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一九八九年,进入大学时代的第三个学年。经过第一年爱欲挣扎的炼狱生活,断脱爱欲后的十八个月里,“盲人进海”式垂直下降的心理风景,直到我进死亡的黑洞,在洞底唯一的声音是水伶的呼唤。那呼唤在我耳畔忽远忽近,我在生与死的隧道中冲撞,沿着她的声音,在混沌之中仿佛有一丝死。

觉得只有水伶才是属于我的真实。那一年多里,在汀州路顶楼的单人房,每到黑夜,我独自睡在石棺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世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除了水伶外。内在的真实和外在的现实几乎完全错开,没有一条纹路对得起来。她的眼神、声音、片段话语,像吸血虫般盘附在我身上的形象,吸吮我肝脾之血的力量,虽然被我用透明塑胶袋装来,我把自己跟它们隔开,但当死亡的白色泡沫从窗隙门缝渗进来,盈满地时,我惊讶地发现,只有她才是从我心里长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新观点,或许很早我就用这种观点在抵挡外界,而我没“发现”它罢了——原来,从我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对我才有用。相对于其他,我活在世间二十个年头所揽到的关联、名分、才赋、拥有和习性,在关键点上,被想死的恶势力支配,它们统统加起来却是无。从小家人包围在我身旁,再如何爱我也救不了我,性质不合,我根本丝毫都不让他们靠近我的心,用假的较接近他们想象的我丢给他们。他们抱着我的偶身跳和谐的舞步,那是在人类平均想象半径的准确圆心,经计算投影的假我虚相(我是什么很难聚焦,但什么不是我却一触即知);而生之壁正被痛苦剥落的我,在无限远处涣散开,远离百分之九十的人类跻身其间,正常心灵的圆圈。

没有一个人我想去说出我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件事我做了会减少痛苦,没有一条具体的原因让我把自己固定下来,尽管在我胸隘享受他妈的一团糟的一切。之外的就是无。

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连“真实”这个抽象概念怎么在我心里“真实”起来也只有模糊的影。但这个字眼仿佛是能把我整个叉起来的支点。像刚进监狱的囚犯,必须将随身的衣服饰物装进塑胶袋,换得一支保险箱的钥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备,相反地如同囚犯身上那袭犯人装,仅仅挂在体外。我渴望的,是旋转钥匙,看一眼水伶活生生的眼睛。

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我这样的怪物竟然还有另一个女人愿意痴心地爱着。自从我成功地甩开这个痴心爱着我的人,成功地逃离我既渴望又恐惧的爱欲的对象,经过长长的十八个月后,这件事才仿佛从遥远的某根蜡烛开始点燃,一根传过一根,终于点亮我眼前这根,也正是在我周围完全漆黑的时候,让我看到火光传递的痕迹,痕迹的舌头舔到我——无论我是谁,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无论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可有个人,她早已完全接受我,她时刻将我揣摩在心上,实心实地爱着我。

这是事实!大三暑假,我刚刚搬到公馆街,在一个蓝紫的深夜,这句话打进我。夏末秋初的交界,夜色清凉如精灵泼倒水银,我坐在街口和罗斯福路交角,一家关门的乐器店前面的红砖道上,脑里回荡着一首钢琴曲。Thanksgiving,宁静且被宗教的气氛所包围,我轻轻吸吐着烟,回想离开老家独自在台北度过的五年。岁月把一些人带给我,又带走他们,什么也不留。这样深的夜,废弃的城市的一个角落,我还是在这里,独自在旷野烧着狼烟。

记忆的齿轮缓缓地错动——小时候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情景;一个个小孩子接连着离开家,轮到我瘦小的身体背着行李来到台北求学;高中时代暗恋的对象和几个一起历经成长共同哭泣的精神伙伴,也被接续的成长乱流各自搅开,不是强迫性地形同陌路,便是再见面已辨认不出过去彼此相连的情感,只余噤若寒蝉的悲伤;大学时代宛如置身稀薄溶液,人与人的颗粒更不易相遇,几个友善的人试图接近我,都因地壳变动的精神状况,错待他人而失之交臂;唯一的绿洲,水伶,也如虹般泯没,像地球人登陆月球的里程碑,从此飘浮在外层空间无尽的无重力之中……一张张人脸挤进我脑中,每张脸都储存一部分我的情感、爱、苦涩或者悲伤,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把我和所爱的人切开,时空的变动,魔术般把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变没有,最后据守的记忆堡垒也终将不敌。

红砖地上,恍惚间像红色和蓝色的琉璃在交错游动。“分离”的主题滚过我记忆里的每个关节,我仿佛可怜的小鸡抖掉身上雨滴般,浑身打颤,眼泪随着Thanksgiving的旋律滑落。我张开两腿,两腿间有一瓶啤酒。我流的不是痛苦的眼泪,是懊悔和了悟的眼泪。恐惧分离啊,原来这些年来我都那么深地憎恨着分离,原来我一直都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原谅世间有分离的存在,原来我还是用小孩捂住脸赖着蹲在地上哭泣的方式,在心中仪式化地拒绝与所爱的人分离,原来我正是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这就是那些莫名所以的分离情节在背后一手导演的居心。分离这个主题,像埋在地底的亚特兰蒂斯王国,瞬间完整地浮突出来。

