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向邻居德利索寡妇要了我母亲的钥匙。她把钥匙给了我,但坚决拒绝和我一起进屋。她肥胖而多疑,右脸颊上有一颗很大的痣,上面有两根长长的灰毛。她的头发分成两股,胡乱扎成两条辫子。她穿着黑色的衣服,也许那是日常穿的,也许她还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她站在门口,看着我在试探,找那把能打开门的钥匙,但门并没锁好。一反往常的是:阿玛利娅只锁上了两道锁中的一道——钥匙只需转两圈的锁,她没锁上另一道锁,那是一道钥匙需要转五圈的保险锁。

“为什么呢?”我打开了门,问身边的邻居。

德利索寡妇犹豫了一下说:“她有些魂不守舍。”但她觉得,这样说可能有些不敬,就补充说:“她很高兴。”她又犹豫了一下。我看得出来,她本来很乐意说些我母亲的闲话,但害怕我母亲的鬼魂在楼梯间、公寓里,当然还怕在她的房子里徘徊。我再次邀请她进来,希望她能陪我说说话,但她打着哆嗦、红着眼睛坚决拒绝了。

“她为什么高兴?”我问。

她又犹豫了一下,下定了决心。

“一段时间以来,有位身材高大、很体面的先生经常来拜访她……”

我充满敌意地盯着她,决定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她哥哥。”我说。

德利索眯起眼睛,显然有些生气:她和我母亲是朋友,认识很长时间了。她跟菲利波舅舅也很熟悉:他既不高大,也不体面。

“她哥哥。”她假装同意我的话,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吗?”我问。她的语气让我有些烦。她冷冰冰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关上了门。

进入刚刚去世的人的屋子,你很难相信它是空的。屋子里没有鬼魂,但确实保存着生命最后几天留下的痕迹。我先是听到厨房里传来急促的水声,有那么一刹那,现实和幻觉交替出现,我有些恍惚。我觉得我母亲没有死,她的死亡只是一场漫长、痛苦的幻觉。我不知道这种充满焦虑的想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确信她还活着,她在屋子里,站在水槽前一边洗着碗,一边自言自语。但百叶窗关着,公寓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灯,看到老式铜质水龙头开着,水哗哗流入空荡荡的水槽。

我关上了水龙头。我母亲属于坚决反对浪费的老一辈人,她从不扔掉干面包,奶酪皮也不扔,也会放在汤里煮,给汤提味。她几乎从不买肉,而是向屠夫要他们剔过的骨头来做汤,她吸食骨髓,就好像它们含有神奇的养分。她用水极节约,她的动作、耳朵、声音都形成了一种自然反应。她永远不会忘记关水龙头,我小时候如果没把水龙头关好,如果有一丝水流向水槽底部,就会留下一摊硬币大小的水痕,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朝我大喊:“黛莉亚,水龙头!”她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她生命最后几个小时不小心浪费的水,比她一辈子浪费的还要多,这让我感到很不安。我看到她脸朝下,漂浮在那里,悬浮在厨房中间,在蓝色瓷砖的背景中。

我很快去了另一个房间。我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用塑料袋收集她一直保留着的几样东西:家里的相册、一只手镯、一件五十年代做的旧冬装,我很喜欢。其余的都是连收破烂的人都不会要的东西:几件又旧又丑的家具。她的床只有床架和床垫,没有靠背,床单和被子上有很多补丁,考虑到它们的年代,简直不值得去缝补。让我觉得惊异的是:她平时放内衣的抽屉是空的。我在放脏衣服的袋子里找,发现里面只有一件质量考究的男式衬衣。

我仔细看了看那件衬衣。那是一件浅蓝色衬衫,中号,应该是新近买的,属于一个年轻人或心态年轻的人。衣领很脏,但气味并不难闻:汗水混合着高档体香液的味道。这不像是菲利波舅舅通常穿的衣服。我仔细把它叠起来,和其他东西一起放进塑料袋。

