吗?” “都说过了,我不需要啊。” “他们也这么说你?” “什么?” “比如你结婚对象,会不会说你没必要用手机呢?” “没说过这种话啊。我纯粹是从来没觉得想要手机而已。” “真的吗?会不会是你就算说想要,也能料到结婚对象肯定会说没必要,就主动放弃了呢?” 说什么呢?为什么说得好像很懂我一样?隔了二十五年啊,我们有二十五年都没见面了! 已经超越了生气的范畴,对她只剩下愕然。 “这怎么可能呢?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买的。这件外套就是。” 另外还有用来研究自杀方法的书。 “啊,多多,你在工作吗?” “不外出工作,但也得管好一大家子,该用的钱都在我手上。” 我从结婚以来到这把年纪,一次都没外出工作过。 “也就是结婚对象的钱吧?那你儿子也给家里出钱吗?” 她这说法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早已经恼怒了很久,可亚里砂却像才刚发现似的,沉下脸来说了句“抱歉”。 “我并不是瞧不起家庭主妇。不管是做家务还是外出工作,都一样辛苦,一样重要。得到相应的报酬也是应当的。” 对她这样的解释,我仍旧无法释然。而亚里砂又接着问:“那你有自己的卡吗?” “这倒还是有的。” 家庭收支用的银行账号是以我的名义开的,借记卡上还捆绑了银行推荐的信用卡功能。 “是吗?啊,对了,多多,我记得你有驾照的吧?” “啥?” 我能理解她的问题,但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们一起兜过一次风的吧,开到了鸭川的温泉。” “啊,是去过。” 驾照是在我短大一年级时考的。那年冬天,我借了父亲的车,跟回老家的亚里砂来了次一日温泉旅行。 “那次真开心啊。” “嗯。”我随口附和。 真开心?没错,是很开心。但已经是三十年前了。去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泡在温泉里的时候,我们俩都聊个不停。聊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腹肌……” 回忆脱口而出。 “咦?” “啊……呃……你让我摸了摸腹肌,对吧?” 在那池温泉里,我们坦诚相见了。虽然高中体育课前也在同一个教室里一起换过衣服,但两人独处又在近处互见裸体还是第一次。真到了那场合,就算是同性也挺难为情的。我正尴尬的时候,亚里砂却有点自豪地向我露出了肚子:“瞧我的腹肌,分块了呢。”她说过自己每天都做俯卧撑和腹肌运动,身体线条自然很紧致。只见她心口到肚脐确实有着分明的腹肌线条,但不至于像健美选手那么大块,却有一种把累赘之物完全剔除的简单美。 “等等,讨厌啦。多多,你说什么呢?” 亚里砂笑了。我也跟着笑了,不像刚才那样在乎周遭的反应了。 “想都想起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还有腹肌吗?” “怎么可能有呢?我都五十岁啦。那你现在还经常开车吗?” “完全不开。典型的有照不敢开。现在开的话,我有信心能撞死人。” 开车最多的时候,应该是儿子出生到上小学期间吧。临时要出个门,或者去幼儿园、补习班接送孩子经常要用到车。开的是丈夫名下的丰田MARK Ⅱ。当时他只在周末出去打高尔夫时会用车,我开得比他频繁多了。儿子升上初中后,我开车的机会也少了,出去买个东西还要把车发动就太麻烦了,于是我再也没开过。 “那你带着驾照吧?” “嗯,就当身份证用。” 听到我的回答,亚里砂说:“好,那我们走。”接着就直起身子。 “咦?” “走啦,多多,站起来。” “咦,啊?” 我被莫名其妙地催促着站了起来。 “你杯子里也还剩不少呢,边走边喝吧。” 亚里砂披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把自己的纸杯捧在手中。 原来这个可以带出去啊。我有一瞬间产生了奇妙的赞叹,又立即回过神来:“干什么?要到哪里去?” “去给你买手机啊。不过现在都叫智能手机了。”亚里砂抓起自己的手机,理直气壮地说。 两个半小时后,我和亚里砂又坐在了咖啡店里,是上次那家的分店。从本地坐电车三站路就能到终点站,那里直连着一幢购物大楼,店就开在楼里。 因为是连锁店,装潢自然很相似,但面积比上一家翻了倍。靠近入口的柜台与餐桌跟椅子的间隔很狭小,显得密度很高,而往里面就宽敞了一些,气氛显得更为休闲。 