我穿着深蓝的运动长裤,踱步到大马路,喧嚣臃肿的台北市街道,在白日犹如一条肮脏的臭水沟,进入深夜就出现它幽静的深奥面貌。坐在天桥的阶梯上,我曾在不知多少个寂寥的深夜,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不同天桥的阶梯上,想着我生命中重要的那几个人,她们就代表着我的编年史,如今天桥的颜色换成紫色,我深刻且清醒地知觉到自己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些桥也是同一个桥,我也如同此刻般蹲坐、手抱双膝,以这样的姿势观看腿下的世界。

啤酒的味道特别涩,两年独居的大学生活,不知喝掉多少啤酒,犹如暗自流掉的眼泪,但似乎连啤酒跟我之间的关系也在此刻变得醒觉。我的脑轮转起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死掉,我对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即使我再变成什么样身份的一个人,也不会超出这样的意义,擦去一具蹲坐的姿势。而世界对我又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激动起来,喷冲而出的感情使我不自觉颤抖,有的,我的整个身心都在渴望世界,渴望它抚摸一下我这个小孩的头,还有,我深深地爱着某些人,这份爱就正具体地牵动使我痛。

突然间,我站起来趴在桥边干呕,胃内空无一物,酸汁清楚地在胃壁倒流——“我杀死我所爱的人”,这样一句话随着我的干呕,从我嘴里被强硬地吐出来,像体内的一团小生物用力扳开我的嘴,自行弹出,接着我的胸膛发出“呜呜”哀鸣的振动声。一座地底坟墓的景象出现,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被象征化出来。我和世界之间关系的地图,像埋在泥土里模糊晦涩的线条被牛犁犁深,整块挖起。

我任由自己放声大哭,哭声再如何大,仍只是车声洪流经我耳边的杂音。我把我所爱的人一个个在我心中杀死,埋在坟墓里,我就是坟墓的看守人,我每天躲在坟墓里对着他们流泪,每当星星出来时,就爬出坟墓把十字架插起来,没有星星的时候,就躺在坟墓里等死,这就是“分离”的亚特兰蒂斯王国。在瞬间,我明白了许多许多,从来没有一个意象把我内心未知的部分洞开这么大片。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的世界就等于坟墓,所以我如此悲伤。

马上我就看到一口最大的水晶棺材,装着水伶的。前面所说,这个女人在痴心地爱着我。到这里才在事实的层面上对我发生作用。我对世界的知觉(在观测我的整体结构上,这是个重要的深水镜),使我选择与这个女人分离,将她杀死装在水晶棺材里,永远保存或占有她,而逃避掉现实关系的种种威胁,以及实体的她在时间里的变化,相对于我的知觉,这两者可能才会造成我所深深恐惧的真分离。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也是这样的意思。

如此解释了为何十八个月之中,我没有让她再踏进我的世界一步。绝不是不想和她说话不想看到她,相反地我对她的爱深化成如已结成两面的铜板,然而之于我,将她的尸体保存在我的水晶棺材里,可能更接近我的真实,那里是我可以相信恒久不会动摇的世界,令我完全放心。甚至,水伶这个人活生生的生命,对我仿佛也无紧要。

水伶是活生生地跟我在一起活在这个都市里,甚实。怎么办?

2

一九八九年。水伶。公馆街。悲恋的第二回合。

“哪,这给你!”

一个冬天的早晨,和前年相同的季节,我上完游泳课,全身冷得打哆嗦,难得早起的清晨,校园操场边的绿草皮结着细致如毛细孔般的露珠。骑在操场边的人行道上,突然一辆脚踏车横到我面前,将一封信丢到我的车篮里,转身又骑走。我差点尖叫出声,是水伶。

“怎么跑来了?”我快速骑车赶上,找出我一贯对她使用的温和宽厚的语调。想象过千百回的景象,如今真的实现了。在这十八个月里,偶尔几次在学校远远地掠见她,就已经犹如被烈火烤伤,落败逃亡,所以一直认为,如果她真的跑来站在我面前,并且开口对我说话,我一定会死。没想到果然成真时,我竟如此自然从容,像用大浴巾愉悦地擦着湿漉的发。

她不理睬我,头也不偏地专心骑车,缓缓踩着踏板,注视前方的路,被一层薄膜包封在耳聋目盲里。紫色的长围巾,我应该是比她更男性化的,但披着围巾,牛仔服装扮的她,显出令我叹息的帅气。我在她旁边并骑着,到了路口,她自然地骑向前,不顾我各式各样的探问,待她穿过交叉路,我被激发起来纠缠她的心顿时软化。停下来,眼巴巴看她远去。

