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我生命里有许多重要的意象,它们都以我不曾料想过的重量凝结在那里,在我生命回廊中的某个特殊转角。但是我从没跟这些意象里的重要人们告别或道谢过,我就是憋紧嘴赌气地任他们滑出我的回廊。

2

在这个手记里我要讲三个人,这三个人在我大学最后一年,那个生命如废铁烂泥的阶段,和我产生深刻的关联,凭着他们人格的特殊处,为我的生命注入某些强劲有力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我看到某些难以言说的人性庄严。在那些人性与人性深深交会的时刻,那份强劲与庄严的体验,使人与人间的关系超乎爱欲与个人命运,在那之前只有感动,只有默默流泪,像赤子一样流感动悲悯的泪……而心灵的苦难唯有真心哭泣能获得再生存下去的尊严。

梦生。半出于恶意半出于善意,半显得真诚半显得游戏,这个狂徒主动和我有比较亲密的交往,在二度离开水伶后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了他的动机,或许是为了拯救我免于自毁,却又似乎要将我推向更彻底的堕落。

我决心要改变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在吞吞的鼓励下,我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再也不要爱上第二个女人,追求一份正常的幸福。跟过去的我一刀两断。

长长的成长历史,我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内在本性驱策着渴望女性,无论这份渴望是否实现出来,我总是因着这份渴望饱受折磨,渴望与折磨像皮肤的表里两面,我从来都确切地体会着“改变食物”对我是虚妄的道理,被囚在内在本性的炼狱是无路可逃的。这一次,跟自己一刀两断,在我脑里变得可能,且我做起来竟如此轻松简单。那一段时间我仿佛失落灵魂,我不再思念任何人,触目惊心的历史片段也极少干扰我,前面超额的悲伤重量,反而使我轻飘飘起来,有一个指示出现在我脑中——我可以随便活着,我被允许做任何事。

在这种状态底下,我变得放浪,我寻求一切刺激,我制造出各种可能性,即使它们如何短暂,瞬间消逝。我每晚都到外面游荡,餐厅、舞场、酒吧,或哪个新结交朋友的住处,我同时接受男性的追求,以极大胆又暧昧的态度在身体上诱惑男性。

梦生是其中一个对象。他很敏感地发现我有重大改变,穿着打扮女性化,言行举止散发出女性吸引异性的味道。他没有追问,改变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态度对待我,每隔几天就来看我,而我也等待他,像是约会。我心里虽然希望自己快爱上哪个男人,梦生却只让我觉得好笑,像个心照不宣的诡计。很久以后,回想起他那时的眼神,所说的话,才醒悟他是试着在爱我,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

“喂,如果你找不到男人,欢迎你以后来找我。”梦生说。在我生日那天,他强拉着我到校园里,说要陪我大喝一顿,为我庆祝生日。

“梦生,你也觉得我该找个男人吗?”那是四年里唯一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在梦生做起来像是那么一时兴起的事,对我却是感激在心头。

“我什么也不相信,你们这些人真可笑,费那么大力气要让自己变好,什么才是好?你们都说我对自己没尽力,才会糟成这样,可是你们哪里知道,我为挽救我的生命所做的努力是你们的一百倍,现在我才不做任何努力呢!你懂得什么是心理学所说的Helplessness吗?我喜欢我现在就是这样,随它去糟看能糟到什么地步,最好糟到我有感觉,有力气可以了断自己。”梦生嬉笑着说。他把他作的一首曲子送给我当生日礼物。

“不过说真的,你可不能比我早死,你死了我会更无聊,你可要好好为我活着。”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认真地说,真情纯度使我们共同融在深深的了解里。他突然说:“实在应该跟你做一次爱当成生日礼物才对!”

“好啊!”我欣然同意。在那个瞬间,“做爱”这件事在我们之间,似乎已完全丧失任何禁忌性或任何情感冲击的意味,甚至也不代表犯罪的享乐,只是纯粹他要送给我一件难得的礼物般,有奇妙的信任在其中。

校警的巡逻车经过,我们躲进一处隐蔽的草丛。两个人都宽衣解带后,我毫无感觉地躺在地上,只觉得疯狂。梦生突然大哭起来。

“你别虐待自己了,你根本不行的!”他大吼着说,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悲剧般声嘶力竭。我第一次看到他在伤心。

醍醐灌顶,干涸的大地在龟裂。这个不羁的狂徒在为我难过,我感觉自己是多么爱他。对我自己的感觉是完全麻木了,我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游戏结束了,没用的。

3

吞吞。她是我第一个伸出手求援的人。如果我在大学时代有学到任何关于活着的东西,是头朝向与自我破灭相反的,全要感谢她。

“吞吞,我现在可不可以到你家?我还是和水伶分开了,现在我觉得自己非常危险,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深夜十一点,我发出求救的讯号。

