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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形势转变2001年晚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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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内希·萨库尔(Dinesh S. Thakur)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下身穿着一条熨得整整齐齐的卡其裤,上身是一件系着领扣的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色运动上衣,脚上是擦得锃亮的休闲皮鞋。他身高中等,人很结实,一张圆脸,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他的眼窝很深,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这是一个寒冷的下午,树叶刚刚泛出金色和深红。这位33岁的信息科学家沿着长满青草的斜坡,向一片人工湖走去。在整个百时美施贵宝公司(以下简称BMS)园区里,这是人们最爱流连的地方,员工们到这里来清醒头脑,或者逃避严密管束的企业文化,虽然只有午餐时间的那一个小时。 但是今天萨库尔来,却是奉了一位年龄较大、职位较高的同事的命令。那人请他到湖边散步,讨论一个工作机会,具体内容他没有明说。 BMS的研发中心[1英尺约合0.3048米。]坐落于一块修剪整齐的园区,它的边上是一片长满树木的居民区和壮观的石头住宅。进入保安守卫的大门,只见山坡上缀满低矮的混凝土建筑,窗户都是黑色的。寥寥几棵树木以固定的间距种植。环湖的绿色草坪修剪得十分精致,看起来像一块带条纹的地毯。每隔100英尺[这段对于园区的描述来自2015年11月的一次报道。]竖立着一根紧急援助杆,需要时可以呼叫援助。汽车的速度限制在每小时15英里。就连湖里的乌龟也有专门划出的过街道路。 整齐的场地对应的是这里细致的研究。由这个园区的科学家开发的药物已经进入全世界的语汇库,从治疗高胆固醇的普拉固(Pravachol),到防止血液凝结的波立维(Plavix)。几十年前,当时的施贵宝公司开发了一种抗生素用于治疗肺结核,为此,公司的科学家获得了声望卓著的拉斯克奖。当时的百时美公司也在癌症研究方面开辟了新领域。1989年,两家公司合并。又过了九年,BMS在白宫的一场典礼上被授予了国家技术与创新奖章。 萨库尔在公司的事业中扮演一个微小但前沿的角色。他管理的部门专门制造机器人,这种自动化实验室帮手能使药物检测变得更加高效可靠。萨库尔的实验室里充满创意。他领导着十几位科学家。滑轮、马达、铃铛和杠杆散放在各处。眼神明亮的大学生来来往往,有需要时就会过来帮忙。萨库尔自己安排作息,他会连续工作很久,有时还会通宵监测机器人。它们必须精确无误地重复同样的工作,为的是消除实验室中人类的差错。 但工作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这在生产规模的升级中也是常有的事。每当这时,萨库尔和他的团队就只能尽弃前功,从头再来。但是他们确信,公司会把这些错误视作科研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就萨库尔在实验室的工作而言,施贵宝的那句旧广告词仍可以成为他的座右铭:“生产者的荣誉和正直,在每件产品中是无价的。” 这份工作需要对细节一丝不苟的专注,这很符合萨库尔的性情。他在公司稳步升迁,绩效考核优异,其中一条说他对待同事和上级“逻辑清晰,严守伦理,忠于公司”。六年中,他通过努力不断升职,最终赢得了今天的头衔:发现信息学部主任。 萨库尔和往常一样准时,来到了绕湖一周的步道,他的老同事拉希米·巴布海亚(Rashmi Barbhaiya)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巴布海亚身材魁梧,一头白发,眼睛下面挂着两轮黑眼圈,他在BMS做药物开发已经21年了。他的身上散发着高级主管的威严气度,举止优雅。与他相比,萨库尔就显得沉默了,甚至还有些笨拙,不太擅长与人寒暄。但这一点并没有妨碍他在BMS的事业,同事们很少理解他的机器人研究,也不会找他讨论。 两个人都来自印度。两年前,萨库尔为巴布海亚的团队编写了一个自动计算机程序。后来巴布海亚在负责公司对一家小型药企的收购时,也曾借调萨库尔去帮忙转移和整合数据。今天,巴布海亚将给出一个萨库尔不曾预料的机会。 当两人沿着步道行走时,巴布海亚告诉萨库尔,他即将离开BMS、离开美国,他要到印度最大的制药公司兰伯西实验室去做研发主管,而那家公司是专做仿制药的。萨库尔听了很吃惊。巴布海亚整个职业生涯都致力于在这家世界顶尖的药物研究企业中向上攀升。在BMS,他因开发新分子而备受尊敬。他已经被公认为提高新药研发成功率的专家,而任何制药商在开发新药时,都不得不面对成功率低下的问题。 然而,巴布海亚打算抛下这一切。他要离开美国的品牌药产业,转投印度的仿制药产业。从名义上说,还是同样的工作——药学研究,但实际上,这却是一次剧烈的身份转变:BMS的世界是创造的世界,兰伯西的世界是复制的世界。BMS做创新科研,兰伯西只会拙劣地模仿。