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机暗伏的房子

犯罪团伙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什么——”塔彭丝刚开口大叫,接着又闭了嘴。

她刚从紧邻的标有“非请莫入”的房间走进布兰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就惊讶地发现她的夫君兼老板正把眼睛贴在窥视孔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外面的办公室。

“嘘,”汤米警告她说,“你没听到蜂鸣声吗?这次是个女孩——相当漂亮的女孩——实际上我看她十分迷人。阿尔伯特正在跟她胡扯,说我在和苏格兰场通话之类的。”

“让我看看。”塔彭丝要求。

汤米有些不情愿地挪到一边,塔彭丝也把眼睛贴在窥视孔上。

“的确还不赖,”塔彭丝承认,“她那身衣服也是最新款的。”

“她十分可爱,”汤米说,“就像梅森笔下的那些——你知道,非常善良、美丽、聪明,一点也不轻佻。我想,是的——就是这样,今天上午我将扮演伟大的哈纳得。[哈纳得探长(Inspector Hanaud),英国作家阿尔弗雷德·爱德华·梅森(A.E.Mason,1865—1948)创造的神探。首次登场于《玫瑰山庄命案》(At the Villa Rose),对待女士极为谦恭有礼。]”

“嗯哼,”塔彭丝说,“如果要说这么多的侦探大师中你和谁最不相像——我会选哈纳得。你能闪电式地表现不同的个性吗?你能表演一个伟大的喜剧演员、贫民区小男孩、严肃而可爱的朋友吗——在五分钟之内完成这一切。”

“我知道这点,”汤米说,猛地一拍桌子,“我可是有大将的谋略——你没忘吧,塔彭丝,我要马上让她进来。”

他按下了办公桌上的蜂鸣器。阿尔伯特出现了,把顾客领了进来。

这个女孩在门口停下,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汤米走上前。

“请进,小姐,”他和蔼地说,“随便坐吧。”

塔彭丝咳出了声,而汤米转过身,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语气里带着威胁。

“你有话说,鲁宾孙小姐?啊,没有,我也认为没有。”

他转过身来再次面对那个姑娘。

“不用那么严肃或正式,”他说,“您只管告诉我来意,然后我们商量出一个最佳的方案帮助您。”

“您太好了,”这个女孩说,“不好意思,您是外国人吗?”

塔彭丝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汤米用眼角的余光朝她的方向扫了一下。

“不算是,”他困难地解释说,“但是我在国外工作了好长时间。我的办法可都是‘保险’的办法。”

“哦!”女孩似乎对这个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如汤米所说,这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年轻、苗条,一缕金色的头发从一顶小小的棕色毡帽下隐隐探出头来,外加一双大而严肃的眼睛。

她很紧张,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双纤巧的小手扭在一起,一会儿抓紧一会儿又松开她的漆皮小包。

“首先,布兰特先生,我必须告诉您,我的名字是洛伊斯·哈格里夫。我住在一座蔓草丛生的老式大房子里,那房子叫索恩利农场,在乡村的中心位置。附近是索恩利小镇,但是这个小镇很不起眼。我们冬天打猎,夏天打网球,从没有觉得寂寞。说句实在话,我宁愿选择乡村生活,而不愿生活在城市里。

“我告诉您这些,是希望您明白在像那样的乡村小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很引人注目。大约一星期前,我收到了一盒从邮局寄来的巧克力,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表明是谁寄的。现在我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巧克力,但是家里其他人却喜欢,这盒巧克力就被分吃了,结果每个吃过巧克力的人都得了病。我们请来医生,那医生问过各种问题,比如吃过什么别的东西之类,他还带走了剩余的巧克力,送去化验。布兰特先生,化验结果表明那些巧克力里面竟然有砒霜!不足以致人死命,但足以让人身体抱恙。”

“太奇怪了。”汤米评论道。

“伯顿医生觉得这件事非常奇怪,好像这是小镇里发生的第三起类似事件。每一次都发生在一所大房子里,里面的人吃了这种神秘的巧克力后都生病了。看起来好像是当地一些神经病搞的一个恶作剧。”

“很可能,哈格里夫小姐。”

“伯顿医生把这件事归咎于社会主义者滋事——这相当愚蠢可笑,我认为。但是在索恩利镇上,有一两个不满现状的人,似乎也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系。伯顿医生十分热心,他建议我应该把整个事件交到警察手中。”

“很合理的提议,”汤米说,“但你还没这样做吧,我猜,哈克里夫小姐?”

