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吞吞,自从上个学期跟我说关于“荒谬的墙”后,消失了。

至柔,自从迎新的摊位上见面后,并没有加入社团,她说是功课太忙。其实不是,我知道她在鬼混。偶尔会飘进社办,趁人最多的中午,坐在最角落,茫然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嚷着嗓子问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一概微笑以对,急得我音量愈高。一会儿,她背起背包又飘走了。像幽灵。偶尔和偶尔之间,她的微笑是愈来愈厚的雪,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女性气质,我一嗅就知,那是“堕落的美感”。

就是喜欢她们两个。并且,知道她们也喜欢我。是任何与爱欲无关的喜欢。若以喜欢的层次而言,她们两个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所曾使用过喜欢的动词,最喜欢的人。个别是喜欢,当成一对保存更喜欢,像是狂热的收藏家,收集的众多瓷娃娃中最昂贵的一对。

在大学里,大概除了建立起密切联系如弹簧键般的关系外,认识的任何人,都是以瞬乎出现瞬乎消失的方式存在的,什么人都不会固定在什么地方出现。人与人的关系像星云与星云。

她们这一对瓷娃娃,在我二十岁那一年,虽只是突然切入我的轨道后,又迅即脱出中心,作星云式的浮沉。却对我代表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很简单,是美好。

她们带给我的意义,可以浓缩进一幅图里,供我随身携带。校庆那天早上,社团摆个摊位,卖些饮料零食的,骗些社团经费,我坐在那里咋呼地鬼叫着,其他人也跳草裙舞般忙成一团。吞吞和至柔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至柔肩上背着一把吉他,两个人的头发都长长了。吞吞穿一件宽大泛白得使人有怀旧感,系着吊带的老爷裤,至柔穿的是正式得引我发笑的军训裙,说是系上今天的晚会要表演,白衬衫加在上面,使正式感滑成妩媚了。两人嬉闹着,说要在我摊位上驻唱,帮我招揽生意。接着就侧坐在桌上,专心调弦,吞吞翻乐谱,准备好后,两个人微笑着对看一眼后,快乐又满足地合唱起来,第一首叫Cherry Come to...一个洒脱地拍击吉他,发出节奏声,另一个优美地款摆着身体,Oh, Cherry Come to...,雨轻轻地飘落,被吸进满足里,两人互相拂去脸上雨珠,天空飘下的仿佛是花絮。生命如此的美好,我早已不知道落在哪个转弯处了,却代以剽窃来Cherry Come to...的流水声,流穿梦中。

弗罗伊德的读书小组结束,那个礼拜五晚上十点。我独自熄灯,爬出全黑的地下室,被一股冲上来的自怜感催迫,摸索到一只公共电话,投下一块钱,打给吞吞。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的踪影,像亲人般想念她。

“吞吞吗?我是拉子。还好吗?”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对不起,今天没力气出门。”

说不出什么担心或想念的话,现实里的关系还禁不住如此厚重的表达,但两个人在如此深的黑夜里,凭一块钱,温暖地彼此触及。那一瞬间,像全世界的尘埃都落地。安静。

“我去看看你好不好?”

“现在?”

“就是现在。”

“好啊,你来啊,谁怕谁!”

十九岁零十一个月的我,投的那一块钱,意义非凡。像婴儿在地上爬,学会站起来所走的第一步。叫需要人。当时模模糊糊,误以为自己只是滥情地想去探望一个小孩的病情,多耍一次强者的龙套。其实不是,那是个重要的转折点。长期因不可见人的难堪内在,在被拒绝之前把全世界的人类都拒绝在外,逃开所有人与人深入的关系,连爱我的人都被我如“盲人坠海”般疯狂踩扁。毁容的人受不了自己的丑,把身边的镜子都打碎。吞吞却是我第一个主动敲门的人,自怜感愿意被这面镜子照出来。

“要不要吃点什么?”吞吞问。

“肚子真的很饿,有什么可吃的?”

“牛奶、面包、水果啦,什么都有。对了,我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太好了,我愿意。不过,如果需要我帮忙,就省下吧。”

“怎么会有这种恶客人,连假装客气一下都不会?”