“好啊,快来,我等你!”电话那头传来关切的声音。

搭出租车赶去她家途中,有关现实的许多记忆,在我脑里手牵手绕过……我和吞吞的关系,在一年多里由于许多重要时刻,她都陪着我度过,像麻绳一样愈编愈粗。多少个彻夜长谈的夜晚,多少次身陷泥沼时,我只想到她那个温暖的房间,听她说说笑话。多少个重要时刻刚好她就在我旁边……

烫伤自己,前往澎湖之前,正在狼狈地收拾行李,吞吞突然来按电铃。她像往常一样,真诚聆听我诉说完我的感受,试着以高度的智慧将我导引到较开阔、希望的方向,努力不让我感觉生命毫无转圜余地。那时她来告诉我,她决定要休学,好好把失眠的毛病治好。虽然她自己也处在麻烦的状态中,她仍然能凭着天生幽默、明朗、具有特殊穿透力的个性,冲撞开我的绝望。

她送我到松山机场,叫我要活着回台北。走进检票口,回过头看她,殷殷的担忧还流露在她脸上,在我真实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她是唯一的亲人,站在那里,代表着向我招手的现实彼岸。其他人,水伶、梦生、楚狂、至柔……都像幻影,他们和我站同一边,吞吞站在另一边……

“吞吞,还是像个废人一样,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我没有变得比较好?每次花那么大力气盖起来的生活建筑,一下之间就全垮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然后一切又要从零开始,这个世界真吃人、真可恶。”

“你太疲倦了,先躺下来睡一觉,明天醒来世界就会不一样了。”吞吞的房间在楼下,她的家人都已入睡,她蹑手蹑脚地为我泡牛奶、切水果。

“你要再搬家吗?”她问我。

“嗯,明天就去找房子,最好明天就搬,再住在那里,我会疯掉,光一想到她是不是可能会再打电话来、写信来或是来找我,就够我受的啰!你就是会难以控制地在心中等等等,光是强迫性地开信箱、接电话,就可以把我的手弄断!”

“你再搬,干脆我来利用你做房屋中介人好了,每隔几个月你空下来的房子,我再介绍给别人,抽取佣金好了。”

“那你何不连我也一起中介,在广告上附加:每周日晚间有特定小姐陪睡?”

“那可不行,因为你不会避孕。”她笑着说,“你今晚最好把你现在这个家的电话号码背熟,上次你自己要跟原来的房东讨押金,还打电话来问我你上一个家的电话号码,才隔一个晚上吔!”

“你失眠好一点了吗?要不然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做‘家庭手工’赚钱好了,什么削芦笋啊、剥橘子啊、补渔网啊……”

“对啊,还有绣荷包啊,”她接着说,“嗯,休学是对的,我现在作息很规律,差不多十一点就上床睡觉,睡觉前做一下瑜伽,躺下来如果又感觉到寂寞之类比较不好的感觉,我就一直念大悲咒,我妈妈教我的,慢慢地就会觉得心里很平静,很想赶快进入梦里,做很奇怪很好玩的梦。我在师大分部那边学瑜伽,每周一、三、五,学瑜伽真棒,我以后一定要一直练上去,练成瑜伽行者。”

“瑜伽跟佛教里的修行方法有什么不同吗?”

“瑜伽很开放,它不反对性,性也是瑜伽的一个方法哦!那个反对性的宗教都是后人造成的偏差,佛陀是不反对性的。多棒啊,拉子,我要跟A一起去练瑜伽,以后可以成立一个传道中心,专门教人家怎么达到性高潮,在真正的性高潮里可以有宇宙感。”

“好啊,你一定会上电视的。那动物系怎么办?”

“唉,也是蛮烦的,科学好玩是好玩,可是也蛮无聊的。你花那么多时间读那么多枯燥无味的东西,我想起你以前说的像在‘挑砖块’,有些学科简直就是吃木材嘛,然后辛辛苦苦才得到一点有趣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从生物的研究知道人的灵魂……不过,因为我是保送生,我们系主任很疼我,前天我去办公室问复学的事,跟系主任坦白说我失眠的状况,他长得好像菩萨,眼睛难过地看着我,害我忍不住哭出来,他就像爸爸一样抱着我,拉子,我要赶快去勾引他,他一定很喜欢我。”她兴冲冲地说。

“好啊,勾引系主任的事多棒啊!只要不要怀孕。”我也煞有介事地说着。

“这不担心,我知道十六种避孕的方法,我还教我妈咧!”她得意地说,“拉子,我们不要念书了,我们去做生意好不好?”她又开始顽皮地使怪招,“我爸买了一台‘胜家’缝纫机给我,我好喜欢缝东西哟,现在每天都坐在缝纫机前踩出稳定的人格,我给自己缝了小皮包,还给家教学生缝一个铅笔盒……”

