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活在世间对待爱情的态度,与其说是圆成一个理想永恒的爱情想象,毋宁说是去面对一个又一个荒诞残缺爱情意义的责任。

2

水伶继续在我心中,像一座水滴的钟摆,从记忆深谷的跫音,荡到现实杂沓的敲击声,再荡进马耶幻境,万籁俱寂……

一九八九·十二月十六日

水伶,这是抵澎湖的第二天,已错过天色最美的那段黄昏,等我带着日记本和一颗清明的心到旅馆中庭的阳台,想坐在白色的圆椅上,陪七彩的天色隐入黑暗,在迅速偷颜换色的过程,给你抢写一段美丽的心情。然而海面只余一种昏暗的橙,和被黑缩挤的视野,海已近模糊了,我真不忍,不忍未经美丽就衰老的事物。

我很快就又会习惯黑暗中的海,且随着夜和海风的旋律兴奋起来,不是吗?昨日乍见黑暗中的海,就是如此。但此刻我只好深情地注视黯橙的海面上几星绿灯,抱着来时的等待退走,避开霎时全黑后凄凉上袭。

每当跟你说话时,我慌张,那些话一出口如脱缰野马,我驾驭不住它们在真实描写我的跑场内,零碎的我像漂浮海面的碎冰块,一踩上去就翻落。最后,我甚至连努力想给你写信都难以完成,躺在床辗转翻覆,脑里似有千百个声音在那里冲撞,怎么也无能爬起来收拾房间,无能抓起笔涂抹纸页。这种情况在两个月里继续存在,我太恐慌了,不敢告诉你。

逃到澎湖。我想我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了,那种心慌的感觉,像个忠贞的旗手,眼看着士兵们都溃败殆尽,却还强撑着,高举窸窣的旗子,标志自己还不肯投降。

一九八九·十二月二十八日

你罚我等,我在等你来告诉我你长长的缄默是在等待什么?我要等待诚实的穿越,穿越你还有这段爱情对我终极的意义,我要眼睁睁地注视,抽丝剥茧后我们之间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关联?

爱不在任何结局,能爱而去爱或不能爱而不去爱这种过程,才是终极的意义。当命运塞给我任一颗黑珠子或白珠子时,我怎么也逃避不了,唯有老老实实一颗一颗地穿越。生命的深度就在穿越的串积之中。

我在等待你是不是我该献身以待的人。如果我那样去对待一个不是我该如此对待的人,那我就只是徒然在伤害和糟蹋自己。

一九九〇·一月三日

舍不得。西藏喇嘛说:“出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而是接受他们的离去。”永远都看不到你和我的日记了。

痛苦像一个破了底的口袋,一直漏个不停,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它把破洞收缩起来,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村上春树所说的:“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烧掉了若干希望,把若干痛苦卷进厚毛衣里埋进土里,一切都在这无从掌握的大都市进行。”我没办法终止现在的精神状态,痛苦无限蔓延要爆破脑袋……

一九九〇·四月十九日

水伶,我们是该分开的,四个月以来,我住在一个全新陌生的地方,又想了这么久。关于爱情,“永恒”和“分离”是我的主题。经常我彻夜痛哭,经常我黯然流泪,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想失去你这件事,为了永远不能再与你生活在一起,为了你即将消失隐没入我记忆的黑暗无意识而悲痛。但慢慢地我累积了我心灵悲痛的许多话,反复在我心里播放,为我流血的伤口医疗——分离或许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善的。

光靠热情是不足以去爱的,这是我得到的最大教训。大一的我,大三的我,以至于现在的我,都不能使你获得生活的平安,我们的相爱虽美却对我们的生命有太大的残害,不是吗?

在狂爱里,被激发出一种关于彼此结合的绝美想象,这想象的愿望和热情如此强烈,而现实的曲折与顿挫却又如此繁复,使人毫无抵抗地变成一个畸形狂裂的完美主义者,对于任何破坏想象的日子或撕开爱情的裂缝,都会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我暗笑自己“除了分离外连一根针都忍受不起”。一度,再一度地,我们总要陷入难以控制的疯狂之中,仿佛我们被对方所唤起的这份爱本质是魔。

不要再相互靠近,毁灭不会终止的。在你的未来,我想告诉你:打破任何我让你产生的想象,努力去爱一个人,但不要过分爱一个人,适度地爱,也不能完全不爱,那种爱足够让你知道在现实里怎样做对他才是好的,那种爱足够让你有动力竭尽所能善待对方。即使你因而不爱我了,但没有关系,我希望你现在和未来活得好,那就是努力去爱别人,虽然我可能无法完全免于悲伤。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永恒拥有美的潜在愿望了。我去看海,哭着告诉自己:“我不可能永远拥有一件美的东西,甚至记忆也不能,即使我再爱它。就是因为美有它的自然生命。如果我想永远拥有它,就会扼杀了它的美。”我决定将你从我心里放开,分离的仪式对美是必然的,美不能被永恒保存,只有放弃美转为善时,才会流进永恒里。

爱得愈深,悲悯愈深,知道对方跟你一样在受苦,毕竟生存里有绝大部分是丑陋和冷酷的疆域,唯有善能融化这片疆域。所以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永恒因子是一种属善的基本关系。“我希望你活得好”,这是超乎我们的热情和审美历程之上,更基本属善的对待方式。

一九九〇·七月十三日

水伶,今晚我搬进小凡的公寓,展开新生活。关于生活,“现实”是我的主题。如何引领我的感觉走出幻想进入现实,让我的真实感紧紧抓住现实这一界域,如何让我的思想和感情更专注地投入现实的材料。独自生病这半年期间,是我最接近现实也是最脱离现实的时候,我被狠狠冲击,“现实”和“精神”激烈交缠,使我深刻地体会到它们各自的属性和在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

我为自己对现实的渴望,以及过去精神长期所受于现实隔绝的痛苦而痛哭、悔恨、感动和振奋。真正濒临肉体毁灭边缘,却反而激发不愿结束此生的欲望,体验到想要回到现实里再活下去的强大呼喊,身体里流出“生是一种恩赐”的声音,洗涤了生这几年加诸我们折磨的罪恶,也净化了我与生之间毁灭性的仇恨。你看,我竟然能像怜惜阳光雨露般地怜惜自己微弱的生存,并激发出要“立尽此生”的原始生之欲!

