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梨帆紧盯着自己的手机陷入沉思。这是两年前冬天换的iPhone XS。

现在最新的iPhone型号大概是12。而在志村多惠《漫长的午后》中登场的是5代,应该还没有人脸识别。文中亚里砂说很厉害的摄像功能与现在的最新机型相比,已经很弱了。

从5到12,更替了7代,让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为什么志村多惠到现在才寄来小说呢?

从《漫长的午后》中的二〇一三年算起,过去了七年。会不会并非执笔耗费了这么长时间,而是这七年间隔本身就有必要存在呢?读到最后就能明白了吧。

不过这仅仅是梨帆的想象。作品中并未给出明确解释。

昨晚,梨帆把《漫长的午后》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直到凌晨。之后在床上睡得也很浅,明明没开闹钟,可不到上午十点就醒了,恐怕只睡了四小时左右,但一点都不困。

脑袋昏昏沉沉的,这也是常有的事。睡眠不足与健康状况不良已经成了梨帆的日常。持续到昨天的头疼消失了,现在甚至能说是状态挺好。

总之,梨帆先去厨房漱了漱口,从纸箱里取了一个能量果冻,伴着补铁剂和多种维生素补剂一起送进胃里。她已经提不起精神去买像样的早餐或者出门吃饭了。

也没换上当睡衣穿的运动服,她就这么单手拿着手机,让本已沉重的大脑运转起来。

——我是在主动思考,还是在被迫思考呢?

——为什么是现在把小说发来?

如果理由如梨帆所想,就又浮现出另一个疑问。

——为什么是我?

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梨帆自找的。

“不论短篇长篇,只要写了新的作品,都请发来吧。”

七年前,她在电话里这么说过。所以对方写了新作品就发来了。这很合乎逻辑。但梨帆已经不再是小说编辑,新央出版也从小说界退出了。志村多惠是不知道这件事吗?或者说,她是知道之后仍然发给了梨帆吗?假如是后者,她对梨帆又抱着什么期待呢?

比起胡思乱想,还有一种更快知道答案的方法——

只要在iPhone屏幕上再点一下就行。

屏幕上显示着十一位数字。《漫长的午后》原稿最后,写着“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同时附上了这串数字。

这是不读完全文就不会注意到的位置,没必要故意写个假的。这个号码是藏着意图的。

“读完之后请给我打电话。”——志村多惠在这么说。

要回应吗?还是不回应?选择权在梨帆手中。对方并不是专业作家,只是个寂寂无闻的女人。况且,没人规定必须对每份投稿都给予回应。

但梨帆还是有种被试探的感觉。

“你读了这部小说之后会如何行动呢?”

梨帆暂且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望向彻底当书柜来用的壁橱。上面几层上摆放着的是以前收拾了好几遍都不忍心扔掉的书。大部分都是虚构文学小说和漫画。其中还有不少是在栃木时就很喜欢,专门带到东京来的。《若草物语》《双星奇缘》《岸边男孩》《他和她的故事》《十二国记》《放学后的音符》《NANA》《消失于春天》《神之船》《恶女罗曼死》《HANG LOOSE》……她不会频繁地重读这些书,有的还买过电子版,但就是想一直放在手边。这些都是曾与梨帆的丰富生活同在的故事。

梨帆意识到自己喜欢书,还是大三刚开始考虑找工作时。“你这么爱读书,干脆去出版业怎么样?”闲谈中,朋友这么说。

这让梨帆很吃惊。当时梨帆的读书量充其量每个月一两本。在她的概念里,要挂上“爱读书”的头衔应该读更多,每年至少读满一百本才行。

可重新审视一下才发现,大部分同学除了课本和杂志之外,基本都不看铅字书本了。校园中的某处肯定还有读更多书的学生,但在梨帆的朋友圈中,自己已经是最爱读书的了。

“原来我喜欢书啊——其中尤其喜欢虚构的故事。”高中前,她也曾打算画漫画或者写小说。临到动笔时,才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总是遭遇挫败。她心想:我一定是没有从零创作的才能。但帮助有这种才能的人还是能做到的,也想尝试一下。

一旦有过这种想法,她就觉得自己将来的就职方向仅限出版业相关了。所以在找工作时也只针对出版社。

然而实际情况是,像梨帆这种抱有“自己创作不出,但想帮着做书”想法的“爱书”大学生,才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出版业不景气,很久以前就被称为夕阳产业,可出版社在应届生中依然有着稳固的人气,如果是大出版社,以东大为首的超一流大学毕业生都有很多去应聘的。大三的末尾——大概是一、二月开始吧——就得填申请表、参加说明会、搞企业研究、准备面试、学通识……本就繁忙的大学生活变得更忙了。