“天啊,连缝纫机都可以踩出稳定的人格?”我咋舌。

“你看,这件睡衣好不好看?拉子,我帮你做件性感睡衣好不好?”吞吞比了一件穿在她身上的睡衣,白色丝绸做成,薄薄又显得相当质感,穿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感觉很雅致高贵,吞吞在生活方面称之为艺术家,一点都不过誉。

“算了,像这样太露了,穿在我身上变成卖猪肉。”

“对了,我上个礼拜梦到一个梦,我和至柔坐在教室里,好像在上军训,你穿着一件燕尾服,绿色的,到我们教室的窗边,向我招手要我出来,燕尾服吔,我要把那幅图画下来送给你。”

“你看,你的梦多了解我,还让我穿燕尾服!”我打趣着说。

“好不好啦,我缝纫或用手工做一些东西,然后你拿出去卖。不然,我们一起开公司,做有创意的生意。喂,我不是告诉过你,算命的说我若是走‘废物利用’这条路会大发吔!最近报纸上在登,说有一家化妆品公司,巡回国际在招收一些愿意学习化妆的人才,我也有一股冲动好想去报名。唉,为什么还得熬那么多年,才可以自由去做一些好玩的事?”

“做一阵子生意也好,做太久会变成大便和垃圾。只要有你在,做什么事我都觉得很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欸,我也这么觉得,我们俩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

凌晨一点多,两个人都觉得肚子好饿,她家刚好就在夜市里,我们并肩散步出去觅食。大摇大摆走在收摊后萧条的夜市,像黄昏的双镖客。

“真怀念高中时代,那时候我们有‘十三太保’,每天都会去做一些好玩的事,生命一直都在动,那时候我好像是属于群众的。现在的生活,整个都被男人绑住,只有爱情,好像没有办法再回到群众那边。都是至柔啦,都是她把我从那里面拉出来的,从此以后就一直都有人会跑进来……”

“又不是有巢氏!吞吞,现在男人们怎么了?”

“‘男人们’?”她拔高声音,斜看我一眼,“没有那么多啦,也不过三四个,但主要还是A啊。”

“其余是不是都‘备考’?”

“他们自己要来我有什么办法?罗智成那句诗啊——‘我不知道有那么多星星偷偷喜欢我’。”她无奈、捉弄地说。

“我真骄傲我有你这么个好妹子,你可以跟李棠华特技团比美,两手各旋转一个男人,头上再顶一个。”

“我还可再抬起一条腿,转动另一个比较瘦的咧。”她作势要表演给我看。“唉,还不是老问题。拉子,要是能把A的头脑、B的钱和房子、C的上半身加D的下半身这些都凑在一起,我就不用在这里‘挑水果’了。”

“慢慢来,会有一份统一的爱情产生的。现在实行‘养鱼政策’也不错啊!‘生命是一种渐行渐深的觉醒,当它达到最深处时,便将我统合为一’,这是一个哲学家说的。”我安慰她。

“我二十岁生日时一定要做一件特别的事——到醉月湖去游泳!”她说。

回到她的卧室,我又显得落寞。吞吞说要弹吉他唱歌给我听听。吞吞、吉他、唱歌三种东西加起来,不知会勾起我多少美丽的回忆,令我无限唏嘘……

首先出现的仍是那幕至柔和吞吞在雨中卖唱的叠影,感叹是极深的,仿佛那个影像就是“幸福”的定义……接着是吞吞他们乐团第一次登台表演时的情景,我跟着兴奋,要去献花给她,晚间七点在校总区的“小福”前面,不是正式的舞台,热情的学生包围着他们,吞吞把一件衣服横绑在腰间,紧身牛仔裤、背心、像个“孟浪”的前卫女歌手,当她在上面一边弹keyboard一边主唱,高亢的歌喉将英文歌曲带到一个嘶哑的高潮,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我方才明了我跟吞吞两个人在深处是如此像,或说我是多么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若论喜欢,她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一个人……

“吞吞,我好想水伶……”我变得感性。

“我也好想至柔……”她也跟着孩子气地哼唉起来。

“吞吞,弹那首……叫Cherry Come to嘛,给我听。”

“不可以弹这首,我会受不了!以前我和至柔最喜欢的是一个乐团,叫The Smiths,里面五个都是男的,主唱和吉他手是一对恋人,吉他手是爸爸,主唱是妈妈,他们可以笑着唱‘我要打落你的牙齿’,有一首歌说‘曼彻斯特要负责’,他们长在曼彻斯特,所以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曼彻斯特要为造成他们而负责……还有一首歌描写他走在沙滩上看到女孩子要勾搭他,他唱着‘She is so rough, I am so delicate(她如此粗糙而我如此细致)……’”她边哼给我听,表情陶醉在甜蜜之中。

“吞吞,怎么不再去找她?”我鼓起勇气追问这个禁忌的问题。

“不要再说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她?拉子,你要知道,这两年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女人了,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纯洁了,不敢再面对她。就让那个最美的回忆停在那里,到目前为止,大概只有那一次是最醇的,只有她让我不顾一切地出去……”她声音逐渐微弱,我拍拍她。

“不过,拉子,我相信你会跳过你这个阶段的问题的,人本来就是两性的动物,执着在一个性别上面才是扭曲,你可以把你的阴阳两性都发展得很好的,那时候你要爱上谁都可以很自在,只要以阳克阴,以阴制阳就好。你太容易绝望了,换了一个角度,一定会这样吗?你也要发展你的女性!”

