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鳄鱼住在茶艺馆地下室期间,它的适应力奇佳,光凭这点,它就值得获颁一座金马奖(为什么是金马奖,大概是因为唯有这个颁奖典礼可以让鳄鱼不用穿人装,直接亮相,兼收娱乐效果),或是一座优生宝宝奖(必定有贡献于改良纸尿布的灵感)。

鳄鱼的生活极具规律性。早上不需闹钟,在地下室更看不到太阳,但六点一到它就会自动起床,穿着咖啡色格子的新睡衣,老板娘儿子的睡衣,手臂和裤管布料都短一截,手里抱着代替的鳄鱼玩具,这是它自己做的,十几条小手帕裹成一团再用一条大手帕包住,每天睡觉它都要抱着鳄鱼玩具睡。

它睡在自己堆成凹形的货堆床上,一起床,朦胧闭着眼睛,直线走到角落的尿桶,坐着上厕所。趁着天还蒙蒙亮时,爬到地面上的排水沟倒掉,这是一天里它唯一上去透透气的时刻。

吃早餐前它例行要做运动,它的运动是往上跳跃摸天花板如此一百下,由于怕被邻居查出它就是鳄鱼,常搬家的结果,它发现只有这种运动可以在任何居住环境做。没有鳄鱼罐头,鳄鱼利用仓库里一只火锅,煮出稀奇古怪的三餐。

早上的时间鳄鱼都在读东西,它几乎只要有文字都读,在地下室读货物上的标识,进货记录本,它最钟爱的是一本破旧的灵异杂志。

下午它边听一台小型的收音机,边做一些手工,有时候是织毛衣,有时候是做中国结,有时候是拼凑模型。它把这些都送给我,折合我支出的金钱,我不要都没办法。

晚上它看电视(这是我的一台小电视),十点钟一到,它又不自觉地爬上货堆床,如果我愿意讲一则故事给它听,它会高兴地投一个一元硬币在小猪里。

“贾曼,我可不可以写信到电台点播歌曲?我可是忠实听众!”

“好啊。那你要署什么名?”

“鳄鱼啊!”

“不行。大家会来访问你。那你要点什么歌?”

“我要点我自己作的《鳄鱼之歌》给贾曼。”

鳄鱼有一个最奇怪的习性。鳄鱼只有在穿上人装时,才敢看着我说话,在地下室时它大都没穿人装,所以每当它要跟我说话时,它就对着V8摄影机的镜头说,我若要看鳄鱼的表情,就对着摄影机的观景窗,看累了必须闪到一个布幕后面说话,这是应鳄鱼的要求隔开的。

鳄鱼是个天生的演员,对着镜头讲话是它唯一的“沟通方式”:“我大概是历史上发现这件事的第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它也可以自己对着镜头跟我说话。

“喂,鳄鱼,你怎么知道‘惹内’这个名字的?”

“哇,就在一本《婴儿与母亲》里啊,它说有一个叫‘惹内’的法国人,他是孤儿,很小就被关进监狱,在监狱里长大,认囚犯们作爸爸妈妈,后来他亲生母亲要来认他,他拒绝去认哩。他把监狱当家,刑满后出狱,又故意犯罪关进监狱哩!贾曼,监狱里面可以看电视吗?”

“可以,但是没办法点播歌曲。”

“鳄鱼,你想你会不会生殖?”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碰过另外一只鳄鱼。”

2

大学四年,我最后一次同时看到吞吞和至柔,是在社长卸任之前的一次全社聚会上,地点在我汀州路五楼顶的住处。十几个人挤在我狭小的窝里,打牌的、大吃的、聊天的、喝酒的、睡觉的,互相挨依挤躺着,在冬天的深夜里喧闹成一团,非常温馨。

从头到尾,我都注意着守在录音机旁边负责DJ的她们俩,她们都是狂热地喜爱西洋音乐的“乐痴”,两人靠着身体并坐在地上,在彼此交融的默契底下兴致盎然地商量着播放顺序。我永远记得每当她们宣布要播放的下一首歌曲名称时,她们热心且七嘴八舌地向大家介绍歌曲的内容、风格和掌故,声音激动、眼神发热,充满对生命的热望。仿佛这音乐将她们俩的内在紧紧黏在一起。

她们并不特意排除他人,但在人群间却自然形成一块毛皮中最柔嫩的部位。那可能也是她们彼此傍坐,依循着往昔的相处,最后一次共享音乐……

人们渐睡,吞吞轻弹着keyboard,久未见面,两人的尴尬显露出来,竟不知如何互诉近况。至柔只是用深冷的眼看看吞吞看看我,披着外套,走到窗边痴望着沉静圆黄的明月。

