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雾魅影

犯罪团伙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汤米连日来心情不佳。布兰特卓越事务所遭遇败北,就算不是经济上的打击,也是自尊心的挫败。在阿林顿市阿林顿府邸发生了珍珠项链被盗事件,他们以专业侦探的身份接受委托,然而布兰特卓越的侦探们却没有探出个究竟。汤米乔装打扮成一位罗马天主教神父,费尽心机跟踪那位嗜赌如命的女伯爵,而塔彭丝也在高尔夫球场上使出浑身解数对这个家族的侄子“献媚取宠”。此时当地的警探却不动声色地逮捕了这座府邸的随从侍卫,总部有充分证据证明他是个惯犯,早已记录在案。这家伙一五一十地招供了所有的罪行。

汤米和塔彭丝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现在二人正在大阿林顿酒店喝着鸡尾酒聊以自慰。汤米还穿着那件神父装。

“布郎神父如此机智也于事无补,”他沮丧地说,“而我只剩下这一样保护伞了。”

“这可不是关于布郎神父的问题,”塔彭丝说,“关键是,从一开始就需要某种环境,一定要先从平凡的事情做起,然后才会有奇迹出现。这是万事的规律。”

“不幸的是,”汤米说,“我们不得不回到伦敦,但愿去车站的路上会有奇迹发生。”

他把手中的酒杯举到唇边,但是里面的液体却突然溅了出来,这是因为一只沉重的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同时一个低沉的嗓音问候道:

“上帝,是老朋友汤米!啊,还有汤米太太。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好多年不曾见到,也没有听到你们的消息了。”

“哎呀,是巴尔杰。”汤米说,放下还残留少许鸡尾酒的酒杯,转过身去看着这个突然打扰他们的人。来者是个大块头,宽肩膀,大约三十多岁,一张泛着红光的愉快的圆脸,身着一套高尔夫运动装。“你好,愉快的老巴尔杰!”

“但是,老伙计,”巴尔杰说(顺便补充下,他的真名叫马文·埃斯特科特),“我从不曾听说你做了神父,难以想象,你居然是个该死的神父。”

塔彭丝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大笑,汤米尴尬地看着她。然后,他们突然意识到有第四个人在场。

这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一头金色秀发,圆圆的蓝眼睛,美得不可方物。她身着一件昂贵的黑色貂皮大衣,头戴漂亮的貂皮帽,耳朵上一对硕大的珍珠耳坠。她微笑着,那微笑似乎在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全英格兰,甚至是全世界是最值得人们仰慕的美人。尽管对此她并不自负,但是却十分确定。

无论汤米还是塔彭丝都立刻认出了她。他们已三次在《心灵的秘密》这场戏里欣赏过她的精彩表演;在另一部成功的剧作《火之柱》中,也曾三次目睹过她的风采,在其他的戏中更是见过她无数次。或许,在英格兰,没有任何其他演员比吉尔达·格兰小姐在英国观众心目中占据更恒久的地位了。报纸上报道她是全英国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也有谣言说她是全英国最大的傻瓜。

“我的老朋友,格兰小姐。”埃斯特科特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因为竟然冷落了这位光彩照人的尤物,哪怕片刻时间也是不应该的。

“汤米和汤米太太,这位是吉尔达·格兰小姐。”

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可置疑的自豪。单是有幸能陪伴格兰小姐出现在公众场合,就给了他莫大的荣耀。

这位女演员毫不掩饰地极有兴趣地盯着汤米。

“您真的是神父?”她问道,“一位天主教神父?我以为他们是不结婚的。”

埃斯科特再次大笑起来。

“太好了,”他爆笑说,“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汤米。汤米太太,很高兴他没有和您断绝关系,他还有点良心。”

吉尔达·格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困惑地盯着汤米。

“您真的是神父吗?”她问。

“我们的生活和表面看起来不一样,”汤米轻轻地说,“我的职业不像一般的神父。我不给人告解——但是我聆听忏悔——我——”

“别听他的,”埃斯科特打断他,“他开玩笑呢。”

“如果你不是神父,我不明白你为啥穿成这样,”她不解地问,“除非——”

“我让任何罪犯都难逃法网,”汤米说,“也履行其他类似的职责。”

“哦。”她皱着眉头,一双美丽而又困惑的眼睛盯着他。

“我怀疑她能否明白我的话,”汤米心想,“恐怕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她听。”

他大声问道:

“巴尔杰,知道回城的火车几点吗?我们急着回家,这儿到车站有多远?”