即便如此,当作第一志愿的大出版社,梨帆在第一轮面试后就被淘汰了。接着面试的几家公司也拿不到内定[在日本,招聘时的“内定”是指一种保留解约权的劳动合同,相当于录用通知,但具有法律效力,公司不可无故解约。],她本以为出版社已经没戏,正打算放弃大社去找更容易录取的外包编辑工作室时,新央出版的内定消息出了。同时,梨帆还听说会满足自己的希望,安排到做小说的第二编辑部去。

当时很开心,跟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落榜后上了东京的私大时有点相似,但更觉得自己获得了深层次肯定。

不过后来问当时负责招聘的上司为什么给自己发内定时,得到的答案是“凭感觉”。况且时过境迁,整个新央出版都不做小说了。

看着列在架上的一串书脊,梨帆又想起了志村多惠的话语声。

——我想当个小说家,能成功吗?

还是打个电话吧。没办法忽视她。

正当要触碰到屏幕的时候,来电铃声响了,画面上显示出一个名字:

风宫华子。

是梨帆负责的作家。她本来是小说家,但后来成为专栏和随笔的写手,所以新央出版退出小说界之后她俩仍有交情。而现在的交情还更深了。

一下子就触碰到通话图标,梨帆很后悔。

“小梨?”

手机里传出她尖锐的嗓音。梨帆本想一句话都不回答就挂了,可对方又像恳求似的说了句“你在听吗,小梨?”,梨帆只得把手机举到耳畔。

“喂,你好。”

“啊,太好了。小梨啊,你已经开始放假了吧?现在来不来银座?在翡翠吃午餐哦。我请你。”

关西口音和连珠炮似的语调。

翡翠是银座一家有名的和风餐厅,是政治家或者企业人士聚餐才会去的高级店,就算中午吃份简餐,其价位也不是能随便请来请去的。就算因为受疫情影响,饮食店的客流量减少了,这也不是一家哪天想吃就能进的店啊。也就是说……

虽然情况大致能猜到,梨帆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被佳奈美放鸽子了。我们三个月之前就约好了要来,早就预订了。可到了今天,她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仔细考虑之后还是不想跟我去吃饭。”

果然,梨帆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她说的佳奈美是一位名叫山冈佳奈美的记者,还跟风宫华子共著过书,两个人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不,只能说是关系曾经很好,是过去式了。梨帆也知道她们俩最近散伙了。

“原来是这样。可我今天有点事……”

“啊?那你至少在东京吧?”

“呃……在啊。”回答之后才发觉糟了,应该说早就回老家了才对。

“那不就好了?就来中午这儿一小会儿,行不行?”

“可是我今天有事啊。”

“小梨,你也不肯跟我一起吃饭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说话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你也不喜欢我,对吧?佳奈美也好,久保田也好,还有圈子里的那些人,都在Facebook上写我的坏话。什么‘某精神病作家’,说的不就是我嘛。”

听筒中传来的说话声带着明显的哭腔。

“哪有啊?我跟山冈和久保田,还有那个圈子的人根本没来往,也不看什么Facebook。”

就算梨帆这么说,风宫华子还是不以为意地继续喋喋不休:

“久保田还说我是靠潜规则才拿到工作的,整天写些有的没的。割腕的事情都被她散布出去了。我是信任她才告诉她的。再怎么把名字隐去,大家也都知道是我啊。啊,我干脆去死吧。活着一丁点好事都没有!”

出现了。“干脆去死吧”。梨帆小心翼翼地不让呼吸喷到麦克风,叹了口气。

风宫华子本来就是各方面都有点毛病的人,而她尤其恶劣的就是会像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当挡箭牌来操控他人。

她的手腕上有无数割腕的伤痕,这是事实,但恐怕并不是真的想寻死而割的。有更多能彻底死透的方法,嘴上老挂着“干脆去死吧”,一定是为了吸引注意的威胁。

“是吗,那随你的便吧。”——这句话浮现在脑海,但她说不出口。

其实说出口也没关系。其实梨帆已经不打算跟她一起做新书了。就算风宫华子死了也无所谓,跟我没关系,梨帆想。

然而,心里话还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

“别说傻话了。我知道了,银座的翡翠是吧?我刚起床,最快也得十二点半左右到,行吗?”

真正讲出口的话与其说是答应,不如说是服从。

“真的吗?谢谢你!”