这样的一张咖啡色系相片,我很宝贵地珍惜着,时移事往多年,没有人可能再谈起想起,我还偷藏着。因为我是她们这段“美好”感情的最后见证人,而关于这两个女孩的记忆,似乎是代偿我内心缺憾的完好典型。

从此以后,她们两个的记忆是分开,各自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发展的。每当遇见其中一个时,她们尽量不愿再提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时间再久,我总能看见深埋在她们彼此心中对对方结成晶的思念。而我也总是在我心中,将她们各自和我的对话拼合起来,仿佛她们俩还在一起生活着成长着,并坐在我的心房里共同如往日般地高兴对话。

她们俩和我的情缘都深,且一开始就彼此投缘,即使她们分开后,还是各自付给我无垢的信任,无论何时,单独与她们任一方碰面,总是自然而然就把内在的堆积物向对方掏挖个干净,然后再坐在一起尽情大笑,彼此在语言游戏上过招,调侃对方。即使在我与她们的友谊维持零星却长达一年,在这中间我完全隐藏住自己而给予她们关爱,她们还是以最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以最真挚的话语传递她们的信任。

所以,二十岁生日过后,除开梦生和楚狂自然地就透悉我的隐藏之外,我决定不计后果,勇敢地面对这两个女孩,从我“照顾者”的面具底下走出来,向她们展现我内心的真实状况,无论那之后,她们是否如我每夜梦底所恐惧的,因此而唾弃侮辱我;或是认为信任我反而遭受我的欺骗;或是忍耐着不知如何看待我的尴尬与防卫,同情地勉强自己同我说话……由于她们自己伸向我的信任基础,使我开始蠢动着想从监牢里翻出去与人剖腹相见的渴望,这在过去是要被我赶尽杀绝的,我决定要试着信任一个人类——不涉及情欲,以平等的真诚了解与关怀为前提,建立趋于完全信任的关系。

为了这灵光闪现的念头,我知道必须把自取其辱的挫败下场全担起来,然而这也正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教我学会信任世界的第一步。这么一小步的摸索,之于别人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之于我,却犹如原本看得见的人,突然失明后,重新学到持着拐杖在人行道上触到第一块导盲砖。

后来,这两个小女孩都长大为妩媚动人的美丽女郎,也各自与爱她们的男孩子们发展出迂回曲折的恋情。两人永远不再见面,却都深刻地铭记着,在人世间她第一个与之相爱的是个女孩。而这段最鲜美、真醇的感情,她们也同时承认是不可能再往复了。因为岁月是如何催着她们往一个渴望男子且不适合再爱女子的方向演去。

有一天夜晚,我又不期然地遇到至柔,在校门口的地下道入口。

“喂,你不认得我了吗,拉子!”她手里捧着一束花,拦住要回家的我。

“我说是谁啊,自己每隔不到一个月换一次发型,叫我这个每隔半年在马路上被你拦下来一次的人,怎么有本事认出你来?”我惊魂甫定地说。

“闲话少说,我正赶着要到活动中心去献花,献给一个拉大提琴的男孩子哦,”她调皮地向我眨眨眼,“快把你的新电话号码招出来,我猜你又换一个新窝了。”我觉得好笑地点点头,念一串新的号码和地址。

“你也不想想看,光是我这本电话手册,拉子那一栏的号码排满一整页了。”她边记着号码,边假装生气地骂我。

“你要号码干吗,我又从来没接过你一次电话。”我质问她。两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口像是对骂起来,她靠在红砖道旁的栏杆上,头发比半年前也是在路上遇到时稍短烫得更卷,她穿着一件黄褐色像粗布般剪裁宽大及膝的衣服,底下是一件紧身黑条纹的韵律裤,虽然感觉像罩着一件慵懒的睡衣,但她身上无论如何却总脱不了一份舒适洒脱的女性性感在其中,使人稍想起她的女性就轻轻地有些自持起来。

“我真的曾打过电话给你,一次是在一个无聊的清晨,突然想起你这么个人,一次就在最近,因为我姊姊失恋闹自杀,我看守她有些感觉,可是两次都拨完就挂掉,真的嘛!”她撒起娇来有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叫你不得不被她说服,除此之外,即使笑,她脸上都是布满忧郁的。

“好,我去牵脚踏车送你到活动中心,路上咱们还可以再说一段。”每次那么匆促地与她擦肩而过,匆促地彼此全身上下看看对方,匆促地掌握零碎时间进行交谈,每次这个女孩子都会勾动我最深处某种心疼的感觉,仿佛我是她的亲人,自动地想去关怀她,觉得自己要告诉她这个阶段的人生苦难可以如何面对,而我正可以深深了解她。

