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常年青

放学后的小巷  作者:钟声礼

这一条不长的巷子,出现这么长的一段“空白”未免有些浪费。实际上,这段没有任何店家的“虚无之地”就是“万柳高中”和我的小学“宿周小学”交界的地方,两所学校仅一墙之隔。

而两所学校对面一侧的围墙,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描绘上了各种街头涂鸦。很多年后的今天再看,这些作品已经深深地刻在我记忆的某个地方。现在——已经掉色的海绵宝宝、依旧可怖的骷髅头、一条碧绿色的中国巨龙……这些画,依旧在那儿。

依旧在那儿的东西很多,但是有一样已经不在了。

当那个被叫作主任的人面试我时,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最大的数字是什么。我想,世界上不存在最大的数字,面前的这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胖胖的人,是不是白痴?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可能是他想要知道,我所知道的最高数字单位是什么。所以我说:“兆。”

他显得有些哭笑不得。面试应该是通过了。

这件事之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认为这种面试方式非常不合理。我所知道的最高单位是多少,绝对不能证明我这个人的智力是否正常。我只不过是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单位,就脱口而出——它既不能证明我知识的深广,也不能证明我逻辑能力的强弱,只能证明,我恰好知道了这些无聊的事情。第二,如果知道一个单位能够证明我的智力水准,那么这么多年来,我的智力可能一丝一毫都没有增长——如果那位主任时至今日还问我,知道的最高单位是什么,我依旧会说:“兆。”

三年级时,校长宣布整所学校即将搬去新的校区。但是新校区还没有完全装修好,只能容纳一个年级的学生,所以从这年开始,入学的新生都会在那个新的校区,等老校区的“老人”全都毕业之后,学校将全部转移去新校区。

其实搬校区这件事并非毫无预兆,从最开始我刚刚入学时就感受到了学校在压缩这个校区的招生。我进入学校前的那一届,一共有五个班,我进入学校后,就只有四个班。至于最后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也就是二年级的学生,虽然在学生的人数上和三年级差不多,但是只分成了三个班。

那时候,偶尔有幻想——那些二年级的学生已经不再会有学弟学妹了,到了最后一年,整个学校只剩下他们一个年级,留在这个空旷的教学楼。他们孤独地享受这个学校,是不是有点残忍。

整个学校有两栋大楼,一栋是校园内部的楼,装修漂亮,地面上铺着坚硬的瓷砖。不过自从二年级升入三年级后,我们便从那个教学楼搬到了另一侧的楼,这栋楼正对着练兵巷。教室的两边都有窗户,从靠近巷边的窗户往下看,就能看见每天从巷子里走过的行人,也算别有一番韵味。只是这有些腐旧的装修,以及水泥地板,都散发着廉价的气息。

四年级是个分水岭,一二三年级被称为低年级,四五六年级则是高年级。老师总是会对学生说,不要去高年级的班级闹事。因为小孩子的生长力很可怕,一年时间,就足够让孩子成长到前一年远不可企及的力量和身高。升入四年级后,老师会说,你们要给低年级的学生们树立榜样啊!

说的好像只要一年,人就会长大一样。

怪谈的传闻,就是在我升入四年级这年开始流传的。那年最低年级的学生也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升入三年级后,就会离开那栋装修漂亮的大楼,来到这个破烂的老楼。

从这年开始,那栋漂亮的大楼,就变成了没有学生的大楼。

某天,寂静的午后,突然从那无人的楼里传来了一阵诡异的歌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幽幽的,又有些耳熟,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合唱。那首歌的旋律悠然,有着古朴的气息。

那里并没有学生,本不应该传来歌声。

“会不会是以前人的幽灵?”第一个提出这个看法的学生是哪个班级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后来,偶尔从那栋教学楼传来歌声时,就不断有学生抱着打趣好奇的心理,说出这样的话来。随后,女生就会嗔怪那些调皮的男生故意吓人,男生则会嘻嘻地笑。

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首古朴的曲子来自哪,又诉说着怎么样的故事。

清早,昏暗的教室,人还没有到齐。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早起的同学。刚步入教室,我扫视一眼,发现了目标。夜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半打着哈欠,半把手上那本《安徒生童话》翻了个页。我凑上去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你好啊。”她平静地说,没有抬眼望我。

“今天你又到得好早啊。”我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说道。

“因为我家就在旁边啊。”

“是哦……”

我侧身坐在椅子上,侧脸对着她,说:“那个……语文作业写完了吗?”

她无奈地把书本放下。精装版的书壳和木桌因碰撞发出声响。

“又来?”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夜月叹了一口气,白了我一眼,从桌肚子里拿出一本精美的作业册:“为什么总是不写语文作业呢?要早上来抄的话,数学英语都是数字字母,不是更快吗?”

“阅读理解啊……字太多了,看起来太累了,眼睛都瞅吧瞅吧,快瞅坏了!我这是保护自己的眼睛,要是年纪轻轻就近视了,就太可惜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护眼睛,说明我是一个好孩子。”

“真贫。”她把作业本往回缩了缩。

“好吧好吧,我错了。再不给我就来不及了,拜托了!”

“好吧。”

我拿过作业本,开始进行现代汉语的拓印工作。

正奋笔疾书中,后背感受到了书脊的触感,我懒得回头,只是坐直了身子,侧耳朵问:“怎么了?”

“阿礼,我问你,昨天数学最后一题,你算出来是多少?”

“啊……嗯……”我回想了一会儿,说:“五分之二十四吧。”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答案!”她大惊失色。

“还好吧……”我停下笔,看见自己手下本来准备抄写的“生动形象表现出”写成了“五分之二十四表现出”,叹了一口气,用橡皮擦掉了写错的字,然后回过头说,“最后一题不是很难,就是计算过程有点繁琐。”

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失落,没精神地把书拿了起来,继续阅读。然后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因哈欠产生的泪水。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问了两句“怎么了”,见她不搭茬,便无奈地转过头来,继续拓印。

窗外的朝阳斜照入教室的窗户,照射在我的作业本上。眼睛因为早起有点酸涩,光芒显得有些刺眼,我把作业本往没有阳光的地方移了移。快要抄完了,从走廊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欧阳同学大步跨入教室,大声地说:“最新情报!昨天数学卷子改出来了!”