“我也很想爱上男人啊!可是,有太多女人那么美!”

“‘牛啊,牵到北京还是牛。’嗯,不过女人真的是又美又神秘。”她也啧啧起来。两个人像老饕一样又开始说起女人如何如何美,彼此都忍住不笑,玩老把戏。

“吞吞,我肚子饿了。”我向她耍赖。

“是啊,我真该去行光合作用来养你。”她戏谑地说。

“那我可以写一篇小说,叫‘我那行光合作用的妹妹’。”两人大爆笑。

那一夜,她让出她的床给我,自己睡地上。柔软的被子,极安全极安全的感觉。这一次,我没向她显露痛苦的深度,我忍耐着内心残破不堪,意志散裂开,能量濒临破产。有时,亲人间由于怀着太深的爱,感情沉重到简直不敢触及,那彼此界线崩溃的点,情何以堪!

能在这里,如此侧睡着,一切已经很好很好了。明天我要起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去找房子。

4

小凡。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在最后进入我的生命,将我的命运推进到较水伶更深更荒僻的点,为我支离破碎的青春期动缝合大手术,从此以后,我有一张完整的脸,长满缝线的脸……她成了我脸上的缝线,我却只有能力描写关于她的少许残缺片段,作为备忘录中的重要一栏,写她的每个碎片,我脸部的缝线就如同穿在肉里拉锯般疼痛……

“唉,想当年我十六岁就被‘骗’离开家。那时候我老妈送我到车站,同镇和我一起要到台北念高中的要一起搭中兴号,我老妈站在检票口笑着跟我挥手,车要开了,突然间她在人潮间挤着,眼眶里迅速涌满泪,挤到检票口前,像小孩般无助地哭着,那时我不明白她怎么这样,只是很心疼,好多年后才明白。”

我现在都还能听到和她第一次对话的声音。我们在同一个机构里当义工,晚间交班时段大家一起吃便当,我是耍宝大王,在耍宝间放进一些含感情的事。一个坐在远处角落的女同事,静静地吃饭,极少插嘴,她很仔细在聆听,微笑地看着我们,偶尔插一句,总是插得巧妙,令全场莞尔,聪慧的幽默。她突然接住我话说:

“说‘骗’真是用得好,我也差不多是你那个年纪离开家的,到现在在台北整整待了十年,每次长假回到桃园老家,‘家’变成只是有一对唠叨的老太婆老太爷住在里面,而你有义务要每隔一段时间回去陪他们看电视,就是这样而已!其实,被‘骗’离开家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与人就是这样一句话间相遇。我直觉这个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和我使用同一种频率的语言,她可以了解我在说什么。我开始怕她。

“你的血型是不是A型?”不知不觉,我和她攀谈起来。

“我看起来不是不像吗?我给人的感觉谁也不会猜A型。你从哪里猜的?”我主动问她话,她脸上没任何生疏或距离感。亲切从容地回答我。

“从依赖感。”

“依赖感?我外面看起来很依赖?欸,你这种说法很特别,我朋友那么多,从来没人说过我依赖,我看啊,他们还巴不得我更依赖一点,尤其是我未婚夫。你说说看,我很有兴趣。”

“不,不,我要说的这些话完全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你外表看起来再独立不过,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女性的温柔,第二印象是干净利落,怎么这个女人说起话、做起事来能这么干净利落。你外表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仿佛不需要其他人,可以独自一个人很迅速又完美地做完很多事,并且用很温柔的态度,还有一点,你对自己所做的每个细节都要求很严格。”

“你说得很对,我喜欢独立作战。每当我碰到难关或遭遇挫折时,我只要别人把关于如何解决问题的话告诉我,其他安慰的话都不要说,我会静静地听,然后一个人关起来想要怎么办。连我跟我未婚夫也很少说什么感觉的话……”她当成笑话讲,不在乎地,“我跟他怎么讲电话的?他打来,说是我啦,我说我知道,他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说没有,他说那我挂电话啰,然后我说好吧,就这样。”我可以感觉她话里藏有一丝心酸。

“或许吧,就因你表现得完全相反,所以A型人的那份依赖感,在你心里放得很深,因为你很少用它,它还沉睡在那里,保持纯粹。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很多年,她就把她的依赖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对这方面嗅觉特别灵敏。你的举手投足里,自然就散发出依赖的气质,你自己不使用这部分,当然意识不到,其实你独立得过分了,何不放一些依赖的东西出来?”