深夜十一点,吞吞为我打开大门,全家人都入睡了。她接待我,仿佛在唱一首轻快小曲,格外使我自在舒服。

“你曾经碰过‘荒谬的墙’吗?”端面给我吃。在我对面坐下。

“有啊,很早,十六七岁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叫‘荒谬的墙’。”面显得格外地香,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那是什么状况啊?我可以知道吗?”

“没问题。”我做了OK手势,“只要你签下本人欠拉子一百碗面的契约即可。”白白的宽面淋了香喷喷的牛肉汤,还有软Q大块的牛肉。

“喂,牛肉可是我老爸炖的!那我们父女俩岂不成了牛肉奴隶和拉面工人了吗?”吞吞故作考虑状之后抗议。

“如何生产出牛肉面,我可管不着哦!”接着严肃地说,“那时候,好像是在一夜之间,世界整个改变,到底是哪些地方发动变动,当时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突然被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的人一个个撤退到心中不知何处,大声尖叫也没人会听到的样子,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每天等着过去的世界转过来,把你从这样默默下陷里捞起来。每天早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就流泪,知道今天又是这样,等不到的,变成这样已经是铁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你是如何结束它的?”

“也许‘踢到荒谬的墙’那种感觉算是退去了。但那只是开始而已,拉开序幕后,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愈来愈恶劣了。事实上,没有一刻停止吵架过。荒谬?还算最轻微的呢!你一直都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久了,就会强迫自己适应,否则一想到会窒息得更快。如果碰到更强劲的情绪,眼前的荒谬感就会自然结束了。”

“那不是像一对住在一起不断吵架的夫妻,只要其中有一个拿出菜刀或手枪之类的,吵架就会停止一样?”她笑得像随意伸手捕到蚊子般。

“好像真的是这样,起码我就是。那你的如何?”

“还没有到一夜之间世界整个改变的地步。但默默下陷的感觉是一样的,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突如其来地挡在前面,所以叫‘荒谬的墙’。真正说起来,像车子突然抛锚,被丢进废弃车场一样。从小到大,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大概是爸爸妈妈都让我很自由的关系吧,所以也不会特别想考第一名、长得漂亮或受人欢迎,但自然而然就会考第一名,周围的人很容易就喜欢我,长得嘛也算愈来愈可以,就是游刃有余使我称得上一个‘快乐的小孩’。除了长青春痘和月经刚来时特别苦恼过外,讨厌的东西一下就过去了。初中的时候,用向日葵来形容最恰当不过,那时候生活很规律,每天回家都会先写完作业,功课很简单,上课听听就足以应付考试了,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喜欢读《一〇〇一个为什么》这类科学丛书,自己钉家具和漆油漆,我房间的颜色是我自己那时候漆的呢!做什么事好像都会很快乐。高中就有一点苦闷了,觉得大家怎么都只管念书?我反而特别想把自己放松,不想再规律地写作业,所以老干活动股长,组排球队、练篮球啦,办和男校的联谊,资优生到‘中研院’受训玩啦,戏剧比赛的时候也导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去‘中研院’的时候还认识一个男孩子,追我到现在。虽然成绩在班上算中等,跟她们成长的气氛也完全不同,但还是过得蛮起劲的。记得那时候,晚上常要求我哥带我一起去骑自行车,夜蛮凉的,他骑他的,我骑我的,两人很少说话,我就专注地一下接一下踩着,绕一圈然后骑回家,高中就像这样,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说着说着又笑了。

“听起来好像没理由变成现在这样啊,有没有什么线索?”

“也许是大学生活形态的关系吧?真可怕,可能从前的生活积了一些细菌,太微小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到,所以一直积在地毯底下,长期下来,量也相当惊人。大学这种生活形态,平常没有人会来逼你做任何事,除非你逼自己,所以如果压在地毯底下有什么账要算的,这种松弛的状态,是最适合从吸尘器里结块弹出来的时机,一下之间,对于‘瘫痪’半点防御力都没有。整个人都被拖进吸尘器里搅,很想伸手抓住什么把你拉上来。我第一个觉得可以抓的就是至柔,每天都很想她一直陪在我身边,甚至要求她晚上都睡在我家,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很可怕,从来没那种感觉过,尤其是晚上,时间很沉重,每一秒都像是独立会奔走的无限,像用玻璃划破一刀才向前移一格,难以忍受。有个活生生的人在就会好很多。但是她也正为着吃重的功课在烦,很不适应大学生活,我又说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她不相信我很糟。我愈来愈没办法跟她说话,只是很任性地要求她做超过她所能做的,放开一切来陪我,我说这种时候只有她能让我这么要求。可是关系愈来愈糟,她原本就很容易悲观、毫无快乐,从前都是我逗她的,我罢工了以后,她更是面无表情,也不晓得怎么安慰我。我看到她那样的脸,更觉得难受得想大哭,只能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段时间下来,这沉默实在伤她很深,我‘下陷’的状况也把她拖累了。一个晚上,我叫她笑一笑好不好,说我受不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说她做不到,不要再看到我……”吞吞一直注视着我说,眼神晶亮地放光。