“步行十分钟。但是不急,下趟车是六点三十五发车,现在才五点四十,你刚错过一班。”

“从这儿到车站怎么走?”

“出了酒店,直接左转,然后——我看看——沿着摩根大道直行,这是最佳路线,对吧?”

“摩根大道?”格兰小姐突然激动起来,惊讶地瞪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埃斯科特大笑着说,“是鬼。摩根大道一侧是墓地,传说有个在暴乱中死去的警察的鬼魂出现,还带着他的伤口,出没在摩根大道。一个幽灵警察!你相信吗?但是许多人赌咒发誓说亲眼看到过。”

“一位警察?”格兰小姐说,她打了个哆嗦,“但实际上,世界上并没有鬼魂,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不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吧?”

她站起身,把外衣紧裹在身上。

“好了,再见。”她含糊地说。

她自始至终都完全没有理睬塔彭丝,甚至告别的时候,她也看都没看塔彭丝一眼。但是,临走时她扭过头来又疑惑地看了一眼汤米。

她刚走到酒店门口,就迎面遇到了一个高个儿男人,他头发灰白,脸色通红,这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随后扶着她的胳膊,引她穿过门厅,亲切地和她交谈。

“真是个漂亮的尤物,是吧?”埃斯科特说,“但是却长了个兔子脑袋。有传言说她要嫁给勒康伯里勋爵。门厅里那位就是勒康伯里勋爵。”

“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塔彭丝说。

埃斯科特耸了耸肩。

“爵位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猜,”他说,“再说了,勒康伯里可不是个破落贵族。嫁给他,她会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我猜应该是来自贫民区。关于她的身世谜团,总可以根据一些事情来推断。她不住在酒店。我曾试图打听她究竟住在哪儿,却遭到她的斥责——十分严厉的斥责,只有她才会这么做。天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手表,惊叫一声。

“我必须得走了。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们两位。改天我们在伦敦一起痛快喝一杯,再见。”

他急匆匆地走了,这时一个侍者手托一个浅托盘送来一页便签,上面没有署名。

“这是给您的,先生,”他对汤米说,“吉尔达·格兰小姐让送的。”

汤米好奇地撕开,信封内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我不确定,但是我想您或许能帮帮我。您将要走那条路去火车站,那么您能在六点十分去一趟摩根大道旁边的白房子吗?

---您真诚的,

---吉尔达·格兰

汤米对着这页纸点点头,侍者走后,他把这个便签递给了塔彭丝。“这太奇怪了,”塔彭丝说,“难道是因为她还认为你是神父吗?”“不是,”汤米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应该是因为她最终明白我不是神父。喂,这是什么?”

汤米口中的“这”是一个年轻人,一头火红的头发,桀骜不驯的下巴,穿着一身极为破旧的衣服。他已走进房间,向他们走来,嘴里自言自语。

“活见鬼了!”这个红发男人用力大声地喊道,“我说的正是——活见鬼!”

他扑通一下坐在这对年轻夫妇旁边的椅子上,十分不高兴地盯着他们。

“所有女人都该见鬼去,这就是我要说的,”这个年轻人说,狠狠地看着塔彭丝,“哦!只要不高兴就把我踢到街上。把我赶出酒店,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说出我们的想法?我们为什么要抑制自己的情感,我们为什么非得傻笑,说着和别人一样的话?我并不认为这样讨人喜欢,这样就是彬彬有礼。我觉得这就像是扼住了某人的喉咙,慢慢地让他窒息而死。”

他住了嘴。

“这话是针对某个人?”塔彭丝问,“还是所有人?”

“某个人。”这个年轻人冷酷地说。

“有趣,”塔彭丝说,“你愿意给我们讲得更详细点吗?”

“我的名字叫赖利,”这个红头发男人说,“詹姆斯·赖利。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写过一部宣传和平主义的诗集——写得不错,不自夸地说。”

“和平主义诗歌?”塔彭丝吃惊地说。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赖利挑衅地问。

“哦!没什么。”塔彭丝赶紧说。

“我一直向往和平,”赖利恶狠狠地说,“让战争和女人下地狱吧!女人!你看到刚才在这儿晃荡的那个女人了吧?她自称吉尔达·格兰。吉尔达·格兰!哼!我曾是那么仰慕她。我对你们说——如果她还有颗心,就应该感受到我的情感。她曾经喜欢过我,我一定还能赢得她的芳心。如果她把自己卖给那堆臭粪,勒康伯里——哼,我会立刻亲手杀了她!愿上帝保佑她。”