“去哪里找这部分的我呢?我太早就忘了怎么依赖了!”她说。

5

小凡是我所见最绝望的女人。她记忆着绝望,生活在绝望里,内在全部发出的讯息唯有绝望。我因她的绝望而爱她,因她的绝望而震动,因她的绝望而被压垮,因她的绝望而离开。她的绝望就是她的美。

每个礼拜值班时间,我暗暗期待见到她。白天她是“救国团”的职员,晚上她和未婚夫,以及几个朋友合开一家pub,每周六下午就来值班。我们搭档工作,是棋逢敌手的工作伙伴。她值班时,工作过度,来时经常显得憔悴,我看在眼里,有心无心照顾她,她对我微笑,疲惫的微笑。

她常问我为什么来到她旁边?我说因为你聪明。她又问我为什么是她?我说因为你很美。她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什么也给不起你,我说反正别的女人也不要我,闲着也是闲着。她说你会受不了的,我说到时候再说。

未婚夫没来接她时,她坐我的脚踏车,她不相信我载得动她,我坚持载她回家。我骑上车,快速飙车,她如此轻,闯红灯、急转弯,她变得孩子气,快乐地当街欢呼,说没人用脚踏车载她骑这么快。我们要骑上一座大桥,脚踏车的通道很陡,周围机车高速呼啸而过,唯有这辆脚踏车,我骑得汗流浃背,危险而迟缓,她在后面呐喊加油……

她快乐的能力稀少得可怜,却显得快乐。她总是显得快乐,自然而具感染力的快乐,由于她对人性太聪明,好容易就把自己显得均衡优雅,像一件名家手里的乐器。

载着她,她的重量如实加在我身上,仿佛那一刻她是属于我的。辛苦地骑上大桥,徐徐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宽广地吹过来,桥两边是深澈的河床,黄昏的天空散着红晕,从左手边又圆又小的夕阳,发出渐层的效应。

我和小凡深呼吸着,全默静。我放轻脚力,使速度尽量慢,希望永远不要骑过桥。我背对着她,她靠我那么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很特别,位置非常深沉的呼吸。我想过总有这么一天,要素面相见的,临到头仍然手足无措。她问我是不是离职后就看不到我了,以从容而了然的语气说。一下之间显得苍老而练达,流露出深沉而忧郁的气质。

我真正明了了她灵魂所在的深处,对这类人的洞察力几乎是我的天赋。只要你继续经营pub,我会去看你,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消失,我说。白色的鸽成群飞过,那一瞬间,有种全然自由,想要彻底去爱的感觉袭击我,我预感我会把没人来使用的爱,完全给这个女人……这一小帧灰蒙蒙的照片,几乎包括了我和小凡间全部的意象。

她知道我暗恋着她,知道我的魔障,知道我揣摩着她灵魂的脉络,知道我会懂她,知道她可以在精神上依赖着我,甚至知道我会如何从她眼前消失。从桥上那句话我听出来。我也听出来她对我动了感情,她是极不容易让别人打动的,她把自己藏得太深,她预先在舍不得我消失,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

水伶折磨我最烈那段时期,我消失了一个月,没去值班,也没跟任何人联络,我瘫痪在家。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小凡柔美的声音传来。你听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打电话给你,更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会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只想要确定你还活着(说到这里我确定她哭了,她噙着泪忍住声音)……算是为了我自己,这样可以吗?你一个月不来值班,我知道你出事情了,可是我实在没有资格管你的生活……你太霸道了,你那么照顾我,我的什么事你都要管,可是你自己心里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出了事就一个人躲在家里堕落,我呢,我到底能为你做什么?还不是在这里,等着你收拾好自己,再嬉皮笑脸来值班,你让我觉得好无助(她又露哭泣的鼻音,从头到尾都努力要理智地说话)……

最狂乱那晚,我终于去pub找她。我已喝醉,她什么也不问我,只是体贴地陪在我旁边,平稳地说些我旷职时期发生的趣事,以及她生活的近况,我笑着听她讲,笑得太厉害身体剧烈颤动,一面笑眼泪流个不停,她以一种坚强而了解的神情,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望进她深邃的眸子,她继续平静地说着细节,手轻轻拂去我的眼泪,我笑得厉害,想我有多渴望如现在这般地被爱啊……

酒性发作,我在洗手间狼狈地吐了满地,我叫她别管我,不愿让她看到我这副德行。吐完,我躲在pub的一个隐秘角落,失去控制地自己烫伤自己,我以为没被她发现,回头一看,她正站在吧台里,一边调着酒,眼睛注视着我,两行泪默默流。

