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精神病人

守夜者3:生死盲点  作者:秦明

三个大活人坐在铁笼子里,一言不发。他下意识地搓着手背上的疤痕,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人类心灵中一切罪恶

作为一种倾向被包含在潜意识中。

——弗洛伊德


1

会议纪要有很多份,记载了不少当年守夜者组织内部会议的内容。这些会议纪要都是手写的,字体俊逸,和唐骏之前笔记的字体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担任这么多次会议记录者的,正是唐骏。唐骏在记录完毕之后,并没有及时归档,而是把纪要都通过翻拍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大部分会议纪要,是围绕着叶凤媛杀人案、杜舍杀人案和董乐杀人案这三起看起来关系不大,实则是“冤冤相报”的系列案件展开的。三起案件跨度十一年,不同年代的法治思维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每次会议,大家的发言都很踊跃,意见分歧也是很大的。

虽然当年的守夜者组织成员们几乎每个人都有发言,有的人发言态度还很激烈,但是所有的会议纪要中,都没有找到唐骏发言的痕迹。也就是说,无论当年争论有多厉害,唐骏始终保持了缄默。

如果说从这些会议纪要中可以清晰看出当年守夜者组织内部的两种意见的话,那么唐骏就是第三种——没有意见,或者有意见却放在了心里。

萧望快速浏览了一下会议纪要的主要内容,说:“其实,在那个对法治精神还存在分歧的年代,能坚持‘权力约束’确实还是挺不容易的。即便是现在,在网络上,还是有很多人内心里笃定了‘有罪推定’,在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某种自认为正确的结论后,就会提出各自的‘质疑’,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来自证结论。这就像是当年的‘处决派’,一旦自我认定,就希望能代表‘正义’来处决‘罪恶’。”

“在那个年代,持真正意义上的‘疑罪从无’意见的,确实不容易。”凌漠说,“不知道这些争论对于1996年《刑事诉讼法》修正案确立‘疑罪从无’的原则是不是有一点推进作用。”

“大家对‘疑罪从无’的原则是认可的,但是对具体的‘疑罪’的概念还是不太清楚。”萧望说。

关于杜舍杀人案,争议点主要是在精神病鉴定上。以萧闻天、朱力山为首的一部分人主张的“约束派”认为既然有资质的精神病鉴定机构做出了明确的结论,那么这就应该作为一条重要的依据来影响判决,这是保障人权的一种表现。而持“处决”意见的其他人认为,董乐做了大量的调查,尤其是最后的字条约定可以反映出杜舍并不存在精神障碍。既然“疑罪从无”,那么就应该“疑病”也“从无”。有依据证明杜舍的精神病可能是伪装的,那么就不应该认定其精神病的存在,直接予以处决。“约束派”认为,“疑罪从无”的内核精神目的是保障人权,那么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精神病是伪装的,不然“疑病”就应该按有病处理。“处决派”认为,如果这样处理,那么就不是“疑罪从无”原则了,而是“保护犯罪分子”原则。“约束派”认为,公权力必须慎用,对于存在疑点的犯罪嫌疑人,人权当然要保护。保护犯罪嫌疑人的人权,是一个社会法治进步的表现。

各持各的意见,争论点很快又从杜舍杀人案转移到了董乐杀人案。

“处决派”认为,既然主张“疑罪从无”,那么董乐杀人的案件证据也是“疑”的。整个案件的证据只有被破坏的电线上的DNA。那么,假设董乐只是个看热闹的,不小心被破裂的电线戳破了手指,是不是就可以证明其无罪了?“约束派”认为,“疑罪从无”里的“疑”是指合理的怀疑,而不是狡辩。董乐存在杀人的动机,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了特定的航班上,有监控显示其携带装置零件,而且只有主动破坏电线才会接触到位置隐蔽的电线。更重要的,是董乐有自己的供词,并且合理解释了连警方都没有想到的作案过程。这已经形成了完备的证据链条,之前的说辞都是狡辩,不能作为合理怀疑,所以并不是“疑”罪。“疑”是站在公正、常规的立场之上,如果先前就带有感情色彩,那就不是“疑罪从无”的法治理念了。

对于当年杜舍母亲叶凤媛的杀人案,组织内部也有争议。

“处决派”认为,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叶凤媛杀人案的细节,也有很多站不住脚,当年都处决了犯罪分子,为什么现在不可以?而“约束派”认为,那起案件发生在1983年,十多年前的技术手段,能够达到的也就是当时的水准。所以,以当时的眼光来看,证据链条同样是完善的,所以并没有问题。随着科技的发展,对警方的要求就越来越高,越来越希望社会法治上到一个新的台阶。

