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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镜放学后的小巷 作者:钟声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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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哥不姓侯,名候。一开始也没有人叫他猴哥。但是随着他的青春期逐渐到来,毛发愈发浓密,双颊遍布拳曲的小绒毛,再加上他身形瘦削,使得整张脸宛若齐天大圣一般,“猴哥”这个称谓就诞生了。 在刚刚升上初中的时候,同学彼此都不认识。我所就读的初中是一所中不溜的学校,名字叫大山初中。当时,市内最有名的重点初中叫太山初中。记得我和猴哥的第一次对话,是在体育课排列队伍的时候,猴哥因为身高和我相近,所以站位接近,他自来熟地主动和我搭话。猴哥站在我的身后,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说了一个冷笑话:“这个学校还真会取名字呢,和好学校就差一点!” 我冷冷地笑了笑,紧随其后的就是淡淡的失落。 不过,正因为这个笑话,我和猴哥熟络了。我不免有些感叹,究竟有多少友谊是起源于一个笑话。总之,猴哥在此时已经展现了超强的社交天赋。和友人B近乎蚕食的社交圈子不同,猴哥的社交成功要点取决于他的废话。众所周知,任何一个圈子里都需要一个活跃气氛的角色,猴哥当仁不让地扮演了这样的角色,话题好像永远说不尽。他似乎博闻强识,知晓天文地理,但是深究其道理,他又回答不出来;他又像身无长物,什么都不会,可聊起来又能对所有的事物侃侃而谈,虽然只限于表面,但是众人对他的见多识广无不拍手称赞——实际上大家只是为他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而开心。 现如今,猴哥的爱好有三:抽烟、喝酒、读小说。这三样在初中阶段只有最后一个有所显现。但是他嗜读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学巨著,也不是什么畅销小说或者鸡汤文学,而是实打实的网络小说。动辄两百章起步,一套少说十来本的小说,买回家得有一两百块,对于我这种贫苦家庭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奢侈,但是猴哥毫不吝啬他的钱包。他一概如此,就像他总是请我们吃炸土豆片,总是请我们打游戏,总是请我们喝奶茶一样,这么说,可能会显得他的朋友都是用钱买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我是真心想和猴哥成为朋友的! 所谓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难……有难就等有难的时候再说吧。 至于我,和猴哥成为朋友后,耳濡目染地也读起网络小说。虽然我的财力不及猴哥,但还是攒着一个月的零花钱,忍痛买下了一套完整的网络小说,名字叫作《酒鬼》,一共二十册。 猴哥被老师重点关照,因为表现极其“突出”,所以被授予了荣誉宝座。他的座位是第一排第一座,那是一片不毛之地,毫无生机。是独立于尘世的理想乡,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孤岛。他没有同桌,只有在四五十名学生脱颖而出的人才能享用那唯一的宝座,最突出的位置。 人们称那个宝座为:冰封王座。 最开始的猴哥,并不是什么坏学生,他成绩优异,特别是理科,总是比常人更快做出题目。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一个老油子一样的角色,上课大闹,不听讲,成绩一落千丈,还故意在课堂上和老师顶嘴,渐渐成了老油条。 所以像猴哥这样的老油条,根本就不会对坐在冰封王座这种事有什么怨言。虽然他已经无药可救,但老师还是秉承着人道主义原则,对他多加“照顾”,但他实在是软硬不吃,有些科目的老师已经有放弃他的趋势。 某堂自习课前的下课时间,猴哥一如既往地寻找他的“厕所之友”,他走到了我的身边,微笑着亲切发问:“你是否感到膀胱肿胀?” 我摇摇头:“没有。” 他有些为难地说:“走,陪我去上个厕所?” 我挖苦地说道:“多大人了,上厕所还要人陪啊?” 猴哥有些不愉快地“啧”了一声,这时站在一旁的流星同学说道:“走,猴哥,我陪你去上厕所。” 猴哥有些不满:“你是什么东西?我才不要和你去上厕所!” 抱歉,这样的叙述未免显得猴哥有些过分,不过这恰恰是猴哥与流星关系良好才能说出来的话,换言之,其实猴哥与流星关系过分要好,所以才可以这样互相挖苦。 也许是单方面挖苦…… 最终,猴哥孤零零地去上了厕所。 快上课时,猴哥从厕所凯旋,他跑到我的身边,问我借我成套购买的网络文学《酒鬼》中的第十四册,说是正好只有这一本没有读过,想要在这堂自习课读完它。其实我本想拒绝,但是因为之前就已经拒绝了和他上厕所,这样的事情突然成为了一道屏障,让我说不出拒绝的言语,最终我还是把书借给了他。我想,作为老油条的他,肯定可以在老师不注意的情况下读完这本书的。 结局证明我是错的。 我的位置在走廊的旁边,有一扇巨大的窗子对着走廊。这节自习课最开始班主任过来稳定纪律,看守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走出了教室,回到了办公室。 之后就一直没有老师看守,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钟。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那堂自习课我真的是在认认真真地做着晚上的数学作业,所以当班主任的身影闪现到窗前的时候,我虽然心里一惊,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我告诉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在安静地写着数学作业。” 是的,那个犹如幽灵一样的班主任是抓不住我的任何把柄的,因为此刻我真的在写作业。这样想着,我竟然还有些沾沾自喜,为躲过班主任的狙击而高兴。 这份喜悦转瞬即逝,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不代表别人也和我一样没有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特别是冰封王座的那个男人。