“没呢,”这女孩承认,“我不喜欢小题大做和大肆宣扬——您知道,我认识我们当地的探长,但我从不认为他能侦破出什么来!我经常看到你们的广告,我告诉伯顿医生,我认为请私人侦探来办理更为明智。”

“我明白了。”

“你们在广告中大力宣传你们尊重委托人酌情处理的自由权。我以为那就意味着……那个……那个……嗯,不经我的同意你不会把任何事情公之于众吧?”

汤米好奇地看着她,但是这时塔彭丝发话了。

“我想,”她平静地说,“是的,只要哈格里夫小姐告诉我们‘一切’。”

她特别加重了末尾这个词,洛伊斯·哈格里夫紧张地红了脸。

“是的,”汤米很快说,“鲁宾孙小姐是对的。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所有事情。”

“你们不会——”她犹豫了一下。

“你所说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严格保密。”

“谢谢,我知道我应该对您坦白。我不去报警是有原因的。布兰特先生,那盒巧克力是我们房子里的某个人寄的!”

“你怎么知道,小姐?”

“这很简单。我有个习惯,喜欢画一些没头脑的小东西——比如,三条小鱼绕在一起——只要我手中有支铅笔。不久前,一包丝袜从伦敦的某个商店寄来。当时我们正吃早饭,我在报纸上用笔做记号。趁割断绑绳打开之前,我无意识地在标签上画了一条小丑鱼。过后,我差不多忘了这件事。但是当我检查送来的巧克力盒子外面那张棕色纸片时,我居然看到了原先标签的一角——大部分都被撕掉了,但上面还留有我的那幅小小的没头脑的画作。”

汤米往前拉了拉椅子。

“这就很严重了,照你所说,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推测这位送巧克力的人是你家中的一员。但是请你原谅,如果我说我仍没看出是什么事让你不愿意报警?”

洛伊斯·哈格里夫小姐诚实地看着他的脸。

“我会告诉您,布兰特先生,但是我不想这件事张扬出去。”

汤米优雅地坐正了身子。

“既然这样,”他小声说,“我知道了,洛伊斯·哈格里夫小姐,您是不打算告诉我您的怀疑对象了?”

“我没有怀疑谁——但是却有很多种可能。”

“是的。现在您能向我详细描述一下家庭成员吗?”

“仆人们,除了客厅女仆,都上年纪了,跟了我们很多年。我必须向您解释,布兰特先生,我是被姑母——拉德克利夫夫人养大的,她非常富有。她丈夫很有钱,被授予爵位。是他买下了索恩利农庄,但是到了那儿两年后,他就去世了,之后拉德克利夫夫人就派人接我来和她一起生活。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另外一位同住者是丹尼斯·德拉克利夫,是她丈夫的侄子。我一直叫他表哥,但是当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露丝姑妈总是公开说,她要把她的钱,除了给我一小份,其余的都留给丹尼斯。这是德拉克利夫的钱,她说,应该给德拉克利夫家族的人。但是,当丹尼斯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因为他欠下的一些债务。一年之后她去世了,令我震惊的是,我发现她留下遗嘱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我知道,这对丹尼斯是一个巨大打击,我也觉得十分不好受。如果他肯要,我会把这笔钱给他,但似乎这种事行不通。不过只要我一满二十一岁,就会立个遗嘱,把所有的钱都给他,至少这我能做到。所以,如果我被摩托车撞了,或者死于非命,丹尼斯会得到他应得的那笔钱。”

“确实是,”汤米说,“那么,什么时候你满二十一岁呢,恕我冒昧?”

“就在三周前。”

“啊哈!”汤米说,“现在您能向我更详细地介绍下您家中的情况吗?”

“仆人——或者——其他人?”

“都要介绍。”

“仆人,正如我所说,都跟了我们一段时间了。有老霍洛韦太太,她是厨子,她的侄女罗斯,厨房帮佣。有两个年纪稍长的女仆,汉娜是我姑妈的女仆,她一直侍奉我。客厅女仆叫埃斯特·昆特,她看起来也是个品行良好、性格安静的女孩。至于我们家里人,有位罗根小姐,她是露西姑妈的女伴,现在为我操持整个家务,德拉克利夫上尉——就是丹尼斯,您知道,我告诉过您,还有一个女孩,叫玛丽·齐克特,她是我的一位老同学,和我们住在一起。”

汤米思考了一下。

“似乎都很清白正直,哈格里夫小姐,”过了一两分钟后他说,“我估计,您没有特别的理由怀疑什么人吧?您只是担心被证明恰恰不是……呃……不是一个仆人干的,是不是?”