回住处,内心搏斗几回合后,又返回学校。坐在她上课课堂的后座,目不转睛,盯着斜前方靠窗座位上的她,她专注听课的神情依然没变,如此的距离和时空错接,挑起我尖利的酸楚。眯上眼睛,仿佛只要一根手指头便够得着她,实则有无数个崖横在我们中间。每次,只要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就以为可以轻易够到她,拼命踮起脚尖探长手,奈何眼睛估量好的位置,成像却后退又后退。

她无言抵抗了许久,想绕开我逃跑。我亦步亦趋地追踪,紧紧跟在她身后,盲目地被牵引,像吐出黏丝绑住小虫子的蜘蛛。她的素色信封里装着一首短诗,表达她对我印痕般哀愁又宿命的感情。在这样彼此吸引又推斥的磁力过程中,爱欲被高度激发,交混着狂喜与痛苦,完全丧失自己的。

她低着头走,回过来含怨地瞪我几次。到湖边,停下来,转过来站立在我面前。睁圆眼注视我,展现隐藏着羞涩的大胆,问我:

“你来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既无辜又准备像从前般厚脸皮,吃定她。

“不知道那你——来——干——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嚷着讲的。

她气着质问,然后自己又笑出来。仿佛她在自己跟自己玩。面对着湖,她坐在白色铁椅上,手指头钩搓着一件红色毛线衣,脸逐渐飞红。

“对不起,我一时失控,你突然把脚踏车骑向我,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没办法克制自己,一直跟着你。”

“一时失控?那你叫我在你一时失控之后怎么办?”

“如果会改变就改变,不会改变的话也只是跟从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她用力摇头,对我因强烈不满而露出极严厉的表情,仿佛犯了大错般在自虐着。

“我应要跟别人在一起了。”

她在歇斯底里地摇头之后,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秋季,连接三年相同的这个节候,醉月湖上的秋风爽飒地掠过,满及遍地的绿野,湖水微微颤动,包围着湖的树也窸窸窣窣地摇曳,我可以生动地感受到自己肺里迅速地交换着清凉的秋意。前年、去年,我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秋野之中,仿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这黄斑因她的一句话点醒,晕开使我全枯。

相拥在一起哭泣,我们像一对亡命天涯的情侣。仍是孤挺在秋野。

她怨我为何不早点出现,我知道她的痛苦。我也高吼着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她了解我的痛苦。像两匹兽在做最后的对决,用利牙撕裂对方的肉既是爱也是恨。无法互舔伤口,只能在对方面前尽情哀鸣。

更何况,那个“别人”也是个女人。这句话刺中我,我哑然失声。

水伶说,就在前几天,她生日的那天,她刚收下那个别人送她的一枚戒指,答应要跟那个别人在一起,并且承诺要跟她一同出国留学。而我偷偷放在水伶家门口的玫瑰花,正好是她从生日烛光晚餐回来后,用戴着别人戒指的手拾起来流泻出再接触的欲望,这个在那天之前为她日夜等待的讯号,再度要催着她去作失魂的狂舞,且这次的狂舞是铐着另一副枷锁的。

等我到第十个月,她傻笑着,眼睛僵直如木株。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神魂颠倒像疯子,她想攀附在一个别人身上,逃离开这里。她快速瞥了我一眼,像剑尖。于是选择一个跟我比较“接近”的别人,而不要选择一个不同类别的男人。因为那会弄坏她所保存完好记忆的我,她说,她已决定好要带着我跟别人走了,谁也夺不走,她心中的我,尤其是现在的我。

我内心装满疼痛,罪疚她因我非理性的断然离去所受的疯狂折磨,怜惜她背逃我的行动底下所隐藏的自虐意涵,且她固着因而病态的爱使我痛进骨髓,更由于恐惧再失去她所珍藏过去我的意义,她对现在的我转化成强烈的敌意。

天啊!捶胸顿足。她不是将坠入永劫的轮回吗?

3

水伶:

换我来向你告白吧。今年我过我的二十岁生日,独自一人,我想死而没有死成。没办法把自己丢出去,朝死的悬崖纵跳,我自己跟自己做好决定,但身体内供应决定的力量还不够。在脚探崖岸的关卡,你在我心里发生强大的作用,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有一个你在爱着我。就是这样,且只有你,家人虽然爱我,甚至能为我牺牲一切,但那个我不是我,任何人也爱不到我,痛也不会止,唯有你是与我的心理病痛相连的,我曾经以我内在的奥秘完全面向你,我们之间的爱像X光一样穿透我混浊的核心。所以我最后还是不知从哪里的绉圯中记起这件事“有一个你在爱着我”,这件事早在一个未知的隐秘角落钉住我,叫我脱不出生的领域。