其实那个男人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是油锅里的老油条,但是老油条不能带着我的书一起下油锅啊!我抬起头瞟了一眼猴哥。果不其然,他把小说放在桌肚里,埋头苦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就是个大敞开,他的动作和我的书暴露无遗不说,连脸上挂着的傻笑都能一览无遗。 这个人是弱智吗? 站在窗户边犹如恶魔的班主任,冷冷地开了口:“伊候!看什么呢?拿来我看看!” 后面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猴哥因为惊吓,肩膀微微一抖,颤颤巍巍地回过头,他的双手把我的书往桌肚里无力地推了推,可惜早已无济于事。班主任冷冷地说:“拿来。”即使是身在冰封王座的猴哥都显得有些无力,他只能尴尬地露出了笑容,携带着我的书来到窗户前。 就在我的面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书被没收了。 一本书二十元,不算贵。在自习课偷看课外书而被没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我本应该毫不心疼,但是那本书是全二十册其中的一册。如果少了这一册,那么一整套书就变成缺一本的状态。我不能接受一整套书里缺少一本。 课后,猴哥悻悻地向我道歉,并且保证还我一本。可是被没收的第十四册正好不是什么精彩的篇章,恐怕不会有书店单独进货一本。这些书店都是成套进货,成套售卖。书店一般不会单独售卖《酒鬼》第十四册的。 猴哥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别担心,一定能买到的。” 我摇了摇头:“算了吧,不是很好买到,”接着挖苦,“我搞不懂,你能不知道班主任会在自习课来巡查吗?你可是老油条啊!你明知道,还放在桌肚子里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偷偷摸摸的,哪怕你放在桌子上读呢,班主任说不定还会以为你在写作业……唉,说多了也没用。” “我的错,我的错,”他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有一家店,可能会单卖这本。” “哪家店?” “就是堕落巷里的那个时代书店。” 堕落巷的时代书店,算是我和猴哥访问最勤的一家书店。既因为那里的书目类别丰富,也因为我从小就在那里买漫画,老板的女儿和我是朋友,作为熟客老板总是会给我一份优惠。 “会有吗?” “如果那家店都没有的话,那么整个城市都不会有了。放学后去看看吧。” “好吧。”我又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老板啊,他不是阿礼啊。”我哭笑不得地说。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他就是之前在旁边这个小学读书的对吧,叔叔没有忘记他!” “不是啊!我才是……”我有些焦急地说。 老板仔细地上下打量我:“嗨!你俩长得一样啊,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认错,你是那个长得像小猴子的人嘛,第一次来是阿礼带着来的。” “我……”我暗暗骂了句脏话。 纵观猴哥,除了身高体型,整个人的着装打扮、相貌谈吐和我没有一点相像,而且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没有人认错过我们。为什么唯有时代书店的老板总是把我们弄混。 真是越想越生气,好像之前那么多年和时代书店老板的交情都被狗吃了! 一旁的猴哥放弃挣扎:“算了算了,我就是阿礼,他是那个小猴子。” “你还小猪仔呢!”我回敬一句。 猴哥不再搭茬,向老板微微一笑,就转身进了书店的里间。 里间放有好几个书架,其中就有专门放网络文学的架子。猴哥找到了网络文学的书架,一排一排寻找着《酒鬼》的十四册。 我和老板又寒暄了几句,很快就来到猴哥的旁边。 “哎,大学生,”他揶揄道,“不去母校看看老同学?” 我白了他一眼:“现在再去,恐怕就真的是去见‘老’同学了。” 他哈哈地笑了笑:“不过,小学变成老年大学这件事也是够扯的。” “发生在我身上之前,我也觉得太扯了。” “你知道更扯的事情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 “什么?” “是这种事恐怕要第二次发生在你身上了!”猴哥把脸转向我,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什么……意思。”我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地方被挖空,被悬挂在一片虚无的区域。 “我朋友,你知道吧,就是小王。” “不知道。” “就是太山初中的那个小王,我总是提起他的。” 根本就没有提起过…… “他怎么了?” “从他那边得到的最新消息,说是他们学校最近要扩招了。” “好学校还扩招,这对下一届升入初中的孩子来说是好事吧。” “确实如此,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学校要扩招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什么呀?” “学校先得扩建啊,不然教室不够,也就没有扩招的意义了。” “啊,你是说他们学校最近扩建了吗?” “这就是诡异的地方了,”猴哥故意双手抱胸,“他们学校最近没有扩建。” “哦。” 这终究是别人学校的事情,况且是全城最杰出的重点学校,肯定是有着自己的规划吧,轮不到我这种外人操心,因此,我只想快点摆脱这个话题,找到我的《酒鬼》第十四册。 猴哥见我不想搭话,把头转向书架的顶端,无所谓地自说自话:“你知道的吧,我有一个朋友在隔壁街的酒吧打工……” “不知道。” “嗯……就是我哥的同学,一开始在电脑城工作,到我家来帮我装电脑的,后来去酒吧工作了。你以后要喝酒和我说,我和他说一声可以给你优惠。”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未成年人怎么能去酒吧!” “我就是这么一说,等你成年再去也不迟。现在要是去的话我妈得打死我。” “你们家是你妈唱红脸,你爸唱白脸?”我话锋一转。 “没有白脸。”他冷冷地说。 “混合双打?” 他摇了摇头,我立马懂了他的意思。 