风宫华子几秒前的沮丧已经无影无踪,开朗得过了头。

看来跟志村多惠的电话只能在餐后再说了。

梨帆的心里很烦躁,却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早就知道翡翠的大名,但还是第一次进这家店。中央大道旁的商住两用楼二层,整层楼都是这家店。店里的灯光打得很克制,刚进去有种昏暗的感觉。眼睛习惯之后就觉得灯光跟山水庭园风的高雅内饰搭配得恰到好处,能体会到一种幽深玄妙的气氛。

店里是全包厢制,梨帆被引到房间里,风宫华子已经先一步坐在桌旁了。

用了一大堆金枪鱼的海鲜沙拉、用特制高汤做的和风清汤、海胆和鱼子酱做的开胃菜、白煮生蚝、近江牛排,收尾是鲑鱼子饭,甜品是柚子雪酪。套餐的配酒据说是由山梨县酒庄专为翡翠生产的汽泡酒。

尽管店内的氛围和高级餐馆的金字招牌起到的加成作用也不小,可这翡翠的特别午市套餐真是让人心服口服的美味,并没有多么标新立异的菜式,但出品高雅,不管吃哪一道都很有满足感,让人觉得别具匠心。

在干杯前,从两人在桌旁面对面的瞬间开始,风宫华子的话就叽叽喳喳地几乎没停歇过。梨帆一边敷衍着她,一边想: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在其他场合品尝这些美味。

然而她自己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其他场合来这家店。编辑是个聚餐很多的工作,因对方身份而异,有时也能去到相当高级的餐厅。有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能靠经费吃大餐就是这份工作最大的优点”。但像翡翠这种要提前很久才能预订的店基本上不会去。当然,更不会私下来吃。

“……真的是荒唐透顶。只要稍微认真想一下就能明白了啊。可我把话一说出口,所有的人都说我是叛徒!”

在主菜牛排上桌之前,梨帆已经听她把换汤不换药的话讲了一遍又一遍。抱怨、哭诉、咒骂,简直是负面情感的总动员。

“今天也整个泡汤啦,我被她当成‘沙包’了,好好的休息日都在搞些什么啊?”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发出慢半拍的吐槽。

梨帆与风宫华子是编辑与写手的关系。梨帆发约稿请风宫华子写文章,只是工作上的关系。不是朋友,至少梨帆不觉得是朋友,没道理在休息日还挤出时间来无止境地听这些根本不想听的话。

但即便她们不是朋友,风宫华子也确实是一位很特别的写手。

“佳奈美不也是因为跟我来了次对谈才受关注的吗?可她却恩将仇报,出去胡说八道。久保田也是太够意思了,什么‘潜规则’啊?小梨,我记得跟你说过吧?他其实约过我好几次,但我都没理他,他就去跟佳奈美睡了。真的是,‘脑子瓦特了’。哈哈,知道这个吗?‘脑子瓦特了’,就是脑子有毛病。”

风宫华子塞了一嘴的肉,鼓着腮帮子还能灵巧地滔滔不绝。

风宫大姐啊,照这么说的话,你不也能算是我推广出去的吗?梨帆也吃了块肉,顺便把这问题一起咽下了肚。

距今六年多前,二〇一四年夏天。

仍是《小说新央》编辑的梨帆第一次见到风宫华子。那时的风宫是个几乎要销声匿迹的小说家。由于过去的责任编辑要离职,梨帆接下了责编的事务。

风宫华子出道的时间要再往前数十一年。她用一本官能要素很多的恋爱小说赢得了一个公开征稿的新人奖。当初她不到四十岁,相貌也挺漂亮,宣传时被包装成了文坛女新秀的形象,获得了一点关注。但她的出道作品并没有周遭期待的那么畅销,之后出的作品也没引发任何话题,恐怕是工作委托年年减少,新选题也很难通过了吧。梨帆接手的时候,她已经两年没出新书了。

像这种持续低迷的小说家还挺多的,或者说大部分都这样。

当然,那些连发几本畅销书、获得文学奖、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成绩斐然的作家也是存在的。一年里赚的钱远超普通上班族一辈子工资的人,说有也真有,但也只是那么一小撮。能纯粹靠小说收入来生活的人,往多了算也就占总体的一成吧,最多二成。大部分小说家都有其他工作或者在做兼职,出道之后没什么苗头,几年后就消失不见了。当小说家容易,坚持下去难,这已经是行业内的共识了。