3

经过那危险的一夜,我继续住在小凡的隔壁房间。她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每天早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打开我房门的一个小缝偷看我,在那一瞬间我总会实时睁开眼睛叫住她,她进来坐在我床边,两个人孩童般地玩闹着,我放几首起床歌(如Don Mclean的American Pie或Dan Fogelberg的Leader of the Band),我折被,她泡牛奶顺便冲一杯咖啡给我,然后两个人坐在小餐桌前吃早餐。她看报纸,我就在旁边打岔,胡乱问她一些问题,由于工作需要,她得利用这时候看几份报纸,而我常故意说笑话让她不能看下去。

她大部分时间戴的是隐形眼镜,感觉上较庄重,距离较远,唯有早餐这段时间戴着一副厚重的框架眼镜,镜片可看到密密的一圈圈,看起来显得憨厚可爱,我最喜欢在这个时候逗得她哭笑不得,每当可以让她活在一个单纯的片刻,就使我有莫名的幸福感。

然后,她进房穿衣打扮,在打扮这方面她又像个淘气的大男孩非得作女性化装饰,虽然能熟练地装扮出妩媚的风韵,却又无所不用其极地调侃自己身上的装扮。有一次她穿着美丽的长裙在酒会上跟大老板跳舞时自己踩到裙子,她还一路大笑着回家,得意地告诉我。她的外在习性跟我一样大而化之,满不在乎,甚至较我更阳刚味。

这时候,我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静静地抽烟,等她走出房间,变成一个属于外面世界的女人。那一瞬间我和她之间在现实上的距离,就清楚地跳出来使我伤心。然后她悄悄地走出公寓,用几乎不敢被我瞧见的姿态,离开这个空间。

我一直用耳朵跟随她在房子里的任何动静,电话铃响的声音,她跟未婚夫约定见面的时间,她轻轻走路的脚步声,小心关上门的声音……一天又一天,我听着这关门声,仿佛每天就要历经一次与她的分离,她消失在一个与我无关,完全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次元。

朦胧中,寤寐之间,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音,滴进我梦里唤醒我,我总是准确地知道她回家了。我是个专业的守门员,自她出门后的一整天,我处在昏沉的等待之中,除了少数非上不可的课,非出门不可的状况,我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停掉原先多彩多姿的社交活动,终止和几个男性错综暧昧的关系,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昏睡再昏睡,甚至看不进任何书。焦躁和亢奋使我在睡眠饱和的间隔大量书写日记,无论坐着走着躺着,我脑里不断涌现要和小凡说的话语,仿佛我心底分分秒秒在跟小凡说话,那些话量太多了,若不涂到日记上,我会被自己所生出的黏稠分泌物裹住动弹不得。体内制造分泌物的工厂,机器不停地生产产品,绝大部分的货都滞销,堆积再堆积进仓库,仓库快要爆破了。

长长的昏睡结束,钥匙声拯救了我,我挺直地清醒过来。爬到门边打开房间的门,从一条门缝里窥视她,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她今天的心情好坏,心情坏时她会一进门站在鞋柜前,朝我做个鬼脸之后微微苦笑,那是她卸下一天冲锋陷阵、精明能干的脸后,露出的最纯真表情,那个表情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惹人怜爱。小凡的脸很瘦,瘦到两颊几乎凹进去,当她像小女孩般无辜地笑,她的酒窝就如同菱角般露出,那时她是如此甜,以至于我忘了她是比我大五岁,即将踏入婚姻的女人,冲动地想将她拥入我的怀中。

其他时候,她还来不及换下衣服,就对着门缝里的我说起话来,她生动且流利地说着许多材料,说她如何对付她那迂腐可笑的上司,说她如何利用办公室没人的空当用三部电话同时和三个老朋友讲长途电话,说她如何快刀斩乱麻地处理那堆如山高的公文,说她中午时间如何无奈地被三姑六婆拖去美容院洗冤枉头,说她今天在酒吧里放了什么特别的音乐,遇见什么有趣的客人,甚至说那个从前的老板K如何又在酒吧耗一个晚上缠着她……

她滔滔不绝地说,边说边换衣服、准备消夜、整理房间,我热心且满足地听着,就只是听,然后也开始我的这一天。吃着她煮的东西,准备洗澡,有时我在浴室洗澡,她竟拿着椅子坐在门口,隔着门板巨细靡遗地讲一部电影的情节给我听,兴奋而忘情,我久一没反应她就顽皮地威胁着我,说要撬开浴室的门。听她讲电影是所有话题中最大的享受,不仅由于她精湛的口才,更由于她完全沉醉在她对电影的感情时,是唯一她专心到失去对自己的意识和对外界警觉戒备着的时候,那样的切面,我可以大胆又放心地观察她、体会她,将她的光华尽情地收摄进我体内。而她也唯有在这罕有的忘我切面,我感觉她仿佛是不受脑中绝望因子干扰的,于是我心中暂时轻了起来。