“正是,布兰特先生,我确实不知道是谁用了那张棕色纸片。那上面的字迹是打印的。”

“看来只有一件事可做,”汤米说,“我一定要亲自去趟现场。”

这个女孩好奇地看着他。

汤米又想了一下,接着说:

“我建议你最好回去准备迎接你的朋友到来——比如,万杜森夫妇——你的美国朋友。你能做到这些,不露丝毫破绽吗?”

“哦,当然,这没有什么问题。你们什么时候来——明天——或后天?”

“明天,如果您同意,此事刻不容缓。”

“到时一定安排好。”

这个女孩站起身,伸出手。

“有件事,哈格里夫小姐——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谁都不要,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怎么看,塔彭丝?”送走来访者回来后,他问。

“我不喜欢,”塔彭丝干脆地说,“特别是不喜欢含有少量砒霜的巧克力。”

“你什么意思?”

“你没明白?这些被送给邻居的巧克力只是障眼法,为了让人形成当地有个疯子的看法。然后,当这个女孩真的中毒后,人们就会做同样想。你看,但是纯属侥幸,原本没有人会想到巧克力实际就是从这栋房子寄出去的。”

“那是障眼法,你说得对。你认为这是专门针对这个女孩的阴谋?”

“恐怕是。我记得我读过已故德拉克利夫的遗嘱。那个女孩突然继承了一大笔钱。”

“是的,而且她到了年龄,三星期前刚立了遗嘱。看起来不妙——对丹尼斯·德拉克利夫来说。只有她死他才能得到那些钱。”

塔彭丝点点头。

“最危险的是——她也想到了这点!这就是她不愿意报警的原因。她已经开始怀疑。但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一定深深爱上了他。”

“既然这样,”汤米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这个魔鬼不娶她?这样既简单又安全。”

塔彭丝盯着他。

“你说得很对,”她说道,“啊,上帝!我已经准备好当万杜森夫人了,是你说的。”

“为什么要急于犯罪呢,明明手边有合法的方式?”

塔彭丝思考了一两分钟。

“我知道了,”她宣告说,“显然他在牛津期间一定娶了某个酒吧女郎。这引起他和他婶婶之间的争吵,如此一切便都可以得到解释。”

“那他为什么不把有毒的巧克力送给那位酒吧女郎呢?”汤米说,“这不更现实吗,我希望你不要总是轻易下这些毫无根据的结论,塔彭丝。”

“这是推理,”塔彭丝十分严肃地说,“这是你的首场‘斗牛’表演,我的朋友,但是当你在赛场站足二十分钟后——”

汤米把椅垫向她扔过去。

2

“塔彭丝,我说,塔彭丝,过来。”

第二天早餐时间,塔彭丝急匆匆地出了卧室,冲进餐厅。汤米来回踱步,手中拿着一张打开的报纸。

“怎么啦?”

汤米转过身来,把报纸塞到她手里,指着一行标题:

神秘的中毒事件——一块无花果三明治带来的死亡

塔彭丝继续读下去。这桩神秘的食物中毒事件发生在索恩利农场。据报道至今已死亡的有洛伊斯·哈格里夫小姐——这所房子的主人;客厅女仆埃斯特昆特。另据报道,德拉格利夫上尉和一位洛根小姐中毒十分严重。据推测,这个突发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一些用在三明治中的无花果酱。另一位女士,齐克特女士,没有吃这些三明治,因此安然无恙。

“我们必须立刻赶到那儿。”汤米说,“那个女孩!那么漂亮的女孩!我昨天为什么没有直接跟她去那儿呀!”

“如果你去了,”塔彭丝说,“你可能也会吃那些无花果三明治做茶点,然后也一命呜呼。来吧,我们马上出发。我看上面说德拉克利夫上尉的情况也十分严重。”

“可能是装的,这个肮脏的恶棍。”

他们大约中午时分到达小小的索恩利镇。他们到达索恩利农庄时,一位年长的妇女,双眼通红地来为他们开门。

“听我说,”她还没开口,汤米急忙说,“我不是记者之流,哈格里夫小姐昨天去找我,要求我来这儿一趟。我可以见见什么人吗?”