“啊!”

“哦。”

“啊?”

“真的吗?”

“不会吧!”

教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肯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我继续埋头抄写。

“真的!但是数学老师好像打算放学后再评讲。”欧阳同学向我们转述着这些没什么用的情报。

我继续埋头抄写。

“什么啊!”

“怎么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拖堂!我已经好久没有准时放学了!”

又是此起彼伏的声音。

我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最后一题夜月写得实在是太长了,我感觉这一题她写了一篇小作文。我本打算无脑地抄,但是这样下去肯定抄不完,于是我通读了一遍,然后把作业还给夜月,打算按照刚刚的印象简述一遍。这样不但答案不会重合,还压缩了篇幅,一举两得。

“而且!在数学老师评讲完试卷后,班主任还是要来上自习课!”

我继续埋头苦写。

这次没有叫苦声了,全班都沉默了。

不是他们都绝望到无法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号叫。而是,班主任此时已经站在了欧阳同学的背后。在笑靥如花的他身后,是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恐怖班主任,正亲切地看着欧阳同学。

欧阳看见众人突然无声,挂着笑容的脸逐渐阴沉下来,像卡顿的齿轮一样转动着头,看见了班主任后发抖地说:“老师……老师好。”

此时我已经停下了笔。

“这么有活力啊,欧阳。”

“没有,没有。”他缩着身子回到了我右侧的座位上。

“一会儿抽查你背书啊。”抛下这句话的班主任离开了教室。绝望的欧阳同学翻开书本,磕磕巴巴地读起了课文。从他连读都读不通顺的样子看来,别说背了,这篇文章他读都没读过一次。

“救命啊……阿礼!”

“怎么救?”

“到时候我背不出,记得提醒我。”

“救不了,”我冷漠地说,“你完了。”我还不忘补上一句。

“怎么能这样呢!”

“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我爱莫能助啊!你一看就是连读都没读过,到时候你站起来背了,每背一句我都要提醒你一句……这根本就不是提醒啊,是你按照我说的句子复述!你是当班主任耳朵聋眼睛瞎吗?一两句还行,通篇提醒,不可能的。”

他没有按照我想象的那样,绝望地抱头痛哭,而是摸了摸下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抄写课文。

“你是打算打小抄然后贴在前面同学的后背上吗?”

“不,不是的,”他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你就等着看吧。”

“哦,根本不用等,我已经猜到了。你是认为自己肯定背不出来,到时候班主任罚你抄课文。所以你现在就开始抄,这样可以早点完成。”

他吃惊地看着我:“这么残酷的点子你也想得出来?”

“不是吗?”

“这叫未雨绸缪,”说完他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递给我说,“帮我抄一份怎么样?”

“不要,你字太丑,会被发现的。”

“不会的,字丑的人写漂亮字写不出来,但是字漂亮的人,写丑字一定是可以写出来的!”

“什么歪理?我字也不是很好看,只是比你的丑字好多了。”

“帮帮忙吧!不白抄。”

“给钱?”我轻蔑地说。

“比钱有趣,”他露出了看似狡诈的笑容,“你知道这个巷子里流传的一首童谣吗?”

“不知道。”

“如果你帮我抄,我就把这首童谣告诉你。”

“我知道那玩意干吗?”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我调查走访多年而得出的民俗学童谣,是可以作为学术论文引用的现成材料。”

“可我不会去写什么民俗学的学术论文。老实说,我连四百字的作文都写不出来。”

“总之……真的很有用!”他双手合十,一副拜托的样子。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好歹是朋友一场,我接过纸说道:“请我吃辣条。”

“必须的!”他爽朗地笑了笑。

欧阳告诉我,这两段是早年间在这片区域内流传的童谣。随着时代的变迁,几近失传。上个学期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课题,他选择的是“童谣”,所以一整个夏天,他都在搜索素材。有名的没名的童谣他都一一记录。这首童谣是他在这条巷子漫步的时候,听到一名在路边把长皮筋固定在两个石墩子上跳皮筋的小女孩唱出来的词。

井有龙

龙卧井

不绝之水滢

万柳常年青

柳下女

玉人憔

目清声若莺

沐遍几家田

女孩扎着双马尾,脸上灰扑扑的,穿着一身红色的碎花裙、到小腿肚子的白袜子、一双锃亮的小皮鞋。欧阳亲切地上去询问她唱的是什么曲,那女孩像看到可疑的人一样躲到了树后,半探出身子望着欧阳。欧阳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能够了解她唱的曲子。僵持之下,欧阳选择妥协,买了个糖果递给女孩。显然,女孩的家教良好,深知不能接受陌生人的食物。

欧阳选择打持久战。此后一周,他都假装是附近的人路过小巷,时不时地能见到女孩,然后看着女孩每天自己和自己玩着游戏。他好奇,难道这个女孩没有朋友吗。听着女孩的唱词,他记录下了第一版童谣。之所以是第一版,是因为听录的效果很差,欧阳的语文成绩也不好,有些词语他想不到,于是只能用拼音代替。

终于有一次,女孩看到欧阳总是在写着什么,产生了兴趣,主动靠上前来。

“这是什么呀?”女孩指着欧阳手里的本子说。

“这是你唱的歌呀,我觉得很好听,就想把词记录下来。”

“哦。”女孩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啊?你没有朋友吗?”

“我不在这上学,家也不在这,所以这里我没有朋友。”

“那你怎么天天来这里?”欧阳疑惑地问道。

“因为奶奶带我来的。”

“奶奶带你来做什么呢?”

“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只有奶奶带我玩。但是奶奶也有自己的事,要出门。奶奶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放在家,就带我一起出来。”

“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危险吗?”