六年前的风宫华子也是一边做着陪酒的兼职,一边勉勉强强写着小说。即便如此,从出道起能存活超过十年,也算是“混得不错”的作家了。上一位责编离职时还能交接给梨帆,是因为编辑部对风宫华子的判断是“暂且保留”。如果认为某位作家已经没希望了,恐怕就不会安排新的责编,干脆断绝关系了。不过真的只是“保留”而已,当时的编辑部里压根儿没有主动向风宫华子约稿的意向。

“要不要试试写随笔?”梨帆在与她首次见面的碰头会上,如此提议。

刚开始根本没这个意思的,只是想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里做一下自我介绍,顺便打听打听她今后想写怎样的作品,以为不到一小时就能结束了。

说实话,此时的梨帆也对她完全不抱期待。她的书梨帆以前连一本都没看过,因为接手做了责编,才把过往作品看了几本。哪本都不算差,但总感觉差点意思。就算是类似路线,也有很多比她更有趣的作家。

当时的第二编辑部里,每个编辑要负责的作家是大约五十人,不可能全都是作品符合自己口味的作家或是值得期待的作家。

让梨帆改变想法的契机是碰头会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不少,连咖啡都续杯了。

时间拖长纯粹是因为风宫华子的话停不下来,而且她说的压根儿不是新作的构思,只是一个劲地发牢骚。

从前任编辑和当初《小说新央》的总编开始,到看不惯的同行、评论家、书评人、自己的前男友们、电视明星、政治家,她一个接一个地发起炮轰,嘴里的坏话就没停过。

刚开始真是拿她没辙。

和编辑开会时发牢骚和骂人的作家其实还挺多的,听他们的牢骚也属于工作范畴内。小说这东西并不是只有高尚的文化,有时从负面和肮脏的情感中也能诞生出杰作。可是,被迫听这些不想听又长篇累牍的话,绝非一件愉快的事。

话又说回来,在听风宫华子那滔滔不绝的恶言恶语时,梨帆甚至有点佩服:亏她能这么变着法子地说别人坏话啊。

况且她损起人来时不时还挺有趣的,比如“说起那家伙的脑袋,真是秃得太让人觉得被猥亵了,就像顶着一个生殖器走在外面”,或者“蠢女人分两种,穿着泡泡袖的蠢女人和是真蠢的女人”之类的。每一句都很过分,但让人忍不住发笑。梨帆觉得这比她写的小说有趣多了,就想让她试着写点随笔。

正巧,《小说新央》上有个一页篇幅的随笔专栏,叫“让我说一句”,并不是特定写手的连载栏目,而是每个月分别向不同作家约稿。责编也是轮换的,可以自由地向当时感兴趣的作家发起邀约。很快就要轮到梨帆负责了,所以就顺便问问她愿不愿意写。

“我不会写随笔啊。”风宫华子刚开始还面露难色。“只要你把刚才说的那种话,用勉勉强强能登上杂志的语句写出来就行了。”梨帆这么一说,她就来了句“什么玩意儿”,当场爆笑如雷,接着说“那我写吧”,答应了下来。

事后回想起来,这篇随笔就是一切的开端。梨帆那时的约稿,说是给风宫华子的人生带来了巨变也不为过。

截稿日设在碰头会的两个月之后,她在最后一刻发来的稿件里写的是当时引发热议的女科学家的事。那位女科学家在年初声称发现了生成万能细胞的方法,成了轰动一时的红人。然而在那之后,对她研究的各种质疑频发,甚至开始怀疑她动用不正当手段,结果是论文撤稿。伴随着撤稿,论文共同作者的一位男科学家自杀,世纪级的大发现急转直下,变成了重大丑闻。

风宫华子的随笔内容一概不涉及科学上的是非,自始至终在评价女科学家的言行。正如梨帆所提的要求那样,她用勉勉强强能登上杂志的语句又带点恶毒的表达来调侃女科学家的各种举止,最后又说她可怜,表现出同情心。在极尽挖苦的笑点之间,又渗透着对女性工作很难得到正当评价的批判,是篇很有看点的随笔。

这一篇登出来之后,有了一点小反响。说有反响,也只不过是明信片和邮件各来了三封。可对于小说杂志上的一页随笔来说已经算是史无前例了,或许能说是大反响吧。每一封都是“有趣”“痛快”“还想再读她的文章”之类的好评。

正巧版面有空白,所以梨帆以此为契机,就开始向风宫华子发起了随笔连载的邀约。单篇随笔大获好评而发展成连载,让风宫华子很是得意,她嘴上说“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给点小说的活儿”,实际上还是快活地接受了。对她这种低迷期的作家来说,就算是很短的随笔,能有一份连载的邀约也该心怀感激了。