这样的关系是极微妙的,我跟她之间仿佛有种微妙的默契,彼此都不会跨越雷池一步闯进对方的实际生活,增加友谊的量,谨慎而节制地维持在萍水之交,在萍水相逢的瞬间又仿佛可以放肆地绽放对对方的感情,袒胸露背地痛快讲话。就在萍水相逢的瞬间累积巨大友谊的质,永远不知下次何时会再见,感动莫名地分开。并非由于与人交往的负担,使我们保持这般的距离,而是存在她心中有某份独特的矜持,这份矜持使她初步得以保卫自己,免于被她对别人强烈爱的渴望所压垮。我明白她尊敬我,把我当成捡到的兄长般,由于处在相同的生命情调里可以深谈,生命内涵可以相切合,却不愿更靠近我,以免依赖上我。

“拉子,你说人要怎么改变自己?”至柔略为大声地问我。我载她到活动中心,她把花托大提琴的朋友交给他,拉着我又跑出来,坐在文学院大门门廊下。

“那要看你要改变的是什么啰?看是要隆乳还是缩小臀部?”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我身上搜出烟,自己再贡献出啤酒,倚靠在柱子上用迷蒙的语气,吐着烟说:“拉子,你相不相信我昨晚正式和一个男人分手,一个完全不了解我的男人,更神的是你相不相信我竟然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一年了。每到星期日八点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看《钻石舞台》,不是这个节目低俗,而是他看那个电视的样子叫我无法忍受,电影他除了成龙的戏以外几乎在电影院里待不下一个小时,所有的时间他只关心一件事,读他化工的教科书。

“他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好毛笔字,钢琴弹得很棒,可是这些东西他都视之为无物,只有对他有用时才拿出来炫耀一下,像是他的附属品一样。他从头到尾是一套功利的想法,且还活得顶自在骄傲的,他几乎把他一生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计划好了,连我也计算得好好的,他就是需要个老婆,他想象中的爱情就是这样,他会疼我,在食衣住行上,反正他也不会变心,在他读书或工作累了时,就把我叫来做爱,然后他满足地睡觉,偏偏这个人的这个部分又特别发达(笑)!

“我说要分手,他觉得我在发疯,照常强迫我去。拖了好久要走,拉子,我怕一个人,怕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抱抱我的身体,很卑鄙吧?昨天,我看到我姊闹着要自杀的那个样子,我骨子里都凉了起来,我想以后我也要这样吗?一口气在三更半夜冲到他家,翻墙进去把我写给他的信偷走,哭着把信烧掉,心里像把他干脆地剁成八块一样,现在爽快了,我才发现我有多恨他恨自己。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她夸张地笑着说,几度讲到声音沙哑又高昂起来,在麻木化的悲伤里不自觉地会被兴奋引诱。

我闭着眼想她翻墙时剽悍的样子,雨细细地飘起来,我把皮外套盖在她身上。算一算,吞吞不算,她上大学两年,连这个已经换掉三个男人了。至柔是个艺术天分奇高,性格又极端复杂的奇女子,在学校里她很容易就成为视听社第一把女吉他手,又在话剧社里醉心于演戏,在舞台上表演角色几乎成为她大学生活的新鸦片。这两年她习于站在舞台上,风韵更是出落得繁复精致,千变万化,无论同性或异性都很难抗拒,在哪个眼神里迷上她。我不禁想起吞吞所说的:

“拉子,至柔真是个神秘的女人,她的心灵像长在针尖上,她似乎可以陷溺在一块狭窄的牛角尖里,然而光那个牛角尖就深邃无比,你永远挖不完她脑袋最里面还有什么。她冷得像块冰,又热得像团火,两方又绝不冲突,高中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怎能以那么含蓄的方式这么大胆地跟我相爱。

“我们谁都没有勾引谁,只是时机到了,自然而然就同时爱上对方,我们心里都有数,这跟友情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才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都很兴奋地等着接下来还会怎样,像两个好奇的孩子。本来我跟她完全不熟,在班上我功课算中等,以爱玩见称,印象中她很安静很用功总在前几名,有点怕她,生物实验比赛时我很想参加,知道她实验做得好,竟然厚着脸皮去拜托她跟我同组,一起参加比赛,真是疯掉了,快联考她竟然答应我。

“就这样,有一天做实验,两个人一起看刻度时,我跟她说:我觉得你眼睛很美,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得救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恐惧自己没办法爱上任何人,那一刻触及她眼睛后,就随时随地等着再看见,每天到学校去都像要去快乐远足一样,我好感谢她,把我从一个人里放出来。