女孩摇摇头:“奶奶和这个书店的叔叔是朋友,书店的叔叔照顾我。”

欧阳看向书店,是在我们小巷非常有名的“时代书店”,闻名的原因不仅它负责售卖从小学到高中的各类教辅,更是书店的内部,有着一些小众的古籍翻印和各种社刊私印本。所以,偶尔也会有旁边大学的学生来这里查阅资料。

闲谈之下,两人渐渐成为朋友,女孩帮助欧阳完成了童谣的记录。欧阳问她,这首曲子是从哪儿听来的,女孩说,是奶奶教她的。回去后,欧阳在网络上检索了这首童谣,没有任何结果。他问了自己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得到更多的资料。

这首童谣只是万千失传的童谣中的一首,在暑假作业完成之后,他也就忘记了这茬。

我把欧阳塞给我的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口袋。下午的课间休息,欧阳把刚刚抄好的文章(其中有一半是我抄的),交了上去,满脸欢喜地从办公室回来。他跳步到我的身边,趴在桌子上问道:“怎么样,看出来什么了吗?”

“什么?”

“这个童谣啊。”

“我有点不解,暑假记下来的童谣,你今天才当作小秘密分享给我?”

他笑了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我写给你的那张纸呢?”

“收起来了。”

“快拿出来。”

“干吗?”

“别管,”他神秘兮兮地说,“快拿出来就是。”

我懒得和他计较,从口袋里把刚刚折好的纸拿了出来,还没打开,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猫在身后的胖龙同学夺走。胖龙同学是我们班的孩子王,身强力壮,喜欢打听别人的小秘密然后散播,并用以嘲笑别人。除了总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小喽啰,大概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哎哟!又是小秘密哎!”他一副讨人厌的模样,脸上胖嘟嘟的,把眼睛都快挤没了。

“你干什么?还给我啊!”欧阳跳起身子要抢,却被胖龙一把推到一边。胖龙同学讪笑着:“这精美的小纸条,不会是你写给别人的情书吧?”他一阵嘲讽,引得他的小手下发出令人厌恶的笑声。

班级里的人都对此漠然,他们早就习惯,也懒得反抗。欧阳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我看到这个样子,有点烦躁,正准备站起身教训教训胖龙,身后的夜月却先我一步站起来,说道:“你把这个还给他吧,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是秘密干吗那么紧张?而且,关你什么事啊?”胖龙向前一步,把夜月吓得直接坐了下来,“你怎么紧张了?啊,我知道了,这不会是写给你的情书吧!”

夜月的脸色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叹了一口气继续翻开自己的书。眼看戏弄不了夜月,自讨没趣的胖龙又扯着嗓子说了些难听的话。我压住欧阳的肩膀,让他不要冲动,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接着,胖龙大声地说:“让我看看都写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他打开纸,像是朗读一样的声音回荡在教室,“井有龙,龙卧井,不绝之水……之水……这啥字,万柳常年青。柳下女,玉人……憔,目清声若……若鸟……沐……遍几家田。”读完,他还不忘加上一句“什么破玩意儿”,然后失落地把纸丢到了我的桌上,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这个瞬间,全班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欧阳把那张纸条拿了起来,递给我,说:“确实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会是秘密呢?”

“这个啊,也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他正准备好好向我解释,班级门口突然传来了某个同学的声音,他刚从办公室回来:“欧阳,班主任请你喝茶。”

欧阳疑惑地说:“我?叫我去干吗?罚抄我都交了啊。”

那个同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你死定了,班主任说你弄虚作假!”

欧阳和我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在我的眼神里写着“你不会要把我出卖了吧”,而欧阳的眼神里写着“生死由天”。

欧阳从班级门口离去的背影,很是寂寥。我的内心,很是焦灼。

我急躁地坐在椅子上,教室里很吵闹。看着还能安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默默读书的夜月,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像在满是沙土的荒漠里,见到了一只白鹤,亭亭而立,与尘世无染。

突然,安静的瞬间到来,全班同学莫名地停嘴,沉寂了半秒。像是等待这个瞬间一样,温柔的曲子,娓娓而来。

从对面的教学楼传来了歌声。又是那个古朴的旋律,缓慢的声音。平时总是听不出歌词唱了什么,只是觉得曲子如何美妙。但今天,我却奇迹般地听懂了——不只是我,我回头看向夜月,她本落在书页上的双眼慢慢抬了起来,疑惑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她也听懂了。

所有人都听懂了。

胖龙率先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我就知道那小子有问题!”班上的同学面面相觑。

乘着那首曲子飘来的词,幽幽地进入了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的脑子里。

井有龙

龙卧井

不绝之水滢

万柳常年青

柳下女

玉人憔

目清声若莺

沐遍几家田

从那首歌开始,班级的氛围就变了。小团体各自聚集,肆意地讨论欧阳和学校怪谈的关系。有人怀疑他就是怪谈的始作俑者,有人怀疑他散播了谣言。欧阳从办公室回来后,垂头丧气,我没有被班主任传唤,看来他并没有出卖我。

他趴在桌子上,脸埋在手臂中。胖龙见状,走到他旁边戏弄他,在他的身边说了些难听的话,全班都听到了,大家更加议论纷纷,对欧阳指指点点。

欧阳没有说什么。

放学前,数学卷子发了下来。夜月先拿到卷子,看了眼分数,显得有些开心,她把卷子翻到反面,拍了下我的肩膀,然后有些炫耀似的把她的答案给我看,最后一题她算的结果是5,是正确答案。她这张卷子考了91分,一个不错的成绩,最近的她总是为数学发愁,报了一些补习班,看起来补习的效果不错。

我的卷子也发了下来,最后一题算错了。前面的所有过程全都正确,但是导出结论的那一刻我漏写了一个项。如果没有漏掉,我的结果应该是五分之二十五,也就是5,这道题因为答案写错而扣了一分。

“怎么样,你算错了吧。”她说。

“是啊,可惜了。”

“你几分?”