我走进了浴室,那里没有牙刷和牙膏,她的天蓝色的旧浴袍挂在门上,厕纸已经快用完了。马桶旁边有一个快要满了的垃圾袋,但里面没有垃圾,而是装着旧衣服。就是那种穿了十几年、每根纤维都渗透着情绪、散发着老旧气味的破衣服。我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我带着一丝恶心,一件件拉出我母亲的所有内衣:白色和粉色的旧内裤,上面有许多补丁,旧松紧带从开线的布料下露出来,像两条隧道之间的铁轨;变形的旧胸罩;有破洞的背心;固定丝袜的松紧带,是四十年前用的那种,现在已经用不上了,可她一直保留着;状况糟糕的连裤袜;过时而且已经绝迹的衬裙,上面有褪色、发黄的花边。

阿玛利娅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一方面因为贫穷,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习惯于隐藏自己。这是几十年前,为了平息我父亲的忌妒,她养成的习惯。她好像要把衣柜里的东西全丢弃了。我想起了她被打捞上来时,身上穿的唯一的东西:一件全新的精致胸罩,罩杯之间是三个“V”字。乳房包裹在半透明的蕾丝里,让我觉得更加不安。我让那些衣物散落在地板上,没有力气再去碰它们,我关上了洗手间门,靠在门上。

但无济于事,整个浴室好像跟着我出来了,又在眼前的走廊上浮现出来:阿玛利娅现在坐在马桶上,在我祛除体毛时,她仔细地看着我。我在脚踝上涂抹了一层热蜡,然后忍着痛,叫喊着把它从我的皮肤上剥掉。我在祛腿毛时,她告诉我,她还是个姑娘时,经常剪掉脚踝上的汗毛,但汗毛很快又会长出来,像铁丝一样硬。去海边游泳时,穿上游泳衣之前,她也会剪掉阴毛。

尽管她不愿意,但我还是强行让她用我的祛毛膏。我小心翼翼把祛毛膏涂在她的脚踝上,涂在她纤细结实的大腿内侧、腹股沟里。我无缘无故、蛮不讲理地指责她打补丁的裙子。我撕下了那层蜡,而她看着我做这些,眼皮都不眨一下。我的动作很粗暴,仿佛想让她经历痛苦的考验,而她一言不发任凭我折腾,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考验。但她的皮肤撑不住,先是变成鲜红,然后变成紫色,露出了断裂的毛细血管。“不要紧,”她说,“会好起来的。”而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

我现在更后悔了,我靠着浴室门,试图打起精神,凭借意志力再回到浴室。我先是离开了那道门,让她发青的双腿在走廊上消失,然后去厨房拿我的包。当我回到浴室,我从躺在地上的内裤中,仔细挑选了一条看起来不太破旧的内裤。我清洗了身体,换了卫生棉条。我把脏内裤留在地板上,混在阿玛利娅的内裤中。我经过镜子前,无意间露出一个微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厨房窗户旁边待了多长时间,我听着巷子里的喧闹声、小摩托车的噪声、人行道上的脚步声。街道上有一股死水的味道,好像顺着钢管爬了上来。我精疲力竭,但我不想躺到阿玛利娅的床上,不想向菲利波舅舅求助,不想给我父亲打电话,也不愿意再去麻烦德利索寡妇。那些迷失的老人让我难过,他们脑子里依然保留着过去的自己,过去和当下混合在一起,他们有时很平和,有时又会反目,与过去的人和事斗争。我也很难置身事外,我很想厘清那些声音,还有发生的事情。我现在感觉到:阿玛利娅回来了,她想看我怎么涂抹面霜,怎么化妆卸妆。我带着怨恨想象着她秘密的晚年,她整天捯饬自己的身体。如果我父亲没从这些把戏中看到她取悦其他男人的欲望,看到她背叛的迹象,也许她年轻时就那么做了。

上一章:3 下一章: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