睡前的几个小时,她在房里平静地读着书,我则坐在客厅的桌前陪她读书,我房里放着抒情的音乐,偶尔她走出来坐在我旁边看我,直到她累了,熄掉房里的灯,上床睡觉,门还开着,正对我读书的位置,让我随时可以进去看她。她不容易入睡,隔许久站在房门口确定她入睡后,我才蹑足走进她房内为她拉好被子,凝视她一会儿,轻轻关上门退出,回自己房间准备入睡,或终夜坐在客厅阅读,踏实地守着她的睡眠。这样的夜晚,感觉像是一对最好的知己,或是情人。

然而,然而,我们例行的谈话永远跳过一个她生活中例行的环节,她永远拒绝主动跟我谈到他,仿佛他并不存在她生活里。她愈来愈刻意把我跟他分开,把她的生活切成隔绝的两个部分,这是她适应我加入后新混乱的方法。然而,当我在客厅里守着她入睡同时,可能另一个叫未婚夫的人也正在楼下守候,看着她房间窗口的灯熄灭后,发动摩托车引擎离去。然而,这些我和小凡都知道。

4

自从水伶对我招出No的手势后,我已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间爱,我明白我要不动一个女人的,每次坠入爱情里的对象都构成不了我该去爱的条件,我总是不该爱她们。这样的自知,使我一点不敢期待从小凡那里得到什么,只想珍惜还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照顾她,我所仅剩最需要的就是能专注地去爱一个我所爱的人,而小凡刚好就在我旁边,这就是我被允许的唯一权利。像是从小凡身上窃取听“咔嚓”钥匙开门声的幸福。

或许,或许她是要爱我的,但她给我的是傲慢的爱。

她正是这样的人。对于亲密关系不再有渴望和想象力,且怀着强大的恐惧,她认为自己付不起代价且拒绝付这种代价。她全部的能量已用于承担另一项亲密关系的负担,因此她拒绝再承载同类的爱欲纠缠。她宁可不要这亲密关系附加的东西,就是要完全舍弃这些爱欲纠缠。似乎在她的经验里,人都会成为她摆脱不了的负担,人给她的爱也都成为无尽折磨的噩梦。所以,恐惧正是她爱欲的核心,她既拒绝别人给予她的爱,且将自己训练成一个不需要心灵亲密的人。

她在来不及防备的状况下被我侵入,虽然她迷惑混淆,却还是接受我给她情人的爱,接着她无法消化和安置我,只好采取消极的态度,消极地防备我更深地侵入她。最后逐渐错乱了,干脆不管我,随我如何待她,她只要对我麻木和一味抗拒就好。于是我们同住在一屋檐下,慢慢地发展出恶性循环的关系,即抗拒与抗拒的对垒。

她能允许给予我的全部内容,在控制我于一个理性而节制的轨道上爱她,防止我陷入对于她非理性的热情。她不要赤裸相拥的心灵亲密,她只要远远地看着我,并且确信我会一直在她身边就够了,她也是这般远远地观察我。因不得不的麻木,她常觉察不到我对她的需要,即使觉察到了,她也不会给予我直接的东西,而是给我旁边的东西留下一些线索让我追踪到她给的东西。更糟的是,有时她干脆给我相反的东西,于是我愈来愈没办法说出我对她的需要。这可说是她选择的,保护我的态度,像安全瓣般,保护我免于陷入更深受更大的伤害。

所以,明明我是如何渴望甘霖般地渴望被她爱,却愈来愈干枯贫瘠,对我而言,无论是她对待自己或爱我的方式,都太傲慢,太严格,以至于我要不起。

我无法中止自己继续给她爱,“不能伤害我内在的她”成为最高指令。必须死锁我对她的热情,监控我想亲近她的渴望,否则无法再待在她身边,这些东西再存在我们之间似乎是令彼此尴尬的恶。我只要留下我的耳朵给她就好,这耳朵是要倾听她流出来的任何语言,以及接收她对我的任何召唤,只要她随时需要我,我就会立即跑去给予她。

为了某种无形更高的合作利益:我们都不愿失去对方,于是“扭曲”的无形合约被签下。有一股野蛮的信仰不知何时形成——我不相信她会真诚地愿意爱我,或心中有力量承担爱我这件事,这使我强烈地抗拒她。每当我软弱到最需要她、最依赖她时,我愈要逃离她,否则我会被她摧毁。所以,如果有那么一刻,当我内在出了问题,不再能担当我原来平衡待她的角色,当我掉入深渊,想任意处置自己时,她会对我完全失去关联,我会完全不要她靠近。这就是扭曲,可怕的不信任。

重大的冲突终于爆发。

“我可不可以进来?”她倚在我房门边,试探着问。

“进来啊,我的门不是一直都为你打开吗?”我躺在床上,平静地说。

自从昨晚她一回家就锁在房里,什么也没说,任我如何敲门也没打开。由于有上一次的经验,我按捺住自己的焦虑,整夜打开门等着她自动来跟我说点什么,从她房间的门缝底下塞进一张便条纸:

“小凡,如果你今晚有重大情绪要发作,就发作吧。我只想说,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好吗?这次我不会再因你把自己关起来而难过或挫折了,我明白这种时候你只能一个人处理自己的情绪,你说我一进去情绪就跑了的。虽然我无法给你足够的安全感,让你用裸露的心面对我,也许有一天会可以的,也许。我仍然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我该真的拥抱你,还是轻微地冷漠着,让出一个空间给你?