“和你差不多,九十来分。”

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她的脸上,她露齿一笑,有些可爱。

“下次加油吧。”她笑着说。

数学老师三下五除二简单评讲了试卷,正要下课,班主任走了进来。她看了看手表,对学生们说,自习。

从这个学期开始,班主任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放学不让学生放学,老让大家自己自习写作业,过了五点半她才开始根据每个人的表现,一个一个点名,被点到名字的人才可以放学。不过剩到最后十个人的时候,她就会让那十个人一起放学。从结果上来看,等于是那十个人专门被留下来补习了。

夜月最先被点到,她收拾书包后离开了教室。

我一如既往到最后才走。

和欧阳走在放学后的小巷子,我们朝着万柳高中的方向移动,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沉默着。

欧阳先开了口:“唉,本来是打算让你分析分析的。”

“童谣吗。”

“是啊,我最近才发现从对面楼里传出来的曲词是我之前记录下的这个童谣,所以……”

“这样啊,”我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你那个,罚抄的事怎么样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还能怎么样啊,明天叫家长呗。”

“真惨。”

“你应该感谢我啊,没把你供出来。”

“要不是我帮你,你还完不成罚抄呢,要感谢也是你要感谢我。”

“开什么玩笑,还不是怪你不愿意提醒我。”

“是你自己不背书,怎么还能怪我?”

“扯吧,昨晚我问你作业是什么你也没告诉我要背书啊!”

“什么啊?那不还是你自己不记作业的问题?”

“错的人是你好吧?”欧阳说。

“我错啥了?”

“我不记作业和你谎报军情是两码事!”

“要说错误的源头,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座位,你自己选择坐在这个位置,我的旁边,和我成为了朋友,所以你才会找我问作业!”我有些无理取闹地说。

“那你就错在你上了这所学校,害了我!”

“那你就错在你生在这个城市!”

“那你就错在你出生了!”

“那你就……”

骂战愈演愈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俩这什么吵架方式,小学生吗……”我们回头望去,是夜月。

“是啊!就是小学生!”我指着欧阳和他异口同声,然后对视了一眼,笑出了声。夜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说:“那你们和好吧!”

我甩开他们的手,有些不满地说:“又不是决裂了和什么好,女人就是事多。”

“就是。”欧阳也缩回手,挠了挠手指,把脸撇向一边。

我问夜月:“你不是都放学了吗,还在这儿干吗?”

“刚刚我爸让我出来给他买个蛋饼。”她指了指巷口的蛋饼摊。夜月说完就排到了那些高中生的身后,准备购买蛋饼。走到巷口,夜月停下脚步购买蛋饼,而我和欧阳家顺路,因此就出了巷子,继续结伴而行。

途中,我突然说:“哎呀,我忘记带作业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拿一下吧。”他贴心地建议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先走吧。”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我,说:“那好吧。”

回过头,往巷子走,刚到巷口就看见夜月买好了蛋饼准备回去。我追上前去,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到我后有些惊讶,说:“你不是走了吗?”

“这不又回来了吗?”

她迈开步子,我小跑着到她的旁边,肩并肩从巷口往里走。

“回来干吗?”她无所谓似的问道。

“我说我回学校拿作业你信吗?”

“不信。”

“其实……”我看向她,“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吗?”她说。

“我想把欧阳得到那个童谣的故事告诉你。”

“为什么要和我说?”

“听了你就知道了。”我把欧阳告诉我的故事,添油加醋了一番告诉了夜月,夜月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是来找我爸的?”

夜月的父亲,在练兵巷开了一家书店,这家书店的名字是“时代书店”。这个事情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应该也就我知道。欧阳的故事中,那个负责照顾小女孩的叔叔,应该就是夜月的父亲。

“你这么一说,暑假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小女孩在书店待过,我还问我爸爸。他当时告诉我是朋友的孩子,让他照看一下。”

我们走到了时代书店门口,夜月在门口招呼了一下,蓄着满脸胡子的大叔就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阿礼,你要的漫画到了。”

“好的……能先帮我留一本吗,我后天才发零用钱。”

他的眼睛笑成一条缝,说没问题。接着他对夜月说:“帮我看一下店,我出门有个事。”夜月点点头,他带着蛋饼匆忙地往巷尾走。

我们一起进了书店,夜月刚一坐下,就问我:“刚刚你怎么不问他?”

“他不是有事吗,就不打扰了。问了也应该得不出什么结果,因为重点不是那个小女孩和那个老人——关于她们两个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是什么关键的角色。我来找你可不只是为了问你爸,我说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她指着自己,双颊微微泛红,满脸疑惑。

“是啊,我想问你,你知道这个童谣吗?”

“以前从来没听讲过。为什么问我啊?”

我找了个舒适的位子,随意坐了下来,继续说:“的确,因为这个童谣应该有些年头了。但是从童谣的内容看,应该和这片区域有关。你看其中不是有‘万柳’常年青这样的句子吗,一看就是和这片叫做万柳井的区域有关。”

“原来如此。”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你就没有听过什么吗,关于万柳井的小故事之类的?”

她眉头紧皱:“嗯……好像,没有。但是以前有一个隔壁的大学生来找过我爸,说要研究地区历史……我想如果要研究这个地区的历史,应该也会研究到‘万柳井’的由来吧。”

我向前倾着身子,兴奋地问:“那你记得他借阅过哪些资料吗?”

“这……我哪记得,都说了这些事你应该问我爸,万柳井的由来说不定他知道。”

“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我是来找你的。本来啊……”我把身子又缩回椅子上,“我是打算让你潜入这个书店,趁着你爸不注意查查文献的……”

“胡闹!”她露出愠色,“我爸从来不让小孩子碰那些贵重物品。”

她说的贵重物品是指那些有年头的书。

“所以不就只能靠你了吗,本来打算让你偷偷弄,但是现在,你爸有事。这会儿,正是好机会啊。”我搓了搓双手,狡诈地笑着。

夜月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也看不下去吧,如果这事放着不管,欧阳会继续遭受大家的冷眼。”

“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不会让他受欺负吧。”

“真的吗?”我反问。

夜月撇撇嘴,没有回答。

“理由不过只是理由而已,只是个由头。难道你觉得所谓的校园暴力真的是因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引发的吗?不是的,只是有一种叫做群体的东西。群体在班级里是以各种小圈子的形式存在。小圈子排斥外来,而圈子形成后又会形成对立,对立是促进圈子紧密的良好催化剂,却对外不利。但是如果没有‘对立’的理由呢?那么圈子内部恐怕就会有人制造对立了,树立一个敌人,树立一个攻击的对象——这个对象是谁无所谓,为什么对立也无所谓。人啊,就是靠着对立和圈子才一直发展至今的。”

“你倒是会说,这都从哪听的。”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都是以前从书上看的。”

“你看这么深奥的书?”