“伯顿医生现在在这儿,如果您想和他谈谈的话,”这个女人没有把握地说,“或者齐克特小姐,她负责安排这儿的一切。”

但是汤米对第一个建议更感兴趣。

“伯顿医生,”他命令式地说,“我想马上见到他,如果他在这儿的话。”

这个女人把他们带到一间小小的起居室。五分钟后,门开了,一位年长的高个儿男人走进来,他有些驼背,脸色和蔼,但十分焦虑。

“伯顿医生,”汤米说,继续打他的专业牌,“哈格里夫小姐昨天来找我,咨询关于那些毒巧克力的问题。我来调查她咨询的事件——天呀,来得太晚了。”

这位医生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您是布兰特先生本人?”

“是的,这位是我的助理,鲁宾孙小姐。”

医生向塔彭丝弯了弯腰。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保密了。但是关于巧克力的小插曲,我本来认为是严重的食物中毒——但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剧毒,会产生胃肠炎症和出血症状。事实上,我正要把这些无花果酱取样好拿去分析。”

“那您怀疑是砒霜中毒?”

“不,如果真用了什么毒药的话,一定是某种药效更强、发作更快的毒药。看起来更像某种有剧毒的植物类毒素。”

“我明白了,我想请教您,伯顿医生,您是否十分确定德拉克利夫上尉中的是同一种毒?”

医生看着他。

“德拉克利夫上尉现在已经摆脱中毒的痛苦了。”

“啊哈,”汤米说,“我——”

“德拉克利夫上尉今天早晨五点死了。”

汤米目瞪口呆,那位医生准备离开。

“那另一位受害者情况如何,洛根小姐?”塔彭丝说。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会好转,既然她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作为一位老妇人,毒药似乎对她的药效要弱些,我会让您知道分析结果的,布兰特先生,同时,我相信齐克特小姐,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一切。”

当他说话时,门开了,一个姑娘走进来。她个子高挑,棕色皮肤,蓝色眼睛镇定沉着。

伯顿医生给他们做了必要的介绍。

“我很高兴您来了,布兰特先生,”玛丽·齐克特说,“这件事太可怕了,您想了解什么事情,我知无不言?”

“无花果酱从哪儿来的?”

“这是来自伦敦的一种特制果酱。我们经常用。没有人怀疑这一罐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我个人不喜欢无花果。这就是我为什么得以幸免。我弄不清楚为什么丹尼斯也会中毒,既然他当时出去喝茶了。看来他一定是回家时拿了一块三明治,我猜。”

汤米感觉到塔彭丝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我真不知道,但我可以去问一问。”

“谢谢你,齐克特小姐,没关系。我希望您不反对我问仆人们几个问题?”

“您随意,布兰特先生,我都要发狂了。告诉我——您不认为这是——一起谋杀吧?”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眼神十分急切。

“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是的,我想伯顿医生也会化验这罐果酱。”

说了声“请原谅”,她走去窗边和一位园丁谈话。

“你负责对付那些女仆们,塔彭丝,”汤米说,“我去厨房。齐克特小姐说她都要发疯了,但是我看她可不像。”

塔彭丝点头赞同,但没有说话。

这夫妇俩半个小时后再次碰头。

“现在咱们一起梳理结果,”汤米说,“三明治是用来做茶点的,女仆吃了一整块——这就是为什么她死得最惨。厨师很麻利,丹尼斯·德拉克利夫还没有回来,茶点就被收拾了。那么——他是怎么中毒的?”

“他在七点差一刻时进来,”塔彭丝说,“女仆们透过一扇窗户看见了他。他晚餐前喝了一杯酒——在书房。她刚刚收拾了那个杯子,幸运的是,在她洗杯子前我拿到了这个杯子。喝完这杯酒,他就嚷着不舒服。”

“好,”汤米说,“我把杯子拿给伯顿医生,马上,还有别的吗?”

“我想让你去见见汉娜,就是那个女伴,她是——她是个怪人。”

“你的意思是——怪人?”