“真傻,白白互相伤害,会遗憾的!会再去找她吗?”

“实在很害怕再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吞吞双掌对空抓一下,显示难受的表情,眼睛闭上三秒,“一看到喉咙就堵住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太需要别人在我身边,又没有力气把她找回来。有一次,从我家走路到她家,走半个小时边走边想跟她道歉的话,连笑话都想好了。走到她们家门口按电铃,她只派她妹妹下来,要我回去。当场我就腿软,在她们家门前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移动回家去。隔了整整一个暑假后,在学校碰到两人已经都自动别过头去,不打招呼。每次碰到了努力要自己别跑开,腿就不由自主,然后那一天就完蛋了。现在白天已经很少想到她了,练习的结果,但梦里还是很常出现,梦到我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可是她不说一句话,跑开,把我丢在那里。”她茫然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梦醒的悲伤。

“我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她并不怪我,从她在梦里的眼神,只是哀怨。好像从这种裂痕中,她体会到无可挽回的东西,像箭射穿红心,重点不是什么箭,而是射——穿——红——心的动作发生了。”

我点点头,仿佛也可以看到至柔在吞吞梦中哀怨的眼神。又摇摇头,想奋力说出“不可以这样”,也仿佛是要对自己说,但是话块太大怎么冲也冲不出口,只要轻轻说“会后悔”,在激动中松软下来。

2

如果有所谓关于人种的百科全书,鳄鱼的学名可能是“善于暗恋他人的呼啦圈(或防盗铃之类)”,理想上百科全书的编者应善用比喻,当然这只是对未来人类的期许。呼啦圈(或防盗铃之类)的注释是:机能启动之后会发出自鸣式的响声。

鳄鱼从小到大暗恋过的对象,集合起来大概有一卡车那么多的人吧,鳄鱼像是快乐运猪的卡车司机。从同班同学朝夕相处的人到有口臭的漫画店老板、玩具部小姐或晚上穿着汗衫收垃圾的“咿哟”年轻人,光是牙医师就有三个,同班同学的种类算最多,有擦黑板、抬便当时看上的,还有一个是对方午睡流口水时发作的,族繁不及备载。鳄鱼在它暗恋的卡车开过这些人身边时,一一根据精致独特的品位,把他们收集到车上。

鳄鱼有一口大木箱子,妈妈级的女子出嫁时的嫁妆箱吧。箱子里以木板隔成像蜂窝的矩阵,每个格子前都贴着目录卡般的纸片,注明暗恋者的认识时间、机缘、名称和特征,格子里放着暗恋此人的时期所写给他或她的情书。鳄鱼下班回到家,脱下汗水黏湿的人装后,哪儿也不敢去,经常躲进房间(说躲,是仿佛客厅电视里的人会冲进来,发现它藏许多人般的犯法感),打开木箱子,快速地回忆着对他们每个人所投注的特别爱情,感伤一番,用卫生纸擤擤鼻涕。抽出一张想念起的卡片,再写一封假想对方回信后的情书续集。

安部公房,这个名字射进鳄鱼房间的窗帘之后,暗恋的作业有点改观。鳄鱼决定从此把暗恋对象统统叫作安部公房某号,依序编目下去。大概是读了此人的《他人之脸》后,五花八门产生暗恋他人的根源,在里面都编齐的缘故。此书也启发它终究必须付——诸——行——动。