其实这是我的邻居溪溪姐告诉我的,她是一名大学生,也是一个大美女。

她动摇了,抱胸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思考。我没有打扰她,随便翻开了一本已经被拆开的漫画,看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夕阳都快沉没了,她才说道:“我大概能想起来那个大学生借了哪几本,大概在……在这儿!”她指向一面满是书的架子。

“这也太多了吧,我们一起找吧。”我提议。

她摇头:“不,你找的话肯定会弄得乱七八糟,会被发现的。”说完她自己就登上了木制的小阶梯,在书架的最上面指着书的书脊,一本接着一本查看。我又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我的漫画。

收银台上,有一个插磁带的小音箱。书店太过安静,也没有客人。我按下播放键,是一首轻松愉快的流行歌曲。夜月低头看了我一眼,我还以微笑,她没有说什么,继续回头寻找。很快,她就抱了几本书下来,开始翻阅。

太过无聊,我说起了闲话:“你经常帮你爸看店吗?”

“嗯……也不是,很偶尔,一般都是放假。”

“怪不得没有同学见过你看店。”

“看见了也没什么。”

“是啊……”我看着她的侧脸,她把垂下的头发撩到耳后,认真地读着资料。

我看到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日历,突然问道:“你生日哪天?”

她突然抬起头,“干吗?”

“问问。”

“好突然……早就过了。”

“哦……我就问问……”

“七月七日。”

“真的假的?”我瞪大了眼睛。

“真的,怎么了?”

“我也是七月七日。”

她笑了笑,说:“听说每五十个人里出现生日相同的人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七呢。”

“这也太巧了,那我得送你个生日礼物。”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就当是补偿吧。”

“别贫了,”她把资料合上,“你把音乐关了,别说话了,太影响我阅读了。”

“抱歉……”我关上音乐,乖乖闭嘴。

半晌,她把书全部合上,然后说:“查到了,万柳井这个名字的由来。”

“是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说:“首先是这本《庐城地名录》里记载,唐朝的藩王吴王曾经在城内有一个府邸。吴王的名字也出现在这本《新五代史》以及《十国春秋》之中。都是文言文,我看不太懂,只能明白个大概,他本是农民起义军的一分子,后来被唐军俘虏。最后在唐军中立下战功,被唐昭宗封为吴王。书中说他‘宽仁雅信’,在他的管理下,这片地区一片繁荣。

“《庐城地名录》还有记载,吴王女儿被称为‘万柳公主’,住在城内的府邸中。府邸中有一口井,公主就常年坐在井旁梳妆打扮。这应该就是‘万柳井’的由来。最后,在这本《庐城志异》的虚构小说中,也有记载万柳公主的故事,因为是小说,所以不太能采信,但是也告诉你作为参考。故事里万柳公主府邸的井从来不会枯竭。百姓都好奇这口井为什么这般神奇,春夏秋冬都可以供水。于是,某天一个百姓潜入万柳府邸,终于看见了那口井。那人伸头望向这口井,却发现根本看不见水。原来,是水过于清澈,完全透明了。正当那人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的时候,突然从井里蹦出一条龙。龙警告这人不要把井的事宣扬出去。那人落荒而逃,很快就发了疯。众人问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说出龙啊,清不可见之类的话。在当年的年三十,这个人就神秘失踪了,也不再有人敢去窥见万柳家的井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懂了……”我若有所思地点头。

“还有,在《地名录》的最后,还记载了那首童谣——而且不止那两段,后面还有……”她正要翻页把后面的段落给看我,就听见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月夜慌忙把书合上,登上梯子,说道:“你去拖住我爸,我把书放回去。”

我点头,跑到店门口。夜月父亲见了我,语气自然地说:“阿礼,之前你要的漫画到了,现在要买吗?”

“你刚刚和我说过了啊,帮我留着吧,发了零花钱再来买。”

“是吗?”他挠了挠头,“记忆力不太行了。哎,那你来干吗的?”

“啊,嗯,和夜月讨论语文阅读理解的一些问题……”

“哎,那丫头就只有这一个优点了,你可得多帮帮她补习数学啊。”

“叔叔说笑了,刚刚考的数学,夜月考得很好,九十多呢。”

“真的吗?”夜月父亲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身后传来夜月从梯子跳到地上的声音,我的任务应该是完成了。夜月父亲有些怀疑地问:“什么声音?”

“啊……没什么。哦对了,叔叔……”我深吸一口气,言简意赅地把我的推测告诉了叔叔,叔叔挠了挠头说:“没想到你都知道了……其实我也搞不懂学校为什么会隐瞒。”

我笑着向他道了谢,转身告别,走上回家的路。

一路上,脑海中的故事渐渐拼凑完整。

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一点,班级的氛围从昨天开始就变得沉闷。欧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身边的其他同学没有刻意指点,但是他们有意回避的视线却让人更看不下眼。我用鼻子长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时钟,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

长出一口气,我走上讲台。

“同学们,我知道了对面大楼歌声的真相。”

没有预想中的热烈讨论,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从讲台下传了出来。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欧阳,他吃惊地看着我:“真的吗?阿礼!”

“真的,多亏了你在暑假时候偶然间听到的童谣。”我想先解开欧阳身上的误解。

欧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胖龙也站了起来:“你胡说,我看你俩是串通好的!那栋楼的怪谈肯定就是你们散播的。”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问你两个问题,一,我们是怎么做到人坐在教室,而让对面大楼传来歌声。二,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怎么知道?这肯定是你们用了某种诡计!”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通过一个童谣的纸条信口开河,这无疑是赤裸裸的诽谤。如果你再在举不出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乱说,我就要……”我讨厌我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但是对待这种人只能用这种方法,“就要和班主任说了。你认为她会认同你毫无根据的观点吗?”