“正式比赛前一晚,我们俩一起南下住在成功大学的宿舍里,挤在同一张床上,起初两个都很紧张,我侧着身拉住床把,两个人都不敢碰到对方的身体。最后我忍不住问她:你的个体距离是多少?两个人都笑出来,结果睡得好甜蜜。

“第二天,我们俩做的实验果然夺得大奖,长久的奋斗终于吃到果实了,两人激动得又叫又跳,开香槟庆祝,互相喷头发……”

至柔喝酒呛着喉咙,又学小瘪三抽烟的样子逗我笑,突然严肃地对我说:“拉子,我一直记得很久以前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说:‘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我很清楚我正是拿爱情在治病,百战百败,可是就无法甩脱这个方法,我可能永远达不到你说的那个方法。

“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太容易来了,你可能难以理解,在我的周围男人女人都要我,不要比要更麻烦更费力,每次跟了一个人后,我心里仿佛有本账本盘算着可能在一起多久,正热情时已想象好逃走的景况,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编自导自演,要不要其实决定在我。

“就是这样,我仿佛仍要强迫自己进入爱情,那让我起码有个人可想,苦恼也有实际的内容对象,没有爱情的日子,我简直不敢想象,我软弱我活不下去……

“你知道吗?大学这几年,我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总赶不及上课,发呆一整天,然后走路出门,经福和桥到什么地方,再散步回家,还是走在福和桥上,每天我总是觉得福和桥上起雾了,我每天就这样在雾中行走,恍恍惚惚地,似乎从没看过半个人……

“我怕透了,不知道这样走到什么时候,有时候走着走着我会幻觉自己正走进桥边的大河里,只有突然清醒过来后,渴望着快走到桥尽头能看到或听到最近生活在我旁边的‘那个人’……

“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随便哪个人在‘那个人’的框框里时,我可能会在雾中飘了起来。

“我的生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我怎么拼命填,还是跑不开那片无边无际的空虚。我想空虚就是我的影子,其实爱情虽然带给我如此丰富的痛苦,但它不是问题的主角,只是我手上的一只布袋戏罢了……

“我的破洞好大好大,归根究底,谁也满足不了我,跟男人在一起时,看到灵魂美丽的女人就蠢蠢欲动,跟女人在一起又不行,想男人的身体想得要死。唉,活该我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糟蹋自己!”

至柔酒量不好,很快就脸红通通呼吸浊重,讲话表情变化极大,一会儿露出震撼我心灵悲沉无言的痛苦,一会儿又显得天真快乐,理性渐退,她的眼神举手投足间都自然流出一丝淫荡的味道,我一点不以为忤,丝毫无损她在我心中尊贵的印象,只是有点担心她会突然脱掉衣服,淘气地勾引我,此时吞吞的回忆又响在我身边:

“隔不了几个月她就要转到文组班,那一阵子我们每次抽座位都故意抽在一起坐,我每天回家都要准备好一个笑话,认识她之后我才发现她真是音乐痴,对音乐认识之广的恐怕全班只有她一个,她高中时就不听流行音乐狂迷‘新音乐’了,为了跟她谈话,我也只好跟她从U2开始听,每天回去把歌词翻译出来学会唱,隔天中午午睡时是最美的时候,我就讲笑话逗她笑,再唱她教给我的歌,那么长长的中午我都可以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有一次傍晚,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们在教室,她说要帮我剪头发,天色逐渐暗下来天边还有一层橙红的底色,我就乖乖地坐在那里让她剪,感受她手指的触觉,我现在还感觉得到,我们似乎同时意识到想做一件事,我说:等一下,跑去关上所有的门窗、关灯,然后轻轻地……我们就这样给了对方我们的初吻……”

我深深地看一眼正把头发伸出屋檐外淋雨的至柔,她的侧影被水汽氤得异发亮丽,我以严肃的口吻对她说:

“至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不久前我已经告诉吞吞了,但却一直隐瞒你,我……以前我在谈话间告诉过你的那桩悲惨爱情故事,对方其实是个女孩子,我骗了你,对不起!”

她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变得清醒,用极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至今想起来心仍似要融化般,情不自禁地热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难为你了,哪!说出来有没有好一些?”我点点头,心酸得抬不起脸来。“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只差一个部首,只要把你说的‘他’换成‘她’就都一样啦。更何况我跟吞吞之间的事也有难以向你启齿的地方。”

她原本蹲到我面前努力要注视着我难受的眼睛,那是传导真情的表示,很快又坠入回忆,两眼空茫地注视前方,“分到文组班之后,我和吞吞简直陷入疯狂的热恋之中,每天几乎形影不离,她干脆住到我家来,我家三个小孩独自在台北,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各管各的,哥哥姊姊就像陌生人,我和吞吞一起睡觉、弹吉他、听音乐,不太念书的,一起洗澡……上下学她都陪着我,帮我背书本,连下课十分钟都要一起挤在楼梯口,她那时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买东西给我上,她画得一手好画,亲手给我做卡片,手工极灵巧做给我无数小玩意儿,几乎每天送我玫瑰……