“我看她似乎精神不太正常。”

“让我去看看。”

塔彭丝带他上了楼。汉娜自己有一间单独的小卧室。这位女仆挺直身体坐在一把高背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他们进来时,她看也没看这两位陌生人,而是继续大声读着:

“愿火炭落在他们身上。愿熊熊火焰把他们熔化,愿他们被抛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语出《圣经·诗篇》第一四〇篇。]

“我能和您谈一会儿吗?”汤米说。

汉娜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没有时间。时间正在流逝,‘我会追踪我的敌人,战胜他们,不摧毁他们不回还。’书上是这样写的,上帝的话已经在我这儿应验了,我就是上帝惩罚罪孽的工具。”

“一个孤独的疯子。”汤米低声道。

“她一直都这个样子。”塔彭丝也小声说。

汤米拿起一本书,这本书一直打开扣在桌子上。他看了一眼书名,然后把书悄悄放进自己口袋里。

这个老太太突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出去。马上到时间了!我是上帝的枷锁,风任意刮着——我也一样要被摧毁。所有不敬神的人都要被毁灭。这是个邪恶的房子——邪恶的,我告诉你们!当心啊,上帝已经发怒,我是他的女仆。”

她狂暴地扑向他们。汤米认为这时最好别去招惹她,走为上策。当他俩出去关上门,他看到她再次拿起《圣经》。

“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这样。”他咕哝道。

他从口袋里抽出刚才从那张桌子上拿的书。

“看这个,真奇怪一位无知的女仆会读这种书。”

塔彭丝拿起那本书。

“《药物学》,”她小声念道,然后翻到扉页,“爱德华·洛根。这是本旧书,汤米,我想我们是否应该见一见洛根小姐?伯顿医生说她好一些了。”

“我们先征求一下齐克特小姐的意见?”

“不,我们先找位女仆打听一下。”

一小会儿后,他们被告知洛根小姐愿意见面。他们被带进一间面对着草坪的大卧室。床上躺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虚弱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我病得厉害,”她虚弱地说,“不能说太多话,但是艾伦告诉我你们是侦探。洛伊斯去和您商谈了?她提到过要这么做。”

“是的,洛根小姐,”汤米说,“我们不想让您太疲劳,但是您或许能回答我几个问题。那位女仆,汉娜,她精神正常吧?”

“哦,当然正常。她十分虔诚——但是头脑没有什么问题。”

汤米把从桌子上拿的那本书递过去。

“这是您的吧,洛根小姐?”

“是的,这是我父亲写的一本书。他是位伟大的医生,一位研究疫苗治疗的先驱。”

这位老妇人的语调里充满自豪。

“的确如此,”汤米说,“我想我听过他的大名。”他又试探地补充问道:“这本书,您借给汉娜了?”

“借给汉娜?”洛根有些愤慨地抬起身子,“没有,根本没有。她连一个字也不会理解的,那是一本十分专业的书。”

“是的,我看到了。但是我在汉娜的房间发现了这本书。”

“这太不光彩了,”洛根小姐说,“我从不允许仆人动我的东西。”

“那它本应该在哪儿?”

“在我卧室的书架上——或者——等等,我把它借给了玛丽。这个可爱的女孩对药草十分感兴趣。她在我的小厨房里做过一两个实验呢。不瞒您说,我自己也有个小厨房,在那儿我以古法酿酒或做点蜜饯。亲爱的露西,就是德拉克利夫女士,习惯喝我做的艾菊茶——绝妙的治疗头疼脑热的东西。可怜的露西,她过去总是感冒。丹尼斯也是这样,啊,可爱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我的表哥。”

汤米打断了她的这些回忆。

“您有一间厨房?除了您和齐克特小姐,还有谁用过它?”

“汉娜负责打扫那儿。她在那儿为我们煮早茶。”

“谢谢,洛根小姐,”汤米说,“目前我暂时没有什么要问您的了。我希望我们没有让您太受累。”

他们离开这个房间下了楼,汤米皱起了眉头。

“这里有些问题,亲爱的李嘉图先生,我不理解。”

“我讨厌这所房子,”塔彭丝打了个哆嗦,“我们出去散散步吧,试着理理头绪。”