胖龙咂了下嘴,坐了下去:“那你就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随着我们的争吵,其他同学的情绪逐渐被调动起来,他们的讨论声音越来越大,我大声地说:“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我可以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环顾四周,虽然小声的嘀咕还在,但是大部分人已经把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最后,我看向夜月,和她的视线相交,我小心地收回视线。

“你们知道,这片区域为什么叫万柳井吗?是因为唐朝吴王的女儿,万柳公主在这里有一个府邸,居住于此。而她府邸中就有一口井,传说冬暖夏凉清澈透明,从不枯竭。因此这里就被称为万柳井。而从对面大楼飘来的歌词,就是在传唱万柳公主的事情。”

“哼,”胖龙嗤笑,“胡说八道,我看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不,这确实记载在史书《庐城地名录》里,同时《新五代史》和《十国春秋》也有记录吴王的事迹,所以可信度较高。”夜月起身反驳,讲完回看我一眼,我微笑着点点头。

“啊!我爷爷好像说过这个故事!”

“之前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介绍……”

“上次看导游经过这里也讲过这个故事……”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舔了舔嘴唇,看到胖龙无计可施地别过脸,觉得有些愉快。

“没错,同时在史书……《庐城志异》中……”我停顿了一下,发现夜月正皱着眉头。肯定是我把《庐城志异》叫作史书让她不愉快了,但是这无所谓,小学生根本就不懂这个,说是史书更容易被相信。

我把万柳井的传说讲了出来。

议论的声音夹杂着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井有龙,龙卧井,不绝之水滢,万柳常年青。’这前半段,就是写万柳井的清澈不绝,龙的描写也符合书中记载的那个故事。但是非常奇怪,为什么井里会有‘龙’呢。在传说里,龙总是掌控天气,居住在水中——就算是这样,井那么狭小的地方,足够栖息龙吗?显然不够,龙必然在宽阔的水域,由此可以大胆做出猜想,井水所连接的,就是一大片水域。

“而第二句‘柳下女,玉人憔,目清声若莺,沐遍几家田。’正是佐证,前六个字毋庸置疑是写万柳公主,但其中的‘憔’和‘目清’不会太过跳跃吗?前面还写公主显得憔悴,后面就写她的眼睛清澈,根本说不通。我想,这应该是传唱中出现的谬误。因为童谣大多是通过唱的方式传递,所以难免出现传唱过程中出现错字的现象。这里的‘憔’大概不是憔悴的‘憔’,而是瞧望的‘瞧’,这样整个句子就通了。万柳公主往井里瞧望,她眉目清秀。

“万柳公主到底在往井里看什么?不论是龙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她直接看到的是什么?是水。仅仅只是水的话,有什么好看的。有一种猜想认为,是她在对着井里水的倒影梳妆打扮。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只是存在一些疑点,不管是童谣还是传说中,都写到井水清澈。在《庐城志异》里,那个闯入万柳府邸的人,看到井的时候误以为什么都没看到。井水说不定真的很清澈,但不会没有倒影,越是清澈应该越能倒影,但是闯入者却误以为,什么都没有——难道不是因为,井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吗?没错,井里一滴水都没有。

“万柳公主往里瞧,是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井枯竭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不会枯竭的井,万柳公主以井为傲,为了颜面,她不允许自己府邸的井枯竭。为了隐瞒这件事,她吩咐下人定期给城里讨水的人送水,逐渐造就了井水不会枯竭的传说,实际上她根本就不是从井里取水,而是用其他地方的水糊弄人的。所以看到没有水的闯入者,其实是被万柳公主训诫,让他不准传出去。装作半疯的闯入者最终还是说漏了嘴,把传说流传了下来。很快他就被万柳公主肃清了。

“这些猜想同样不是信口开河,看后半句就能明白。‘目清声若莺,沐遍几家田。’万柳公主的歌声传遍了全城不足为奇,但是传到田里就有点夸张了。正是因为井里没有水,所以空旷的井成了天然的传声工具,才让她的声音传遍了田野——井所连接的远方。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应该都已经明白隔壁大楼的声音从何而来。声音的源头根本就不是大楼,而是更远的地方。万柳公主的万柳井虽然早就找不到了,但结合这些故事可以合理猜想,那口井就在这所学校里,就在对面的大楼附近。井所连接的地方,应该是旁边那所大学的音乐系大楼。大学音乐系开展童谣的合唱会,声音通过万柳井传递到我们学校,这就是真相。”

撕开带来的面包,这是今天中午的午饭,烤过的美乃滋风味很奇怪,吃到嘴里有一种异样的美味,香肠的芳香弥漫在嘴里,我满意地品味着。欧阳兴高采烈地到我身边拍了我一下,说道:“有你的啊,这都能给查出来。”

我吞下嚼了两口的面包说:“小事儿。”

“哎哟,看把你能的。”他反手一掌打在我的肩膀上。

“你要想谢我,就请我吃两个韭菜饼吧。”

“两个买不起,就一个吧。”

我叹息一声,说了句“这么抠”,打算和他再吵两句,他却继续自顾自地说:“就这么说定了,一个饼。班主任又找我,真烦,为我祈福平安归来吧。”

“直接死办公室吧!”

“真过分。”他又往办公室去了。

我摇摇头,继续啃面包。刚刚吃完面包,身后的夜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这样强出头,还站在讲台上像演讲一样。”

我回过头,自豪地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有点笨笨的,还说什么《庐城志异》是史书。”

“……这都是为了让我所说的话更有可信度。”

“你说的都是骗人的吧,什么井里没水……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不是胡说,是有依据的推理。”我反驳。

“但是细想的话,有一个地方我很在意。按照你所说,万柳公主刻意隐瞒了井里没有水的事实,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夜月拿着笔在桌子上随意敲了敲。

“因为,井里有龙。”

“又乱说,龙都是传说。哎对了,昨天有事没给你说完,就是那个童谣其实并不是只有这两段,后面还有一些。”

“哦。”我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记得好像是,‘赤枫红,青叶零,人走水茶凉,宅空了无色’。然后还有一句……”

“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摆了摆手。

“才不是,再说你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万柳公主会那么不想让大家知道井里没水呢?”