说到这儿,他突然站起来,冲出了房间。

汤米扬起眉头。

“真是位冲动的绅士,”他喃喃道,“好了,塔彭丝,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他们从酒店里出来,沉浸到外面凉爽的空气中,一阵浓雾弥漫开来。按照埃斯科特的指引,他们在酒店左边直接转弯,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拐角,路牌上标着:“摩根大道。”

雾气变浓了,柔软的、奶白色的浓雾一小团一小团迅速地从他们身边飘过。他们的左侧是墓地的高墙,右侧是一排小房子。没过多久,这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树篱。

“汤米,”塔彭丝说,“我觉得心惊肉跳。这浓雾——和这寂静,好像我们与世隔绝了。”

“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汤米赞同道,“孑然一身。这是迷雾的效果,我们无法看清前方。”

塔彭丝点点头。

“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人行道上。听,那是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

“我想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

“如果你再这样紧张,一会儿你还会看到鬼魂呢,”汤米温和地说,“别这么紧张。是不是怕那个幽灵警察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

塔彭丝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别说了,汤米,现在你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可怕的场景。”

她扭过头去,伸长脖子,竭力想透过环绕着他们的白纱看到什么。

“又来了,”她小声说,“不,现在越来越近了。哦,汤米,别说你听不到?”

“我确实听到了什么,是的,我们后面有脚步声。还有人走这条路想赶火车。我怀疑——”

他突然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塔彭丝也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面前的浓雾纱帘仿佛突然被人刷地一下拉开了。而那儿,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巨人般的警察突然出现。好像是鬼魂从浓雾中突然显形,转瞬间,又消失了。再一转眼,又出现了。这当然也可能是两个目击者因极度恐惧产生的幻觉。随后,浓雾消退,背景逐渐清晰,一幕场景呈现出来,好像一幕戏剧的开场:

一位身材高大、身着蓝色制服的警察,鲜红的邮筒,路的右边露出白房子的轮廓。

“红的、白的、蓝的,”汤米说,“真他妈的逼真,来吧,塔彭丝,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他看到的那位警察是个真正的警察。而且,他也并不像刚才在浓雾中浮现出来时那么高大。

但是当他们继续前行时,脚步声又从后面响起,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拐进了白房子的大门,踏上台阶,大声叩击着门环。这时他们正从那个警察所站的地方经过,他确信那个人在盯着他们看。

“那位绅士似乎很着急。”这个警察发表意见。

他缓慢地、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深思熟虑。

“他就是那类急性子的绅士。”汤米评价道。

警察慢慢地把怀疑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

“不,”汤米说,“他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偶然认识他,他叫赖利。”

“啊哈!”警察说,“好吧,我应该继续巡逻。”

“您能告诉我白房子在哪儿吗?”汤米说。

警官向一侧偏偏头。

“这儿就是。霍尼科特太太的住宅。”他停下脚步,补充道,显然是想给他们提供点有价值的信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总是怀疑周围有窃贼。总是让我监视她房子的周围。一个中年妇女总喜欢那样。”

“中年妇女,啊?”汤米说,“那您知不知道有一位年轻女士待在这儿?”

“年轻女士?”警察沉思道,“一位年轻女士,没有,我可以说我一点不知道。”

“她可能不住在这儿,汤米,”塔彭丝说,“而且,她也不可能在这儿。在我们动身前,她可能已经走了。”

“啊!”这个警察突然说,“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一位女士确实进过这扇大门。我刚沿着这条路走过来时看见过她,大约三四分钟前或许。”

“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塔彭丝急切地问。

“脖子里确实围着个类似白色兔子似的东西。”警官说。

塔彭丝笑了笑。那警察朝他们走来的方向离去,而他俩也准备进入白房子的大门。

突然,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喊声从房子里面传出来。几乎与此同时,房子前门打开了,詹姆斯·赖利慌慌张张冲下台阶。他的脸苍白而扭曲,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摇摇晃晃像个醉汉。

他从汤米和塔彭丝身边经过,却似乎没有看到他俩,嘴里喃喃自语,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的天啊!我的天!哦,我的天啊!”