我们进店的时候,里面的桌子正好空着,于是又面对面坐下。 “多多,刚才你说是第一次进这家对吧?就是说,你还没喝过这儿的焦糖玛奇朵。推荐你至少尝一次哦,很好喝的。” 我就随着亚里砂的推荐,点了这杯名字像咒语一样的饮料。 味道正如名称给人的想象,是添了焦糖味的咖啡。很甜,但也有点苦味和焦香,喝起来就像在品尝点心,确实很美味。 我稍微喝了几口,当嘴唇离开纸杯时,杯盖的饮用口上沾上了一点红色。 “真合适啊。多多,你的脸很淡雅,所以口红要抹浓一点的。嘴唇红一点,更衬出你漂亮的脖子呢。”亚里砂仔细盯着我的脸说。 我的嘴唇上已经涂了两个半小时前还没有的口红,皮肤上也涂了淡淡一层粉底。 亚里砂在化妆品卖场请美容柜员给我化了妆。虽然我也知道有这种服务,但总觉得是年轻人才会去做的,所以从来没用过。可亚里砂却说:“像我们这种老阿姨才更应该用啊。美妆和化妆方法可是日新月异,必须让柜姐来教才能把课补上。”接着半强硬地把我拉到了柜台前。她把化妆品叫成美妆,把美容柜员叫成柜姐,把追赶潮流说成是补课。 给我化妆的美容柜员也夸我脖子漂亮,又说我的脸化了妆很上镜。照镜子时,我看到自己的嘴唇上涂着不同于平日的深红色,刚开始还觉得有些别扭。但美容柜员和亚里砂不停说着“很合适”,我也被她们说服了。我一向觉得自己的脸淡如白水,特别平庸,可现在确实变得精致多了。即便比不上亚里砂,看上去感觉也年轻了几岁。结果是我买下了那支口红。 从化妆品卖场到咖啡店的路上,我也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脸。见到镜面墙或者能照出人影的玻璃,就忍不住多看几眼。 “对了,我们来张自拍吧?”亚里砂指着我手上的长方形金属板说。 手机,不,智能手机,iPhone 5。 我终究还是买了。我被亚里砂拉着坐上了本应该轧死我的列车,来到了终点站前的大型手机店。 就算我有银行卡,突然间买这么贵的东西还是很犹豫,可亚里砂笑着说:“没关系啦,机器本质上是免费的。” 进入店里,就见到四处都写着“0元购机”这四个字。对店里张贴的传单和价格标签解读一番来看,智能手机实际上仍然是价值好几万日元的高价商品。但分期购买的话,就会从每个月的话费中扣除相当于应付金额的费用,所以才等同于购机免费。 总觉得这是踏进了任人宰割的圈套。在我所知的常识中,分期付款是要收取利息的,可为什么能扣除到免费购机呢?我问了之后,亚里砂告诉我说:“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可真了不起。因为手机必须拉到足够多的用户才能赚钱呀。他们就是这种商业模式。”光是把圈套换成商业模式,我仍然不太理解。 智能手机除了iPhone之外还有一种叫安卓机的,出了很多种类。根据合约套餐和形式的不同,有许许多多的花样。我根本不知道该选哪个。机型和套餐全都是身旁的亚里砂帮我决定的。不,是她擅自决定的,挑了和她完全相同的机型。 之后她又说“顺便化个妆吧”之类的话,把我带到了购物大楼的化妆品卖场,然后才来到咖啡店,开始教我怎么用智能手机。 用手指按一下叫点触,保持点触状态不松开手指移动叫拖拽,像扫过屏幕一样迅速移动手指叫滑动,把两根手指放在屏幕上展开是放大,反过来让手指靠近就是缩小。接着还有发邮件的方法、浏览网页的方法、搜索的方法。亚里砂所说的“上网看看”其实还不够准确,应该是看因特网上的网站。像这种店铺或者商业设施中,也有不少能提供免费上网的Wi-Fi服务,所以她又教我怎么寻找和连接,之后又教我怎么拍照。 我照着亚里砂说的做,点了画面上所谓的“图标”,立刻就映出了我的一张大脸。原来如此,不光后面有,连前面也有摄像头,所以就能像这样看着屏幕来拍自己的脸了。 “你瞧,很厉害吧?自拍用的前置摄像头也有120万像素,跟以前的数码相机差不多了。主摄像头有800万像素呢。” 我根本不懂亚里砂说的数字是什么意思,不过看着画面上映出的自己这张脸,总感觉跟刚才在化妆品卖场镜子里看到的有些不同,当然跟平时常见的脸就更不同了。我想不仅仅是因为涂了平时不会碰的深色口红。 我不由得呵呵笑出了声,亚里砂也点着头说:“自拍里的脸真的有点滑稽呢。” 没错。她说的对,是有点滑稽。 “准备好了吗?点这里就能拍了。” 亚里砂半站着,伸出手指点触画面。类似快门的声音响起,画面固定不动了。照片拍摄完成。 “原来如此。那点这个的话……” 我有样学样地点了摄像头切换按钮,把亚里砂收进了画面中。亚里砂或许也察觉到了,她立刻摆出一个故作矜持的笑容,与我按下拍摄按钮几乎在同一瞬间。 “也能拍普通的照片。” 快门声响起,亚里砂的笑容在画面中静止了。 总觉得还是挺滑稽的,我笑了起来,亚里砂也笑了。 “讨厌,多多,你别突然间拍我呀。” “可是你不还做了个表情嘛。” “那当然,我可是滴水不漏的。” 我们又笑了。 为什么呢?不经意间,我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这是我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高中的那段时光。明明那时根本就没有iPhone这种东西。但当时经常跟亚里砂像这样说笑打闹。 自从她在开学典礼向我打招呼时起,就觉得她这样的人让我很难招架。“多多”这样的小名真是多此一举啊。她夸我脖子好看,反过来说就是相貌上没有能夸的地方了。至于“与众不同”,在我看来就是把我当成怪人。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多多,你好厉害呀。理解速度特别快,真不愧是你。” “这种东西只要有人教,谁都能学会吧?” 这块叫智能手机的金属板子,除了打电话之外还能用来做很多事。可我用起来倒并不觉得特别复杂。只要看着画面,点触那些叫图标的东西,就能做我想做的事了。 “才不是呢。我们这代人里,第一次接触就能玩得这么溜的人,几乎见不着。” “是吗?”这话我还挺受用的。 “是不是觉得世界变宽广了?”亚里砂看着我的眼睛。 “也许吧。”我不置可否地回答。 不单单是iPhone,焦糖玛奇朵也好,美容柜员给我化的妆容和深色口红也好,都是我直至昨日的五十年人生里未曾接触过的事物。 以前就是这样。亚里砂总想着把我的世界打开。好坏两面都是。 “多多,你还在写小说吗?” 被问到了刚好回想到的东西,我有点不知所措。 高一时,我在亚里砂的劝说下开始写小说了。 那一年,某个流言席卷了全日本。 据说有个戴口罩的女人会向放学路上的孩子搭话,提问说:“我漂亮吗?”如果回答“漂亮”,那女人就会边说着“这样还漂亮吗?”边摘下口罩。女人的嘴巴裂了个大口子,一直延伸到耳根。小孩子会害怕地脱口而出:“不漂亮。”于是女人就用藏在身上的剪刀把那孩子刺死了。这就是所谓的“裂口女”都市传说。有人说女人拿的是把菜刀;有人说孩子没被杀,而是尖叫着逃走了;有人说从旁目击过那样的女人。各类故事变种也很错综复杂。 这个流言在暑假期间爆发性地扩散出去,连杂志和电视节目都做过专题,成了不小的社会现象。假期结束后的教室里,关于裂口女的话题也不绝于耳。 和亚里砂一起吃盒饭的时候,也聊过裂口女的话题。我提到了自己偶然间的想法:“裂口女一定也有她的苦衷吧。” “什么苦衷?”亚里砂歪着脑袋问。 我就随口编了个“裂口女为什么会成为裂口女”的故事。 她本来是个平凡女子,有个订了婚的恋人。但某一天,恋人向她提出分手,理由是,看着你这张阴郁的脸,太晦气了。所以她为了能永远展露笑容,就把自己的嘴巴撕裂了。恋人十分害怕这样的女人,拒绝了她。之后,女子了解到恋人其实已经有妻有子,意识到自己是被玩弄了,于是就埋伏在那孩子放学的路上,挥舞起早就准备好的特大号剪刀——还记得是这么一个故事。 亚里砂觉得这故事有趣极了。 “好厉害,这是刚想出来的?好厉害,好厉害。多多你果然是与众不同的。那我问你,女人是怎么喜欢上那种恋人的?” 既然亚里砂发问,我就即兴说了女人与恋人是如何邂逅以及她遇见恋人之前的故事。短暂的午休还不够我们聊的,放学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把刚想出来的故事说给亚里砂听。有时候还会说昨天的不算,其实是如此这般,等等,对故事修修改改。于是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恋爱,再到杀死恋人之子的故事就完成了。 “多多,这也太有意思了。可不能光在嘴上说说就完了。写下来吧,写成小说。我想看你写的小说。拜托了,写吧。只能写下来了。” “只能写下来了”,亚里砂这句不容分说的话语推了我一把,于是我开始写小说。总之,我先以说给亚里砂听的故事为基础,尝试写成了文章。用了《裂口女物语》这个毫无修饰的标题。 亚里砂喜出望外地读完这篇,夸奖说:“写成小说更有趣了,多多一定有写小说的才华。” 我心情很不错,为了回应亚里砂让我“再写一篇”的请求,我正式写起了小说。 虽然没有什么规定,但我基本上是以两个月一篇的节奏,写大约二十张原稿纸长度的短篇。