“我能解释,只是我觉得这些事在讲台上说不太好。”我回过头,双手插在脑后,靠着椅子背。

“那说给我听听。”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井里有龙。”

她撇了撇嘴,稍微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生疼。我又一次回过头,叹着气说:“你听我说完啊。其实前面的推理都一样,关键在于那句‘玉人瞧’,万柳公主在看什么。在讲台上其实这部分我是略过的,不过细想,一个女人天天对着一口井梳妆打扮,除了看井中自己的倒影外,应该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但是现在,在我的推论下,井里没有水,万柳公主依然在井口梳妆,甚至还往里瞧。她大概是在盼望着什么东西会从井里出来吧。”

“她在盼望什么?”

“所以说,这部分在讲台上告诉小学生就很奇怪。又是打扮又是盼望,井又没水——没水的井可以通往任意的某个地方,作为出入口。这样的话,井就会作为密道,她盼望从这个密道里来的人。当然,应该是个男人。万柳公主在和某个男人密会。她为了隐瞒这件事,才隐瞒了井中无水。”

夜月更加不解地眨巴眨巴眼:“为什么要密会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确实是问到点子上了。封建时代包办婚姻比较多,万柳公主的父亲吴王肯定也对女儿的婚事有很大的话语权。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这样麻烦,天天从井里跑来跑去幽会,有什么想法光明正大和父亲提就是。她没能说出口,说明这个人肯定和她门不当户不对。”

“但这样的话,所有的平头老百姓都配不上万柳公主,来访者的身份就无迹可寻了。好在,歌词从一开始就已经把答案写在了面前。”

“什么答案?”

“所以我也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井中的是龙。”

“龙……”

“那个闯入万柳府邸的人,很快就消失了。就算是吴王,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让一个人消失,更何况女儿万柳公主是偷摸行事,应该还不能动用吴王的所有权力。另外,在故事里写道,警告闯入者的是井中的龙,而不是万柳公主。也就是说,万柳幽会的对象,不是平头老百姓,而是具有能够随意警告他人,甚至是让某个人从人间蒸发的能力。”

“那条龙究竟是?”

“古代会被叫作龙的人,只有一个……”

“啊!你是说!”

“没错,不过这些都是猜想。”我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迅速坐回去。

夜月在我耳后说:“刚刚你还自信地说什么推理呢,现在又说是猜想,怎么那么快就怕了?”

“前面的确是有依据的推理成分多一点,而且是骗小学生的,说错了也没什么,但是后面和你说的,只能被称为猜想。没什么史料能够证明这件事,历史又不是儿戏,要不是你非逼着我说,我才不会把没有依据和佐证的猜测拿出来说事。你要是以为考古这么简单的话,那真是看不起那些历史学家。人家苦苦耕耘多年,从各方史料中洞察蛛丝马迹,比我这个半坛醋……哦不,比我这个一毫升醋厉害不知道几十亿倍。”

她无趣地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我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

今天出校门的时间比较早。刚一出门就看见夜月正好就在不远处,我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眸见我,问:“你不是到反方向坐车吗?”

“今天去你家楼下的卷饼店买卷饼当晚餐吃。”

“哦,好吧。”她的语气平静。

她的表情有些落寞,我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上次和你聊的,关于什么小团体和对立的话题……”

“那个话题怎么了?”

“你说了,这次的事件只是由头。对立总是会被制造出来,我想,就算欧阳躲过了一劫,下一次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就算下一次没事,那下下次呢?如果这是不可避免的话,那他究竟该怎么办啊……”

我哈哈笑了一下:“你怎么不担心一下你自己,你自己也可能被欺负哦。”

“我也会被欺负吗……”她自我怀疑地说道。

“要是恶言诽谤还不算欺负,说不定会演变成实际的暴力行为,到最后就要挨打咯。”

“被打……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摇摇头:“不是的,他们会一直试探你的底线,最终让你无处可退。”

“那该怎么办?”

“或许身在这个环境中的人,只能反抗了吧。但是,真的只靠自己是很难走出困境的,这种事,只能依靠父母长辈、学校和全社会的努力了。”

“说了和没说一样。”她有些生气地说。

“只靠自己硬碰硬,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私下里用一些小阴招。”

“这样你不就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了吗?”她问我。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垂下眼帘,苦笑道。

“你可别变成那样的人哦,”她的语气变得很悲伤,“我很讨厌那样的人。”

气氛一下子变冷,我找不到说话的时机,任由沉默的空气凝固。

无言地走到半途,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蓝灰色的天和乌云压在头顶,马上天就要黑了。我长吸一口气,空气中有一种湿润又冰冷的气息。

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着夜月有些内八的步伐,一步一步就要离我远去。

突然,夜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我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以及手上的那本书,问道:“这是什么啊?”

她把视线别到一旁,刻意不看着我说:“昨天你不是说要补送我生日礼物吗?我想你和我同一天生日,所以如果你要补送我也得还一个,礼尚往来。我准备了这个,打算在你送我礼物的时候回送你。结果你一天都没提这个事,我想你可能忘了,就心想算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书。“那为什么还送给我呢?”

“刚刚走在路上,我想还是送给你吧,不然白准备了。”

我看了看书的封面,是一本名字叫作《雏菊》的书。

快走到商店街的街尾了,她开口说道:“你知道吗,雏菊是我最喜欢的植物。那儿……”她指了指巷子一边的围墙墙角,“那里总是会在春天的时候开些花,星星点点的,小雏菊,冬天又都没了,春天又都出来。”

“嗯……这样啊。”

“这本书我也很喜欢,所以送给你。”

“谢谢了,”我说,然后从口袋里把礼物拿出来,“这个给你。”

她有些惊讶:“这是给我的吗?”