争议发生了很多次,但是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当然这几份会议纪要也不全都是两种意见的交锋,还有一些内部调查会议的纪要。

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在董乐被宣判死刑之前,守夜者组织的职权就已经被停止了。因为根据董乐的供述,他不仅盗用了傅元曼的数字身份证书侵入了组织内部系统,并制造了自己的假身份,而且还清楚地知道杜舍被押解的时间、航班号和目的地,甚至知道他们乘坐在飞机上的大致位置。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因为这些信息是部里下发的机密文件,而作为董乐这样的组织内部实习生,是完全不可能接触到的。

一个保密的组织连它的内部信息都不能做到保密,那么要这个保密组织做什么?此事牵涉甚广,所以公安部决定,要求守夜者组织停职检查。

寥寥几份文件,也看不出当年守夜者组织经过了多少次检查和内部调查,但依旧没有一个明确的调查结果。

而结合去年傅元曼、萧闻天和唐骏的那次谈话,萧望和萧朗大概知道了几位长辈心存憧憬的原因,那就是一种壮志未酬而又恰逢时机的感受啊。他们瞬间也感受到了自己肩上的压力陡增。

显而易见,从当年守夜者组织被停职开始,虽然没有撤销该组织的命令,但是一直也没有恢复行使职权的命令,直到前不久的大沙盘演习。而在这漫漫二十几年的时光里,守夜者的老成员们几乎全部离开了组织。

尤其是到1996年《刑诉法》修正案颁布实施后,那些持有“处决派”意见的成员更是纷纷辞职,有的下海经商,有的自谋职业。

唐骏也是在那段时间里辞职,并应聘到大学去担任心理学副教授的。而另一些守夜者组织成员,不愿意离开警察队伍,也不可能在这个名存实亡的组织内部闲着,所以通过组织程序,调离当时的岗位,到公安机关其他岗位上,继续做着“背抵黑暗、守护光明”的活儿。萧闻天就是如此,虽然当年因为押解过失受到组织上的严重警告处分后,他离开守夜者组织,去南安市公安局当了一名刑警,但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他破案无数、功勋累累,也最终成为南安市公安局的局长。

不论寻找了什么样的出路,在1996年3月份左右,守夜者组织就处于完全解散的状态了。而五十二岁的守夜者组织组长傅元曼,在受到记大过处分、降职降级处分之后,也办了病退的手续,成了一个空壳组织唯一坚守的光杆司令。

这些材料,把大家拉回了那个法制还不健全的时代,让大家身临其境,感受到了当年法治精神争议过程中的硝烟,更是让大家回顾了守夜者组织衰败的历史原因。现在年轻的他们需要重拾组织荣耀,却不知道自己能否沿着先辈们的足迹,继往开来。

“我总觉得,当年董乐的调查还是有科学依据的。”凌漠说,“以现在的心理学理论看,确实只能证明杜舍有着明显的人格缺陷,心理是很有问题的。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的精神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管你的意见正确与否,我们还是得考虑法律时限的。”萧望说。

“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可以通过询问杜舍来获取哪怕一丁点儿的信息?这也比毫无抓手要强得多。”凌漠说。

“对对对,问一下总比不问强。”萧朗此时已经忘了之前也反对过凌漠这个建议的事情了。

“问一个精神病人几十年前的故事?我担心会误导侦查。”萧望迟疑道。

“我刚才说了,他可能精神上正常。”凌漠反驳道。

“看那笔记,就是没病。”萧朗说。

“还有就是我之前一直强调的‘社会功利性’。”凌漠说,“如果是意识不自知的人,很难做出有明确社会功利性的行为举动。你还记得组长和我们说的故事吗?当年在那个山洞里,有麻绳。你说,杀人就杀人,为什么要带麻绳?”