6

半年后,我搬进小凡住的公寓,她收容如野狗般流浪的我。那几个月和她同住的时光,是我四年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幸福”的唯一日子。仿佛死前的回光返照。

绝望、痛苦、腐败、孤寂的阴影缠着我,随时可能在明日世界把我拖走吞噬掉。我暂时清醒且精神地活着,像在末世纪里,享有华丽而奔放的生命感。奔涌的热情完全导向小凡,宛如飞蛾扑火,我放任自己水坝里的爱欲之潮尽情地狂奔,狠狠地去爱小凡,不顾一切的姿态,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卑贱。

小凡是唯一和我做爱的女人,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回忆。所以,读到这里,应可以懂得我是如何无能描写这个女人,写在这里的又如何注定若非断简残篇,就是赝品。我咬着牙在写她,猩红的灼热感狠狠地在我体内烧,几乎要因想起她而抓狂尖叫。而这也是我一生中最耻痛的记忆。因为我从来都不知我在这个女人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7

“小凡,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在我的房间等她,关着灯躺在床上,听到钥匙旋转门声,我冲出房门。十二点,她一进门,脸色惨白,走进她的房间换了衣服,毫无表情地走出来,走到厨房煮开水。我着急地跟进跟出,她偶尔朝我做个木然的微笑,坐在餐桌上发呆,形容枯槁。她每晚回到家,都会先敲敲我的房门,跟我说说话的,像今晚仿佛失了魂,照她的行为轨迹,我预感有什么严重打击发生,心里开始觉得痛苦。

“你看什么?”她坐在餐桌前,又好笑又疲倦地问我一句,仿佛突然发现我在看她。

“我在看你发生什么事了?”她闷不吭声,我有点生气地说。

“不要给你看。”她孩子气地说。

她站起身,摇摇头,叹着气,又孩子气地瞪我一眼。走进厨房冲牛奶,直接走进房间,用力关上门,我还听见按锁的声音。没说一句话。

这是她独特的作风,有个禁区是我永远无法踏进的。几个月的居家相处,我们有成百个钟头的时间在谈话,对她太熟悉,我几乎熟悉她每个细腻的脉络,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到她心灵的地图。她是如此慷慨,任我贪婪地了解她。唯独一个禁区,她顽强地以孤独将它填满。仿佛她永远佩带一支枪,陪伴她入眠,无论她旁边睡的是谁。

我敲门,难耐一分钟地敲门。这就是我之所以盲目、毫无廉耻的地方。我强行闯入,对她造成严重的侵略,每当这种时候,前半段的日子,她勉强容忍我;后半段她只好被迫射伤我的腿。说来可笑,由于不能忍受她独自受苦,我央求她开门,坐在门口等待……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管我?”门被转开,她坐回床上。在黑暗中垂着头,一丝头发掉在前额,她自暴自弃地说,仿佛在对我发脾气。

我沉默。宁静地睁着眼看她。

“你说话啊?”她抬头看天花板,调整眼眶,努力压抑着她的脾气。

“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小心地说出来。

“我不讲话,你还蛮习惯的,你一沉默,我就非常害怕。”我坐在床尾。她转过头来正视我:“这是周期性循环,每隔一阵子人就会停摆,连上发条都没有用,就这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又睡不着,一睡着就噩梦缠身,根本就没在睡,睡醒了比没睡更累。刚刚我躺在这里,知道你在门口,我脑里有一个很小的地方,知道要去开门,可是我爬不起来,我的身体被很多过去的记忆霸占住,它们像几百个电流,在我脑里窜动,可是我无法集中起来,我没办法想它们是什么。然后,突然间我想到死,很久没这样了,我想就这样死掉好了。”她轻松地笑了笑。

“躺好,沉沉地睡一觉,我坐在你旁边陪你。”我帮她盖好棉被。

“刚刚,坐在车上,两个人都快发疯,他又要我去嫁给那个大老板,我听到,冷冷地就要下车,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下车,冲动地骑着车去撞墙,头猛往驾驶台撞,我抓伤他,甩开他的手,下车跑回来……唉,十年了,跟他纠缠十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冤孽,我都已经跟他这么久,他还是没勇气娶我,而我竟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荒谬不荒谬?