“先把我的感受为你准备在这里,怕我将要因喉痛而说不出话来。今晚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我的房间里陪着你,安心且温柔地等你来,我等着对你微笑。”

隔天是周日,早晨八点听到她打开门的声音,我等着,她并没走到我房门口,于是我走出去。她忙着在厨房煎蛋,煮开水,她表情一如往常,仿佛没发生任何事,只是有一层特别的冷漠在她脸上。我小心问她发生什么事,她马上毫不在乎地说没什么,跟我无关。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没再问什么,被巨石般无名的挫折打到,闷闷的后作用。退回自己的房间,开着门睡觉,一睡睡到天昏地暗,不知睡了十几个小时。

“你怎么睡这么久?”她坐在门边的地上问我。

“不知道,自然而然,大概是需要吧。”

“你知不知道你从来没在我在的时候,睡这么久过?每次我在的时候你昏睡,大概都是因为我。”她略带难过地说,脸上特别苍白、干净。

“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多想,在昏睡里我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啊。”

“什么问题?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怎么对待我?”

“不,现在已经不是这个问题了。我根本不用‘对待’你,我只要‘对待’自己就好了。”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新的决定?我就是怕你这样。”她失望地说。

“我不可能做任何决定,要是我可以就好了。我根本离不开你,我自己也想待在你旁边照顾你,可是我得先管住自己,否则恐怕只会拖累你。”

“照顾?照顾?你只会想要怎么照顾我?我不要你当圣人。你总是不说出自己要什么,等着别人要什么再配合别人,然后自己干干的。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干,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很痛苦吗?不然我不要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好了,你不要再拉锯了。”

“这就是你的新决定吗?那我这一阵子是在干什么?就陪着你这样瞎搞?”她脸色大变,变得严肃而不可侵犯,掉头就走,大力关上她的房间。

我怔忡住了,脑袋一片模糊,“我伤害到她了”的意识尖锐地刺着我,隔不久,我就跌跌撞撞到她房门口,失去控制地擂门,哭喊着要她开门。

“小凡,你开门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你骂我好了,拜托开门啊!”

转开门锁的声音,我冲进去。小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上早已被泪水模糊,她仿佛没看着我,没听着我,眼神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珠的中央黑如炭,头发散乱。看到她这副模样把我震撼住了。我散裂的心智马上集中成强烈的一束意志,我明白这就是老天给我最好的惩罚。她性格里的坚强,我甚至只能以尊敬来谈它,若有那么一刹那她被打败了,完全松在那里,无论如何,光是那心疼她的感觉就足以使我粉碎,除非我已疯成一捆麻了。

“小凡,你听好,即使要痛苦至死,我也不会松开手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用最大的力气抱住她。她稍微回过神来,摸摸我的头发。

“你真傻!我给你的东西都溅出来泼到地上了,我看着觉得浪费。”她有气无力地说,困难地微笑着。

“我要不起的,你给我的如果不是有毒的,就是我会自动把它打落在地上。如果我又开始有一点想要需要你、依赖你,还没等到你开口或你来给我什么,我就会被我内心的软弱先折磨个半死,然后满坑满谷的怨恨,就会排山倒海而来,那就什么都会没有了。

“我就是要杜绝自己需要你、依赖你,才能干干净净地待在你旁边,用你需要的方式给你什么东西,可是还是没有做得很好,偶尔还是会因为等待你来依赖我时,被你随便一个自然的冷漠眼神所击倒,非常微妙的,像在拳击场上,被一拳击飞出场外。”

“你要什么只要自己说就好啦!”她摸摸我的脸,心酸地说。

“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你从前所说‘我要的你给不起’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你不肯给我,从前我说‘只要让我照顾你就是最好报答我的方法’,我发现是你没办法给任何人,连这个最基本的都没办法,我要的根本是空的。”我锐利地看她一眼。

“我太明白,打死你都不会承认我是你的情人,你对世界的要求太高,你对爱情和情人的想象根本不是能企及的东西。你是如此骄傲,虽然你感觉不到,你只能爱比你更骄傲而能挫折你的人,但我刚好是相反的人,我只能用无限温柔,无限卑微的方式爱你,这绝非你所要的。我们给对方的东西就要这样永远错开。眼前,你或许需要我,却不可能明白我对你的意义。或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你会突然全懂!”我一口气说完,无奈的表情闪过她脸庞。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对待你的!跟你住在一起,我全部的努力就在当‘石壁’。我要逼着我自己麻木,逼着我自己拒绝你,否则你就会一直丢一直丢,我只要捡一些,你就会丢更多,我根本就还不起。

“我给你很多机会,这是我尽最大努力的一次,刚刚我多想现在就走,永远都不要再看到你,那是一种身体的反应,若是如此,我也会一并否定我从你这边得到的东西,一念之间,我想我不走了,再试看看能不能留住你这个人。”她叹口气说。

“谢谢,谢谢你!以后你就把我当作是大厦管理员好了。”我说。

“不,我不要你当大厦管理员!”她摇摇头。眼里含着柔情。

5

在这桩潜伏着悲惨的关系里,我和小凡凭着深彻的相知,彼此相濡以沫,勉强又撑了过来。然而逐渐恶化,情势急转直下。

一连一个礼拜,小凡的未婚夫研究所毕业,即将入伍服役,因兵役的事南下。这一个礼拜,小凡的心情明显地焦躁,唯恐以未婚夫怪诞悲观的性格,入伍后会发生意外。这个礼拜,她陷入一团特殊气流的情绪里。我明白因未婚夫入伍的事,她敏感的神经纤维又开始活跃起来,带动她朝向那个她早已掘好情绪的墓园。每天每天我观察着她,两个人仿佛隔着大地堑,她住在一个只有他的古堡里,不再把头伸出来看我,她也没有觉察到她呼吸着唯有他的气泡。我伤心且抑止伤心地躲开,只是盯住她。她也没觉察我的存在。