他一把抓住门柱,似乎要稳住身体,但接着,似乎被突出其来的一阵恐慌所驱使,他迅速冲下路面,沿着与刚才那位警察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2

汤米和塔彭丝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看来,”汤米说,“那所房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把我们的朋友赖利吓坏了。”

塔彭丝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划过门柱。

“他的手一定在什么地方摸到了刚涂了红色油漆的东西。”

“啊,”汤米说,“我想我们最好快点进去,我真捉摸不透里面发生了什么。”

房门口,一位戴白帽子的女仆站在那儿,愤怒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见过那样的吗,神父,”她叫嚷着,当汤米登上台阶时,“那个家伙过来,说要找一位年轻女士。他不声不响地冲上楼。不一会儿,她就像只野猫似的发出一声尖叫——奇怪,可怜的美丽姑娘,紧接着他又直冲下来,脸色苍白,像撞见了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和谁在前门说话,艾伦?”门厅里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

“太太来了。”艾伦说道,其实已没必要介绍。

她退后一步,汤米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位灰白头发的中年妇女,一双冷淡的蓝眼睛完全隐在夹鼻眼镜后面,骨瘦如柴的身体,裹着一件黑色紧身的外衣,镶着喇叭形花边。

“霍尼科特太太?”汤米说,“我来这儿要见一见格兰小姐。”

霍尼科特太太尖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向塔彭丝,仔细打量着她。

“哦,是吗?”她说,“那么你最好进来。”

她在前面带路进了门厅,沿着门厅前行进入这所房子后面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正对着花园。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是比实际显得小一些,因为房间里塞满了桌椅。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包着印花布的沙发摆在另一边。墙上贴着灰色细条纹壁纸,房顶环绕着彩色玫瑰进行装饰。大量的雕刻和油画遮住了墙壁。

这个房间的陈设似乎不可能和高贵的吉尔达·格兰小姐联系起来。

“请坐,”霍尼科特太太说,“首先,您要原谅我,如果我说我不信天主教,也从没想过会有天主教神父来到我家。但是如果吉尔达改信了罗马异教的话,也就不难想象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了——我敢说会越来越糟糕。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信仰。如果罗马天主教的神父可以结婚,我倒应该多考虑考虑这个教派——我总是实话实说。想想那些女修道院,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被关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她们会遭遇什么——哎,真不敢想象。”

霍尼科特太太终于住了嘴,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进一步为教士的禁欲主义辩护,也没有进一步探讨其他有争议的地方,汤米直入主题:

“我知道,霍尼科特太太,格兰小姐在这所房子里。”

“是的,但是我不赞同她这么做。婚姻就是婚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你铺好了床,那你就一定要躺在上面。”

“我不明白——”汤米有些兴奋地说。

“我也不明白。这也是我带你们进来的原因。等我说完我憋在内心的话后,您可以上去找吉尔达。她来找我——在事隔这么多年之后,你们想想看!——她求我帮帮她,想让我见见她的丈夫,说服他同意离婚。我坦白地告诉她,我绝不插手这件事。离婚是有罪的,但是我不能拒绝自己的妹妹在我的房子里有一块栖身之地,对吧?”

“您的妹妹?”汤米问道。

“是的,吉尔达是我的妹妹,她没有告诉过您吗?”

汤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件事似乎难以置信。然后,他回想起天使般美丽的吉尔达·格兰似乎已经出名很多年了,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看她的表演。是的,这毕竟是有可能的。但她们之间有多么鲜明的反差啊。吉尔达·格兰就是出身于这个下层中产阶级家庭。而她把这个秘密藏得可真好啊!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说,“您的妹妹已经结婚了?”

“十七岁时私奔的,”霍尼科特太太简洁地说,“和一个地位低下、极不相配的普通家伙。而我们的父亲难以接受。这事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她离开她的丈夫去演戏。演戏!我这辈子都没进过剧院。我坚决不和不道德的事情打交道。现在,这么多年之后,她想和这个男人离婚。我猜,是想和另一位大人物结婚。但是她的丈夫坚决不离——威武不屈,利诱不受——我佩服他这点。”

“他叫什么?”汤米突然问。

“很特别的名字,但是我不记得了!我听到这个名字大约是在二十年前。我父亲不许提起这个名字。我也不愿和吉尔达讨论这件事。她知道我怎么想,这就够了。”

“不会是赖利吧?是吗?”