在过去我从不明白,顷刻间顿悟,使我悲痛欲绝,像我生存的实际疆域被画出来一般,我没能力死,而唯一钉住我使我隐隐眷恋活着的一件事,我早已将它推开,我的方向几乎已经完全背离,唯一那件在我内里暗暗发光的事,我却由于不明白任它从现实世界溜走。

所以我回来了。没错,是回来了。从此,我这个人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想要照顾你,我想要再跟你发生现实的关联,那从一种致命的恐惧变成活泼的愿望,对这份爱欲致命的恐惧确实神秘地褪去了。你生日我送玫瑰去,没有特别想要改变什么,也许你会觉得荒谬,那样的行动只是代表我不需要再阻止我对你的自然感情罢了。

相隔十八个月后,我又站在你家门口,雕花的白金铁门,很释然。知道你会永远生活在里面,我不必急着找寻你,你就在我的疆域之中,雕花铁门内。我们的关系那时候在我心中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跟自己说,无论在现实里我们将以何种形式关系着,我要回到我的疆域上,在精神的界面,像守护神一样在你旁边。而如此,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我们生命的结盟。

你在爱着我,这样的义理,过去我不曾真的明白过。相反地,这正是死病的核心。我不相信有任何人会爱真正的我,包括你在内。

为什么会不明白?这牵涉到我内在的问题。自从青春期,我开始懂得爱别人来,我就不明白我之所以是这样到底有什么道理?对于我身外另一个人类的渴望这件事,像一把钥匙,逐步地把隐藏在我身内独特的秘密开启出来,像原本就雕刻在那里的图案从模糊中走出来,清楚得令我难以忍受,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生存情境和苦难。

你知道的,我总是爱上女人,这就是我里面的图案。然而你不知道,当年陪伴着你走的我,内心有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我没办法让你明白的。活着就是痛苦,活着就是罪恶,那把我跟你隔开。

我曾说你太快乐了,那使我很寂寞,其实是我自己被苦的石灰岩层层包围,你碰触不到我,你只能靠爱情中的直觉,像盲人点字般摸到一块轮廓,而痛苦时时转向我裂解,那样的石灰岩内部,你几乎是完全无知的。所以自从你加入石灰岩,像硫酸一样加速我痛苦的裂解,直到裂解的产物淹没我,叫我叛逃的那个点为止,你并不了解我发生什么变化,也不了解你的命运正被我卷向何方。

之于你,爱上女人是件自然的事,如同爱上男人,你不相信有悲剧更不愿承认眼前有不幸在等着,所以你常把我眼中的剧烈痛苦火花归诸于我天生的悲剧性格,你只享受着幸福,以及畸恋中特有的激情。

而我是你年轻的父亲,我是你具有特异精神美感的恋人,一切都平凡,就是你眼中的平凡幸福,使我被判必须孤独地承担属于我们共同命运的重量。虽然爱情在我们之间产生,但我们经验着剖开的两半。

我活在一个“食物有毒”的世界上。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含我全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

顺任自己的爱欲,吃下女人这个“食物”,我体内会中毒,面临这样的设计,我跟自己解释有三条路可走:(1)是改变食物,(2)发明解毒剂,(3)是替代性生存策略。

改变食物。这种方法是在我接受你之前,设法想扭转我命运的全部努力。整个青春期我都把精神花在隔离自己的爱欲,那是在我发现压迫自己朝向相反方向的无用性之后,暂时能把对自己的恐惧圈在一个范围里,避免它无法控制地扩散唯一的可能。

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如果我能爱上男人,爱女人的痛苦就会消失,原本对自我认识形成的事实就会“不见”。其实爱女人跟爱男人根本是不相干的两回事,对女人的爱欲既已展现,无论以后是否会消失,或在记忆里将留存下什么面貌,它已经在我里面,犹如和它对抗而引发冲突的部分又更早在那里,道理相同。像一缸水,原本已加进黑色染料,再加进别的颜色或许会改变外观的颜色,但却无法将水中有黑色这个事实除去。

我一直没办法爱上男人,那种情况就像一般的男人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一样自然。所以“改变食物”的内在律令,长期侮辱着我自己。在我发现自己以一种难容于社会、自己的样貌出现之前,它已形成它自然的整体了,而我只能叫嚣、恐吓、敲打它,当实质上奈何不了它时,我就在概念上否定、戕害自己。这样的悲哀,你能了解吗?