“联考前,热恋还是没有消退,我却感到恐怖,我自己真的很爱她,但看到她着魔似的迷恋着我,我害怕得快发狂,不知道再这么下去要怎么办?那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们毕竟是两个女人啊!我被逼得失去理智,失去思考,只渴望逃开这窒息的一切一下下,于是没告诉她就跑到花莲寺庙,连联考也不管了,在花莲,每晚我闭上眼就看到她那双炽烈渴望着我的眼,我拼命想浇熄它们……

“再回来,悲剧已经造成,我发现吞吞因难耐对我的渴望,已接受男人的安慰了,你遇见我们时,我们之间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已打碎了。不过我们还常联络啊,隔一阵子就互通电话,她向我抱怨被两个男人热烈追求,难以选择的烦恼,我向她描述我现任男友的‘那个’有多大多长……”

“胡说!”针对她后面这段既是自我调侃也是自我伤害的话,我听了忍不住替她心痛地掉下一颗泪来,又觉得好笑又疼惜她。

雨愈下愈大,我和至柔笑成一团,共同遮着一件皮衣,纵声大笑又一起高声齐唱歌曲,声音在雨夜的校园里传荡,我们勾肩搭背跌撞走出去,我踩着脚踏车载她回家,骑过福和桥,一路上她仰头淋雨,疯言疯语。

“要不要我亲你一下。”在门口,她又调戏我一次,其实是很真情的。

“我保留这个权利!”我说。

3

有时,有些悲哀与痛苦的深度是说不出的,有些爱的深度是再爱不到的,它在身体内发生后,那个地方就空掉了。回头看,所有的皆成化石,头脑给它定深度,设法保存,脑里嗡鸣一段时间后,连化石谷的风景画也空成一片。

“人最大的悲哀是失去曾经有过最大渴望的欲望。”

一九八九年我和水伶再度相逢后,她就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她恐惧我,仿佛我会将她吞没、毁灭、粉碎,我一接近她一步,用我的手触摸她,她全身颤抖,表情上惊呼不要,挣脱我的手、眼光,我感觉到她是如此厌恶我的亲近,为了抗拒我强烈的侵略,她甚至不惜以尖酸刻薄的话挑剔我的所言所行,盲目非理性地戳伤我,她尽最大力气关紧她对我的感觉,近乎洁癖般拒绝对我透露,一个人沉迷地独享,以完全霸道的姿态。

她更恐惧我二度离去,像费时多年修起的跨海大桥又将二度崩陷,那崩陷的重量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

她用一捆钢索把我绑死,另一端则绑死在她的手上,每天必得扯动一下,确定我还在那里,她才能入梦与我同在。她声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放我走,也要我一再向她保证,未来再有如何难堪的痛苦,我都不会弃她而去。

而我是完全不准许见到她、不准以任何方式介入她的生活,连躲在课堂外偷窥她都要遭责备,所有在她现实生活可能有关于我的蛛丝马迹,都会威胁她。我只有躲在她精神的特别暗室中,等待再等待,无限等待……

每到夜深的某个时刻,她的手就不听使唤地拨了我的电话号码。她常辨不清我是否回来过,她究竟是在跟真实的我或是我的鬼魂说话,她的精神控制力逐渐薄弱,她说自己是在梦游,才有办法跟我说话。

她恢复婴儿的身份,穿着白色睡衣躺在床上,举着话筒以冥想的方式跟我在一起。她快乐、兴奋地说着,天真、任性地向我撒娇,毫无知觉地流露她对我狂澜般的病态依赖,以为我们在从前,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自动催眠自己进入那个状态,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分离的灼伤伤口,没有她的新生活,没有她内在混乱的冲突,没有别人。直到清晨……

然后,我问及她为何抗拒我恐惧我,哀求她做选择,逼问她是否仍爱着我,哀求她不要阻止她灵魂对我的渴望……很快地,她濒临疯狂,她嘶哑地哭泣,哀痛欲绝地说她没有办法看见我,说她没有办法想象跟我生活在一起,说她恨我以为她并不爱我,说她不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否则我又会跑掉……

疯狂的因子潜伏在她血液里,病态的阴影层层包裹着她,愈来愈恐怖狂乱的梦境分割她的睡眠,愈来愈多次强迫性洗手……

而我完全无能为力,只有我完全清楚她真实的精神状态,却一点都接近不了她,犹如最危险的引爆物,我承担着唯恐她疯狂的梦魇,束手待毙。在虐待狂与被虐待狂的关系中,被全然新鲜的悲惨感充满,饥渴地吞饮点滴爱的毒液。