这份连载开始之后才过了一年半左右,登载它的《小说新央》就停刊了,不过她的随笔存稿确定能够结集成书。因为连载时就有读者持续发来善意的反馈,社里也都公认很有趣。从每个月负责收稿的梨帆看来,风宫华子在随笔上的才华明显超越了小说,而她本人在这时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要出的不是通常的随笔集,而是以新书[日本出版行业所谓的“新书”特指一种出版形式,具体为成书尺寸173mm×105mm左右,是以非虚构的社科知识或教养类内容为主的丛书。]的形式出版。经过组织重构后,崭新的书籍编辑部也确立了要着力于新书的方针,于是就确定了雏形。风宫华子自己都说“新书也挺帅的嘛”,显得很有干劲。跟获得连载约稿时一样,不管是什么形式,光是能继续出书就让她很开心了。随笔连载时,她没能抓住出书的机会,实质上已经是时隔四年多才出书。

在调整成新书时,在保持风宫华子原有那种嚼舌根似的恶毒感的同时,也必须强调以“正经态度”来针砭时事的部分。“既然是新书就走硬派路线吧!”她也十分赞成,并修改了好几份稿件,又配合新的出版时间,加了几篇时事主题的随笔。

连载时的大标题叫“风宫华子口无遮拦”,出书时改成了“傲气凛然”。这是风宫华子本人想到的“硬派”标题。

就这样,二〇一七年发售的新书《傲气凛然》获得了还不错的评价,从一开始就卖得很稳健。当红搞笑艺人在电台节目里介绍说“这是最近深受感动的书”之后,销量就爆炸式地增长起来。顷刻之间就重印,成为卖了超过四十万册的畅销书。这份成绩得到了认可,梨帆也荣获社长奖,拿了个大红包。二〇一九年,续篇《再次傲气凛然》发售;今年,也就是二〇二〇年,第三本《依然傲气凛然》发售,累计发行册数已经达到了一百万。“傲气凛然”系列成了新央出版的新书金字招牌,风宫华子现在也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畅销书作家。

不过,这对她来说,对梨帆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说实话,谁都不知道。梨帆总是想,如果能乘坐时光机回到初次见面的碰头会上,恐怕就不会去约那篇随笔了吧。

“不过,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社会上都把他们当危险人物看待。那帮家伙实际上就是脑子瓦特了。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午市套餐开吃之后过去了将近一小时,或许是因为发够了牢骚,风宫华子看起来心情完全好了。

“跟那个圈子的人保持一点距离怎么样?”

梨帆提出建议,风宫华子嘟囔着“说的对”,点了点头。

“跟久保田和佳奈美也算是处到头了,那就跟KEITO弟弟这种正经点的孩子搞好关系吧。”

不,包括你说的KEITO弟弟在内,全都是那个圈子的——梨帆把心里话吞了下去,只是附和了一下。

记者山冈佳奈美、政治评论家久保田利弥、YouTube主播KEITO,今天从风宫华子嘴里冒出来的这些人,在梨帆看来全都是“那个圈子”的一丘之貉。他们这几个人,用好听点的词说是“保守论坛”,难听一点就是“发爱国财”或者“发仇恨财”的相关成员。

风宫华子原本可能就是个对保守思潮更富感性的人,在她的随笔中也有体现,比如“与其主张权利,不如先履行义务”或者“少依靠福利,多自助努力”之类的观点就写得很频繁。只不过从她的文笔中,还是能感受到一个在低迷期挣扎过十几年的作家所具备的矜持。这种严苛的观点确实是她的个人风格与人气的源泉。梨帆认为,至少第一本《傲气凛然》时的平衡感还保持得不错。

但是,当《傲气凛然》变成畅销书后,“那个圈子的人”就开始接近风宫华子了。风宫接受邀请,加入了他们的活动和对谈节目,有时也会参加学习会,被灌输了他们的历史观和思想。也说不定是她原本就拥有的某些想法被挖掘出来了,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风宫和他们打成一片,组织起了保守主义论坛,开始积极地参与辩论,写的东西也逐渐变得激进。在最新出的《依然傲气凛然》中,她首先强调“我是女人,所以我最清楚”,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女性身份,接着文中到处都充满了明显蔑视外国人的描述,已经彻底是一本拉仇恨的书了。

梨帆不想再碰这种书了,在第一本《傲气凛然》面世时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但也无法阻止。