恐怖、推理、搞笑、浪漫、科幻、奇幻……没有固定的题材,想到什么就一篇篇地写出来。 亚里砂十分乐于阅读它们,但每次也不仅仅是夸奖,有时会说更喜欢上次的,有时会说没法接受这个结局。只要有不满之处,她就会坦率地表达感想。极少几次还给过差评,说“这次完全不行,一点都没意思,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渐渐地,我对自己一个字都不写就随口评判的亚里砂有点生气:“明明是你说想看才写给你看的。”但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想过放弃写作。因为她也会鼓励我说“多多下次一定能写出更好的”。她那语气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人从心底里来气,可另一方面也让我涌出了“写就写”的斗志。 结果,从高一期中到毕业时,我总共写了十四部短篇小说。但从那以来就一直都没写过了。 所以我回答说: “没再写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那只是高中时写着玩的吧?” “啊,真可惜……” 亚里砂又把眉头皱成八字形。跟刚才听说我没有手机就说“不行”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多多,你的小说根本就不是写着玩的水平啊,真的特别有趣。刚开始的《裂口女物语》就棒极了。《猫与万花筒》和《钟表之森》也很好。《钟表之森》开头的几句我到现在还记得呢——‘惨白的哀伤纷纷飘落,但这还不是世界的终结’。” 亚里砂背诵出了我自己都早已忘记的小说标题和片段。那是挚友死去后的一名少女眺望雪景的场面。 当时我感受到的焦躁伴随着羞耻感一齐涌上心头。 “别念了!”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果然这女人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在高三即将毕业的三月,亚里砂要去东京读大学,我则会去当地的短大,已经确定将会分道扬镳。我怀着“这是最后一部”的心情把小说交给亚里砂,她发表完一通感想之后,这么说道: “多多,你真的很有才华。你今后一定会成为小说家的。” 不是“能成为”而是“会成为”。亚里砂的言语间,仿佛这已经注定。我感到很困惑,同时又心生愤怒。 在当时,我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现在却隐约明白了。 “那只是,高中时的——玩——耍——而已。”我加强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没错,那只是玩耍。 写小说是很愉快。所以当有人说着“写出来吧”在背后推我一把时,我很感激。我的世界变大了。但是那么大就足够了。那么大就足够了。 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让亚里砂一个人看。而亚里砂也只把感想说给我一个人听。那是在一对一的封闭关系中进行的,是换了一种形式的交换日记。 我从没想过把自己的小说广泛发表到全世界去。不管亚里砂如何夸奖,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才华,更无法想象成为小说家将来会是什么光景。 可亚里砂却擅自替我下了决定。或许,这对亚里砂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就是个不断拓宽自己世界的女人。她想的也许是,一个坚持写了许多小说的高中生一定会成为小说家,或者至少会以小说家为目标。 亚里砂本身就文体兼优,受尽众人关注,大学也是轻松考取,后来在一流贸易公司工作,现在还达成了独立的目标。有什么梦想或目标就去实现,这才是她眼中的人生,所以她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但我却不同。我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小说家。 我很喜欢用力拉着我,让我的世界变得宽广的亚里砂。另一方面,我又很讨厌擅自把世界拓宽到令我抗拒地步的亚里砂。 “是吗……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就算是吧。”