萧望摸着下巴,说:“既然有专业的精神病鉴定部门,那就应该以法律文书为主,合不合理就不是我们该考量的事情。”

“如果没有互相监督、环环相扣,仅仅是自己干自己的事情,那还有真正的正义吗?”萧朗抢着说道,“无论有多么专业的鉴定文书,那也要办案机关予以采信,才能有法律效力。”

“可是法律采信了。”萧望说,“法官的判决依据就是这份鉴定书。”

萧望继续说:“我们与其质疑精神病鉴定,不如继续固定我们现在的线索。”

“这倒也是。”萧朗说。

“我还是需要争取一下去询问杜舍的机会。”凌漠再次转头对萧望说。

萧望想了想,说:“凌漠,当年守夜者涣散的核心问题,那就是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的问题。杜舍该不该进行精神病鉴定而获得免死金牌,当年是有争论的。现在的守夜者当然知道程序正义一样重要,精神病鉴定是当事人权利,当然要保证。”

“是,这个我不否认!”凌漠辩驳道,“但是精神病鉴定之后呢,应该反复考证鉴定的合理性,而不应该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别人比自己专业,就轻信专业人士。反复考证才是真正的正义。”

“可是,作为外行人,我们去‘考证’内行人的鉴定意见,这个似乎不妥。”萧望说,“尊重专业,才是真正的正义。”

“准确来说,我和老师都不算是外行人。”凌漠说,“试一试,并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我哥是怕你误导侦查!”萧朗说。

“并不全是这样。侦查不怕误导,就怕没的可查。”萧望说,“凌漠和萧朗的观点都没错。毕竟,多管齐下,才能获取有用的线索。”

“那……”凌漠期盼地看着萧望。

“你们在说什么呢?”聂之轩的声音传进了会议室里。

大家扭头看去,聂之轩推门走了进来,说:“豁耳朵的尸检已经完成了。”

“有线索没?”萧望问道。

聂之轩失望地摇摇头,说:“和之前的幽灵骑士、山魈不一样,豁耳朵的被捕有突然性,而且他是直接被击毙,没有任何销毁线索的时机,所以我对从他尸体上找到线索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可是,非常可惜,这个豁耳朵身上,你要说有线索吧,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说一点线索也没有吧,也不客观。”

听聂之轩说完,所有人的表情都稍微黯淡了一些,但还是充满了希望。他们不希望自己可以抓住的线索,又断掉了一条。

“豁耳朵是被萧朗击毙的。”聂之轩说,“几枚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腔,心脏、肺脏、肝脏和脾脏都破裂了。可以说是没有什么致命伤后行为能力,是直接死亡了。死因是多器官破裂、失血死亡。”

“对了,我击毙他的时候,他的同伙好像喊着什么麦克斯韦?”萧朗回想着自己击毙豁耳朵的那一幕。

“对,麦克斯韦,电磁学的鼻祖。”萧望说,“我分析,麦克斯韦就是他的外号,他很有可能就是黑暗守夜者组织里面的机械专家和通信专家。”

“幽灵骑士有癫痫,山魈有颈动脉粥样硬化,那豁耳朵是不是也有什么毛病?”凌漠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哦,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提醒了我。”聂之轩说,“尸体解剖完了以后,除了豁耳朵,其他和正常人无异。但他的大脑还真的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萧望问道。

“这人吧,大脑的沟回很浅。”聂之轩说,“当然,我觉得也应该是在正常范围内吧,只是以我的经验来看,大脑的外形还是有一点异样的。”

“脑沟回路浅?”萧朗问,“那说明什么问题?可以说明他智商超群吗?”

“这个,现代医学还没有定论。”聂之轩微笑道,“但不能排除你的推论。”

“还有办法让人的智商提高?”萧朗嘀咕着。

聂之轩接着说:“后来,我留了个心眼,就对他的大脑基底动脉进行了注水实验,实验发现,这个人的基底动脉上,有好几处动脉瘤。”

“动脉瘤?”萧朗问道。

“对啊,有的人啊,是先天脑动脉畸形,血管壁有缺陷,所以在反复的血液冲击的过程中,血管壁慢慢地变薄、突出,形成一个瘤状的凸起。这个凸起的动脉壁是非常薄的,很容易破裂。一旦破裂,就是弥漫性蛛网膜下腔出血,很难救得回来了。”

“也就是说,即便我不击毙他,他也活不了多久?”萧朗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看来,这些人在获得演化能力的同时,也患上了致命的疾病。”凌漠说,“确实,自然界本来就应该有着平衡,这种平衡一旦打破,自然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哦,DNA结果也出来了。”聂之轩扬了扬手中的手机,说,“因为咱们是有针对性的比对嘛,所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个豁耳朵是1996年9月出生在江南市,1998年7月30日在江南市被盗,父母是军人。当时南安军区还很重视此事,花了很多精力配合警方寻找,但是无果。值得一提的是,豁耳朵的DNA和之前我们在唐老师遇害案现场提取的口香糖上的DNA认定同一!”