4

十一月,寒冬正严厉,那一次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甜蜜的记忆,仿佛死囚行刑前喝下最后一杯甜酒。

她答应要试着见我一次,要跟我去酒店大醉一场,在酒店门口她又落荒逃跑,我追在她羸弱的身影后面默默走了一条和平东路,她才突然可怜我地转过身,天才般提议我们搭最后一班中兴号到清华大学。

我们睡在大学里的湖边。在女生宿舍里,我终于见到她最好的朋友紫明,几年来她一直陪着水伶度过这些磨折,我是早已在心底熟识且感激这个人,紫明是个朴直真诚的人,当场就强烈感受她俩之间浓郁的亲情,熨帖感动的暖流流过心底。

湖面朗澄,在半山坡上,旁边是建筑新颖的物理馆。人已绝迹,空气里青草的味道清新地充溢在整片山坡,仿佛还可闻到露珠的味道。

我们俩都被野味山色洗净了心灵,都市里的纠葛自然地消失,彼此又裸率地相待,这时往昔热烈纯洁的她,如一朵白色柔弱的小花,带着几分稚气和野蛮,原封不动地从山里出现,流淌着思念的热泪,张开双臂迎向我。

我为她扣好扣子,穿紧大衣,细腻地铺好几层棉被衣物,把她紧裹在棉被里,她的双手紧紧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脖子,说让我们就这样一起死去……

5

“我今天傍晚到我们家附近的美容院去把长头发剪掉了。”

“为什么要剪?”

“我不想要自己这样。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很讨厌我自己……嘻嘻嘻……你们两个不是都很喜欢我的长头发,让你们两个都喜欢不到……怎么样?我短头发的样子很帅哦,看起来像个精明能干的……嗯,职业妇女(哈哈)……我才不要你们老觉得我柔弱,说什么‘温室里的花朵’……嗯……我的朋友都骂我,说我把一切搞得一团糟……她们都不喜欢你。”

“你头发剪了,‘她’怎么说?”

“她很生气,跟我吵了一架,她可是很在乎这点的,说她再三跟我强调但我还这样做……什么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是有点难过,不过你想剪就剪吧,我都还记得你高中时短头发的样子,很美的,像个小水兵……很久不见,怎么再也看不到你的长头发了。”

“嘻嘻……我骗你的,头发还在。”

澎湖的海风呼啸,浪凶猛地拍打岩岸,一切都仿佛要被连根刮走,烫伤后我独自逃到澎湖,孤坐在长长的堤防上终夜。各种声音……

我打第一夜的电话到水伶朋友家,她们说她大哭大闹烂醉如泥……是你啊,咿咿呜呜……她们移开她,说她没办法讲话,身体软成一摊……水伶,我正在海堤边的电话机跟你说话,海就在我旁边……

“昨天我又梦到一个更可怕的梦,我不要告诉你……好吧,你帮我写期末报告我就告诉你……

“我梦到一只黑豹,他要进来我房间,我很害怕,很害怕,赶快把门窗都关好锁紧,还把书桌推去压住门,还听见他在抓门的声音,我吓得赶紧爬上床,拉开棉被,天啊!黑豹就在那里,皮黑亮亮,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在梦里大叫……

“我再告诉你在公共电视上看到的《刺猬与樱桃派公主》的故事……王子娶了公主后,住在森林里的一座城堡,每天夜里公主睡着,王子就不在,直到天亮才回来,王子说他去打猎,有一天,王后教公主把王子的外衣藏起来,隔天清晨醒来,公主发现自己睡在森林里,一只刺猬在她旁边,城堡不见了,而王子变成了刺猬,王子不敢让公主知道他在夜间会变成刺猬。刺猬跑进森林里,再也找不到。

“公主决心要寻找王子,即使他永远变不回来也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公主流浪了十年,有一天终于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那只刺猬,公主俯身亲了刺猬一下,刺猬变回王子,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村上春树说,从此以后,国王和侍卫都哈哈大笑。”

海水深黑无底。两辆摩托车,从水泥大斜坡滑驶下来,停在我旁边,四名阿飞站在我一公尺侧打量我,意识丧失,我如槁木死灰,摩托车的尖锐声音割人。离开。……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跑去那么远……

水伶,我烫伤了,一个小疤,起泡泡,刚刚西药房老板把皮剪掉……

你自己烫自己的,对不对……

澎湖很冷很美……

你太过分了。

哭泣。海洋又在流泪了,还是相爱啊!