爱上你。把自己给出去。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更不忍卒睹的过程。纪德在离开妻子而不顾时,在一封告别信里写着:“在你的身边,我将近腐烂了。”放开自己去爱,来不及发明解毒剂,就是腐烂化的过程。

在那短短半年让我们发展爱情的历史里,我是个“怪物”,这个怪物用他的手抚摸拥抱你,用他的嘴亲吻你,用他怪物的欲望热烈渴望着你的身体,然后承受你眼中毫无怪物阴影的完整爱慕与审美,这一切都残酷地磨蚀着我。

我没资格爱你。我在心中与这个“资格”挣扎,无能将“怪物”的自我体验从心的肉上拔开,这种怪物体验又犹如盐巴般地撒在“没资格”的伤口。

你像是一个让我揭现自己的场域,对你的爱恋愈深固,我看见自己怪物的狰狞面貌愈多,从前把自己捆缚住的绷带一卷卷拆开后,里面怪物的实际样子超出想象太多。夜夜我为这个怪物的诞生,震惊得不能喘息安眠,缱绻在痛苦里仿佛挟抱着久病的身体,在舌根处绝望地尖叫。

不知道那是自我发现,还是自我形成的曲径。总之,我逃跑了,像饱弓之弦上的箭般,高速射出这个爱恋的场域,一股将我爆炸开来的自卑和丑恶感竭力把弓绷到最紧,我投降,在挣扎之中寂灭下来。由弓的意志将我射出,凌穿靶的,我们的命运才真正在血泊中被这支箭针织在一起。我用罪恶的手法,狠心将你拦腰一斩丢弃在荒野,不顾你苦苦哀求,于莫名其咎中无辜的泪,仍闪着顽固信任我的眼光。

是我没办法接受自己,那个在相爱之中所使用出来的我,也就没办法解毒,毒源是更早种下的,毒源是全部人类为我种下的,他们全体以下毒的方式在那里发出大合唱的鼓噪,在我还没把这个自己推出到其他人之前,我已先替他们盖上“作废”的章,撕成碎片了。

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前,我没相信过你是爱我的。结果我大错特错了,这才是真正的罪过,对自己的厌恶和诅咒把我的眼睛涂上大便了。由于太渴望被爱,想到被爱的可能远比确信不被爱更伤害自尊,我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虽然你表现出爱我的,但我想那是由于你没有经验过与男性的爱情,无知于我们将要面对的社会挫折,也不明了在我内心种种丑恶的泥沼。我想最终你还是需要的是一个男性,对我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迟早都会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

剩下的,就只能靠“替代性生存策略”活着了。我替换着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补那个要吃食物的洞,原本以茅草覆盖的洞已然凿深,禁食时代结束,又不胜进食后的毒力。在爱欲上的“饥——饿”如地底礁石般突出,在离开你这颗大毒蕈之后,急遽削刻我生命的炭心。

水伶,你难以想象在那十八个月里,我随时都怀着自己即将灯枯油尽的害怕,拼命借着介入人群的热闹工作、追逐轻浮的短暂情感及酒精的麻痹,轮流勉强自己活下去,那是像狗一样到处翻找食物的仓皇狼狈。

啊,命运竟如此待我!当我回头,当你唤住我而我回头,命运竟如此苛待我——你说刚刚决定要带着我跟别人走。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要回来投奔你的吗?当你带着冷酷的虐意告诉我别人的出现时,仿佛我在我们的关系上堆起来的受苦的高塔,在那一瞬间才一起崩垮。那真是一大讽刺,我离开你这个女子,希望的是属于我这个怪物的痕迹能在你身上抹去,埋在灰烬的最里层,你熔断和我的具体关联,重回正常的那一边,去结婚生子,在凡常的范围内,起码整个人类的文献文明都支持着解题技巧的幸与不幸,我愿望着你进入那样的版图。

毕竟你和我性质不完全相同,你仍是个社会盖印之下的正常女性,你爱我仍是以阴性的母体在爱,你的爱可横跨正常的男性,基本上你与一般女性不同之处只是多出包容心,在我们的关系里质变的是我,是我被你撕露阳性的肉体,而从人类意识核心被抛出一个变质的我,但我认为你并没有被抛出来,你还可归返我被抛出来之处。

我回来,一切并非如此。你所挑撰的新情人令我难堪,更接近羞辱感。安部公房在《箱男》里写一个把身体隐匿在箱子里行走的男子,他从箱子里远远窥视一幅场景:另一名箱男子从箱子里也借窥视让眼前一名裸女使他引发快感,箱男子所体味到混杂愤怒和羞耻的感觉,或许例子并不恰当,但之于我微妙的难堪,稍稍可代表它的极化。

重逢这几天,我花大量的时间试图进入你的细节,但总被那股羞辱感阻断,难以遏止地进行为新情人摹相的联想,就像以我的轮廓为靶的物,进行细部描摹的密集枪击。

这场回归之中,命运新结的网和我内在新的分泌物,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啊!

写到这里,我手已疲软得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是爱着我的,它像是一种信仰,支撑着我游过自己的死亡边界、游过相隔十八个月的现实时空,前来皈依附靠,但为什么直到这个点你才做出这个行动的决定,正是我过去所恐惧和等待的——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我在灰烬里没找到我,你说把我供到神坛上了,炉里烧的却是别人的香火,我要到哪里翻找我的信仰?