汤米表示赞同,他俩走出房子。他们先把酒杯放到伯顿医生家,然后沿着乡间小路开始散步,讨论着手头的这桩案子。

“如果有个人扮演傻瓜的角色,案情会简单得多,”汤米说,“所有这类致人无辜死亡的事件均是如此。我想某些人可能认为我不在意这些。但是我在意,非常在意。我觉得我们应设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认为你太傻了,”塔彭丝说,“好像不是我们建议洛伊斯不要去苏格兰场或者其他地方报警的吧?没有人劝她不要让警察插手这件事。如果她不来找我们,那她同样什么都做不了。”

“结果一样。是的,你是对的,塔彭丝。为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责备自己确是病态行为。我宁愿做好当下。”

“但是这恐怕也不容易。”

“是的,是不容易。这儿存在多种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又看起来十分疯狂和不可思议。假设丹尼斯·德拉克利夫在三明治中投毒——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出去喝茶——这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是的,”塔彭丝说,“这样就能全部说通。那么,我们又能推翻他服毒自杀这一点——所以似乎又应该排除他是凶手的嫌疑。还有一个人我们一定不要忽视——那就是汉娜。”

“汉娜?”

“当一个人狂热地信奉某种宗教时,总会做出各种奇怪的事情来。”

“她都快失心疯了,”汤米说,“你应该和伯顿医生谈一谈,看看他怎么说。”

“我们要尽快,”塔彭丝说,“如果从洛根小姐提供的情况着手的话。”

“我相信就是那个宗教狂人干的,”汤米说,“我的意思是,你多年来一直习惯敞着门在卧室里静心吟诵经文,然后突然间就走火入魔,变得暴戾无常?”

“对汉娜不利的证据肯定比对别人的多。”塔彭丝沉思地说,“但是我还有一个想法——”她停下来。

“什么?”汤米鼓励她。

“其实这个想法还不成熟,我想也许是出于某种偏见。”

“对某人的偏见?”

塔彭丝点点头。

“汤米——你喜欢玛丽·齐克特吗?”

汤米考虑了一下。

“是的,我想是的。她给我的印象是十分能干,认真——可能只是一种假象——但是我却发现不了一丝破绽。”

“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似乎并不十分烦恼?”

“对,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她有利的一点。我的意思是,如果她真做过什么,她就会特别注意表现得很烦恼——表现得特别焦虑。”

“我想是的,”塔彭丝说,“而且,从她的角度来看,似乎也没有什么作案动机。没人能看出这场大肆谋杀对她有什么好处。”

“难道没有仆人参与?”

“看起来不太可能。他们似乎非常安静,可靠。我想知道埃斯特·昆特,那个客厅女仆,长得如何。”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年轻漂亮,那她就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个案子有关。”

“我正是这个意思,”塔彭丝叹了口气,“但事实却让人泄气。”

“好吧,我想警察会妥善处理的。”汤米说。

“可能吧。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自己能处理。另外,你有没有注意到洛根小姐的胳膊上有许多小红点?”

“我还真没有注意到,什么样的红点?”

“看起来似乎是皮下注射造成的。”塔彭丝说。

“可能伯顿医生给她开了什么注射药吧。”

“哦,极有可能。但是他绝不会给她注射近四十支药吧。”

“那会不会是毒品注射?”汤米提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建议。

“我也这样想过,”塔彭丝说,“但是她的眼睛却是正常的,如果吸食可卡因或吗啡,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且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老糊涂。”

“对,她看上去非常令人尊敬,对上帝很虔诚。”汤米赞同地说。

“这个案子挺复杂,”塔彭丝说,“我们谈来谈去,目前却并没有什么进展。我想,我们回去的路上应该拜访一下那位医生。”

一位大约十五岁的瘦高个儿少年打开了医生家的大门。

“布兰特先生?”他询问道,“医生出去了。但是他出去时给您留了张字条,万一您来访,就交给您。”

说着,他把刚刚提到的那张字条递给汤米,汤米随即将它打开:

亲爱的布兰特先生:

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证实所用毒药是蓖麻毒素,这是一种高毒性的植物蛋白。对此,请暂时绝对保密。

便条从汤米手中落下,他又迅速将其捡起来。

“蓖麻毒素,”他小声嘟囔着,“从没听说过吧,塔彭丝?你过去对这些东西可是比较在行。”

“蓖麻毒素,”塔彭丝沉思道,“从蓖麻油中提炼的,我相信。”

“我向来不喜欢蓖麻油,”汤米说,“现在更不喜欢了。”

“这种油本身并没有问题。蓖麻毒素从蓖麻的种子中提炼出来。我今天早晨在花园里看见了大量的蓖麻植株——高大的植株,长着光滑的大叶子。”

“你是说这房子里有人事先提炼出了这些物质,汉娜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塔彭丝摇了摇头。

“似乎不可能,她对这类事不会知道得这么多。”

突然汤米惊叫一声。

“是那本书。我口袋里还带着那本书吧?是的,”他拿出来,激动地翻看,“还在,这正是今天早晨翻开的那一页。你看,塔彭丝,蓖麻毒素!”