“你说说看我跟‘她’有什么不同?”

“你比较好看,她嘛,有点胖,嘻嘻……不过,我跟她在一起很自在,她碰我我很喜欢,像在玩……

“我怕你,如果你那个样子,我会非常讨厌你……”

“呜呜……你不要都不讲话,我好害怕你这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刺你,我好害怕把你刺得烂烂的流不出血来,不要把你刺死了我都不知道。”

“一定要这么刺我,才会安心吗?”

“我怕自己开门让你进来,可是我知道你睡在门外,又忍不住不开,所以只好告诉自己说我开门,是要用长长的带刺的东西,把你刺走开。”

“没关系。我没办法说出你不要跟别人走的话,我一定会说没关系,真的我没办法。”

“我知道。”

“你都疼别人,不疼我。”

“傻瓜,我不疼你,因为我爱你。”

巡逻舰在海面上打出青蓝色的灯。在远方。不久前的事,千万个声音在我脑中。

“现在能自然地感觉到和你很近是由于过去的基础,其实,现在的你对我却是陌生而遥远。”水伶说。

一遍又一遍,不要再撞击我的脑袋了。饶了我吧,水伶,我生病了,我得做点什么来停止这种四分五裂的痛。

烫吧,烫吧,把我的心肝都烫焦吧,这是个可恶的活着……木屋别墅晕着暖黄的灯。在最近。

“我心疼你。”她抚摸我的伤口。拥抱是一首长伤无泪的离歌。

6

两个月,就从头走一遍,且是另一遍。

从澎湖回来后,已是强弩之末,困兽之斗,两只垂死的兽无法互舔伤口。

水伶明显躲着我,不是由于不爱,不是由于松开手,是怕再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她努力要自我欺骗说爱没有变成一块生蛆的腐肉。她反而更振作起来生活,把我这块腐肉踢出她的现实视野,更精神地跟别人同进出。没有电话,没有只字片语,而我只是写信,一封接一封,我知道我的情歌不再能唱几日,我拼命唱到哑,像在为她囤积未来的食物。

默默地默默地,我猜到她对我的神经已经完全麻木,她拒绝崩溃。因为她以为她还可以在这种状态里找到一条夹带我的路,她在发挥理智。

在理智底下是彻底沦陷的疯狂,等待过圣诞节,等待过新年,她用更冷漠的手法拒绝我的相见,直到任由我被冷漠的高压电电死。

她毫无知觉,一切由于无助。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只是想把日记亲手交给你,因为我曾说过,若你不要我我就把日记送给你再走。

“这本大一的日记是我现在仅剩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现在我不是你所要的,你只爱过去的我,所以即使现在的我想爱你,只有把我仅存关于过去我的东西送给你。”我跪在她房间的床边,多日没睡,虚弱得声音在发抖。新年的隔天。

“不要……不要……”她躺在床上,床铺在地上。刹那间,她表情惊愕,猛然摇头,仿佛不堪负荷的晴天霹雳,把头深深地别过去,声音沙哑,不敢看我一眼。紧紧把日记本抱在怀里。

“我想,这一阵子,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你一直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告诉我,太长的等待使我受苦太深,我只好使用自己的方法,在心里等待一个自己的答案,无论你是否承认,那就是No,对不对?”我理直气壮地说。

“对,对,对,你都对,是我辜负了你!”她转过来用愤怒的凶光瞪视着我,两行泪委屈地弯弯流,“为什么你变得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了解。我了解你是因为太爱我了,才这么变态。我了解,打死你都不可能说出叫我走的话,即使是事实摆在眼前,你仍要逃避事实,像鸵鸟一样拖过一天算一天。我太了解,依你的性格,你对我的恐惧只会愈来愈深,你看你不是愈来愈怕看到我了吗?”

她无奈地点点头。

“让我们分开吧,事情不会好转了,那是个死结。再下去三个人都痛苦,总有人会先受不了。我才不要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让你把No说出口羞辱我……”我表面上说得强硬,其实是弱者在乞怜。

“好,我说。这一阵子,我确实想了一些东西,因为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可是我要忍耐住,不能对你说什么,每天我都很渴望跟你说话,可是我怕一不小心稍微露出一点什么讯息,你就又要逃走,所以我要想清楚怎么说才告诉你,让你完全能懂。”一份令我陌生的坚毅神情浮现在她脸上。

“你又跑回来之后,我想我是对你很坏很坏,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把应该是给你的很多爱全部拿去给别人,对别人很好很温柔,然后虐待你,我像是糟蹋我自己……”她开始无助地哭出声。