我明白我这次再难翻墙逃走,新的网在见面的瞬间已织就好。我褪掉一层“无资格”的黏膜,罪恶感也被死亡的浪潮冲退,仅挟带少量的自卑感前来,准备好与你赤裸拥抱。甚至想过即使你选择一份正常婚姻,我仍要像亲人般看着你。如此爱的决心够不够?够不够?人生又比我所推论的暧昧,情况也不够简单,荆棘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两人(甚至三人)都皮绽肉破,可又逃不开。告诉我。光是要去爱的动能、纯洁、忍耐和决心,够不够?够不够?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四日

4

谈一谈贾曼(Derek Jarman)和惹内(Jean Genet)的关系。

由于地方狭小,人口稠密,生活单调,每有重大新闻总是历久不衰,“鳄鱼热”成为百年来注意密度最高、持续时间最长的新闻,更显示出人们对新闻的渴望。由于这天罗地网般的监视(鳄鱼牌的总代理商还拿出一百万悬赏抓到第一只鳄鱼的人),鳄鱼不得不辞掉工作,躲在家里暂时依靠多年的积蓄过活,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跃居全国排名第一受欢迎人物,连“总统”在就职典礼演讲时都在最后加上一句:“希望未来你们能像喜欢鳄鱼一样喜欢我”,也为了能让全国人继续享受寻找鳄鱼的快乐,鳄鱼舔舔嘴,觉得忍耐这一点隐藏自己的不便也是荣幸的,其实它是多么希望能在电视上跟全国人说声:

“嗨!我在这里!”

一九九一年我接过大学毕业证书之后,开始学海明威和福克纳,觉得自己是不可出世的天才,蹲在家里做“作家梦”。经过三个月,大头梦破碎后,被扫地出门在一家茶艺馆当店小二(想想还是不错,福克纳说作家最好的职业是开妓女户,白天写作,晚上可以有丰富的社交生活,茶艺馆的条件也很接近)。有一天晚上,一个客人在打烊时最后一个走,在柜台前的公布栏上偷偷贴上一张广告:

召集令

各方老鳄鱼注意,下次集合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十二点,地点在鳄鱼酒吧一〇〇号房,将举行化名圣诞舞会。

---鳄鱼俱乐部敬启

自从鳄鱼捡到那张召集令后,它兴奋得几天睡不着,没想到还有其他的鳄鱼,并且大家已经成立俱乐部了!这么说,它有个地方可以去,有人可以讲话啰?鳄鱼激动得边流大颗眼泪边吸吮着厚棉被的四个角角。

圣诞夜十二点,鳄鱼准时到达,酒吧门口有两个穿着白西装的服务生要帮它把大衣取下,鳄鱼不习惯地缩到柱角,他们请鳄鱼签下化名,它签着“惹内”,低声问他们:“大家都是鳄鱼吗?”服务生微微点点头,鳄鱼害羞得想钻进签名桌底下,看到“惹内”旁的签名是“贾曼”。

里面已挤满数十人,会场之大,布置之豪华,令鳄鱼感受到如回家的温暖。

鳄鱼想,怎么每个鳄鱼都把“人装”穿得紧紧的,真没想到大家跟它一样害羞,鳄鱼脑里出现一个画面:在寒冷的冬夜里大家紧紧地拥抱成一团。

舞会进行到一半,旁边麦克风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感谢化学原料企业公司主办这第十次鳄鱼俱乐部。由于他们近半年秘密研究仿鳄鱼的人装,造福不少渴望过鳄鱼瘾已久的人,前天又研制出最新品种的‘人装3号’,得以满足潜在的鳄鱼倾向,各位等会儿也可拿旧装来兑换新装。最后,由于接下来的舞曲节奏更快,怕大家太热,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脱掉人装……”

一、二、三喊完之后,全场灯打开,几十个人同时大叫——

“鳄鱼!”

在这之前半秒,我把控灯师挤开,关掉总电源,再冲到鳄鱼旁边拖它,迅雷不及掩耳躲到后门边,穿好“人装”逃走。一分钟之后,酒吧已水泄不通,里面的人惊恐得夺门而出,附近的居民又兴奋得要挤进来,场面正符合“蹂介以奔”那句话。化名“贾曼”参加的我,从鳄鱼踏进门那一刻,就认出它是放广告的客人。

贾曼是个快要死的英国导演,金马奖影展时看到他拍的《花园》,再加上当时鳄鱼被我安置躲在茶艺馆地下室,使我决定写这部鳄鱼提供资料、贾曼提供技术的小说。再从毕业证书写起:

“呜呜……我差一点点就可以永远不再穿人装见人了,为什么要把我拉走?”鳄鱼躺在茶艺馆的椅垫上,装着棉花的椅垫铺满木材地板,它把身体倒着,双腿举靠在墙上,用力踢墙抗议着。