“果真是同一个人。”凌漠沉吟道。

“所以,唐老师极有可能是被豁耳朵杀害的,”聂之轩说,“而且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是在意料之外的。”

说完,聂之轩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物证袋里,装着一枚烧焦了的手环。

2

“手环!”萧朗说。

“手环?”凌漠说。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但一个是感叹句,一个是疑问句。

“这是豁耳朵戴在脚踝上的‘手环’。”聂之轩说,“藏在裤腿里,所以之前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会把手环戴在脚踝上,我分析是豁耳朵在进行机械操作的时候,需要足够的灵活性,怕手环影响了自己的动作。”

聂之轩继续说道:“这个手环,从外形上看,确实和普通手环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知道,有些手环同时也是蓝牙耳机,可以当手表、计步器,从环带上把环体拿下来,就可以连接手机作为手机的蓝牙耳机。这个手环也是这个原理。”

“所以,它不仅仅是个手环,还是个通信工具?”萧望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说:“普通的手环,最多就是个蓝牙耳机,自己是没有通信功能的。但是,豁耳朵这个装置,我们分析,是有独立通信能力的。”

“你们分析?什么叫你们分析?”萧朗不解道。

“这个,我们没有意料到,这么个小小的手环,有自毁功能。”聂之轩耸了耸肩膀,说,“我们是先用X光机透视了,它的内部结构虽然细小,但非常复杂,即便是当地警方的通信专家,也看不透内部的结构布置。所以,我们决定打开手环外壳,直接观察内部。没想到,它的内部居然有自毁装置,一旦打开后盖,里面的一部分就直接烧焦了。”

“那你们是根据什么判断它是个通信工具呢?”萧望拿起物证袋,左右看看。

“有收集声音信号并将其转化为电信号的装置,就是麦克风,同时也有声音输出的扬声器。”聂之轩说,“所以别看它很小,但这就是一台小电话的内部组件啊。”

“你这样说,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萧望说,“之前姥爷喜欢一个人出去溜达,看人家下棋什么的,一看就忘了回家。姥姥一直害怕姥爷得了老年痴呆,走丢了,说要买个什么定位器给他。有一次,我还真的去通信商城看了看,真的有类似这个手环的东西,叫作‘GPS定位器’,还有的叫‘老年痴呆防丢神器’。大概一个U盘的大小,插一张SIM卡,就可以实现通话了。而且,如果在手机上下载了App,还可以直接定位这个东西现在的具体位置。也就是说,从科技上,这个功能的实现并不难。”

“儿童安全手表不就是这个意思嘛。”程子墨说。

“确实,已经有成形的产品了。”聂之轩说,“但这个还真的有点不一样,因为这里面并没有SIM卡。”

“那它是通过什么实现通信的?如果是对讲机的功能,那通话范围是有限的吧?而且保密性也会很差。”程子墨说。

“这就是他们高明的地方了。”聂之轩微微一笑,说,“我们找了不少通信专家来分析这个已经自毁了的功能手环,他们一致认为,这里的装置,是通过卫星连接的。”

“啊?卫星能随便给他连接?”萧朗问。

“这里面就有比较高深的通信技术含量了。”聂之轩说,“总之,这个装置可以连接卫星,并窃取卫星信号,实现通信。而且,这应该是他们自己组建的一个‘局域通信网络’,具有很高的保密性和通信能力。”

“看来这个家伙被称作麦克斯韦,一点也不夸张啊。”萧朗感叹道。

“还记得幽灵骑士和山魈这两个人使用的工具吧?”聂之轩说,“诺基亚?不,那仅仅是个诺基亚的外壳罢了,它们的核心,是一个加密的、可以实现局域网通信的卫星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诺基亚,还是手环,它们的功能是一样的。”萧望说,“只是根据个人的爱好,而选定的不同外壳罢了。”

聂之轩点了点头。

“我记得在超市里,山魈被捕之前,摧毁了诺基亚手机。”萧朗说,“显然,他们对这个通信工具非常在乎。甚至说,可能有严明的纪律,在不得已的时候摧毁它。”

“幽灵骑士被捕后,我们也一直不知道他的那台诺基亚哪里去了,看来是被山魈处理掉了。”程子墨说。

“当然,如果这个通信功能落在了我们手上,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知他们利用这个局域网络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么黑暗守夜者在我们面前,就没有任何秘密了。”聂之轩说,“所以,在被捕前摧毁掉通信工具是必须的。”