亚里砂仍皱着八字眉叹了口气,显得非常遗憾。 看到她这副表情,我的胸口隐隐作痛。为什么非得是我来承受这种感觉? “既然这样……”亚里砂像是突然心生妙计似的说,“要不要再来玩一次?” 不懂她在说什么,这回是我歪过脑袋。 “就是说,再写篇小说嘛。写给我看。” “哈啊?你说什么呢?”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得写小说给你看啊? “你瞧,难得买了台iPhone智能手机嘛。” 买了又怎样?难道说…… “你是要让我用这个一点点写出来?” 虽然她刚教会我打字,可一想到要用这玩意儿写小说,我都快晕了。 “不是,不是。不过,我想你也会很快就习惯的,到时候打字一定很麻利。我是想让你用它查东西。普通的字典或者百科全书上的东西,现在只要上网轻松一查就都有了。连哪年哪月发生过哪些事都能知道,肯定对写小说很有用的。” 啊,原来如此,是让我用这个去查各种东西啊。 我把视线移到了手中的iPhone上。 “你就写嘛。想写的时候随便写点就好。要是写了的话,就发邮件给我吧。我可把这当头等大事,抽时间也会看的。” 亚里砂调皮地笑了。 我和亚里砂在终点站前道别了。 只留下我一人,我也不再想从站台上跳下去了。我并不是放弃了寻死,只是先延期吧。焦糖玛奇朵、新口红、iPhone,在厌倦这三样东西之前,计划暂且搁置。 走出本地车站的检票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单手握着iPhone,漫无目的地拍摄起站前的景色。人流,柏青哥店花里胡哨的招牌,反射着夕阳的大楼玻璃幕墙,环岛路口的巴士与出租车,散落在路边的烟头,混杂着暗红与靛蓝的天空,与仿佛要把天空切成碎块的交错电线。 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每一样都是司空见惯的事物,拍得也不算特别好,但就是觉得很新鲜。一种跟看到自拍照时相同的滑稽感涌上心头,整个小镇甚至都像被施加了魔法。 怀着莫名轻快的心情,我一边不时用iPhone拍摄着景色,一边沿着站前的大路前进。半路上想起了回家要准备晚饭。 儿子已经离家独自生活,所以只需要准备丈夫和自己两个人的饭。只要盘算一下家里有的食材和做好的蔬菜,就能轻松组成菜单。好像用现成的就够了——家里有猪肉和韭菜,做个韭菜炒蛋吧。啊,没蛋了。 蛋还是隔着车站另一边的超市更便宜,不过现在折返就太麻烦了。去便利店买吧。十个装的蛋,便利店要比超市贵上二十日元左右。我为这点差价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大路旁的便利店。 魔法在那里解开了。 “你连这点事情都搞不明白吗?这在日本可是常识啊,常识!钞票要找齐方向,递出去的时候要好好让肖像面对客人才对。你这乱七八糟的,又是反方向又是背面对人,也太没礼貌了。你听懂没?” 收银台处,一个白头发的男人正在对店员大发牢骚。 那男人是个横向纵向都很夸张的彪形大汉。我从入口处斜着望过去,能见到男人宽阔的背影和身材娇小的女店员。 “啊,呃……不、不好意思。” 店员用有些生硬的话语道歉。我在这家店里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乍看和其他兼职的人没啥两样,但说话语调很独特,还记得名牌上写着“丁”字。“丁”字在日语里有两种读音,也不知该念哪一种,总之她应该是个外国人吧。 “啊?喂!你要是真觉得错了,就给我好好道歉。应该是‘万分抱歉’才对吧!”男人用更强硬的语气说。 店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整个人都畏畏缩缩的。 “快给我道歉啊!说啊!万——分——抱——歉!”男人依然在要求道歉。 看来他是在为找零时收到的钞票朝向散乱而大发雷霆。为了这点小事就那样高高在上地斥责店员,简直不正常。最近常听到的“恶意顾客”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啊,唔,万——万分……” 店员尖细的嗓音在颤抖。从远处就能听出她很害怕,说不定已经含着眼泪了。被那么高大的男人呵斥,肯定会害怕啊。 “听不见!你是不想认真道歉吧?再说了,你那口日语也太臭了!听着,你想在日本工作,就给我先掌握日本的礼仪和语言再出来!” 不可理喻。钞票方向没对齐不是常有的事吗?