我摆摆手。

“大家都那么喜欢看到我……你……你难道不明白?”鳄鱼勉强说到第二句,开始结巴,它发现自己从没单独面对别人,“可是,我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摇摇头。至于惹内,鳄鱼说没有哪个名人比他更棒,他从小在法国监狱长大,以各种头衔一辈子进出监狱,最后以可爱的创作天才,在沙特力保下受到总统特赦哦……

V8摄影机固定在墙角对准鳄鱼,我边吃着蔬菜拉面,边把眼孔对准观景窗,屏幕上的小鳄鱼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起来,满坑满谷的话从鳄鱼嘴里吐出来,愈来愈快,像高速放映,最后的声音只剩下长串的唧——唧——唧……就这样鳄鱼不眠不休连续讲了三天三夜,我昏沉当中记得它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要上厕所!”

5

当雨后彩虹出现,我们一起站在船坞上,向沉落的悲伤岛屿挥别,在那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彼此观望的爱欲,叹息往常肮脏的牵缠,像别开生面的画展,徒留一支遗忘的雨伞。爱欲们在雾中行走,三角形勾住圆形,圆形套着箭头,箭头又刺进三角形,路标一个接一个升起,右转下交流道之后,迷失在单行道内细小丛林的海域……

在文学院前厅挂留言簿的公布栏上,发现一本黑皮小手册,资料栏里写着梦生的名字及地址电话。手册里写满密密麻麻这类的段落,每篇都字迹潦草,像是随身速记下的。看到他的名字在那里,突然我的泪流个不停,刚好就濡湿这一页。怎么我跟这个人隐约的关联紧紧咬住我的悲伤?

“喂,梦生,我捡到你的黑色手记,想拿回去就出来让我看一下。”

“怎么,你想看我?小心你要开始爱上我了。”

又隔了近半年没看到他,他理了个大平头,穿着毛料的厚西装,长及膝盖,脖子围一条深绿色的彩绘丝巾,里面是乳黄色的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秃鹰贵族。我们在一家地下酒吧见面,酒吧里烟雾弥漫,顶层天花板极低,一组披头散发的外国人乐团在演唱重金属音乐,像是进入原始洞窟。

“梦生,今天我们不要玩游戏好吗?我想……”

“我这个人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他举起右手,比一下停的手势阻止我说话,眼神发呆地平视乐团,低调向我发问。

我感觉这半年来他变成透明的银色,我也走过去靠近他,在镭射光范围内的一只手臂被荧光包住,另一只手臂保留原来的肉色,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除了几排照相孔外,灯全关,一桌桌的人像速描画中炭笔阴影,随着重金属乐器声的捶击,仿佛在一个黑色的火柴盒里荡向无限的宇宙。

“看到没有,那一大桌坐满十几个男生的,个个奇装异服,哪……另外那一桌两个女的低着头,他们都是没有性别的人,或说他们都正在对抗简单的性别符号加诸他们的咒箍,还有那两个大光头,”梦生比着乐团的主唱,“他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我们叫他Nothing,就是店的店名,你看他脸上缝了二十几针的疤,那是他二十岁时拿水果刀自己划下的,那时他立了一道疤誓:他说就要这样划破这个别人给他的我,他不是真正的我,之后,他背起一只简单的背包环游世界,开始要自己形成真正的我……”

“梦生,我不要听你谈这些,我要跟你说话。”梦生坐在高脚圆椅上,张开双腿,手抓着两腿间的椅缘,随着节拍抖动双腿,他的身体进入与其他人集体狂欢的状态中,细胞剧烈跳跃,却两眼无魂。

舞台中央的光头Nothing在他的歌声渐歇鼓声如墙时,眉眼朝梦生诱惑地勾扫,手指头示意要他上台。他一经召唤,就身手敏捷地脱掉西装外套旋转着跳进舞池,全场见是他报以热烈掌声,大家一起敲打桌面踏地板大喊:

Bony. Bony——Bony. Bony.

梦生握着麦克风,用英语以怪声调说了一串快速的话,大意是说他封歌已一年,没想到大家还记得他,今天由于他一位特别的朋友跟他一起来,他要特别献唱一歌。

接着背后响起极慢的调子,梦生和Nothing合唱一首黑人灵歌,胸前垂着彩绘丝巾的梦生,脸上显现特别妖媚的光彩,随音乐的旋律,两人面对面蠕动着下半身,下半身逐渐靠近轻轻摩擦,全场都尖叫喝彩,两人似乎都迷醉其中,彼此伸出舌头缠舔着,乐团突然停止演奏,激情达到高潮。

“怎么,光看到这一级就受不了啦!”梦生隔着女生厕所的门问我。

看到那幕激情戏,我一口气喝下我和梦生的两杯白兰地,隔一会儿马上胃肠翻涌,冲进洗手间呕吐,内心受到难堪的冲击。

“没有,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自己的身体在反对这一部分……头脑和身体不能协调。”勉强说到这儿,我又稀里哗啦呕出一大口。

“你还好吗?”梦生紧张地旋转把手想要打开门,“可怜,真没用,以前我还是这里的台柱时,还跟Nothing和他找来的女人当场做过哩,连表演现场大便都干过,要是你看了不吐死才怪!”