一个晚上,我等门等到半夜三点,她还没回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进入她的房间,打开临着马路的所有窗户,冷风飕飕,枯站几个小时,数着每一辆车的经过,间或四处打电话问她的朋友。忽然一辆四轮车停在窗户的正下方,我想她回来就好,在准备关上窗回房去,不小心再探头一看,车内隐隐约约两个人抱在一起,我看出是未婚夫回来了,可以感觉出两个人影长长相拥的激切和深情,我逼着自己一直看一直看……然后某种东西被剪断,血腥的一块掉落在地,我知道自己已经绷断了。我带着被铅块压住的心,平静地回房坐在书桌前,小凡上楼来,见我没动静,跑到我面前,略带歉疚地注视我,我努力维持平常的样子,她完全不知道我内心发生什么事。

在注视他们的那一刹那我很难让人明白发生什么残忍的事。那个男人虽是早已存在我的环境我的心里,他就是早已以那样的姿态与我和小凡的关系链接着,我也早已接受他在那个位置,我一点都没有要占有小凡。然而,当这个我所接受的事实,从摆在手边的状态,转而在此时此地“临幸”地击中我时,我的额头竟被劈中而裂开。从那刹那之后,我和小凡相关的这个世界,有别于前一刻世界的品质。每个此时此地,额头流出的脓是——我是白白地在牺牲,我在糟蹋自己成为一个奴隶。

我完全闭嘴,不再说什么争辩什么,只因那是仅属于我自己的脓,我知道。我继续住在小凡隔壁,每天看到她时努力对她微笑。那种感觉,像是每天都在海底走路,无声无息地吐着泡泡。只是数着败坏的日子,静静等待身体烂透那天的来临。

分分秒秒哭泣,在走路时,公交车上,跟别人讲话时,上课时,考试时,在房间里时,睡觉时,做梦时,在心底分分秒秒哭泣,没有任何人知道。胸腔随时都鸣着我特殊的哭泣声,只有我听得到。这样整整哭了两个礼拜后,我不再哭了。照样正常生活,但已很少待在家,或待在家里碰到小凡了。

隔两个月,疯成麻乱的时刻来到。那正是我毕业典礼的前一天。

晚上我难得提早回到公寓,突然接到不知道什么人的电话,叫我快点到某家医院看小凡,说她急性肝炎发作,被同事送医急诊,说她一直念着要见我。

坐在出租车里,我既慌乱又有某种冷酷的镇静,像一把利剑藏在我的咽喉里,我想是与我残忍的命运对决的时候了,我下了个毒誓,如果这次我还是眷恋着她,那无论如何屈辱,我都要跟着她,直到死在她面前。

走进药味沉重、青色森冷的急诊部,我一眼就看到小凡,她躺在内科外边走道旁的临时病床上。看到我,她浮肿紫黑的眼眶立刻就爆出毫无顾忌的眼泪,她就在我眼前软成一摊泥,她哭泣就只是哭泣,无尽的眼泪从她体内的强劲帮浦推涌出来,她完全放开自己哭的样子,我当场告诉自己我要一辈子记住这个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它把我的生命推到有史以来最深的位置,天啊,我能怎么表达它?马塞尔说:“瞬间的默观可以写成一本书”,它就是这样的默观。在我注视着这个女人崩溃那一瞬间,我完全被拖进她的生命里,我被迫跟她的命运纠合在一起,我崩溃在她的崩溃点里,我完全消失,可是有另一个东西在知道我跟她之间的这个融合,而不是我在知道。

随着崩溃来的是压垮,由于贴合到她悲伤的巨大,被她的悲伤压垮,由于渴望承担起她,与她一起,进入她那最深最深的,被我的渴望压垮。只有一个不止的震动在体内,爱在震动,渴望在震动,恨在震动,痛苦在震动,全部都旋在一起,钻到一个顶尖……我完全明白真正的小凡在我心里原本就是这个画面,如今,终于实现出来了。

我在这里,我被世界彻彻底底推出来,我撞到“残忍”的实体,我恍然明白,无论我心里是怎么样的人,无论我此刻如何呼喊着要和小凡融在一起,无论我正如何因渴望着爱她而被压垮,世界根本就不管我,不是由于现实条件或人与人无可奈何的对待。即使眼前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也没用。甚至没有“不公平”或“道德”的问题,因为世界根本就没有看到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切点,世界就是露出这样的面貌来与我认识。对世界的恨到达最高潮,漠然的无关性生出,“残忍”是无关乎悲伤或哀愁的。全然解脱,只是更残忍就好。

“今天,我收到一封他的来信……我等待四年的事终于等到了……他从军队里寄来,说决定不娶我了……他已经让另一个女人怀孕五个月,也是我们的学妹……说他始终太穷又始终配不上我。”小凡紧紧抓住我的手,发鬓被泪濡湿,两颊凹陷进去,快速萎瘦不成人样,说到这里,她别过头去,“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别的女人怀孕……刚刚他妈来看我,说几个小时前他被送去军医院……枪支走火……一切都是故意的……”她又转过头来,把脸埋在我手里,“他还活着,你帮我去看看他好吗?”她抬起脸来,百分之百信任的眼神刺入我。

“我会去看他!只是,我等一下有事,可能要先走。”我别过脸说。

“你……不留下来吗?难道现在我所需要于你的……不正是你一直最希望我做到的吗?”她无辜虚弱地问我。擦干眼泪。

“小凡,你听我说。这件事很久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不行了,有两个月了,我一直都在硬撑着。我能量耗光了,完全没办法再对你扮演以前的角色。愈来愈严重,我没办法开口跟你说我在想什么,我甚至没办法跟你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一开口我就想要对你大吼大叫,跟你在一起排山倒海对你的怨恨就冲出来。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要这些恶的东西。爱应该是善的美好的,我没有办法挽救它,只有不爱了。我当机了断,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任何人的错。我要逃离你和你的悲剧,我烂坏了,你听到没有。就只是休息一阵子!”我平静地说出来,仿佛说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身体背过去。就永远背过去了。