以我迄今以来在这家店目睹她收银的经历来看,从没感觉到她的日语有什么不妥。 简直是故意找碴儿,为了发火而发火。那个男人的丑恶,都快让我吐了。 从收银台后面的准备区走出来一个穿制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我对他也有印象,是这家便利店的店长。 “那个……顾客您好,真是万分抱歉。刚才给您找零时,是我们有所疏忽。” “是啊,就是这样。这家伙就这么七零八落地递给我了。我说你们的服务水平也太低了吧。” 恶意顾客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点。态度虽然依然蛮横,但用词收敛了不少。这样的变化也让人犯恶心。 “感谢您的意见。这次真是太对不起了。你也别愣着。” 店长催促着店员,两个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算了,你们明白就好。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才说得难听了点。招待客人最重要的就是礼仪,是礼仪啊。店长啊,我也算是管理过东证一部上市企业的人,所以才特别明白。就算成本低,也不能雇这种礼仪和说话都不像样的人啊。” 或许是一通发泄后很是痛快,这位恶意顾客开始得意地侃侃而谈。店长则是连连卑躬屈膝地说:“感谢您提出宝贵意见。” 什么错都没犯就被强迫低头道歉的店员,现在不知是怎样的表情呢?来到日本遭到这种待遇,是怎样的感觉呢? 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 刚走进入口就呆站着的我,立即右转来到店外。回头又瞥了一眼,三个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恶意顾客还在喋喋不休。 我快窒息了,心脏越跳越快。 真想对那个恶意顾客狠狠说几句,但我做不到。 “住嘴吧,真丢人。如果店员是个比你更魁梧的凶面孔,恐怕就不敢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了吧。什么东证一部上市企业啊?还管理呢?你就是个丑态百出的恶意顾客而已!净挑不敢还嘴的人来泄愤,简直就是卑鄙下流!”——脑海中早已组织出话语,但还是不行,张不开嘴。 赶快,赶快回家。脚步自然地变快了。 如果是亚里砂,肯定不会逃跑。她会毅然踏入店中,把那个恶意顾客数落一番。 我就说不出口,我做不到像亚里砂那样。 我穿行在魔法已经解开的小镇中,回到逐渐老去的小镇、习以为常的小镇。我就像听到午夜零点钟声的灰姑娘一样,急急忙忙地走上归家路。二层楼的西洋风公寓“芙罗拉之家”,种着梅树的猿渡家,刚翻修的山岸家,在青空停车场转弯,走过宫地家门前,回到自己家。 啊,赶快,要快。 我脱下外套,摘下项链,冲进卫生间卸妆。把刚买的iPhone和《完全自杀手册》一起藏进寝室的衣橱。我变回了与昨天别无二致的自己。 得赶快准备饭菜了。 在电饭锅里放入米和水,切换成快煮模式,按下开始键。大概半小时就能煮好,比平时的饭会硬一些,但丈夫不会注意到的。 确认一下冷藏室和冷冻室,有现成的炒牛蒡、筑前煮、冷冻烧卖。味噌汤里就加紫菜和葱。没买到鸡蛋,就把猪肉和韭菜一起炒吧。 先是味噌汤。在小汤锅里加水煮沸,沸腾了就关火,融入高汤味噌,加紫菜和葱花。再是牛蒡,就直接装碟,煮前放微波炉加热一下。然后是猪肉,用盐和胡椒调底味,稍微撒些淀粉,把韭菜切三厘米的段。在平底锅上注油炒肉。用豆瓣酱、料酒和酱油调味。丈夫的口味重,要炒得鲜辣一些。差不多入味的时候把韭菜下进去,加点火力翻炒。 煮饭和炒菜几乎是同一时刻结束的。 我才刚松了一口气,恰巧丈夫就回来了。比平时还早一些。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打开家门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我说完,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的丈夫就是刚才在便利店见到的那个卑鄙的恶意顾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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