不过,随着巴布海亚对自己的决定做了更多的说明,萨库尔的怀疑渐渐消除了。 在印度,兰伯西是一家传奇企业,它的创立者辛格家族也被誉为企业界的皇室。作为印度历史最悠久也最成功的跨国企业之一,兰伯西使外界对印度企业的实力刮目相看。2001年,它的全球销售额即将达到计划的10亿美元[关于兰伯西及其美国业务发展的详细情况可以在这里查找:Bhupesh Bhandari, The Ranbaxy Story: The Rise of an Indian Multinational (Delhi: Penguin Books India, 2005);Legends Are Forever: The Story of Ranbaxy (Ranbaxy Global Corporate Communications,2015); P. Indu, Ranbaxy’s Globalization Strategies and Its Foray into the U.S. (ICMR Center for Management Research, 2005)。],此时它进入美国市场不过三年,在美国的销售额已经达到1亿美元了。美国药监局也已经批准了其十几项药物申请[截至2001年,美国药监局已经批准了兰伯西的17项药物申请,名单见:Orange Book: Approved Drug Products with Therapeutic Equivalence Evaluations (Rockville, MD:U.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 Center for Drug Evaluation and Research, Office of Pharmaceutical Science, Office of Generic Drugs)。]。兰伯西在世界各地都设立了办事处和工厂,包括美国在内,但总部仍在印度。展望未来,兰伯西将会大力投资创新研究,目标是开发新的分子。巴布海亚将去打造公司的研发能力,几乎是从零开始。“跟我一起去怎么样?”他向萨库尔提议,“那样你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也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一点事。” 从表面上看,这个提议一点都不合情理。BMS为萨库尔的教育出了钱,资助他取得了计算机工程的硕士学位。他还接受了几年的内部培训,掌握了最佳的生产和实验环节的操作方法。但是和巴布海亚一样,他也感到了形势正在发生转变。仿制药产业在全世界正欣欣向荣。所谓仿制药就是依法生产的品牌药的复制品,当时它们已经占美国药物供应量的一半[Ann M. Thayer, “30 Years of Generics,” Chemical and Engineering News, September 29,2014.],而且这个比例还在稳步增加。再过不到10年,为几十种畅销药(包括立普妥和波立维)提供保护的专利就将过期,也就是说,只要得到美国药监局的批准,仿制药公司就可以生产并销售这些药物的复制版了。随着仿制药需求的日渐增长,所有的工作岗位都将很快重组。而这个转变的主要推手之一就是印度,它正迅速成为全球制药业的一位主要参与者。 当萨库尔对巴布海亚的建议权衡利弊时,他产生了一个更长远的想法。品牌药世界的目标是做出最好的药,卖出最高的价格。当时仍是品牌药产业的全盛时期,靠着那些著名药物的成功,制药企业赚到了数十亿美元的利润。BMS的慷慨就体现了这一点:办公室的圣诞联欢会上有鱼子酱和香槟酒。公司的直升机载着高管们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总部和康涅狄格州沃灵福德分部之间穿梭,偶尔萨库尔也能在上面坐到一个空位,并惊叹那些收入级别更高的员工竟能如此方便地通勤。 而那个仿制药的世界将是另一种不同的文化,因为它有着另外的目标:同样是最好的药,它要让所有患者都看得起、看得上病。但那意味着他要离开美国,过去几十年他一直待在这个国家,一心追求他能得到的最好生活。 萨库尔最初了解美国是通过电影。在海得拉巴念大学工科时,他看了《公民凯恩》(Citizen Kane)和《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这样的经典影片。 在大学里,他报考了GRE,申请了美国的研究生项目,并得到了新罕布什尔大学的奖学金。到了美国,他住在研究生宿舍里,周围只有寥寥几个少数族裔学生。他之前从未离开过印度,也从没看到过雪。在这个新的家园,他惊叹怀特山的壮美、新英格兰老镇的静谧以及每个镇子都有自己的教堂和广场。他一有机会就开车去阿卡迪亚国家公园,他很喜欢在公园中布满岩石的海岸线上骑自行车。旅行之外,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学习,写出了厚厚的一沓硕士论文[P. T. Vasudevan and D. S. Thakur, “Soluble and Immobilized Catalase,” Applied Biochemistry and Biotechnology, 49, no. 3 (1994): 173-189, doi: 10.1007/bf02783056.],后来文章在一份期刊上发表,题目是《可溶及固定的过氧化氢酶:压力和抑制对其动力学及钝化作用的影响》。 