“他是我五专高我两届的学长,我一踏进学校,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就在社团里变成死党,从那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们毕业那年,我们决定先订婚,结果……那一天,他突然消失,连他的寡母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一年内毫无音讯。订婚那天我不知怎的,肝炎发作,送进医院住了三个月,那一阵子我掉了十几公斤,才变成现在这么瘦。三个月里我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流干眼泪。

“后来,我去一家公司工作,因为我妈的关系,就接受我们老板对我的追求,我妈很喜欢这个老板。他大我很多,一个非常成熟体贴的男人,又多金,可以帮我养我的家庭,他到我这里来,还像爸爸一样下厨煮饭给我吃,对我好到令我内疚,因为我一点都不爱他。直到现在我订婚了,他都还在追我。”

小凡叹口气,抓起我的手掌玩,我一再拨弄她的头发,随着她的记忆,她在我心中推得更深。我更细腻地揣摩着她独特的情调,因虚无而对一切释然。

“一年后,他又出现,才知道他跑到东部山里的一所小学教书。之于逃婚的事,什么也没说,每天出现在我旁边,一边念研究所,自然而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点都没办法拒绝他……你能了解吗?肝病那次,他几乎带走我的命,我吓住了,才明白某种东西在我心中的分量,那次之后,虽然他又回来,但我似乎找不到我的心了,像个空心人,我只要工作再工作,赶快赚够一栋房子安顿我爸妈,可是我无法想象他又离开我……

“有一个晚上,他送我回家,把一枚戒指套在我手上,他说这是补从前的仪式,我们早已订婚了不是吗?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活在一种仿佛兴奋的等待状态中,等待那一刻的来到,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且怀着信仰般的信任在等。好不好玩?”她突然中断。问我。

“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我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

她仿佛没注意到我,继续有点兴奋地说。在她的叙述里,散发出一股二十六岁过度成熟女人的魅力,一波又一波侵袭我,吸引我,占有我。她的美感不是感官的,而是心智上的,或说伦理的。她的语言里,显示着极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这是天性流的绝望的血,她透彻地洞悉命运的本质,由于过早地在那深底浸淫太久,使她足以含蕴世间诸象,仿佛在其中游刃有余,并且具备能穿进人性奥秘纹理里的柔软度,这就是我在与她相处时,惊讶于她竟然能知道怎么对待我,用一种如同我对待我自己的方式在对待我,全由于她在人性方面的成熟。

“你看我跟他是不是很不合适,我们俩从不跟对方说我们在想什么,我们约会时除了日常必须外也很少说话,我们都很喜欢朋友跟我们在一起,那样我们两个都会很疯,说很多三八话,其他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并没在想什么,他不像我们会意识自己。他只去做……有时候,我也莫名其妙怎么会跟他在一起,难过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说,可是没办法跟他说……”

我钻进被窝,跟她躺在一起。她起身放一卷哀伤的电影配乐。

“我一直都是个失败者。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哪里也没去。我非常羡慕你们这种人,你和他都是,你们好像做什么事都会成功,并且你们也很自信地这么觉得,你们那么自由,仿佛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并且你们也会对自己说我要到什么地方。你们是那么‘优秀’,从前,我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拥有他的‘优秀’,然后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后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甘于在这里、蹲在与生俱来的自卑里,我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因为我自己,都是为了跟上我周围这些‘优秀’的人……我太爱你们的‘优秀’了!”最后一句是苦笑着说出的。

她转过身去擦眼泪,内敛无声地。她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悲伤,是我所见过最沉重的,她神情里的绝望,也是我所仅见最锐利的。她几乎从不为自己流泪,外表柔弱,可是性格里有种坚强,专门对应她的绝望,仿佛绝望可以将她磨成灰也不化的,所以她很少软弱和自怜。我常觉得她坚强到残酷,对自己也对别人残酷,于是,我给她的爱全被摧折,甚至践踏了。

由于绝望。她不会让自己真正臣服于什么的。

奇妙地,她的悲伤使我进入深刻的痛苦感里,肉体的痛苦,我的内脏有个地方在痛,全身发热,心跳急剧,是肉体痛苦也是性兴奋,我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在渴望她赤裸的身体……

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激情地吻着她的脸部、身后、颈肩,她震惊着,身体紧张,无言地领受……黑暗之中,音乐悠柔流转,像纯白牛乳,窗帘轻轻飘动,夜色若隐若现,间歇车声闪过,空气颗粒仿佛触摸得到……她挣扎着转过身,难过地说要我别刺激她,说谁也负不起责任,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从背后抱住她,再将她转过来,深深地抱住她,泅进更深的爱欲里……

从此,她身上的香味进入我身体记忆里,我随时都可以想起。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后你叫我怎么办?”她说。柔情似水。

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没有拒绝。而不是爱。

8

“鳄鱼俱乐部”的事件之后,整个社会都因鳄鱼而疯狂,俱乐部的人们证实亲眼看过鳄鱼之后,鳄鱼消息从人们纯粹臆测的头脑体操,转为严肃考据的研究课题,鳄鱼新闻也从版面上“黛安娜王妃入主英国皇室”头条花边的位置,搬到“本国人民血统是否将遭革命性突变”整版专题的地方。平日每三个人就会有四个方向的社会,团结一致将找出鳄鱼当成第一要务;大家很有默契,只在私下交换有关鳄鱼的情报,一到公共场所全都噤若寒蝉,唯恐惊吓到鳄鱼,每个人都提高警觉,四处侦察鳄鱼的踪迹。他们相信,这样鳄鱼就会以为人们不再注意鳄鱼。