“可是,你说的是自毁!”萧朗说。

聂之轩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确定是自毁。在通信专家打开它后盖的时候,我就在场,我眼睁睁地看见了火花一闪,紧接着就闻到一股焦煳气味了。”

“可是,如果它有自毁功能的话,为什么幽灵骑士和山魈还要主动销毁它?”萧望问道。

“这个问题,我和大家一样,是第一时间进入脑海的。”聂之轩说,“当我知道它的自毁功能后,就向通信专家提出来了。专家们对自毁功能进行了研究,认为增加这个功能并不难,只要设定一个打开后盖就会引发短路的小装置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自毁功能是后加的?”萧望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萧望想了想,说:“因为山魈的被捕,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性。加之,他们昨天要进行更加危险的任务,有人被捕或者现场被击毙都是有可能的。我推测,为了延续他们组织的内部通信能力,他们为每个人的通信工具都安装了自毁功能,以防不测。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这个自毁功能,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是这么回事。”聂之轩点头认可萧望的推断。

此时,萧望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是市局。他凝神听完了电话,脸色略显郑重地跟大家说道:

“市局对唐老师手环的检测出来了,的确被动过手脚,主板上有几个细密的螺丝孔,还有一块空白区。市局认为这块区域原来是有一个模块的,被人为取掉了。”

萧望将市局发来的照片投影到会议室的幕布上,现场顿时安静了起来。

尽管唐骏的手环内部有块空白区,但对比看了后就会发现,它与豁耳朵的手环有一致的地方。

“这两个手环,内部改造的手法很像啊!”萧朗脱口而出。

“所以呢?”凌漠看着萧朗。

萧朗站起身来,把袖子撸到肘部,一鼓作气地说:“我这么说大家不要不高兴啊。事到如今,咱们不得不把唐老师是黑守成员的可能性放到台面上了。当然,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来进行这样的推测——”

他还没等大家做出反应,便继续说道:

“第一,唐老师被害那天,是自己半夜出门去见黑守的人,说明,唐老师有途径联系到他们;第二,唐老师手上的手环与豁耳朵是同款,但唐老师的手环里面少了一块物件,这很有可能就是黑守怕泄露手环的事情,将里面的相关通信部件给取走了,之所以没有采取像豁耳朵那样的自毁模式,是因为那时候还来不及设置这样的程序;第三,之前大家分析动机的时候说到过,黑守的首领很有可能就是为董家父子报仇的人,那么什么人能帮他们报仇?董老师感情破裂的妻子?几十年前就出国的女儿?还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既然会帮董老师报仇,又要给犯罪团伙起名叫‘守夜者’,那不是守夜者内部的人,又会是谁?我们守夜者组织里的人,包括学员和导师,除了唐老师,其他人都没有手环、没有诺基亚了吧?”

“关于你说的第一点,我先保留意见。因为我们现在只知道,老师半夜出门和老师最终被黑守所杀这两个事实,但这不一定意味着老师出门去见的人是黑守,或者说,他不一定知道自己所见的人就是黑守。”虽然萧朗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做笔记,但凌漠还是冷静地开始逐条回应,“至于你说的第二点,乍看上去是这样,但是聂哥之前的物证分析报告里提到,老师的手环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这说明,手环是被特意擦拭过的,再加上老师被害现场除了这个有问题的手环,还有属于另一个手环的三轴加速度传感器部件,现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部件?这是不是可以猜测,现场还曾经存在另一个手环,而且那个手环被打碎了,考虑到老师是被砸伤致死的,被打碎的手环很有可能就是老师自己佩戴的手环,而完好无损的这个被擦拭过的手环才是后来被替换上去的。”

“手环手环手环,我听着怎么那么晕呢。”萧朗感觉头有点大,“所以你就是想说唐老师的手环被人换过?”

“这种可能性很大。”凌漠说,“至于你说的第三点就更容易反驳了,你怎么知道黑暗守夜者的通信工具只有手环和诺基亚两种形态呢?”

“好,这点的确还有待确认。”萧朗说,“但之前抓捕幽灵骑士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有内鬼对不对?当时我们还在说,后期守夜者组织内部的手机、网络信号都已经给屏蔽了,消息还是能被传播出去。现在知道了吧,都是卫星信号啊!屏蔽不了啊!你说说,除了唐骏老师,谁还掌握着所有的抓捕信息?而且还都是我们组的信息?那是因为,因为我们组有铛铛!”