“你不知道,我有……”她停顿了一下,勇敢地说出,“我有多爱你!可是不是这个你,是大一时候的你。我也不知道差别到底在哪里,有时候明明就是你啊,那时候我就想要快快奔到你身边,把过去来不及给你的一切都给你,我要好好爱你,可是一会儿又变成不一样的两个人了,看着现在的你,对啊,就是遥远而陌生,天啊,我该怎么办?我仅仅是凭着过去的记忆在和现在的你相处,我不敢告诉你,现在的你对我是个‘全新’的人。”

我早已趴在棉被上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要跑回来?我已经把你在我心里放得好好的了,你为什么又要来弄乱,我要一辈子爱你的啊!”说到激动处,她歇斯底里起来。

“我要刺你,不要你亲近我,因为你会把我心底的你弄坏……”她仿佛不认识我,含恨注视我,“我绝对不让你把他弄坏,谁都不准把他弄坏,他是我一个人的,你把我丢下不管,一个人跑掉,我只有他,他是我自己新生出来的你,是最好的你……”

她露出得意的笑声,“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打破……”她歇斯底里得更厉害,像个小可怜一样向我合掌拜求。

她说到这些我确实不知道的衷情,如此深澈,如此缠绵,如此痴心!感叹这个女人的心思宛如鹦鹉螺般细致缜密,她把她幽婉的爱如海蚌养喂珍珠般地含纳在她体内,而我竟无福消受,夫复何言?

“为什么我会弄坏她?”我忍住伤悲,小心地问她。

“我不喜欢你碰我,我们两个是要纯精神的,必须。”她几乎是用一种斥呵的声音在说,微妙的自尊被戳伤,我的心腐烂成一片。

“不要难过,唉!我以为你要的是纯精神的,我以为你是因为不要这个东西才痛苦地逃走,紫明说只要那个人离开你的理由是因为爱你,你就会永远爱他。就是这样,我早已决定要永远爱你,是那么深,真可笑,所以我整个人都变得跟你一样,我继承了你,你知道吗?

“可是,你现在又跑回来说,你克服‘性’的问题了,你不要柏拉图式的关系,过去的你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却已经是这样了,我也不要你打破我心中的神像,那样我就什么也没有,我只会恨你!”她的表情、眼神、声音里都传达一种极温柔的残酷,我终得以真正与她自虐性的底蕴对决。

“我真的长大很多,不再是过去的小女孩了。我们来谈‘性’吧!我从来都不觉得性有什么不好,我也觉得她很美,跟别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自然地跟别人有亲密的身体接触,跟你就是不行。不是因为你是女孩子,不是因为性本身,也不是因为我不渴望亲近你,就因为是你啊……”她的眼神有力地在发光,这番话可能是她最勇敢的一次。

“不要再说了……我没办法跟你谈这个问题,只要想要跟你说,我就痛苦无比……”这是最屈辱的时刻,那份屈辱从隐藏在极深处钻出来,在我的血肉里像毒虫一样钻动,我再也坚强不过,悲凄地哀号起来。

“我知道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是那么强烈,像一团火在烧,难道我不知道吗?你简直要把我烧成灰……我现在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把我带进来的,全都是你,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她抱住我,安慰我。

“我何尝不想做个了断,跟你在一起,我已经三次跟‘她’说叫她不要再来找我,若不是你永远都这么不安定,这些日子以来你仍然不能教我信任你会一直在那里,否则我原本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唉!”她擦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睛,像个虔诚的教徒。

“虽然我也爱‘她’,她一直对我很好,这是一个全新的关系,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经营它,她是一个会一直在那里的人,我没有理由伤害她。可是这一直不是主要的原因,关键只在你……我就是没办法想象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去找一个可以在生活里爱你的人吧!”

她的哭声又剧烈起来,一种温习太久的绝望感从她心底爆发出来,我更体验到她受的是什么样的苦。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我只要你。”

“可以,一定可以,你这么好……”

她声音渐渐微弱,眼睛红肿了,哭累了,疲倦地躺下来,要我说话给她听。我说我要去欧洲,等她以后来投奔我,那时候她可以带着她红橙黄绿蓝靛紫各种肤色的孩子来,因为她曾要各种肤色的孩子各生一个,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她微笑地睡着,像个红苹果。偶尔半睡半醒,拉我的手,又像个孩子一样要我答应不离开。

我最后一次看着她:柔软的长发散在棉被外面,浅蓝色日本和式睡衣,匀称修长的身体,白皙温润的皮肤,独特的淡淡香味,美丽泪痕的脸庞,闭着一双灵动的眼,手里舍不得一本日记……新年快乐。

带着这些。我轻轻转动门把,关上门。踏着黎明的曙色,我永远永远地离去。眼镜忘了带走,像瞎子般我在清晨的街头摸索着走……想要回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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