我感到有些抱歉,慌忙把话题转移回去:“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也没什么啦,就是上次听他说,上周听到了客人的谈话……” “在酒吧工作的人偷听客人的谈话,未免也太没有职业素养了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耳朵是闭不上的。他听到两个中年人,一个是胖胖的爆炸头,另一个是个秃头……那个秃头我是不知道,但是爆炸头你应该……”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留着爆炸头的中年胖子,怎么想都只有那个男人了。” 那个男人姓葛,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的全名叫什么,我们总是叫他葛老头。他是学校的副校长,同时兼任我们的英语老师。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头上不知道为什么顶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爆炸头,自以为很时尚的样子。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独特的口音,不必说英语,就是本国语言都时常发音失准,其口头禅是:“搞什么东西!”因为他独特的口音,这句话的重心总是落在“东西”上,因为这句话喜感十足且十分洗脑,所以总是被同学拿出来当作他的笑料。在我们班,最受欢迎的一个表演就是模仿葛老头的那句“搞什么东西!”,其中,表演得最像的就是猴哥,毕竟他是被葛老头叫去办公室最多的学生。 “你搞什么东西!”猴哥表现出超高的模仿技巧。 “哈哈哈,就是这样!”真是百听不厌。 “哈哈,总之我也第一时间想到葛老头了。我那个朋友把葛老头和秃子的交谈内容听了个大概,有点担心我就把情况告诉了我。” “担心你?” “嗯,那个秃子好像是太山初中的校长。” “哦,那又怎样呢?” “动动你的小脑袋瓜子想想,前有太山初中扩招不扩建,后有大山初中校长和太山初中校长促膝长谈……” “说什么促膝长谈也太夸张了,人家就是去喝个酒而已。” “但是我的那个朋友告诉我,他们谈论的是有关‘合并’的事情。” 说什么“合并”,不过是吞并而已。 我一脸震惊地望着猴哥,然后苦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概唯一的慰藉就是将来别人问起来,我可以说自己毕业于太山中学,而不用遮遮掩掩自己是大山初中这种三流中学的事了吧。 “哎……我……有点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我们学校的下一届都叫作太山初中分校。顺便一提,你和我都还是大山初中,不是太山初中分校的学生,毕业册上还是会好好注明的。”猴哥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连最后的一丝慰藉都不存在了。 “但是这对我们不公平啊。” “有什么不公平的?学校也没赶你走,还是会好好教学,场地也没有压缩,归根结底还是三个年级的人共享一个校区。直到我们大山初中的‘遗老’全部毕业,这片土地将会彻底变成太山初中。” “这个剧本我很熟悉,不用再介绍了。” “我就想,你也太倒霉了吧。小学没了,现在初中也要没了,你说会不会你的高中也会消失啊?” “借您吉言啊!”我白了猴哥一眼。 “啊,找到了!”猴哥踮起脚,从高层书架中拿出了一本书。深蓝色的书脊,上面刻着醒目的“十四”字样。我急忙靠上去,用双手从他的手里稳稳地接下这本书,那一幕像极了接生上帝的孩子。 封皮泛着淡淡的星光,那是UV的作用,在灯光的反射下,我一时间没能看清上面的字。眯起眼睛,视线从猴哥喜悦的脸庞再次转移到书的封面,在看清了之后,又把视线转移回猴哥的脸,笑容不复存在。 这本书不是《酒鬼》,而是一本叫作《酒神》的网络小说。 “抱歉,我看起来挺像的。” “的确,我要的那个《酒鬼》第十四册也是深蓝色的。” “嗯,再找找吧,我把这个放回去……”说着,猴哥又踮起脚。 猴哥的身高在我们这个年纪应该算得上大个儿,但是藏品丰富的时代书店书架比起一般书店的架子要高上不少。一排书中拿走了一本,那一排的所有书就好像是拥挤的车厢少了一名乘客一样——依旧拥挤。其他书把这本十四册书的位置全部挤占。猴哥别扭地用左手把书往左边拨弄,右手尝试着把手上闪闪发光的书塞进书架。 因为这些动作都是建立在他踮脚抬手的基础上,所以他的动作非常滑稽。 我有些看不过,也踮起脚,帮他把右边的书往右边拨弄。可能是之前的书架塞得太紧了,也可能是我俩的动作都很别扭,使不上劲,这本书怎么都塞不进去。 猴哥恢复了正常的站姿:“算了,我去问老板要垫脚的梯子。” 过了一会儿,垫脚的木制阶梯就被推了进来,猴哥站上梯子,很轻松地把书塞进了架子。随后他没有急着下来,站在梯子上,抬头继续寻找着高层的书。 我则在下方继续检索。这些书,有的标题一看便知道是网络小说,但是也有很多看起来像是私印本似的作品。按理说,这两类书风马牛不相及,作为书店应该做好分类,以方便读者找书,不会这样胡乱摆放。 我又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书架上的其他书。果不其然,这里还是私印本占多数,网络小说只是零星地插入其中。更奇怪的是,私印本混杂网络小说的情况,最高只到与我视线平齐的那一行,再往上面就鲜有网络小说,除了猴哥之前拿下来的那本闪闪发光的书。 在私印本里,我发现了一本标题非常有趣的书,名字是《白雪掩罪》。这本书放的位置不高,我从架子上拿了下来。翻开一页,感觉和那些已经很久无人问津的私印社刊不同,这本书好像最近被人翻动过。 我竟然有滋有味地读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猴哥突然说话。 “嘿,看我找到了什么?”猴哥示意我上前看,我抬起头,看到他好像是从最高的那一层里拿出来一本书,他示意给我看,远看好像确实是我需要的《酒鬼》第十四册。 “太好了,拿下来吧。”我随手把那本《白雪掩罪》放了回去。 “等一下……”猴哥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在书架上又摸索了一番。很快他就从书架上摸下来一本看起来很老旧的书,然后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我不在意地瞟了一眼他手上古旧的书,没看清书名,但是书页明显发黄,用纸也是老书的那种薄薄的质感,印刷看起来有些模糊。