鳄鱼先生:收到你称呼我为安部公房1号的暗恋录音带,感谢得阴毛都要掉光。本人非常害怕加入你那黑箱子合唱团,被暗恋原本是幸福的,但难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是由你拿起指挥棒,我们这些安部公房的和声,悲伤都真雄壮。特借报纸一角与你划清界线。

3

四月一日吧,愚人节。梦生终于露脸,我一直在等他来找我。

汀州路的顶楼房间,他直接爬上五楼,从楼梯间的天窗攀过围在顶楼四周的铁丝网,直接进顶楼里,敲我房间的门。晚上十一点,这是他考进我所在大学哲学系后接近一年的时刻。他手被铁丝网割破。

“快点,跟我走。四月一日快过了,十二点不赶到,就看不到楚狂了。你知道我跟楚狂的关系吧?陪我去看他,否则单独见面,两人中必有一人非死即伤。”他用一只手抹另一只手成片状的血,冷笑着拖出一声“拜托!”

几乎是每隔半年,梦生就会突然出现。他的出现方式像是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冷不防让人从背后抽走脊髓。自从他开始出现,就在我身上某处安装一个等待的装置,大概是在性格(或如果有所谓“自我”这种东西)泥土下的部位,看不见的须状毛细根。等待他的出现,毛细根得以一次吸饱专属它的养料。

梦生载着我先飞驰到楚狂住的宿舍,发现他不在后又立刻以高速骑到中山北路,沿着酒店林立的那一带路边,仔细寻找。在一张行人椅底下找到楚狂,他张开大腿躺在马路边的红砖地上。穿着白色牛仔裤,牛仔衬衫,像刚被丢进油漆桶里的白色胖子,醉醺醺对我们嘻嘻笑。

“喂,今年我可没迟到哦,还差六分到十二点!”梦生嚷着。

梦生抓着楚狂回到楚狂的寝室,说有些事想说给我听,严肃地请我一起去。他面露凶光对楚狂的两个室友说句“出去”,每人各递一张千元大钞,两个人含怨走出去,仿佛接收到小刀捅过来的讯息,一切干净利落。他具有的气魄,是像空手道一掌劈破木头的东西,很容易辨认。

我浏览寝室最内侧加钉的一堵通天书架,木头书格间工整地贴着分类标签,中间巧妙地开着窗户的洞,百分之八十是英文书籍,之中又有两大格的英文小说和诗。全都写着楚狂的名字。寝室虽然有四张床,楚狂却占了内侧的两张,用三层咖啡色立式书架隔在寝室中间,他独占半间寝室。除了有棉被的另一张床上,铺着满满的录音带和CD片,另一张书桌则摆放全套包括卡座和CD盘的音响,左右两边各立了闪着银辉的中型喇叭,桌底下还横放三格的木头书架,竖着古旧的唱片,外面钉着塑胶防灰尘。使用的书桌上排列的是砖块般的医学教科书,又散放几本拜伦、济慈、叶慈之类的英诗小集。除了书、音乐用品挤满半个房间外,几乎什么其他日用品也没。

梦生冲杯绿茶回来,灌进楚狂的嘴里。摇晃楚狂的身体,起初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像开玩笑似打一巴掌,之后半跪着身子,卷起袖口,节奏性地挥开臂幅,用力抽打。楚狂更歇斯底里地嘻嘻笑,紧抓住梦生的脖子,以额头猛撞他的额头,像摩擦石头起火,愈撞愈起劲,直到梦生奋力推开他,独自坐到椅子上抽烟。楚狂狂愤地哭泻,泪水撑破胸隘。听一个大哥级的人如此哭号,泪水宛如海底破了洞般冲奔,平生第一次也难以忘怀。他的悲痛似乎是无愧天地那种,是尽了壮汉体内所能忍受的一分一毫能耐,之后仍不能汲干的悲痛之海本身,借着他的泪腺和声带自然现形,于是声音里尽是理直气壮。不是当场受到他体内悲痛之海震撼的人,绝对切不中那刻间独特的感动,我的眼泪不听使唤静静地流出来,梦生的一只眼眶也涨满泪水。我内心反而出奇地平静,梦生冷冷地擦挤眼眶,我们俩都不是悲伤或同情,眼泪本身似乎也有独立的生命,接收到类似海豚召唤同伴的密话,要流归发源地般的盲目性,三个人被奇异地捆在同种共振里,那是不可言喻生命深沉点的体验。