各式各样的鳄鱼专家因应而生。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在报章上发表鳄鱼的研究报告,资深的大学教授则跟电视签约,主持《鳄鱼夜窗》节目。其中,最具权威的是有关遗传工程、发展心理学的学者,“内政部”官员和法律学者。遗传工程学者主张,从他们搜集的鳄鱼细胞组织研究看来,鳄鱼是与人类不同的生物支所演化而来的一种类人类,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与人类交配而产生混血的新人类品种。

发展心理学者则主张,鳄鱼是由人类突变而成。根据他们所掌握的一批宣称教养出鳄鱼的家庭,调查指出从出生到青春期之间孩子逐渐有异于人类,而长成鳄鱼的外形,至于哪里有异则语焉不详。大家一致指出,到了十四岁鳄鱼会自制“人装”,逃离家庭。导致鳄鱼的原因不明,然而学者呼吁,就社会心理而言,若不设法防杜鳄鱼的突变,愈来愈多鳄鱼在社会行走,最后会诱发社会全面鳄鱼生态的流行与不正常遗传。

法律学者声称,为保卫本国五千年的文明传统及巩固社会制度,应提前修订工作法、财产法、婚姻法等,限定鳄鱼族的职业范围在特定的观光与服务业上,扣除较重的赋税以免坐大鳄鱼的社会资源,并明令鳄鱼不得与人类且鳄鱼不得与鳄鱼通婚。“内政部”官员则赶紧上电视声明,近来“保鳄组织”日益庞大,天天在台北市游行,到“立法院”施加压力,要求订定“保护鳄鱼法规”,他们认为应辟出一“鳄鱼生态观光区”,否则鳄鱼即将绝种;官员重申,“宪法”将有条件保障鳄鱼的生存权。

喧腾一个月后,“卫生署”发表秘密研究的成果。据“卫生署”追踪十二月二十四日参加“鳄鱼俱乐部”的十六名活动者,发现一个月内有百分之五的人皮肤发生变化,部分皮肤呈现红色,且长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在这些人的毛发之中检验出,以高倍显微镜才能看出的微细卵状物。“卫生署”发言人作出两点惊人结论:

“那些细卵若非鳄鱼所分泌出特殊的致死物,就是鳄鱼所产的卵,鳄鱼是种卵生动物,而鳄鱼的生殖方式,不是借由实际的性交而产生新个体,却是借着排出的卵,进入人类体内,将原本的人类‘制造’成新的鳄鱼。”

整个社会震惊,哗然。

“保鳄组织”跟“灭鳄行动联盟”(简称“阿保”跟“阿灭”)举行全国公开大辩论,由三家电视台联合转播,在晚上六点的黄金时段播出。

“无论关于鳄鱼的研究如何争论,鳄鱼一定不是纯正的人类,反正只要跟我们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不一样,就是不正常的,各位,你们能忍受变态的因子在社会上流转吗?你们愿意未来我们社会的人们统统变成鳄鱼吗?”阿灭说。

“阿灭,可是你并没有实际看到一只鳄鱼啊,如何能先谈鳄鱼对未来社会的影响?”阿保说。

“难道现在鳄鱼对社会的影响还不够大?不是也有人亲眼看过鳄鱼吗?鳄鱼异于人类的现象一定是事实,否则社会如何会这么不安?我都可以想象到鳄鱼穿着‘人装’的样子,鳄鱼那可怕、长着斑点的红色皮肤,还有一想到人模人样的它在产卵的样子,就恶心地想吐。”阿灭说。

“可是鳄鱼也是由人生出来的啊,那不是表示你、我身上,都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虽然微乎其微,否则为什么你能有那么真实的想象?”阿保说。

“鳄鱼绝不是人生的。”阿灭说。

“如果照你所主张的,将鳄鱼全都关进监狱,那么万一,万一你生了个孩子是鳄鱼,或你自己有一天突变为鳄鱼,那你怎么办?”阿保说。

“绝不可能。我会把我的孩子或我自己交出来。那你的办法是什么?”阿灭说。

“我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保护现有的鳄鱼,让它们自然生存下去;可是由于鳄鱼危害太大,必须让人们有所警惕,所以我们严格编列鳄鱼名册,把全部的鳄鱼都集中在某一个特定的观光区里生活,如此一来,既可监控鳄鱼,防止灾害扩大,又可作为活标本,实际遏阻人们走向鳄鱼之路。”阿保说。

隔日,“卫生署”及“警政署”发表联合公告——

从今日起,订一个月内为“鳄鱼月”,接受全国鳄鱼自由投案,凡本月内向卫生署或警政署登记者,将不予以公布姓名,并给予治疗及生活保障,逾期未登记而被发现者则科以刑罚,罚则另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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