“如果透露的是我们组的信息,那你又该说我们组有我了。”凌漠说。

“可是事实情况是,每次抓捕,唐骏老师都是知情的!”萧朗说,“只有第一次,误以为是去那个什么学院的曹刚,是我们突然发现了详细地点,才转变了抓捕信息。可是,这一次铛铛也是事先找她爸爸电话询问了情况!这一次其他导师不知道吧?可是幽灵骑士还是在我们之前动手了!”

“按你的话说,其他导师不知道,但你们组所有人都知道,是不是你们组所有人都有嫌疑?”凌漠说。

“行,那我们再从守夜者组织的历史上来看看。”萧朗说,“刚才我就注意到了,这么多会议记录里,唐骏老师居然一言不发?他真的对此事没有意见?”

“我们听过故事,董老师遇害的那天,还给老师打了呼机,但老师没有及时收到。从一开始,老师就有内疚,而且一直就很担心董乐的状况,还想办法给他做心理疏导,把他调来身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法治理念的争执上,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你看你看,你都说了,他有内疚!”萧朗说,“你是学心理学的,你说说,内疚有没有可能转化为仇恨?他调来董乐是为了心理疏导,还是为了给他机会获取机密?这个从这些资料上能看得出来吗?”

“内疚有可能转化为仇恨,但是老师不会的,我了解他。”凌漠笃定地说。

“喂喂喂,之前不是还说法治精神就是不先入为主,不以己度人!”萧朗有些急了。

凌漠不发一语。

“你刚才说唐骏老师给你灌输正确的法治理念,好,这没问题。”萧朗又在大屏幕上展示出其中一张资料,说,“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教政治的老师,都是不满社会现状的愤青?很多人说一套,心里又有一套的好不好?你们看看唐骏老师离开守夜者组织的时间,1996年!那一年,《刑诉法》修正案颁布了,‘约束派’的观点成了正道,而‘处决派’被法律证明是错误的!而且,从现有的资料看,盗婴案就是从1996年开始的!”

“不是从1995年就开始了吗?”凌漠打断了他。

“后来跟踪了解,1995年丢失的孩子后来找到了,和本案没有关系。”萧望补充了一句。

“可山魈不是1995年被盗的吗?”凌漠追问。

“经查实,当时反馈过来的信息有误,山魈实际是在1996年7月23日被盗的。”萧望接着补充。

萧朗像是得到了肯定,忍不住扬了扬头。

“那一年很多人都离职了,你爸爸也是那一年离职的。这不能说明什么。”凌漠反驳道。

“把这么多事情从前到后捋顺了,逻辑也就清楚了。”萧朗说,“因为和董老师的深厚情谊以及对董家父子的巨大内疚,唐骏老师变节了,他表面上是在大学里当教授,其实私下里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守夜者组织’,表面上他是利用幽灵骑士等人‘惩恶扬善、替天行道’,做着‘处决派’的事情,实际上他是在利用这些无辜的孩子报私仇!他利用手环窃取卫星信号指挥黑暗守夜者作案,给他们提供信息和情报。”

萧朗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会场顿时沉默了。

“说句老实话,萧朗说的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分析得不无道理。”聂之轩说。

凌漠此时抬头看着聂之轩说:“聂哥,他的逻辑看上去很通顺,其实每一个关键环节都是在想当然,这不是法治精神!聂哥,我一直很相信你,但是如果按照萧朗的逻辑方式,我也可以怀疑你。幽灵骑士被杀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代表守夜者组织在看守;阿布被掳走的时候,也只有你一个人在看守。那么,是不是你就应该被怀疑呢?”

“我……”聂之轩顿时语塞。

“但我不怀疑你。”凌漠说,“因为山魈是你发现蛛丝马迹后被捕的。这就是证据的排他性原则,只要有一项证据反向印证,我们就不能怀疑这个结果。这才是真正的不先入为主、不以己度人。”

“对。”萧望说。

“所以,我不怀疑老师。”凌漠说,“我不怀疑老师,是因为有两个问题解释不过去:一、既然老师组织了黑暗守夜者,那他为什么被黑暗守夜者所杀?他在审讯出一个结论的时候,如果他是知情者,就应该很坦然,但为什么要急忙赶出去?二、如果老师是黑暗守夜者,为什么不把我直接培养进黑暗守夜者,而让我一直生活在阳光下?最终还让我加入了守夜者组织?难道你们也怀疑我是黑暗守夜者的成员,是派来的卧底?”