“可能是吧,但我真说不准。我完全记不清了。”

“我是说刚才来这儿的那个人。”

“啊,那个人!我以为他是个从医院逃跑的精神病人。当时我在厨房给艾伦安排事情,刚回到这个房间,正在想吉尔达回来没有(她有一把钥匙),我就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大厅里耽搁了一两分钟,然后径直上楼。大约三分钟后,那个吓人的砰砰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我来到门厅,只见一个男人冲上楼梯,接着楼上便传来尖叫声,不久他又匆忙下楼像个疯子般冲出门去,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汤米站起身来。

“霍尼科特太太,我们应该马上上楼,恐怕——”

“怕什么?”

“恐怕您家没有刚漆过红漆还未干的东西吧?”

霍尼科特瞪大眼睛盯着他。

“当然没有。”

“这正是我担心的,”汤米严肃地说,“请允许我们马上去您妹妹的房间。”

沉默了片刻,霍尼科特太太在前面带路。这时,他们瞥见一直在门厅的艾伦迅速退到一个房间里。

上了楼,霍尼科特太太打开楼上第一扇门。汤米和塔彭丝紧随她进入房间。

突然她倒吸了一口气,踉跄后退。

一个一身黑衣、围着貂皮的身体一动不动,四肢摊开倒在沙发上。脸上没有受伤,她安详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美丽的、熟睡的孩子。伤口在头部一侧,显然是被什么钝器重击,击碎了颅骨。血慢慢地滴到地板上,但伤口早已不流血了……

汤米检查了这具平卧的躯体,脸色变得惨白。

“那么,”他终于说,“她终究不是被掐死的。”

“您什么意思?谁干的?”霍尼科特太太哭喊道,“她死了吗?”

“啊,是的,霍尼科特太太,她死了,被人杀了。问题是——谁杀的?真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奇怪的是——尽管他扬言要亲手杀了她,但我并不认为这个家伙真干得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果断地转过身面对塔彭丝:

“你能出去找到那个警察,或者找个地方打电话报警吗?”

塔彭丝点点头。她也脸色惨白。汤米搀着霍尼科特太太再次下楼。

“我不想出什么差错,”他说,“您知道您妹妹进来的确切时间吗?”

“是的,我知道,”霍尼科特太太说,“因为我刚刚把钟表调快了五分钟,每天晚上我都这么做,这个钟一天慢五分钟。我的手表上当时正是六点零八分,手表不快不慢,十分准确。”

汤米点点头。这和警察讲的完全吻合。他说曾看到围着白貂皮的女人进入了这个大门,可能过了三分钟后汤米和塔彭丝到了这儿。汤米当时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并注意到比他们在便签上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分钟。

这时恰好可能那个凶手正在楼上房间里等吉尔达·格兰。但是如果这个推论成立,他一定还藏在这所房子里。因为除了詹姆斯·赖利,没人离开过这所房子。

他跑上楼,迅速地挨个儿搜索了一遍这所房子的每个房间,但是连个人影也没有见到。

然后他决定和艾伦谈一谈。在他告诉她吉尔达被杀的消息后,她先是恸哭起来,然后祈祷,请求上帝饶恕那死去的灵魂。等她终于做完这一切,他便问了她几个问题。

那个下午还有什么别的人来这所房子找格兰小姐吗?根本没有。那个晚上她自己曾经上过楼吗?是的,她像往常一样六点上楼去拉下窗帘——也可能六点过几分。但可以肯定一点,她是在这个疯狂的家伙来敲门之前上的楼。她跑下楼去开门——给那个黑心的凶手。

汤米任由她说。但他还是对赖利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同情,不愿相信他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再没有别人会杀吉尔达·格兰。房子里剩下的也只有霍尼科特和艾伦两个人。

他听到门厅里传来声响,出去一看,是塔彭丝和那个警察在外面拍打大门。后者已经拿出了一个记事簿和一支钝了的铅笔,他偷偷地舔了舔那支铅笔。上楼后,他表情冷漠地审视着受害者,发表的唯一观点是:他要是动了现场什么东西,探长肯定会责骂他。他听着霍尼科特太太歇斯底里的爆发和语无伦次的解释,偶尔在本子上写下些什么,显得平静而镇定。

在出去给总部打电话之前,汤米终于在外面台阶上和他单独待了一两分钟。

“记得你说过,你看到死者在这儿拐进大门,对吧?你确定她是自己一个人?”

“哦,她单独一人没错,没人和她在一起。”

“从那时起到你遇见我们这段时间之内,没有人从大门出来?”

“一个人也没有。”

“如是有人从前门出来,你一定看得见吧?”