“我们都尽了力,不是吗?”梦生对我说。像撬开冰窖的一个洞,流出暖气。

“这正是我想说的!”我说。并且也感觉到三个人都在想这句话。在那一瞬间达到人与人之间高度的共感,仿佛灵魂金钟罩门的地方被超强的精神力打通,灵魂和灵魂回复到原始状态,不经任何媒介得以自由流通。那样的状态,人与人间没有牙签的狭隙。奇观。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我问。擦干流得很舒服的眼泪。

“我和楚狂认识在四年前的四月一日。三年前他考上大学,我就把他甩了。之后还是常来找他,愈来愈少。分开时他叫我起码每年的四月一日去看他,哪一年不来或忘记了,他就会死。”

“是威胁吗?真命如此?”我有些怀疑。

“不是。”梦生揉着眼睛摇摇头,“你可能不能体会,我之于他就像他生命的剩余价值一样。不能说成他是为另一个人活着。没那么简单。他从小到大所背负的伤害与悲伤,早在他十八岁碰到我那个点就满了,那时他就决定要放弃他的生命。是我拉住他的。”他回头看一眼哭累了暂时趴在旁边的楚狂,轻抚鼻子。“说来十分戏剧化,我跟他原本完全不认识,更没见过面。那是我复学后刚进高一不久的事,楚狂读高三,四月一日傍晚放学走出校门,他走过我旁边。一下之间,这个陌生男子的脸像放大一样跳进来,一张我所表现不出却集合我内在全数的感受,熔铸成的表情。灰败如烂叶,纹路一条条栩栩如生刻画着悲伤的地图,唉,是受难者自弃的标识。我一直跟踪在他后面,走到站牌,上公交车,到火车站换火车,到基隆又搭客运,连坐在旁边也没被发现,他低着头被裹在与任何东西完全隔绝的厚空气里,最后下车走到一个无名也无人的海边。这一路,我完全不是意识清楚地跟踪,比较接近梦游,像被与此人共有的磁场吸走,参加一场仪式。离海水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块石头绊住我使身体振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脑里出现提示,于是我追上十公尺前的他,扯住他的胳臂说‘不要去死’。于是一切又重新轮回。”他咧嘴一笑,摸摸楚狂的头发。

“说那句话其实很愚蠢。之于别人的生命我根本没有权力那样说,尤其后来知道这个人如泥浆的内容物之后,更讨厌自己到底凭什么使用意志干扰别人的意志。我这方扯住人家手臂的意志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偶发的,而他那方是活生生承受那些内容物之后,集中全力下定决心的行动意志。我的意志要一个他人再活下去看看,但在那活的身体之中的可不是我,到底是什么无聊的关联性,使我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我想过的,虽然懊恼,但再重来一次,恐怕还是这么做。”梦生把头低到腿间,抓扯头发。楚狂已坐起身,哀怜地注视他。

“梦生。我相信无论如何。只要之于死,你仍然没有翻过去那边,躺在死的事实里。就表示你体内还有某些东西在反抗死亡。所以那时说那句话的你,只是不习惯死亡罢了,想要阻止它在你的世界里驻扎。那是每个活人的天性。没有特别的错!”我说。

“反抗死亡。真的是这样吧,就像出生就配备的能源装置。所以不管头脑再怎么厌恶活着这回事,身体总顽强地死不掉。连别人要死都不行,还要把他拖回家哩,可笑!”梦生自嘲地说。

“然后呢?”我想知道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换我来说吧。”楚狂红肿着眼睛,声音极沙哑带浓重的鼻音说。“当他扯住我的手臂说‘不要去死’后,我就像刚刚那样哭起来。当时虽然我高他两届,但在生理发育和对待他人的能力上,他是比我成熟得多。他命令我不要哭,叫辆出租车载我回他家。他反而像个长辈一样,要我说出所有关于去死背后的内容,他一向有钢铁的气魄,那时又温柔,在我最软弱的瞬间嵌进来,我全部的欲望那时可说都吸附到他男性的温柔里。小妹,你相信吗?我就像个失魂的小人儿一样融进他的意志里,仿佛他正是我想当的人,我臣服在他脚下,任他对我予取予求,甚至渴望他取走我的精魂或把我装进他体内。在他房间里,他似乎也接收到他对我的这种权力,于是轻易地取走我。我无休止地流着泪,他听完也流着泪,他体内涌出某种我也感觉得到的欲望之流,很具体又强烈,从我们意识未知的领域,伸出的一只手。他伸出那只手轻巧又温暖地脱掉我的衣裤,我无言地服从,那只手饱含触感地爱抚着我的裸体,我也伸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握住我的阴茎。那股欲望之流到底从何而生,探究也没用,当时它可能就是残存的‘生之欲’倾注的具体管道吧。人不就是万种欲望的孔窍吗?欲望就是从某个孔窍流出来这种事实,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却要被欲望教育去面对新世界的构成,面对不了就是死!”楚狂由颤抖的声音渐渐恢复平缓。