封面是一个碎裂的镜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分崩离析,依旧连在一起,镜面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我问。 “没什么,家里有其他册,就差这么一册了,正好在这儿给碰上了。” 这样的话,真是运气好。 “没想到你还收集古书啊。” “谈不上什么古书,老破书社刊而已,知道我为什么知识渊博、博闻强识吗?就是要多读书多看报!哎,你看看这是《酒鬼》第十四册吗?” “我看看,”我接过书,“没错,就是这个。” “没想到真的能找到,运气真好。行吧,就当我赔给你了,走吧。”猴哥示意我出去结账。我们结伴一人手拿一本书,准备走出里间。 到了外面的房间,又见到了老板,他热情地迎上来问道:“找到了吗?” “嗯,谢谢你的梯子。”猴哥说。 “没事儿。” 老板站在收银台的里面,我们靠上去,把两本书放在台子上。猴哥要买的这种没有条码的老旧社刊,只有让老板自己喊价了,喊高喊低都看他自己,客人当然也可以还价,但是我们一向信得过老板不会故意报高价坑人。 还没等付钱,猴哥就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在自己的口袋上下摸索着。此时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直到他慢慢地起头,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嘿嘿,礼哥。” “干吗……” “你懂的,出来太仓促,今天也没想到会把你的书弄丢……所以……” “所以?” “没带钱。” “你故意的吧?” “这哪敢啊!礼哥,这回你自己先垫着,明天保证还你!” “这还叫赔我书吗,还是我自己买啊!啊?难道这本破书也要我付?”我睁大眼睛指着桌上的书。 “拜托了!礼哥!”猴哥深深地鞠了一躬,“保证还你。” 我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里面装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这是我这个月的零花钱,我还没舍得破开,一百元这种东西,就是在自己手上的时候非常安稳,一旦破开了,不出三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我怀疑我的钱包有着吞噬百元以下钞票的超能力。 “哎呀,真有眼光。”老板一边扫描书背后的价格标签一边说。 “看个网络小说而已。” “谁和你说这个了,是这本啊。”老板把手上的破旧书递给我,“这本质量可真不错……我记得是……” “好了好了,一共多少钱?”猴哥明明没钱还一副大爷模样,不耐烦地说。 “这本二十,这本……稀有是稀有,但是毕竟是社团的刊物,没什么收藏价值,而且也不是成套的,就收五十吧。” 这什么破玩意要五十?一本破纸,屁股都擦不了还要五十?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的发黄私印本,猴哥捅了捅我的肩膀,示意我付钱。 “啊,给……”我不情愿地递出手中的一百元。 “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有钱。”老板收钱时还不忘挖苦我。 “这就是全部家当了,哎……” “嘿嘿,没钱的话来我家打工啊。” “我要举报你雇用未成年人。” “不给你钱不就完事了?” “万恶的资本家。” “不过啊,店里最近是缺人手。”老板把找好的钱递给我。 我没有想继续问,但是老板继续说了下去:“最近没人看店,我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前些天还差点出事了。” “出事?”我来了兴趣,猴哥则一脸不耐烦地拉着我的胳膊,示意我往外走。 “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但是如果继续这样照看不周,说不定会丢东西呢。” “店里进贼了?” “你管那么多干吗?快走吧,我都饿了。”猴哥说。 “要是贼还说得过去,但是没有丢东西,只是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情。有天傍晚我靠在那个木阶梯上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发现书架上的书乱了。” “什么叫乱了?” “就是本来放在教科书位置的书,莫名其妙跑到言情小说的架子上了,而放在言情小说架子上的书,又跑到恐怖小说的位置。几乎所有的书都有错位,而且是零星地一本一本插入到本不应该存在的地方,这种工程不是很庞大,就算一个人也能完成……但是恢复起来……” 我想到书店里私印本的书架上插入了网络小说。 “复原起来就太麻烦了,要一本一本核对……所以到今天也有几个地方没有弄好。你说现在人怎么那么缺德,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确实缺德!”我说。 “走吧。”猴哥又一次显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把书店里的书错位地放在本不属于自己类别的书架上,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做的无聊之事啊! “无聊的恶作剧,倒霉的可是我啊。哎,阿礼,来帮帮叔叔吧,帮忙把书架复原……”老板对着猴哥说。 我长叹:“叔叔,我才是……” 猴哥打断了我的发言:“下次吧,下次一定!走吧。”猴哥拉着我出了书店。 “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炸串递给猴哥,问道。 猴哥吃下一口酥脆的土豆片,番茄汁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擦擦嘴:“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书店的怪事。” “这种事情你怎么想都想不清楚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事出有因,很多事情只是某些人临时起意,没办法合理解释。” “我不这么觉得。虽然的确有的事情不能合理解释,但是只要了解了行动者的本意,很多本不能用逻辑解释的事情也会得到一定的解答。” “干吗,你想要玩推理游戏吗?”猴哥拿起另一串土豆。 “哎,这个土豆是我的。” “腐竹两个,留给你。” “土豆贵一毛钱哎。” “你这也太龟毛了吧。” “关键是番茄酱的土豆串超好吃的。”我据理力争。 “行吧,给你给你。”猴哥撇着嘴,放下土豆。 “回到刚刚的话题。你怎么想,书店的事情。”我问。 猴哥坐直了身子,把桌面上的餐巾纸丢到垃圾桶里,抬起头看了看并不干净的天花板:“嗯……我觉得并没有小偷之类的角色。” “因为没有丢东西?”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在书店老板打盹时进入书店,然后打乱图书。” “可是图书确实被打乱了。” “那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书从一开始就是乱的。从这家书店开业以来书就没有按类别分过。” “应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这家书店我来过很多次,书确实是好好分类的。” “那第二个可能性……是老板自己把书打乱的。” “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书被打乱会有什么后果?” “老板的营业会变得很麻烦?”我说。 “那也许老板的目的就是让营业变得麻烦。” 我摇摇头:“如果他真的希望营业变得麻烦,就不会在结账的时候邀请你帮忙了。” “是邀请你。”猴哥说。 “是对着你说的。”我说。 “可是他邀请的是阿礼……啊,原来如此,他的目的是你。”猴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 猴哥继续说:“老板为了让你去店里帮忙,故意把书摆放的顺序打乱。”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老板根本就无法预测我会来买书。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家书店,有两个原因,而这两个原因都是老板不能控制的因素,第一因素是你让我的书被班主任没收,第二因素是你提出这家书店会有第十四册的可能。老板并不能预知此事,并且提前把书打乱。再者,就算老板真的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我去店里帮忙,你不觉得他放弃得太快了吗,没有多加说服,只是当作一个玩笑一样带过……” “那这一假说也驳回?” “老板并不是自导自演的。” 我和猴哥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又回到原点了,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无聊到去打乱书店里的书吗?”猴哥无奈地说。 “应该不是无聊,但是我们手头上的线索太少,不可能分析出犯人这么做的原因。只能从现有的线索分析,看看能不能勾出凶手的画像。” “呜,总感觉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天色不早了,吃好了吗,吃好了就走吧。”猴哥擦了擦嘴巴。 我把面前最后一串火腿肠一口吃下,外皮微微焦脆,内部软嫩鲜美,酱汁香辣可口。 长吸一口气,回味口腔里的美妙。 灵光一现。 “犯人的身高和我和你差不多。”我微微抬起眉毛,看了看猴哥。 “什么?”猴哥不解地看着我。 “是从被替换的书的位置看出来的。大多数被替换位置的书,高度都和我的身高齐平,应该是犯人下意识地把替换的书放在和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 “不对啊,你记得我一开始找错的那本闪闪发亮的十四册,还有放在最高一层的你需要的那本十四册吗?” “是啊,犯人本不可能让那本书出现在最高的那一层,”我顿了顿,看了眼猴哥,“除非,有猴在说谎。” “别开玩笑了。”猴哥挥了下一下手掌,笑道。 我抿起嘴:“老板说,出事的那天,自己是靠着那个阶梯睡着的。在老板睡着的时候,犯人溜进了店里打乱书架上的书。那个时候犯人是没法用到阶梯的,如果要动用那个阶梯,一定会惊醒老板。” “那为什么《酒鬼》十四册会出现在最高层?” “犯人绝对没办法把《酒鬼》十四册放在最高层,但是你却说那本书是从最高层拿下来的。能想到的结论只有一个,你在说谎,那本书根本不是从最高层拿下来的。 “你站上梯子后,是背对着我的,这让你可以随意操作。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把怀里的《酒鬼》十四册假装从书柜上拿出来。” “可我们是一起进入书店的,你知道我进书店的时候手上没有带书。” “没错,因为《酒鬼》十四册是进入书店之后才得到的。我想,《酒鬼》十四册应该就被你藏在那本闪闪发光的《酒神》十四册的书壳后。被替换下来的《酒神》十四册,就随意放在某处了。你也不在意会不会被我看到《酒神》十四册,对我来说《酒神》和我需要的《酒鬼》没有一点关系,就算看到了我也会忽视。这就是灯下黑。” “可我没有说谎的理由啊。” “当然有,因为你就是打乱书柜的‘真凶’。” 猴哥张开的嘴巴又缓慢地闭上,等待着我的发言。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作为老油条的你会被班主任没收书。但是如果这个行为是你故意的,就可以理解了。不,比那个更早,今天的一切应该都早就在你的计划之中。你的计划应该是从很早就开始的,从你在这家店里看到了《酒鬼》第十四册的那天,就开始了。 “在你原本的计划中,你只是想在老板睡觉的时候偷偷用阶梯做某件事,但是老板靠着阶梯睡觉打乱了你的计划,于是你灵机一动,打算利用刚刚看到的《酒鬼》十四册做一个计划。 “那天,你先是打乱了书柜的书,为了给之后的‘借阶梯’埋下伏笔,又把《酒鬼》套上了《酒神》的外壳放在上层书架。 “今天,你找我借《酒鬼》十四册,不是因为你正好第十四册没看,而是在时代书店里,正好有着这本《酒鬼》十四册。你借了我的《酒鬼》十四册,故意被没收,就是为了今天我能和你一起来书店。 “进店后,你拿到本不应该放在上层书架的那本套了《酒神》书壳的《酒鬼》,之后称书塞不进书柜里,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实际上,当时拿着书的还是你,我虽然和你一起尝试把书放回去,但我只负责把右边的书拨开。你只要坚称,书塞不进去,我也不会追究。而你用这种谎言借到了阶梯。” “可我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阶梯啊?” “这我无从得知。但是从结果来看,你最终是买下了那本私印本,也许那本书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阶梯不过是一个‘垫脚石’。但我依旧有着疑惑——你大费周章,把书替换,站上梯子,假装先看见《酒鬼》十四册,再好像是意外一样发现那个私印本,将其买下。