“当然。没有人,除了那个疯狂的家伙。”

这位庄严的执法者煞有介事地迈步下了台阶,在白色的门柱前停下,这门柱上有一个刺眼的红色手印。

“这凶手一定不是个行家里手,”他嘲弄地说,“居然留下这样的线索。”

然后他大摇大摆地沿街走去。

3

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汤米和塔彭丝仍住在格兰大酒店,但是汤米考虑还是脱掉他那套神父的行头更明智。

詹姆斯·赖利已经被逮捕监禁。他的律师,马维尔先生,刚刚和汤米就这个案子的有关情况进行了一场谈话。

“我根本不会相信是詹姆斯·赖利干的,”他简洁地说,“他一直都说话极端,但是仅此而已,他干不出极端的事情来。”

汤米点点头。

“如果你花大精力去夸夸其谈,就不会有太多精力付诸行动。但我知道,我是指控他杀人的主要证人。他恰在凶杀案发生前和我进行的一场谈话中极力诅咒她,这会是对他不利的证据。可是尽管这样,我喜欢这个人,如果有别的任何人可以怀疑,我都会相信他是无罪的。那么他自己对这事是怎么说的?”

律师噘起了嘴唇。

“他说他发现她躺在那儿死了。但是这当然不可能。他撒了谎,这是他事先考虑好的谎言。”

“因为,如果他恰好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那个饶舌的霍尼科特太太实施了犯罪——而这太难以置信了。是的,一定是他干的。”

“女仆说听到了她的尖叫声,别忘了。”

“女仆——是的——”

汤米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们多容易受骗啊,真的。我们相信证据,似乎它就是真理。但实际上它是什么?只是感觉给我们大脑留下的印象罢了——如果这些印象错了呢?”

律师耸耸肩。

“啊!我们都明白确实有些证人不可靠,随着时间的推移,证人会回想起越来越多的情况,这并不是存心欺骗。”

“我指的并不只是那些证人。我是指我们所有人——我们说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但是从没意识到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比如,你和我,肯定说过‘邮件来了’,其实真正指的是我们听到两声敲门声和信箱的格格声。十次有九次我们是对的,确实有邮件,但是也恰恰可能第十次,只是哪个小淘气包和我们开玩笑。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啊——是的,”马维尔先生慢吞吞地说,“但是我不明白你的用意所在?”

“不明白?当然我自己也不确定。但是我的头脑开始慢慢清晰了。像一根手杖,塔彭丝。你记得吗?一头指向一端——但另一头指向相反的一端。要确定正确的方向应该以棍端的正确指向为根据。门可以打开——但是也可以关闭。人们上了楼,但他们也会下楼。箱子被关了,必然也会被打开。”

“你到底在说什么?”塔彭丝问。

“这真容易,容易得可笑,真的,”汤米说,“但是我也刚刚想明白。你怎么知道一个人进了这所房子,因为你听到了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如果期待着某人进来,你就会相信那声音就是他们进来了,但是也极有可能是什么人出去了。”

“但是格兰小姐没有出去啊?”

“没有,我知道她没有出去。但是别的人出去了——那个凶手。”

“但是她怎么进来的,嗯?”

“她进来时,霍尼科特太太正和艾伦在厨房说话。她们没有听到她进来。霍尼科特太太回到客厅,估摸着她妹妹是否该回来了,开始拨正钟表,然后,她以为自己听到了她妹妹进来的声音,并且上了楼。”

“哦,那接下来又该如何解释?那上楼的脚步声?”

“那是艾伦,上楼去拉窗帘。你记得,霍尼科特太太说她妹妹在上楼前曾停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恰是艾伦从厨房出来进入门厅需要的时间。因而,她恰好错过了,没看到那个凶手。”

“但是,汤米,”塔彭丝叫道,“那她发出的惨叫声呢?”

“那是詹姆斯·赖利的声音。你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有多尖利吗?在极度紧张的时候,男人的尖叫声恰像女人发出的。”

“但是那个凶手呢?我们一定见过他吧?”

“我们确实见过他。我们甚至还站在那儿和他谈话来着。你还记得那个警察突然出现的情景吗?这是因为他走出大门,恰好路上的大雾逐渐消散。那场景吓了我们一跳,还记得吗?总而言之,尽管我们从未怀疑警察会做出这种事,但警察也是人啊。他们也有爱恨,他们也要结婚……”

“我猜想吉尔达·格兰刚刚在大门外意外地遇到她丈夫,然后带他进了房子,一起商量解决离婚的事情。他不像赖利那样说狠话来发泄,他眼中充满杀意——他有警棍在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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