“是啊,抱歉啊,我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忘记给你了。”并不是忘记,而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啊,谢谢,这是什么呀?”她接过那颗碧蓝色的物品,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了奇妙的光。

“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一个普通的发饰而已。”我瞟了一眼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发饰,发饰所反射的夕阳光芒,也映在她的眼睛里。

“搞什么啊,怎么送这么没内涵的东西。”她一边抱怨,一边笑着把发饰装进口袋。

“什么……什么叫没内涵……”

“搞这些花里胡哨的,送本书多好啊,还有助于学习。”

“什么年代了还送书,话说你这本书我估计十年内都不会读完的。”

“你……在你读完之前,你这个空有其表的发饰我也一次都不会戴的。”

后话,当天晚上我就通宵把这本书读完了,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夜月戴那个发饰。

“无所谓,反正也是随手买的。”我倔强地说。

“可是我认真挑选的书,你一定要读完!”

“再说吧。”我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

她打闹似的推了我一下,我稳稳站住。

继续无言地前进,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齐肩膀的头发,随着她的步子晃动。暮色即将降临,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念起了那句童谣:“赤枫红,青叶零,人走水茶凉,宅空了无色。”

“怎么了突然,之前不是不感兴趣吗?”

“这句改变了整个作品的走向。前面的句子,不论蕴藏了怎样的秘密,但整体的风格是更正向的,而这句是个转折,好像之前的美好都是暂时的,变成了悲剧。”

“你还挺懂的。你想听最后一段吗?”

我点头。

“那你,”她站定,转身歪头微笑着说,“得告诉我歌声的真相。”

“什么真相啊……”

“这附近的那所大学根本就没有音乐系。”

“是吗,那可能是我猜错了,所以说推理出错也很正常。”

“不可能,你都不去向别人求证那个学校有没有音乐系,就做出胡乱的推理。这导向了一个结论,你的根本就不是在推理,而是编故事。你在讲台上说出那些只是为了转移同学们的注意力,顺便洗清欧阳身上的污点。另外,你昨天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是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万柳井的故事。说明真相根本就不需要万柳井的故事,需要这段故事的,是你之后创作的故事会!说吧,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苦笑了两声,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小生甘拜下风,服了!”我对她行以扣手礼。

“又贫。”

“没,姐姐,我不敢胡闹了。好吧,其实真相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知道了,可能会改变接下来你在学校学习的心态,你确定要听吗?”

“嗯。”

“那边走边说吧。”我迈开步子。

“歌声不是从什么万柳井传来的,因为万柳井早就不知所踪了,昨天我问了很多附近的老人,都说井很早就被填了,怪可惜的。最开始提示到我的,也就是第一个疑点,还是欧阳的故事,那个给他童谣的小女孩的奶奶,来这里具体是做什么的。

“第二个疑点,从这个学期开始,放学从来没有准时过,永远都要拖堂。我问了别的班的学生,他们说这个现象是普遍的,不只是我们的班主任心血来潮,而是所有的班级都这样。我开始怀疑,这些老师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事,而故意拖堂。

“第三个疑点,从隔壁大楼传来的那首童谣,是几乎失传的曲子,曲风也很古朴。这不是年轻人,更不是小学生的曲风。最直接能够想到的,这些曲子都是老人唱的。至此,第一个疑点也解开了,女孩的奶奶是过来这边参加某种需要唱歌的活动的。

“那些老年人,或许是借用了我们学校空置的大楼进行活动。但只是如此的话,学校没理由会隐瞒。学校既然隐瞒了,说明这件事和学校的利益息息相关。最近放学晚的理由,也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们一放学就撞上老人,所以把我们的时间错开——这就说明老人来我校活动,不是暂时的,也不是偶尔的,而是长期并且每天都会进行的。”

“我明白了。”夜月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学校不是停止招生了吗?都在新校区招生了,但是这边的校区不能白空着吧,校方采用这种方式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总觉得有点不爽。老人不是借用,而是长期使用。这所小学,可能会随着我们的毕业而消失。

“那个时候,它可能不再会被叫作什么宿周小学,而会被叫作宿周老年大学。”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水雾弥漫在我的面前。天上飘落下一片白白的结晶:“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也不是有意要帮学校隐瞒这件事。但是我怎么都没办法站在讲台上把这种事说出口,讲出来可能又会引起各种谣言和恐慌,所以就想了个奇怪的解释。”

“嗯。”简短的回复。我看向她的脸,她低着头,眼睛被刘海遮住。

“喂,不至于吧,又不是提前毕业,也不是见不到同学了……有必要这么悲伤吗?”我用肩膀碰了碰她。

雪花落在她的头上,她随手扫去,“没有……但是,我也有点不愉快。”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把双手插进口袋。

“我还想问呢,学校没了你不是很开心吗?以前总是唱着什么背着炸药包去炸学校。”

“说得也是,但就感觉很奇怪。一直喊着不想要的东西,突然告诉我真的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家也是这样的啊……在外面玩的时候,一直不想回家,但是当有一天发现家里的维系消失了的时候,就会很难过。”她说了句难懂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你认为学校是家吗?”

她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脸颊说:“才不是,这……这是书里的话!”说完就把脸转向另一边。

“不过,还是有值得庆幸的事。以后别人问我哪个学校毕业的,我可以说我是大学里出来的。虽然是老年大学和小学的集成学校,但就算平均一下也是高中生了。”

“说到平均数,上次你数学考了99吧!就错了最后的答案,为什么骗我?”

“啊……啊……那个啊,没骗你啊,就是九十多分啊,91和99差不多的。”

“哼,你别看不起我,我迟早考得比你高。”

“但愿。”

“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嘿嘿。”我笑了。

慢悠悠的归途,雪越下越大。夕阳照着雪花,无数的晶莹从天上飘下。

“哦对了,那个童谣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呀?”我问道。

她没有理睬我的话,一边走,一边摇晃着脑袋哼着小调。

古朴的旋律,许久我才听出来,是被称为怪谈的那首童谣。哼着哼着,她开口唱了起来,温柔的声音随着雪花盘旋在我们的身边——

井有龙

龙卧井

不绝之水滢

万柳常年青

柳下女

玉人瞧

目清声若莺

沐遍几家田

赤枫红

黄叶零

人走水茶凉

宅空了无色

雪凛然

覆檐上

伊人绕井行

万柳常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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