“新世界的构成。”我点点头,能体会它的含义。“有些欲望实现出来后,无论是否能满足,本身就是挫折。这就牵涉到‘新世界’的问题,像被男子握住阴茎的事,突然超出原本对自己世界估量的范围,更何况是生自体内的渴望,连自己对自己认识的根源都被掘起。既挫折身为人的根源感,超出估量范围地回过头来,把原先的元素搅进新的构成比例中,眼前要行走下去的变成‘新世界’。是不是这样?”我把楚狂的话加以延伸,他说的话黏到我体内重要的东西。

“小妹,真的很喜欢你。可是你为什么也有这种感觉呢?”楚狂恢复自尊心,似乎对刚刚的哭泣害羞着。我并没有回答。

“就只是突发性的欲望?没有爱情?”我继续问。梦生站在窗前,如枯树般望着漆黑的夜色。

“之后,确实是爱情。高三那一整年,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他常常陪我在郊外的小路上无穷尽地散步,有时候到无人的海滨游泳看夕阳,在炙热的沙滩上做爱,我念诗或讲歌剧给他听,然后他明目张胆搂着我走回马路。背德的爱,危险得间不容发,甜美像高浓缩的蜜汁。但也注定不能久长,慢慢地女人的事就缠进来了。起初他还瞒着我勾引女人,对我渐渐减少热情,后来被我发现,干脆明目张胆,大部分余暇跟女人约会,也直接告诉我他的约会行程,想到要调剂才来找我。我实在太爱他了,忍受着接受他的不公平待遇。有一次,他甚至捉弄蚂蚁似的把女人带到我房间,要我躲在浴室里看他怎么搞女人的,那一整夜我爬高从浴室的天窗看他们,站到腿软从马桶上摔下来,每个细节都伸进我脑里虬成盘根错节的大树,像浸泡在液体中浮烂肿胀……抓起修发根的尖嘴剪刀戳自己的大腿、左臂和腹部,没冲出去,也忍耐着不出声,对他的爱铜衣铁甲般封固着破坏性流出。我考上大学后,他跟我说完全分开吧,我不可能满足他,他还需要女人,对我的爱已经不纯粹,更多是怜悯。我还眷恋活着是因为还有他这么个人活着,早已放弃他会来爱我或带给我什么的希望,也没觉得是为了等待把我的爱给他,就是想到他线上的某一边,就想要跟他同一边,反正线的两边都白茫茫的,梦生就成了我唯一的参考点。”楚狂用手搓搓他的大鼻子,嘴边的胡髭冒着汗珠,他的嘴唇厚大,最后一个字停在半空,嘴还微微掀动。他的丑里自然带着小丑的怒意。

“楚狂,不知道我这么说对不对?你要梦生每年起码来看你一次,而由于生死的两边对你都是白茫茫,就干脆把选择的责任抛到他身上,这也是报仇的方式之一吗?”这两人命运的绞缠性,光聆听就吸干我的精力和智能,有股冲动想逃离他俩,关掉展现在我眼前人性纠葛的怖栗景观,如万仞峡谷。回到我内心的沙漠,纵然荒凉都比这儿温驯。

梦生嘻嘻笑,似乎是他对我这个问题的回答。夜半两点,男生宿舍楼下传来拖鞋拖地的沙沙声,伴着窗前大树肥阔叶片的舞动,夜忧愁的韵致,勾描成形。不知何时,梦生已卸除衣服,裸体在屋内白痴似的绕走,时而学女人扭动臀部,时而刻意晃动阴茎……自己沉醉在孩童的行为中,超出放浪形骸或下流的意味,更接近净化浑浊的转换。痛苦,似乎振臂举手。