塔彭丝从他手中一把抓过那本书。

“你能看明白吧?反正我不能。”

“这还不容易。”塔彭丝说,她边走边快速地读着,一只手抓住汤米的胳膊好让自己能走稳些,很快她砰地扣上书本,他们又返回那所房子。

“汤米,你能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来办吗?就这一次,你看,我现在比下场二十分钟的公牛更有斗志。”

汤米点点头。

“你是船长,塔彭丝,”他严肃地说,“我们要下潜到整个事件的最底层,把它查个水落石出。”

“首先,”他们刚进房子,塔彭丝就说,“我必须亲自再问洛根小姐一个问题。”

她跑上楼。汤米紧随其后。她一阵猛敲门,进入房间。

“是你吗,亲爱的?”洛根小姐说,“知道吗,你太年轻漂亮了,不适合做侦探。你这么急匆匆的,是发现什么情况了吗?”

“是的,”塔彭丝说,“我确实发现了一点情况。”

洛根小姐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究竟漂不漂亮,”塔彭丝继续说,“但是年轻的时候,战争时期我恰好在一所医院工作。我了解一些血清治疗的相关知识。我恰好知道皮下注射小剂量的蓖麻毒素,就会产生免疫力,蓖麻毒素抗体就会形成。这个事实为血清免疫学奠定了基础。您对此十分清楚,洛根小姐。您自己也隔一段时间就注射少许蓖麻毒素。然后您就让自己随其他人一起中毒。您协助父亲工作,自然知道怎么得到蓖麻毒素,怎样从种子中提炼出来。您选择了丹尼斯外出喝茶这一天下手。这样他就不会同时中毒——你可不希望他在洛伊斯·哈格里夫之前死去。只要她先死,他就可以继承她的钱。而他死后,这钱自然就归了您——您是他最近的亲属。您还记得吗,正是您今天上午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您表哥。”

这位老妇人恶狠狠地盯着塔彭丝。

突然,从隔壁房间冲进了一个疯狂的身影,是汉娜,她手里疯狂挥舞着一个点燃的烛台。

“真相终于揭开了:就是这个邪恶的人干的。我看到她读那本书,还自顾自发笑。于是我找到这本书,翻到了她读的那一页——但是没有发现什么。不过,上帝的声音对我说,她恨我的女主人,那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她内心总是充满嫉妒和邪恶。她恨我们那位甜心洛伊斯小姐。但是恶人必要沉沦,耶和华的怒火终将会把他们烧成灰烬!”

她摇晃着烛台,向前扑到床上。

那位老妇人发出一声尖叫。

“拖开她——拖开她。事实如此——但是赶快带走她。”

塔彭丝冲向汉娜,但是这个女人还是挣扎着把火扔到帷帐上,塔彭丝没来得及从她手中抢走烛台,踏灭烛火。这时,汤米从外面楼梯平台冲了进来,他扯下着火的帐子,用一块小地毯扑灭了火焰。然后,他又急忙冲过去帮助塔彭丝,俩人合力制伏了狂暴的汉娜,这时伯顿医生急匆匆走了进来。

他处理这种情况的轻车熟路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冲到床边,举起洛根小姐的手,随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她受到了太大惊吓。她死了。可能这种情况下,死亡更好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那个酒杯里也有蓖麻毒素。”

“最终证明你是对的,”汤米说,当他们把汉娜交给医生照料,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塔彭丝,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汉娜并没有参与这个案子。”塔彭丝说。

“要演好戏可不容易。我还是忍不住想到那个女孩。可是,想也是徒劳,我不会再想了。但正如我刚才所说,你真了不起。荣誉属于你,俗话所说,‘不显山不露水的智慧,真是一大优势。’”

“汤米,”塔彭丝说,“你真是头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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