毕业之后不久,他被一家小型生物技术公司雇用,负责实验室的自动化工作。虽然他和他那些机器人的一张合照登上了公司年报,但是老板对他并不支持,还说他缺乏这份工作所需的才能。于是他跳到了BMS,在那里顺利开展了同样的工作。 正当他在公司一路晋升时,他的母亲却担忧起了他的终身大事。通过家里一个熟人的介绍,他的父母拜访了另一对父母,他们有一个年轻的女儿名叫苏娜尔·卡尔楚利(Sonal Kalchuri),她性格活泼,教养良好,有着长长的黑色秀发和一双杏眼。有一次,萨库尔去孟买出差时和她见了面,在之后的八个月里,两人通过电话和书信开始了交往。 在大多数方面,这两个人都正好相反。他极有条理,几乎像强迫症,而她随意放松。他是个工作狂,用她的话来说“从来不知道松弛享乐”。而她善于社交,热爱聚会。然而两人对科学有着共同的兴趣,苏娜尔刚刚念完工程本科。他们都很喜欢唱歌。他小的时候家里就处处洋溢着音乐,父母都会用经典的印度斯坦曲调歌唱。长年熏陶之下,萨库尔也练出了一副动听的歌喉,并爱上了这类音乐婉转曲折的即兴哼唱方式。他后来和苏娜尔一同加入传统的印度斯坦乐队表演。 他们在1995年结婚,传统的婚礼延续数天,两人身上戴满了花朵。萨库尔按照习俗戴上新郎头巾。苏娜尔周身挂满金饰,手掌上还画了精细的曼海蒂图案。她很喜欢这个仪式,但萨库尔觉得招呼客人很累人。婚后小夫妻在锡拉丘兹安家,萨库尔重新上班去了。对于苏娜尔,这个转变是痛苦的。这个23岁的姑娘以前从没离开过家乡,现在却要独自守在异国的一座房子里。 不过她很快报名了雪城大学的一个计算机工程的硕士项目,并拿到了硕士学位。她在开利公司找到了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好工作。萨库尔则在BMS稳步上升。1999年,他被提升为副主任。这需要他从锡拉丘兹办公室搬到新泽西州霍普韦尔的研究所,办公地点离公司的普林斯顿办公室仅几英里之遥。夫妇俩找了一个宽敞的住处,起居室有高高的天花板,苏娜尔特别喜欢。现在他们准备孕育下一代了。 他们的儿子伊斯汗(Ishan)于“9·11”袭击后一周诞生。当时普林斯顿地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以前,普林斯顿火车枢纽站的停车场里总是停满汽车,每个工作日,汽车的主人都要花一个小时赶去曼哈顿上班,到了夜里,停车场又会变得空荡荡。然而“9·11”之后,许多汽车都留在了那里,等候着始终不曾归来的上班族。 伊斯汗虽然在悲剧中出生,却给萨库尔夫妇的生活带来了纯粹的快乐。苏娜尔的母亲过来住了八个月。萨库尔的父母也来探望他们,自从萨库尔11年前离开家乡去美国念研究生,他的父母还是第一次来美国。正是在那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里,巴布海亚向他提出了回到印度的建议。 萨库尔没有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苏娜尔。他一边继续在BMS的工作,一边不动声色地思索着。他们再次搬家,搬到了新泽西州的贝尔米德,那里的学校更好,离苏娜尔工作的地方也比较近。萨库尔接着念他的计算机工程硕士,学费由BMS支付。在生产和实验室最佳操作方法方面的内部培训也在继续。要抛下这一切去一家印度的仿制药公司,似乎是职业生涯的一大倒退。 但是,萨库尔渐渐在BMS感到不满足了,他知道自己多半已经升到顶了,前面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让他更上一层楼——至少短期看是这样的。2002年夏天,他趁休假的机会去了一次印度,并参观了兰伯西在古尔冈的研发中心。这家公司的繁忙和潜力使他印象深刻。在这里,他的自由和权力都将大大提升。公司开出的条件很好。令他意外的是,苏娜尔也显得很感兴趣。她想念家人,也想回家。夫妇俩决定试一试。 萨库尔开始在他的BMS团队里招人。他的同事、软件工程师文卡特·斯瓦米纳坦(Venkat Swaminathan)觉得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机会。兰伯西没有BMS那种处处受限的官僚风气,如果它真想开发新药,这将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转变。迪内希·卡斯胡里尔(Dinesh Kasthuril)也很感兴趣。虽然他很喜欢手头的工作,并在BMS的资助下学完了沃顿商学院一半的课程,但是他对兰伯西开发新药的计划感到十分佩服。三个人虽然都在印度出生,但谁也没有在那里工作过。祖国将要崛起于世界舞台,他们都想贡献一分力量。“许多东西都是发自内心的。”卡斯胡里尔回忆说。 这些相似的观点让苏娜尔对搬回印度更有信心。她觉得他们这个年轻的家庭能在祖国找到友情和支持。在萨库尔和两位同事看来,自己踏上的是一段意义重大的冒险之旅:他们将要建设一家致力于研究的印度公司、一家21世纪的辉瑞。卡斯胡里尔在BMS的上级劝他不要离开,但他也承认迪内希·萨库尔能比大多数人“看得更远”。 就在几个人动身返回印度的三个月前,萨库尔达成了一个他期盼已久的里程碑式的目标:他成为美国公民了。他自豪地把这一点写到了简历的最上方。不过这时,他和同事们已经确定好航向,准备驶离美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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