“欸!不会介意吧?咱们三个去性化相处好不好?我说尽量啦……毕竟三个人都被性别这头箍得变形,每个人多少都会,只差我们是唐三藏钟爱的弟子。这以后再说。”楚狂羞赧地伸出邀请友谊的手。

“嗯,可以组成‘无性化共荣圈’,专营卫浴设备好了!”我心里高兴他这番提议,不用多加说明,仿佛他可以想象到我的历史手册。我决定放心,关于自己不要勉强说些什么,没说也不要不安,自然想说时就说。对这两个男子打下地基般的信任。

“刚才那个问题,小妹……”楚狂有点寻求保护地握下我的手,“比选择跟报仇……位置更深……我不行了……身体和心理在十八岁投海时……就打——死——结了……这三个字是我的精神医师说的。十八岁后再长的部分……散成一片……互相吵架……间时也斗嘴(笑)……不过,吵得厉害时,打死结的地方还是会登高一呼的……我很难整理好自己……梦生,就像费兹杰罗写的《大亨小传》……盖次壁常在门前的海上……看到、远方、有一盏小绿灯……他天天看着小绿灯……如果熄了、就没了……所以说,只是参考点……你懂吗?”

楚狂婴儿般地微笑,我情不自禁地轻摸他的头发。楚狂安心地侧头靠在我坐姿的膝上,梦生也过来靠在楚狂的背部。露水滴在鼻尖。

4

鳄鱼生活手册——居家篇:第一页。

据本社特派调查员跋山涉水走访全国近百位鳄鱼,统计成一份鳄鱼的生活样本列表如下。最近热门的鳄鱼之谜,据激进神学家的预测,若不是将在鳄鱼之间出现一位神派遣降世的先知,就是神要让所有的鳄鱼上火刑台。无论哪种可能,鳄鱼的生活都值得世人密切注意。学习或唾弃。

爱看的电视节目:来电五〇、综艺一〇〇、七〇〇俱乐部。

爱听的乐团:满屋子谎言、爱说话的头们、舌头的家务事。

使用卫浴设备:和成HCG牌(卫生纸是舒洁)。

使用内衣裤:豪门的华歌尔。

常做的家事:编织毛线。

默念一遍:信神得救、神爱世人。

鳄鱼失业在外闲逛。在车站的公用电话旁,发现一大叠印着“赠阅”的小手册,发行的是“基督之光”。鳄鱼好惶恐,怎么怎么连基督都注意到它了。它喜滋滋地拿出一支红笔,把前面六项都径直杠掉,在最后一项前头打个大勾,拉一条红线到旁边写“百分之百正确——基督也可以偶尔犯错,不要难过哦!”翻开手册,放在一大叠的上面,作为校订后的版本。偷偷钻进公交车里,露出满足的酒窝,注视公交车照后镜里……扩张的……

乡愁。肥肥的小胖子穿着圆嘟嘟胖外套……辛苦用力攒动小肥手,右手的长棒针、左手的白毛线团……周围坐满满一教室麻雀叽叽喳喳钩毛线的小女生……小胖子独个儿专心憨傻在钩毛线擦汗……(镜向后拉,景拉高拉深)二楼环坐一圈西装礼服的高尚男女……高尚女手挽高尚男,高尚男手叠放腹前屏息聆听……音乐会响起交响曲,华丽典雅之中小胖子变瘦一圈仍穿胖外套松垮垮继续织毛线……解开里头毛线衣织进棒针下拖出一条白长围巾低头偷偷咕哝……(镜再后拉,景拉出整个建筑,之前只是一楼二楼的小部分面积)原是三层圆锥形的竞技场群众喧腾……中间圆形广场瘦成一把柴的小胖子孤独织出一只白茸茸的狗……雪落在白毛上。塔科夫斯基啊……