“凌漠是没问题的,幽灵骑士就是你和凌漠一起抓的,如果他是那边的人,幽灵骑士肯定就逃脱了。”萧望对萧朗说,“而且凌漠被唐老师培养了十几年,那个时候也没人知道守夜者组织会重新搭建。”

“所以,这就是反向印证。”凌漠说。

“那我说的那么多疑点怎么去解释?”萧朗问。

“这个我暂时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相信真相一定会到来。”凌漠说,“老师可能确实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但他一定不是内鬼,更不会是黑暗守夜者组织的首领。因为在老师死后,黑暗守夜者依旧可以组织起非常完善的行动。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如果我能和杜舍聊聊,说不定能从这个‘精神病患者’口里问出一点什么。”

“这个程序不难,我去找司法部门申请。”萧望说道,“难就难在,这个人很少开口,对你这个陌生人,会开口吗?”

3

“望哥说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凌漠低着头,和聂之轩并排走在金宁监狱的走廊里,穿过一道道的铁栅门。

“确实很难。”聂之轩整理了一下自己白大褂的领口,说,“不过,你让我冒充医生去给他看病,是啥意思?”

“你只需要说一些专用名词来表示你已经知道他精神状况良好就可以了。”凌漠说。

“忽悠?”

“对,我们这次的战略就是忽悠。”凌漠浅浅一笑,“杜舍早年表现优异,但自幼父母双亡,流浪辍学,寄人篱下,存在犯罪人格形成的生存环境基础。在福利院的时候,经常欺负其他人,成年后还有虐童的行为。对待他的恩人董老师,也是手段极其残忍地将他杀害。这都反映出,杜舍是一个明确的犯罪人格。犯罪人格的人,情感淡漠、自私、狂妄、残忍、冷酷。所以,想用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不可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忽悠。”

“所以,你不去提审室讯问。”聂之轩说。

“我本来就不是讯问他。”凌漠说,“这种人,你越是压迫他,他越不会开口。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才是最有可能让他开口的环境。”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想从杜舍口中知道一些什么。”

凌漠皱起眉头,说:“我也不知道能从他的口里得到一些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一是可以获取一些破案的线索,二是能为老师做点什么。不管怎么样,你就一直坐在旁边看手机就可以,做出一副对我们的谈话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话间,管教已经带着二人走进了监区最后一道铁栅门,再穿过一道走廊,就走到了129号监房。之前管教已经安排同房犯人离开,此时监房里只有杜舍一人坐在床铺上,他正默默地低着头,抚摸着左手背上的疤痕。

按照既定的方案,穿着白大褂的聂之轩先进入了监房,并且装模作样地给杜舍“检查”了一番,说了一大堆连凌漠也听不懂的医学专有名词,最后下了一个结论:“嗯,恢复得不错,不需要进一步强制治疗了。”然后,独自坐到了监房的角落,开始捣鼓他的手机了。

凌漠见杜舍果真是一脸莫名其妙,于是也走进了监房里,坐在杜舍身边,一言不发,开始捣鼓手机。

三个大活人坐在铁笼子里,一言不发,两个人低着头玩着手机,这让杜舍很是不安。但是,受到长年累月的影响,即便是再不安,他也闷着不说话,不停地搓着手背上的疤痕,越搓越烦躁。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半个多小时,凌漠用眼睛的余光瞥见杜舍已经烦躁不安、不能自已了,觉得时机已到。他叹了口气,说:“唉,现在的人啊,真是不懂。”

他的这句话倒是说到杜舍心里了,现在的杜舍才真的想喊出这句话,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谁能懂他俩想干啥?

“成天关在铁笼子里,连个手机都没的玩,不知道有什么好。”凌漠把手机递给杜舍,说,“喏,给你玩会儿。”

杜舍没给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搓着手背。

“哦,忘了,你不会。”凌漠收回手机,说,“你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你是20世纪90年代的人,怕是连这个小机器叫什么都不知道。”

“手机。”杜舍的牙缝里居然挤出了两个字。凌漠心中一喜,自己的连续刺激,终于激得杜舍开口了。

“嘿,你还真知道啊。”凌漠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说,“哦,忘了,你们这里面的人,是可以看电视的,能看到电视剧里的人用手机,不过,自己没用过对吧。”

杜舍恢复了沉默。

“现在的手机啊,都能上网了。”凌漠说,“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恐怕连上网这种事情都没概念吧。”

杜舍“嘁”了一声,扭过头去。

“怎么说呢,除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就知道什么消息以外,现在的手机还会推送消息,能自动识别出你对什么消息感兴趣,一旦这个领域有了新闻,就会自动告诉你。”凌漠炫耀般地划动着手机屏幕,说,“任何东西,只要你动动手指,就可以在手机上购买了,然后自然有人给你送到手上,吃的也是这样。现在的人啊,都不用带现金了,带着个手机,走天下。”

“你什么意思?”杜舍低声问道。

“没什么意思啊。”凌漠一副不屑的样子,说,“我就不懂你赖在这里不出去,是什么意思?是害怕出去以后在外面世界里活不下去?”