6

深夜十一点,楚狂来住处看我。他牵着脚踏车,我陪他在罗斯福路散步。

六月的台北市。午夜的大街,华丽残退,风韵犹存。几株木棉树,火红的树花又较昨日多开了几朵。水银灯下,木棉被照耀得璀璨,而似乎笑开了。这几株散在罗斯福路上的木棉儿,是我多么熟悉的,每年等着绽放第一朵橘红的木棉花,数着最后一丛树海又削枯成黑瘦的躯干。木棉树是我进大学的第一件信物,《木棉道》是我的学长学姊们在迎接我们这批新生时,所唱的第一支动人的歌,在黑暗的教室烛光中,我如今仍然可以看到许多怀念的面孔……

“你在看木棉树吗?”楚狂意味深长地问我。楚狂穿着白色宽筒牛仔裤,上面一件水蓝色短袖的衬衫,总是残留在他嘴边的胡楂也刮得异常干净。今晚他给我焕然一新的感觉,像是用漂白水漂过一般。楚狂的生活一直跌宕着戏剧性,他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总是给我他又到鬼门关前过了一关的感觉,每次都更换一种新表情新面貌,随着他所宣称的,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楚狂,每次我搭公交车,在学校下车,看到第一棵木棉树开了,我就会很兴奋地在我心里跟我老情人说,你看!木棉花又开了!四年。”

“那我怎么办,从前有一天晚上,梦生就在学校门口那棵木棉树下大便,那五年来,我不是每次看到那棵木棉树,都要说,梦生,你看,那是你的大便!”

“楚狂,现在梦生呢?”我问他。我们坐在校门口。

“小妹,我就是特别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梦生在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他兴奋着说,脸上有红晕,“七年,就那么一瞬间,像开悟般,他就像衣服上的色渍,洗完之后完全蒸发了,干干净净。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应该来告诉你一声,这件事才好像完满落幕。”他的语气由老成一下退回童真。

“我又不是见证人,但是楚狂,我真替你高兴。”我忍不住握一下他的手,“事情怎么发生的?”

“上个月,我骑脚踏车被一辆出租车撞到,腿的一个地方骨折,在医院打石膏,躺了一个礼拜,被撞到的那一个瞬间,我可以确定我是灵魂出窍,我在我的身体正上方看着我的身体,就在一分钟内,我这几年的人生,就放电影一样全部放一遍给我看,清清楚楚的……然后我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开始觉得痛那一刹那,我知道梦生已从我体内消失了。

“我打着石膏在医院,不能动地躺一个礼拜,把所有过去的事全拿出来检讨,得到一个结论——就是去爱。从来我总是爱一个怀疑一个,现在我有信心可以爱任何人。我发现‘爱’就是我一直在寻找最基础的东西。”

“楚狂,那你相信‘爱就是对那个人说你永远不死’这句话吗?”

“小妹,我感觉到你跟我一样受很多苦,”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暖流流过,“我真希望我够大,可以给你一些启示。”他默想了一下,“我肯定现在的你不能说这句话。过去的我也不能,可是我相信现在的我能说这句话。”

“可是每当你选择去爱一个人之后,如何承诺能持续在这种选择状态内,并且拒绝其他更能满足的可能性?又当自己某阶段的内在结构要爆破时,如何让自己保有力量仍去维持那种关系的正常运作?”

“我现在脑里有一个图案,我可以用画的,但是我说不出来。”他急切地在地上画一个奇怪的图案,“要有真爱的能力才可以。”他自言自语说着。

“你觉得你真正爱过吗?”我严肃地问。

“小妹,我现在正在真正地爱!”他眼睛晶亮起来,“这两年来,一直有一个十八岁的水手在追我,他还在读海洋学院,常常要出海跑船,我们断断续续地在一起,我一直没有真正看到他,因为梦生使我完全没办法爱。

“过去,我把这个小水手当成游戏,他陷得较深,常常因为嫉妒而跟我打架,我不甩他,他就去拈花惹草来气我。车祸后,我看到他了,在他那虚张声势的外表底下闪着真爱的光芒,原来是我使他的真诚蒙蔽的。

“现在我们一起住在淡水的一个木屋子里,一切分工合作。我跟他说从此以后玩真的啦,他若不要长大我马上掉头就走。我说只有两件事:平等和诚实,我了解你,你也要努力了解我,我也需要别人照顾;所有的事全部开诚布公,变心就变心,宁可打个半死,也不要隐瞒。就是这样,现在我觉得可以跟他生活很久很久。”我们又沿着新生南路走,他边走边说,黄色的水银灯使他的脸极柔和。

“楚狂,你们两个阳性的我不会冲突很大吗?”