5

一九八九这年,我在汀州路住第二个学期,二十岁生日即将在此度过。

二十岁。也是对人生最绝望的一个波谷。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生存下去。

严重地欠缺真实感。现实里所进行的事——家人偶尔打电话来、贴在书桌前每周二十几堂的课程表、满满一教室随铃声聚散的陌生学生在听课考试、坐在社团办公室桌上对人来人往不断说话打闹应酬、与一些人共同读书办活动聊天、晚上填补时间地排满家教和编剧课程、偶尔认识几个语言相通的人就纵情高谈……这些到底与我有何干系?我参与在其中,搅动它们或被搅动,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嵌进去,总是被现实排在外面,身体在勤奋地行动着、嘴巴在漂亮地开阖,但我知道一个我在此,不得不填塞进美丽的时间格子,另一个我在家,烂醉如泥地昏睡。正如毛姆在他的回忆录里所说的:“我的人生出奇地没有真实感,像一个我看着另一个我在海市蜃楼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我渴望扎进现实里啊!

五月,社长职位卸任,从梵谷《吃马铃薯的人》画中掉出来。画中灯光昏暗,四五个脸部浮肿、眼眶黑洼的人,围坐在阴森封闭的地窖餐桌旁,分配马铃薯……新旧社长交接的会上,吞吞和楚狂都坐在讲台下对我微笑,至柔没来……与水伶分离后,寄生在社团整年,勉强将自己钩挂在现实生活的腰带上,如今犹如画中央背对着的人影,掉出来……站在讲台致辞,语无伦次,分配马铃薯的动作噙着悲哀……一种长期蔓衍累生的心灵病痛,隔在我和现实生活中间,厚玻璃愈来愈厚,很难冲破……生命如此困顿。

二十岁生日,死吧!死亡的欲望一点一滴侵入我意识的领域。生日前夕,带着大学两年的日记,封死在包裹中水伶的信、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以及爸爸的金融卡,搭夜行火车到高雄,途中经过家的那站,当白色发亮的站名映入眼中,眼泪随车呼啸疾驶,被风强行掠走。深夜一点多到高雄,摇摆走进大饭店,在514房间住下。崭新的设备,洁净的床罩,宝蓝的地毯,参差有致的白色冰箱、电视、音响、化妆台,加着纸封条的卫浴设备,摊躺在床罩上,仰望这一片整齐的冰冷,拆开一封信——

在你打开这封信的同时,想必在心里责怪我为什么在经过这么久后,还要写这封信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或者厌烦我是不是还在那儿想不清什么地来纠缠你,孩子气总长不大。都不是的,请听我说,我是来告解的,因为现在的你既已跟我要说的这些,无关到可以轻松地听完而不受任何影响,过去的你又是唯一相关,我可以尽情对她诉说的人。所以你只要打开,把这封信读完,然后在你探监时,对那个被你监禁起来的人顺便提起就可以了。

你走后,泄了一地的爱没人要,把我独留在风雨中,怀着满满为你而生的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是没想过随便跟哪一个现在出现的人走,让他带我逃开这里远远的。但总在还没真正尝试过,就嫌恶起别人较诸你灵魂的粗糙鄙俗,仿佛让别人沾染一点我的心,就会弄脏我们的爱,光想到就委屈得好难受。更不可能借着恨你而阻止逐日膨胀的想念和爱,我努力要恨你,可是没办法。最后我彻底放弃逃开这里或寻回你来的愿望,更安心地待在你抛下我的地方,幻想一个全新完全符合我的愿望的你,我在心里与这个新的你相爱,走在人群里,并不孤单,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正在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幸福得要恍惚起来。我可怜的爱情,在你走后它才真正出生,像一个刚落地就只有妈妈照顾的苦命孩子。

对你愈来愈深的爱,不知道该怎么办。果然如你所预料的,我来不及明白你对我的意义。我不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爱,所以知道在能爱的时候尽量去爱,也在不能爱时,准备好不再爱。而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被你吸引,一路跟着你认识到那个热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给你……于是最令我痛苦的是,直到绝情的你把对我的爱监禁起来,我还不明了那就是“爱”,不是在否认,而是太在乎自己“爱”的定义,不愿随随便便说出口,要让杯子里自动满出清甜的水,再去湿润爱人干渴的唇。怎知我竟没有机会给出我的爱!

可否答应我最后一次,如我所想你般地想我一天?最后,让我再放肆且温柔地向你说一声——我爱你。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挪威的森林》:“我失去的可是直子,那样美丽的身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悲伤从我石化的心裂开,惊涛骇浪淹没死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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