但是,只是为了买一本私印而已,你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弯路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猴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嘿嘿,你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再猜一下嘛。”猴哥吐了吐舌头。 我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朋友,摇了摇头:“那我就乱猜一下咯——你之所以这么绕圈子,是因为你想让自己的行为不那么引人注目,不,或许是自己的其他行为多么引人注目都无所谓,你只在意买下私印本这个动作,是意外的、顺其自然的,而不是早有预谋的。当然,以下就是我的妄想了。 “大概是因为,那本私印本是你自己卖给这家店的。把自己卖掉的书再买回来,还是放在最高那一列并不容易被察觉的私印本。如果老板察觉到,可能会起疑心,你就是不想让老板起疑心,才绕了一大圈买书。”说完,我找了根牙签,剔起了牙。 “真是被你看透了,”猴哥说,“没错啦,这本私印本是老爸以前所在的社团弄的。前些天我们不是去打游戏吗,但是我正好没钱,不过说好了我请大家,又想到这家书店一直在收二手书,就灵机一动,随便拿了家里的一些书来卖。当时这本书就随便放在家里的书桌上,我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一起拿出来卖了。后来老爸发现书没了,勃然大怒,我才知道这是对老爸而言很珍贵的东西,我就想来买回去。但是来到书店找了半天,才发现书被放在了最高的那一列。其实当时要是叫醒老板,借梯子去拿下来,然后买回去也没什么问题,但就是害怕老板想起来是我卖掉这本书的,事后再把这事给我老爸说漏了。” “你老爸认识老板?” “嗯……他偶尔会来书店,但是他和老板是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那这么说来,今天带我来的目的,就是混淆老板视听,怪不得你一定要让我来付钱呢,这样在老板的认知里,是你卖了这本私印本,而我买下了……虽然还是怪怪的,但是总比自己卖了自己买下好一些。”我说。 “其实今天的所有行动都是计划好的——最开始找你借了《酒鬼》十四册,是因为我正好在这家店看到《酒鬼》单独一本十四册。当时我就萌生了这个计划,于是我把书的分类打乱。今天我是故意让书被班主任没收,这样就能让你陪我一起来这家店。不过还好,书是买回来了,就是什么都被你看透了有点不爽。”他噘起嘴。 “那我觉得你还是和你爸自白吧,这种事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这个,下次见到他再说吧。” “下次见?今天晚上见不到吗?” 猴哥吞吞吐吐地说:“嗯……是这样,他出差了,我们很久没见了。” “你之前还说他骂了你。” “那是他出差之前的事了。” “好吧……”猴哥的解释并不能说很有说服力,但是我回想了之前和猴哥推理的过程。很多时候都是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分析的一个节点,每一个行为都可以被展开,但是只要一直展开下去,就会没完没了。犯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种问题也许真的像猴哥说的那样,是不能被分析的。就像我依旧不能理解猴哥的动机一样。 天色没有变得很暗,我还不是很想回家。猴哥得到了他想要的私印本,想要快点回去,于是我们就在巷子里分了手。闲着没事,我在这条自己最熟悉的巷子里逛了逛,还企图溜进母校老年大学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可惜被看门的阿姨逮了个正着,只能作罢。 我又买了一些熟食,坐在关东煮的店里,和店里的奶奶聊了一会儿天。她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是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听她说,爷爷生病住进了医院,今后可能不能每天都开店了。我鼓励了她两句,没有多问。 店里现在也开始卖一些小玩具,但是买的人已经不多了。偶尔会有高中生来这里买着玩。 我走到里面,看到一种手枪的模型,盒子上写的是仿真玩具。透过外盒就能看到这玩具有的螺丝孔位过于暴露,用料也不那么结实,这种小玩具的价格应该也就几十块。 “这个啊,还挺少有人买的……哎?这里是怎么回事?”她清点了一下数目,随后,在一个本子上查询起来,说了句:“果然没错,看来是少了一盒。哎,应该是我老糊涂记错了吧。”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蓝黑色的镶金边的钢笔,在本子上勾了几笔。 “奶奶,这支笔挺好看的啊,从哪里买的。”我问。 奶奶说:“这支笔啊?是前些天有人落在店里的,是你的吗?” 我侧过头,说谎道:“我好像是丢了这么一支笔。” “那还给你吧。”奶奶把笔递给我。我道谢,接下笔。 最终什么都没有买,我走出了关东煮店,却悄悄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笔钱,用来支付这支笔。又在巷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无处可去的我,打算到时代书店里找本漫画读一读,度过这无聊傍晚的最后时光。 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收银台的,不是老板,而是一名少女。 夜月正在低头看着一本封面印着我看不懂的英语的书,进入初中以来她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但是这么快就能看懂英文原版书了吗……而摆在收银台一边的是一本英语词典,用以辅助看书。 她抬眼看了看我,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放下眼神。 “喂,不欢迎一下客人吗?”我说。 “哦,欢迎光临,随便看随便选。”语气冷漠无比。 我走到柜台旁,随便找了个椅子坐到她的旁边,问道:“在看什么?” 