“梦生,你一直知道我的问题,对不对?”我坐在马桶上安静下来。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他也坐在地上,隔着厕所门下部通气窗的缝睨看我。

“我被打败了,也跟你和楚狂一样掉进死亡圈走不出去了。”说完这句话,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人与人间的解脱感,轻松地呜咽哭出声。

“圣母玛莉亚他妈的,又一个上帝的选民!”梦生用力捶击门板,“我们这些人从不同的个人历史里走来,一个有一个的一叠病历表,却共同走进死亡气氛这个星球,说死也不是个个真的都死得成,我说不定还可以赖到九十岁哩。说任何历史让我要死都是狗屁,打从有记忆的五岁开始,光吸空气都觉得可怕,慢慢地我才搞清楚,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就是时间。哈哈……空气和时间这两样你躲得过吗?这样的人不是上帝先选好的是什么?我们可是最优秀的哦!”

“梦生,我没你那么严重,我体内还有一个部分要阻止自己不由自主往死里奔,不光是身体的本能,就在我的意识里不愿意。

“二十岁时撑到一个危险的程度,反而逼着我杀出一条生路。在这个星球上我知道我已经有一条生路了……”停顿了一下,突然觉得有千斤重的羞耻压在我的唇上,这股附体般随传随到的羞耻感,像是隐形紧箍着我的身体的皮衣,长久以来霸道地画下我跟别人的疆界,又一阵欲泪的冲动,“梦生,我跟一个女人真实地相爱着,我有生路!”说完泪水就不听使唤地滑下,我噤住声音,骄傲自己终于把皮衣冲破一个洞,想到与皮衣间的挣扎,无限心酸。

“出来啊,太恭喜你了,想要抱你一下,”梦生从气窗缝里朝我吐舌头做鬼脸,“还要撒一泡尿庆祝。”马上就听到拉牛仔裤的拉链声,他蹦跳着在大化妆室里撒尿一圈,听到有一个女人尖叫着跑出去。

“那什么都不重要了,要再往死的脊椎骨里钻深点,它是一切真实的总源头,像白千层一样褪去那一层层的臭皮囊吧,连你的祖宗八代、父母、手足、皮肤外万头攒动的人,还有你皮肤底下反对着你灵魂的身体记忆统统枪毙,露出白白的白肚子吧。死的深处,会叫你尝到你什么也不是,只是白肚子罢了。”梦生站在门口以真诚的声音对我说。

“梦生,可是当我发现我的通路时,它又被外界堵死了,我唯有凿通它,但我凿不动,又掉回来了。我现在像是在死跟生交界隧道的洞口静止漂泊,只待外界的那颗变化球将我撞进乱流。”

“我还没告诉你‘女神’的故事吧?”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心里偷偷爱着一个‘女神’的影子,比楚狂还早认识的,她是我结束流氓生涯刚回到学校时,参加一个校内合唱团的指挥,那时候我根本不敢靠近她,我自认为配不上她。那一阵子我似乎神经走火,竟然能跟团里的七八个人产生像兄弟姊妹般纯洁深刻的感情,只要跟他们在一起,我就自然地像个正常人般感受行事,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另一面,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那种纯的感觉,接近其中一个把他抓出来,都会使我厌恶自己,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女神喜欢上另一个男指挥。”

我闭上眼想象梦生的样子,梳了油往后拢的发,一双黑溜溜可以锐利射人心脉又可温柔流动勾人魂魄的眼,额头高且阔像一块平整的草原,脸形瘦长两颊略为凹陷。配合着他的表情,常使人觉得他脸颊肌肉似乎可以随着眼珠的色泽而调整,他是个好演员,表情变化的丰富肌理,让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被他那目不暇给的演出所吸引住,只要看着他展现自己就好了,但却有一颗完全绝望的种子包藏在他瑰丽的体内。

“很驴吧?其实根本没有爱。这么多年,我对她的陷溺愈来愈深,我完全没接触到她,但她的幻影却逐渐膨胀成像瘤一样的巨大东西。我会在街上任何女人身上难以遏止地搜寻她的鼻、眉,哪怕是小腿弧度的影子,跟任何女人展开的感情,最后都会基于对女神背叛的自惩而搞得像一盘砸坏的蛋糕。

“但很可笑,我曾试着要在洗澡时拿女神作打枪的幻想对象,试了几次都不敢了,每次都不能勃起哦!只要一想到她连一秒钟都没想过我这个人,而我却在这边像条虫一样分分秒秒地舔着她的影子,就——”梦生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早已打开门,站在梦生旁边,内心一股相惜之情涌上,使我紧紧抱住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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