因为书卖得很好。

第一本《傲气凛然》大卖的时候,梨帆真的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当然作者风宫华子也很高兴。上市没多久就确定重印的时候,不是发邮件而是电话直接通知给她的。能听见她喊了一声“好耶!”那嗓音尖锐得像是在惨叫一样。总是故作姿态、居高临下的她,竟也直率地爆发出了喜悦之情,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

那是风宫华子出道以来的第十五年,但据说是她作家生涯中的首次重印。

作家是一个广泛受到憧憬的职业。曾经的“小说新央短篇奖”就有许多作品来应征,听说文化中心的小说写作课上也能聚集一批学生。

但就算得奖出道了,有不少人的作家生涯巅峰就定格在了得奖的那个瞬间。飘飘然地自以为实现了梦想的人,很快就会被泼上一盆现实的冷水。现在可是书卖不出去的时代。就算你绞尽脑汁、投入全身心去写一本新书,评价也不会如你所愿,更不要说重印了。这样的日子以年为单位持续下去,人的自尊心会被不断削减。

书店和出版社都不可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作家,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如果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来看,含义就变了。某本畅销书在书店里码成堆,还贴着店员满怀热心制作的手写小卡片,在被猛烈推荐;而另一旁,自己的书只有一本孤零零地竖插在架子上……不,更多的书甚至都没机会上架。被叫去参加出版社的派对,就会发现某些人身边围着成群结队的各社编辑,而自己连个打招呼的都没遇见——反复经历过好几次之后,还会觉得自己没被蔑视吗?还能忍住不自我否定吗?

梨帆自己不是作家,所以只能靠想象来推测。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不到的,很快就会消沉下去。

可风宫华子已经这么硬撑了十几年,并且首次实现了重印。她应该觉得总算熬出头了吧。

发售三个月销量就突破十万册的时候,大家簇拥着风宫华子来了次庆功聚餐。不仅有梨帆和总编,更上面的部长和营业部的负责人也同席了。那是一家开在丸之内宫殿酒店里面的中餐馆。公司里那些一把年纪的“大人物”也一口一个老师、老师的,对她赞誉有加。

聚餐后,风宫华子约梨帆两个人单独再喝几杯,就去了日本桥的酒吧。在那里,她卷起衬衫袖口,给梨帆看了左手腕上残留的无数伤痕。梨帆总算知道了她夏天不穿短袖的理由并非为了防晒。

那天晚上,她用手指怜惜地摩挲着伤痕,这么说:

“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梨帆的想法也一样。能活着,真是太好了。能让你写书,真是太好了。

梨帆明明是为了小说才进出版社的,结果组织重构之后就此与小说无缘了。她想打起精神来搞财经类和社科新书的编辑,也总是没什么起色。私人生活里,跟丈夫的关系也开始有了摩擦。梨帆自以为已经想尽办法来补救,但始终觉得是在白费劲。

但是,终于有了回报。

让风宫华子去写随笔的是梨帆。梨帆洞察出了她的优点,两人磕磕碰碰地创作出了原稿,激发出了她的个人特色。在这个行业里工作,原来也是有意义的。就像这样,梨帆整个自我都获得了肯定。

对做书的人来说,书卖得好就是这么回事。

两个人哭得稀里哗啦,不知碰了几次杯。两人互相袒露在那群高层大叔面前压抑着的简单喜悦。说这是完美的一夜也毫不夸张——并不是少女时代那种轻飘飘的全能感,而是身为成年人,通过工作将确切的充实感攥在了手心。在梨帆心目中,那就是最棒的一天。

“再来一瓶?”

收尾的鲑鱼子饭上桌前,汽酒的瓶子已经空了。

“啊,不用了。现在是午饭嘛,之后喝水就行。”

“是啊,我也不用了。那点杯乌龙茶吧。”

“好。”

风宫华子叫来店员,点了乌龙茶。茶跟鲑鱼子饭是一起送来的,倒在新杯子里。

友江,如果时间能停在那晚上就好了——突然间,这句话涌上梨帆的喉头。话还没到嘴边,又伴着棕红的茶水一口咽了下去。

佐藤友江,这是风宫华子的本名。那天晚上,她让梨帆从今往后直呼她友江,又向梨帆展示伤痕,真是相当单纯的信赖证明。梨帆打心底里开心。

这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就已经仿佛远在天边。如果时间真的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故事总是会在最棒的一瞬间结束,可现实还会拖拖拉拉地上演多余的续集。