她有些不耐烦地把书合上:“哈利波特,封面不都写了吗?” “啊,原来哈利波特这么拼。” “小学生都认识……” “英文差真是抱歉啊!” “别向我道歉,好好学习就可以了,你要是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也太正经了。” “是你太不正经了。” 我撇嘴,不想再搭理她。她应该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又把书本打开,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书店安静无比,只有夜月偶尔翻页的声音。我走到里屋,想要去把猴哥打乱的书一一归位。把错位的书拿下来,再找到正确的位置放回……如此反复几次,也觉得有些乏味,老板也不给我发工资,没必要帮到这种程度。 站到梯子上,能够看到书架最高层的私印本合集,都是一些破旧的书。有些书也并不成套,一二四册,唯独少了第三本,有些则是散本,只写着第几册,见不到首尾。这些书都是印量稀少,作为社刊或者私印本发行的稀有的东西。当然并不是说只是稀有就足够值钱,这些书的需求也不是很多,所以才会被放置在这种落满灰尘的书架上,品相也不好,价格应该不会太高。 落满……灰尘? 我仔细地看了一眼书架,上面已经染了一层的灰。 说明近期没有人打扫过…… 我直接从梯子上跳下来,小跑到夜月的面前。动作太大吓了她一跳,她惊恐地把书本抱在胸前,不解地盯着我:“干吗那么激动?” “你知道那边放私印本的架子吗?平时那里不打扫吗?” “会打扫的,有时候爸爸也会让我去打扫。” “那最上面那一层也会打扫吗?” “啊……那里的话,我确实没有打扫过,主要是我站上梯子也够不到。爸爸的话,可能也是嫌麻烦有段时间没打扫了吧。怎么了,就算不清理灰尘也没问题吧,那些都是没人要的老书,从我有印象以来,就一直在那里没人动过……” “你说啥?” “那些书好像就是装饰物一样,一直在那里,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过……啊,不过今天好像被人买走了……我看看……” “看什么?” “像这种有些年头的东西如果被买走的话,爸爸都会做些记录的。”她低头在柜台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就拿出了一个厚厚的已经有些发卷的册子。 她直接把册子翻到最新一页,我伸头想去一起看,她却把册子拿了起来,挡住我的视线。 “干吗?这是客人隐私,不能随便透露的。” “不是什么隐私啊,因为今天买下‘老古董’的就是我。”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本子:“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 “那肯定是记录出错了,或者是刚刚才买的还没有记录上。” “不,今天确实有最新的记录。再之前的话,有人来买老书还是去年呢……” “等等,难道说这里还记载了购买人的姓名?” “没错,是购买老书的话一般都是熟客。偶尔也有第一次来的,爸爸都会记录,但是记录的方式就很粗糙了,比如这里,写着‘马脸秃头’,还有这个‘圆脸辣妹’之类的,用以记录。” “这种粗糙的记录有什么意义……” “也没什么意义,我想这么做,可能是爸爸的一种执念吧,毕竟放在这里很久的书,也会产生感情。他大概是把这些书当作出嫁的女儿一样,想要给它们找到一个好下家……所以才想知道客人的名字吧……我猜的。” “把书看作是女儿……哇,好奇怪,不能理解。” “像你这样从来不读书的人怎么能理解!”夜月蹙眉。 “但是我真的买了啊,就在刚刚。” “是吗?那你什么时候改姓伊了?” “伊……难道记录上写的名字是……伊候吗?” “啊!你真的改名了啊?” “改个屁,那是我同学啊。我们班的伊候。” “不认识。” “可是明明是我付钱买下来的啊……”突然间,我意识到,老板一直把我和猴哥认错。而且在付钱的时候,老板叫猴哥“阿礼”,他一直没有否定。老板是把我认成了猴哥。 从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看去,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进入了我的视线。他穿着牛仔裤、衬衫,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身材高瘦,相貌极其惹人注目,眼睛圆大,双腮外突,双颊布满黑白相间的络腮胡——俨然一副猴子相貌。 “伊叔,晚上好。”夜月打招呼。 “夜月啊,你爸呢?” “回去吃饭了。” “哦,今晚不来了吗?” “不确定。” 男人点点头,无视我,径直走到里屋。 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吧!这副相貌,还姓伊。直觉告诉我,没错了,这个人就是猴哥的老爸! 猴哥的很多行动,并不是“必要的”。 按照之前的推理,猴哥为了“不被老板怀疑”而采用了这种绕圈子的方法把私印本买走。但是这种兜圈子的方法未免太过“兜”了,绕了八十个弯。其中最不能让我理解的就是“我”,阿礼出现的必要性。 他的很多行为,直接的目的不是迷惑老板,而是把我忽悠到书店,让我来买下私印本。如果单纯是不想让老板起疑心,特地把我的书弄丢,特地和我说这里的书店有十四册,特地把书全部打乱,都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不让老板起疑心”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被猴哥骗了。 不,不如说是我自己做了错误的猜测,猴哥只是没有戳破我而已。 书架的最高层布满了灰尘,夜月说那里的书一直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过。也就是说,猴哥并没有把什么私印本卖掉。 那么,猴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又回到了最让人头疼的问题,这份动机我依旧不能理解。 我走到猴哥父亲的身边,他在书架上看似无章法地浏览着书,嘴里还念叨着:“怎么乱成这样。”忽然间,他的视线定格在最高那一层的私印本的位置。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的肩膀确实颤抖了一下。 我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右手无名指的指根,有一圈细细的白色痕迹。 我深呼吸,开了口:“被买走了。” “什……什么……” “那本你有参与过的、被你卖到这里的私印社刊,被买走了。” “你怎么……” “你不想知道是谁买走的吗?” “你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老板。” 