“换另外一个,确实很难生活在一起。但是跟他在一起,我们同时是对方的男人跟女人啊!”他得意地说,很快地变换神色。“小妹,我这趟特地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对你有很深的感觉:你不诚实。如果你不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自己所需要的,那么你永远无法诚实地爱别人。”

“楚狂,你看交岔路上那栋大厦,现在所有的窗户都亮着,大一的时候,才只搬过来五户哩!”我转过身,朝向楚狂鞠一个九十度的弯腰礼,“楚狂,你的话我会记得,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毕业后一切请多多保重。”楚狂骑上脚踏车,我目送他离去。

7

死亡经验1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已经死了。从少年时代留下来的那些气质:过分紧张,过分敏感,过分自我意识,以及高傲和理想,这一切都随着那次事件而消失了。好像我最后终于失去我的天真,虽然比一般人迟些。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我也曾经目光摆得很高,充满我自己所不甚了解的热情和罪恶。

死亡经验2

我不再认为我是不快乐的人了,相反地,我知道我有“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一种乐观的方式了,因为问题总是有解答的,而不快乐,就像是坏天气那样,你是无能为力的。一旦我认为,这一切将得不到答案,甚至在死亡中也得不到,那么我就不太管我快不快乐了,“问题”以及“问题的问题”就不存在了。这也就是快乐的开始。

——摘自《自杀研究》

8

毕业典礼。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在黑色礼服的人群间盲目穿梭,偌大的校园没有一个我想看见的人出现。我只是走着走着。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下午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所有人都惊慌地散开,或是回家,或是躲进两旁建筑物底下。下一会儿雨,整条椰林大道都空下来,路面光滑美丽,没有人踏在天空下,清新的花草树木成为庆典的主角,我独自披着学士服走在椰林大道上,敞开胸怀任雨狂打在身上,几百只眼睛在建筑物里夹道注视我。直到天黑,我维持不动的姿势坐在校门口广场,一棵大王椰子树下淋雨,眼眶被雨冲得肿胀。

回到家,接到水伶一通特别的电话,她毕业离开学校整整一年。

“是我啦!”她的声音细小,微微颤抖。

“嗯!”我回答。

“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三分钟的话?”她胆小地问我。

“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今天早上我发疯啰……早上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他们都来叫我起床,可是我故意躺在床上不理他们,我才不要起床,我今天不上班……不要跟任何人说哦,我今天要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嘻嘻,最后他们俩很生气,不管我就出门去了,只剩奶奶在家里……我偷偷爬起来换衣服,一直换一直换,可是我找不到一件最漂亮的衣服,我想要给你看我最漂亮的样子……突然电话声响了,‘她’啊,打电话来,说我怎么还没去上班……我脑里转着要说我要来看你,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就是说不出来,我就突然失去控制,大叫‘啊’……我把电话丢掉,又哭又叫,一直‘啊……’很用力很用力,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后来奶奶跑进我的房间,抓住我,我还是一直叫,奶奶心脏病突然发作,就倒在地上,她说她要死了……

“我很害怕很害怕,拿药给她吃……然后一个警员来按铃,说邻居报案,我还装出很镇定的样子,把他送走……奶奶躺在地上,叫我快去看医生,我说我要等你来带我去医院……然后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手一直不停拨你新的电话号码,拨了半个钟头都还是嘟嘟嘟的声音……你骗我,你说我要发疯前要打电话给你,你说你会在的……”

我把电话切掉。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找到梦生。

梦生。有人跟我说最近常常看到他晚上睡在学校后门的一个废弃的警卫室里。整个晚上,我骑着脚踏车在校园里搜索他的踪影。当我找到他时,他在后门附近一座赭红色大楼门口,缩在一个公共电话的角落,正在注射毒品。

他变成我在医院所看到的,一个标准的吸毒鬼的样子,两眼凹黑,眼神浑浊,仿佛没有焦距,还有一些细微的血丝布满眼眶,脸上的肉似乎都被啃掉。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裤,脚上趿一双沾着泥土、踩成拖鞋的破布鞋,一件灰色外套包住他的身体,拉链没拉,里面裸露着,胸前包扎着厚厚的几圈绷带。

我抓过他的左手来看,沿着他的几条血管,有密密麻麻注射针孔的细洞,像刺青。我退了几步,蹲在地上,点起一根烟,享受地吸着,很宁静。

“恭喜啦,毕业证书骗到手啦!我嘛,早就被退学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非常夸张,“怎么?现在看到我这副孬种的样子,有何感想?是不是在说,真是个懦弱的男人,用这种三岁小孩才玩的低级方法!”他更厉害地笑,身体承受不住地咳嗽。

“你闭嘴啦!”我用严厉的目光扫射他,他悻悻然伸过手来摸烟,“你胸口的伤怎么回事?你老实说哦,我可不是来跟你鬼扯淡的。”

“那你来干什么的?”他嘲讽地说,“这个啊,就上个礼拜被楚狂从正面捅了一刀,他妈的,那把美丽的匕首还是我送给他的……捅也不捅准点,要干医生的人技术那么差,顺便送我上西天,省得大家麻烦……被送进医院,操的,又把我救回来,你看吧,祸害遗千年嘛!”他的笑声震动整个建筑物,“要我死,可以;要叫大爷我乖乖地在死人窝里躺个几天可没那么容易,于是,聪明的我就逃出来啦……然后,我恶魔的新娘,就收到电报,来这里帮我收尸了。”

“你胡说,昨晚楚狂还来找我,说他最近发生车祸,你已经在他心里蒸发掉了,他现在过着幸福的新生活。我亲眼看见的,他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愤怒地说。

梦生暧昧地笑着,久久没回答。“他根本不用变,他体内本来就有很多个楚狂,过去你之所以能跟一个大致稳固的楚狂交往,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有一个最大的楚狂,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集中起来跟人正常交往。最近一年,他已经停止去看他的精神医师,慢慢地,七拉八扯,各个楚狂间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现在已经没有哪一个是比较大的,他随时都可能换一个频道讲话……”

他像在讲个趣闻般地。“我一直都熟悉他的演化,觉得他最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就不用辛辛苦苦用一支主力部队南征北讨的,反正每一部分的他都可以出来透透气,大家轮流当王嘛……他走向这种模式,反而可以活得比我们久……倒是只有我可以跟各个他相处,我还觉得蛮有趣的。”我哑然。

“梦生,你现在还愿意像四年前邀请我一样,跟我一起去死吗?”