宫殿酒店的聚餐上,众人提议再以新书规格出一本续作,风宫华子与梨帆当然是兴趣十足。趁热打铁总不会错。续作是不经连载直接出书,所以并没有规定形式,允许自由书写。

在执笔过程中,风宫变了。梨帆觉得,就算只是暴露本性,也可以认为风宫华子这个作家因为出了畅销书而发生了转变。

大概是《傲气凛然》发售后过了半年左右的时候吧,突然间,风宫华子打来了一个电话。“小梨,亚马逊上有人写了很过分的话啊。”她说的是书评。梨帆当然知道《傲气凛然》有几条批判性的评价。卖得好的书会有很多人来评价,评价多了,自然就不光是好评了。

《傲气凛然》所引来的批判大多数是针对内容中的保守部分,有人说“落后于时代”或者“大妈发牢骚”之类的,还有人把风宫华子说成“名誉男性”来鄙视她。

她书中所表达的个人意见本就不是什么四平八稳的内容,有人觉得风宫华子写得很爽快,反过来有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本来这些人是不会接触到这本书的。因为《傲气凛然》这个标题就已经有点落后于时代的意思了。一看到标题,那些不投缘的读者就不会从书店中的无数书籍里专挑这本来买。可一旦成为热门作品,就会一摞一摞地摆在书店里,于是情况就不同了。平时不读这种书的人也会随手买一本瞧瞧是什么内容。这近乎预示着某种意外。站在卖书人的立场上,它触达了原本无法触达的群体,说明卖得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正面现象。

但作者往往就无法如此达观。风宫华子是尤其看不开的类型。她哭天抢地:“不可饶恕!”“我要让写那段话的人道歉!”连是谁写的都不知道,当然没法让评价者道歉了。如果评价里写的是与书本内容无关的诽谤中伤或者威胁,就能要求官网删除,或者动用法律措施,可那条评价也说不上有多么恶劣。梨帆能做的也只是当一个让她平息怒火的沙包。

另一方面,又出现了很多支持风宫华子的人,也就是被梨帆称作“那个圈子”的保守论坛成员们。

《傲气凛然》似乎是触动了他们的心弦,于是山冈佳奈美和久保田利弥等人,也就是后来与她交好的人,在社交网络上对风宫盛赞不已。在这件事的引领下,关注他们的那群“乌合之众”——俗话说的网络右翼——一窝蜂地去看《傲气凛然》,吹得天花乱坠。紧接着,平时就对网络右翼抱批判态度的所谓自由派阵营就开始痛批《傲气凛然》。围绕着《傲气凛然》的评价问题,各种侃侃谔谔的争论开始了。不,都算不上是争论,一转眼就变成了骂战。

风宫华子本人是不用社交网络的——表面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其实她有个未公开的账号,每天都会搜自己。在社交网络上观察一场当事人缺席的论战,让她能够明确地区分敌人和友军。她认识到山冈佳奈美是友军,就与他们交游亲密,同时随笔的文字中明显呈现出对视作敌人的自由派所发动的攻击。

有些人只是嘴上说得漂亮,根本就不关注现实。“就是这些厌恶日本的人搞垮了日本”——她开始换着法子地写这种主题的文章。并且,过去在她的随笔中从未出现的“国家利益”这个词也越用越多。

在梨帆看来,这已经超过了痛快针砭时弊的底线,变成了憎恶与中伤他人的内容。梨帆有时也会提点意见,有次两人差点吵起来。但风宫华子会用哀求的眼神说:“小梨,求你理解一下我。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听到这种话,那个完美夜晚的记忆就会在脑海中复苏,她的伤痕与泪水也随之浮现。尽管心里明白一码归一码,但梨帆总是会妥协。

就这样,《再次傲气凛然》完成了,之后又出了第三作《依然傲气凛然》。二者都毁誉参半,掀起了激烈的争论,同时又卖得很好。

昔日未能成为文坛女新秀的风宫华子,转身成了保守论坛的女新秀,获得了一大批网络右翼粉丝。

公司那群高层老头都对此甚是欢迎。对出版行业的人来说,能把书卖出去就是最大的正义。

对梨帆来说当然也是这样。尽管内容让她有些膈应,但得知卖得不错还是松了口气。不管以什么形式,自己经手的书,能卖出去总比卖不出去好。

出版这门生意,是通过少数畅销书盈利来支撑整个大环境才得以成立的。只有这种书卖得好,才能让没什么销量预期但独具出版价值的书面世。想到这里,梨帆感到一阵错愕。

因为自己的思考很明显地扭曲了。做畅销书根本不需要什么借口。想着把好书带给更多读者就足够了。没法单纯地这么想,只说明了一件事实——梨帆在心底里认为她的书并没有出版价值。