他低头看着我,嘴角挂着苦涩的微笑,“莫名其妙……”他有些不愉快地转过身不再搭理我,但是很快,也许是好奇心作祟,他愈发难奈,最终离开书店,朝着夜月的家走去。 大概是去找老板了吧。 等到猴哥的父亲一脸莫名其妙地离开之后,夜月走到我的旁边,用厚重的哈利波特拍了我的头一下:“捉弄客人干吗?” 捂着被敲打的地方,一点都不疼:“什么捉弄?” “他刚刚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是你捉弄他了吧。” “姐姐,他是成年人,我是小孩子,我怎么捉弄得了他。” “我怎么知道,你鬼点子那么多。” “好吧,你不信就算了。时间不早了,我走了。”我向门口走去。 “等等,你听说了吗?” “什么?” “学校的事。” “合并的事?” 夜月都能听到风声,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估计全校上下很快就要传遍了吧。 “嗯。” “你怎么想?”夜月的语气有些颤抖。 “我……也没办法吧。” “你不觉得伤心吗?” “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伤心的……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想到学校被这样‘欺负’,心里不是很好受。” “要说被欺负,的确是被欺负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别伤心,只不过是一所学校而已,又不是你的家没了。” “说不定呢。” “别乱想了,我走了啊,拜拜。” “嗯,拜拜。”她有些失落地说。 又是伴着月光的路,我独自一人向着车站走去。 在猴哥的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老板,而是我。大部分行动的直接目的都是我。 是从邀请我上厕所开始?明知道我从来也不愿意和别人一起去上厕所,还邀请我,就是逼着我拒绝。当然,一个人在拒绝别人的一个请求后,就很难拒绝另一个请求了,所以当他找我借《酒鬼》第十四册的时候,我没得选,只能借给他。 他故意让书被没收,还告诉我时代书店说不定会有。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书店的书打乱。事情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确实“自然而然”地发现了那本私印本。 他也按照计划买下。 但我却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那一环。 和我最开始的推理恰恰相反,猴哥并不是不想让老板意识到自己买下了这本私印本,而是他打算让老板意识到“伊候”买下了这本书。 老板知道“伊候”的名字,可能是因为他和猴哥的父亲相识。 但是老板,分不清我和猴哥——与其说是分不清,不如说是必定把我俩弄混。这就是猴哥计划的核心,他没办法自己买下这本书。因为只有用我的手买下这本书,老板才会记录成“伊候”购买。 猴哥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购买记录里,购买那本私印本的记录。 猴哥的父亲,见到老板后会问是谁买下了自己年轻时候创作的私印本。以老板的性格,可能会当作茶余饭后的下酒料,把购买者就是他儿子的事情告诉他。 猴哥,想让自己购买了父亲私印社刊的事情被父亲知道。 猴哥父亲,和他母亲分开了。 在我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时候,他说“没有白脸”,我还以为是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但是之后他的自白里,还说什么父亲收藏的书,父亲骂了他之类的胡话。虽然这一部分是胡编的,但就算是他,也不会用死人来说谎,更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到,他的父亲应该没有去世。那么“没有白脸”这句话的含义就变了,意思是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后来看见猴哥父亲的无名指上一圈白白的痕迹,应该就是摘下婚戒留下的。 猴哥明明那么聪明,却突然成绩变差,就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吧。 在说到他父亲的时候,他说父亲出差。但就在刚刚我见到了他父亲,所以这个谎言也不攻自破。猴哥说这些话,都是用来欺骗我的,只有一句话是真的,他真的很久都没有见到父亲了。 离开了家的猴哥父亲,一次也没有回去看望他。 此时的猴哥会怎么想呢,他会恨这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会想念他,这些都是我不能推断出来的事情。 但是事实是,猴哥想见到他。 猴哥想让自己再被父亲注意到,让父亲回趟家。 他找不到父亲,见不到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父亲。他或许会在时代书店里等着父亲的到来,但是一次都没有等到过。今天也是,没碰上自己的父亲,他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但是今天自己一走,他的父亲就来到店里。 这恐怕不是巧合。 他的父亲,应该是有意在避开猴哥。 至于为什么,同样是我不能推断出来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周旋。像镜子外的人,明明能见到镜子里的人,却触摸不到对方。 人总是在这样绕着弯,今天到底绕了多少个弯呢? 当然,若只是见见父亲的话,也许有其他更为简单的办法。不用这样绕弯子,也能很快和父亲见面。 但是猴哥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这从他所购买的这本由他父亲参与编写的私印社刊的标题就可以窥见。 我回想起那本完全泛黄,书页也已经有些残缺的破旧老书,封面粗糙地印着一个镜子,碎裂的镜子。但是那个镜子,却紧紧地连在一起。虽然裂缝不可修复,但是未完全分离。 那本私印社刊的标题是《碎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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