“我的新娘啊,我现在不要了。我也很想,可是我没办法。四年前,我完全不爱你,四年后,有一半阳灵的我会爱你,一半阴灵的我会爱楚狂,哈哈,可是我什么人也爱不成,因为在脑子里一个不同的部位,很后面的地方,我又把自己统整起来卖给‘女神’的幽灵,好玩吧!像不像计算机程序?”他闭上眼睛,像在想象他脑子的地图,“再说,现在死亡对我不一样了,我功力较从前又更高,真正的死亡是在生跟死都一样的,我不需要去寻求它,那整座山会自己压到我背上,我静静等待,不需特别做什么,只要让它去就好了。”

“梦生,可是像这样世界分分秒秒在破碎,爱在破碎,希望在破碎,信念在破碎,像站在一个火山口,我所爱的人一个个掉进火山里,身上每个细胞仿佛都在起火燃烧,痛苦的意识把一秒钟延长成无限,‘毁灭的时刻到了’的声音在踢打着我的脑袋,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我脑里全部的想法都是把我带到毁灭上去的,没有说‘停’或‘向后转’的间隙了,我完全没办法把自己带回来。可是你说,不需要去寻求死亡,那要如何忍受这一秒钟呢?”

“你只需把‘我’吐出来!”他站起来,倚在墙边剧烈地呕吐。

我跑开,跳下台阶,站在广场上,仰天大叫“啊”——直到嗓子沙哑。

“梦生,你真的要死掉了!”隔着十公尺,我对他嚷吼,喉咙里自动发出哀哀的声音,可是没有泪水,“你比我还可怜,为什么你不让自己去爱点什么呢?你为什么从来不要把自己完全丢出去,去跟一个什么东西真正发生关联呢?

“你只会站在远处看着自己搞出来的笑话。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女神’也在她心里爱着你,或许她不来爱你正是一种爱你的方式?”我嘶哑着喊叫,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声。

“你住嘴啊……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没有用……”他双手抱住头,激烈地摇晃。

“你并不懦弱,你有一百个地方勇敢,只有一个地方懦弱,就是爱。在我们的痛苦都还没有到一个彻底的点之前,或许这个世界是全然虚无的,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在我们眼前,就一直在那里,而你就是不肯承认。

“你有没有想过,楚狂是多么需要你的爱,无论你给他的是哪一种爱,即使你随便动动你的一根手指头,对他都是很有价值的。这一切的逃避与否定,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其实是怕真正被爱……”梦生尖声喊叫,嘴里恶毒地诅咒我,头难以停止地撞着蓝色电话。

我从梦生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块,跑向后门。后门锁着,我天旋地转地攀上砖墙,在跨过嵌着破玻璃的墙顶时,割破手掌。我骑在围墙上,刚好是满月时分。这时我想起楚浮《四百击》里,小男孩从监狱逃向大海时,那最后一幕脸部特写的表情。

定格。

9

“鳄鱼月”的最后一天。从中午开始,台视的电视画面就连续地在边缘打出一行特讯的字:“本台独家收到第一名鳄鱼寄来的写真录像带,特于晚间七点的台视新闻播放,敬请密切注意。”

七点一到,家家户户都守在电视机前面,“中视”跟“华视”干脆播放卡通影片。

播报员宣布开始播放录像带后,影片打出片名“鳄鱼的遗言”。接着一个戴着白色纸套的头,震动着闪进画面,叫鳄鱼快点准备好(旁白:这是导演,他的名字叫贾曼),白色纸套闪出画面,戴着白色手套的一只小指头仍然挡住画面的一小角(旁白:按摄影机时没按好)。一个人端着尿桶爬上楼梯的背影,门关上。

画面跳到海边,一个很大的木澡盆漂在沙滩边的浅海处,一个人屈着身体躺在澡盆里,戴白色头套,身体密密包着白色罩袍,澡盆的边缘有些圆孔,插着一圈花(旁白:本片部分抄袭自电影《花园》)。接着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出现,站起来脱掉一层紧身衣,开始说话,镜头在堆满货物的地下室巡梭。

“嗨!你们好吗?我就是鳄鱼,我大概是唯一一只真正的鳄鱼吧。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哦!你们为了找我,那么热心,真不好意思,我好……好喜欢你们。

“刚开始时我就是为了想在这里跟大家说话,有一个综艺节目出了一个谜题要摸奖,问‘友情’是什么,结果我写了一百个‘友情’的明信片去,他们还是没有抽中我。后来,我就打电话去《中国时报》密报,说发现‘鳄鱼’。大家怎么就这么热情,我只好一直忍耐,到处躲起来,怕扫大家的兴,可是我好幸福哟!

“这就是我自己缝的紧身衣,因为我的皮肤从小就绿绿的,妈妈说会吓到小孩,可是也不是红色的啊。还有我的牙齿受过伤,变成尖尖的,所以戴牙套。就没有别的啦。妈呀!我可不是卵生的,不然我表演给你们看……(画面突然被切掉)……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会继续喜欢我。妈呀!已经不能吃泡芙了,还要像‘惹内’一样住在监狱里……对了,我想点播《鳄鱼之歌》,可以吗?”

画面再跳到海边。鳄鱼坐在木盆里,澡盆边缘插着火炬,一直都停在画面的小指头突然推向澡盆,澡盆缓缓漂向深海,突然整个盆都起火,镜头逐渐向前移近,屏幕上一片火海……

旁白:贾曼说:“我无话可说……祝你们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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