不论重印几次,那完美的一夜也不会再到来,记忆也褪色了。

另一方面,风宫华子也惹上了大麻烦。因为保守论坛“那个圈子的人”起了内讧。

起因是十一月刚出结果的美国总统大选。日本的保守论坛和网络右翼里,喜欢特朗普的人很多。他们对其强硬的领袖气质和外交方针评价很高,甚至有人说他是正义的英雄。

风宫华子也不例外,很早以前起就公开支持特朗普,在《再次傲气凛然》和《依然傲气凛然》中,称赞他是“理想的领袖”,并和“那个圈子的人”一起支持剑指连任的特朗普。

但是特朗普输了。这个结果让“那个圈子的人”分裂了。简单来说,分成了承认特朗普落败和不承认的两批人。

按照不承认特朗普落败的人的说辞,存在着一个企图统治全世界的秘密势力,叫“深层政府”(Deep State)。是他们实施了大规模的舞弊,通过操控选票陷害了特朗普。怎么看这都是荒唐透顶的阴谋论,况且网上那些声称是舞弊证据的照片与信息,要么与这次选举无关,要么就是牵强附会,根本没有铁证。可不论在日本还是主战场美国,都有许多狂热的特朗普支持者对此深信不疑。

风宫华子还不至于去相信这种阴谋论。梨帆觉得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特朗普这种人,在第一本《傲气凛然》里,她还把社会上那些“装腔作势的大叔”贬得一无是处。特朗普简直就是这种大叔里的世界级代表。

但特朗普很受她视作友军的“那个圈子”的青睐,又被视作敌人的自由派所讨厌,所以她才假装支持了一下吧。其实她就是故意说反话。可现在连难以置信的阴谋论都冒出来了,她也终于清醒了——当然,把这些说给本人听也只会惹恼她,所以就没说,但八九不离十吧。

然而,跟风宫华子交情很深的山冈佳奈美和久保田利弥等人是相信阴谋论的,于是龃龉发展成了情感上的对立,这也就是梨帆今天会被叫出来吃这顿午饭的原因。

作为一个局外人,看这些自称爱国者的人为了别国的总统吵成这副模样,梨帆从心底里觉得愚蠢极了。非要选一边的话,不信阴谋论的风宫华子还好一点。“骑虎难下”,梨帆觉得她说的对。

可问题并不在于对与不对,而是风宫视为友军的那群人成了敌人。因为这件事,她恐怕也会失去为数不少的读者。她出的下一本书,肯定不会卖得像以前一样好了。

风宫华子一边把甜品柚子雪酪往嘴里送,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小梨,你说我……今后写些什么好啊?”

本人也感到不安了。

“友江,随便写一点你想写的东西就行了。那才是你的风格嘛。”梨帆回答。

梨帆并没有表达出今后再也不想给她做书的意思。这话说得一点情面都不带,连梨帆自己都觉得像在装傻充愣,可风宫华子却毫不讶异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啊。想写的东西……我也搞不明白了,要不要充一下电呢?”

“咦?”梨帆不由得出了声。

“给自己充电啦。我也算挺努力了吧?暂时休息一阵子也不错吧?等疫情过去之后,找个悠闲的地方去旅行。小梨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也恢复单身了,又没什么顾虑。”

风宫华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有工作啊。”

“有什么关系嘛。请年假呗。”

“哪有那么容易能请到。”

“欸,两个女人出去旅行,肯定很开心的。”

“是啊。”

梨帆模棱两可地应付着她,可内心一阵迟疑。

“搞不明白想写什么”,风宫华子确实是这么说的。刚才,当面说了。

她本应该是个想写的东西多得快溢出来的写手。六年前,正是因为给她准备了随笔这个能够释放表达欲的场合,她才写得那么如鱼得水,她的笔从来就没有过停下来的时候。可现在……

这六年里,风宫华子作为写手的状况应该算是变好了。就算因为这次的风波减少了些读者,也比六年前多得多。如果那时没有梨帆提出建议,风宫华子这个作家现在或许已经从行业中消失了。搞不好,死了都有可能。从结果而言,尽管写出来的书早已偏离了梨帆的初衷,但风宫华子毕竟是出了畅销书的。每一个写手都梦想过当畅销作家,而她实现了。

没错。是我帮她实现的。是我这个人,让友江在作家生涯中实现了飞跃——梨帆想用这样的话来说服自己,但胸腔里面涌出一道更响的声音,将它冲得荡然无存。

——也许是我毁了风宫华子这个作家。

上一章:漫长的午后 下一章:漫长的午后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