杜舍哼哼地冷笑了一声,停止了对话,意思像是在说:你说得轻巧,我怎么出去?

“你的精神病强制治疗效果很好,现在的医疗科技也很发达了,连我们的专家都说你恢复正常了。”凌漠朝聂之轩努了努嘴,说,“我就不懂你为什么不去申请减刑。你不知道吧,精神病治疗康复成功后,就可以申请减刑了。你都坐了二十几年牢了,这一减,估计就直接出去了吧。”

杜舍眉毛挑了挑,欲言又止。凌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知道这是惊讶反应,看来他是信了。

凌漠趁热打铁,说:“你还是害怕出去了就活不下去对吧?那你就想多了,现在的社会和你那时候可不一样了,工作到处都是,送个快递啊,打个零工啊,都可以收入不菲的,也没人会在乎你的历史。你看看我,想知道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杜舍斜眼看了凌漠一眼。

凌漠一笑,说:“我和你一样,三岁的时候,父母就双亡了。而且是在一场浩劫中身亡的,我也在场。我留下了个疤,我爸妈命都没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孤儿,被送到亲戚家抚养,有了新爸新妈。嗯,准确地说,那不是抚养,我就是他们的出气筒啊,各种被虐待。后来我到初中的时候,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从亲戚家逃了出来,开始了流浪生涯。我比你可牛多了,我当时就是一帮小混混的王,想干吗就干吗,干了无数坏事,也进了无数次局子[指公安局或者派出所。]。不过,现在我倒是成了警察,你说这个命运是不是作弄人?不过,你看看我,违法记录比你多吧,但是依旧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说完,凌漠从口袋里掏出守夜者组织的徽章,在杜舍的面前亮了一亮,说:“哦,对了,你现在确实不能出去,不然会被人杀了。”

“杀我?”杜舍有一些意外。

凌漠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扔给杜舍看,说:“这两个人你还记得吗?”

杜舍摇了摇头。

“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凌漠说,“现在都被人杀了。可想而知,外面有人是多么恨你啊!”

“我谁也不认识。”杜舍这么一说,让凌漠的心一沉。

“前两天,我们派人来当了你的替身,差点没命,这个你知道吧?”凌漠说。

“就是那个给我画像的年轻人?”杜舍冷笑了一声,“那他命大。”

这让凌漠吓了一跳,这个人面对死亡威胁,也面不改色。对于那些曾经帮助过他、替他挡刀的人,也丝毫没有谢意或是歉意。

“所以,你在这里面也是有危险的。假如哪一天他们有人混了进来,我们可就保不了你了。”凌漠说。

没想到这么一说,杜舍有了一些动容。看起来,他不是不怕死,而是觉得死离自己很远,别人的死和他无关而已。

“所以说,你最好和我多聊聊,如果我能抓住他们,那么,你就可以出去了,他们就进来了,你也就安全了。”凌漠继续心理攻势。

显然,这一波攻势很有效。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杜舍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努力思考。

“会不会是老董的亲人?”凌漠问道。

“他没有亲人,他儿子已经死了。那个小混蛋还想设计陷害我。”杜舍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冷笑。

“陷害你?”凌漠接着话题说。

杜舍却立即转移了话题,说:“我想不出有谁可能会来杀我,但是肯定和老董有关吧,我这辈子活了几十年,一大半都在牢里,别人我也不认识。”

“我想也是。”凌漠说,“和我相比,你要幸运多了吧?虽然没了父母,但在福利院里享福,还有老董对你那么好,真是羡慕你。”

“他对我好?”杜舍冷笑了一声,说,“你来和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想帮你。”凌漠说,“当然,公平交易,我也要从你这儿知道一些事情。”

“我这儿没你想知道的事情。”杜舍说。

“这个不重要,总之,我给你指了一条活得更好的明路,你陪我聊聊总是可以的吧?”凌漠急切地把话题拉回来,说,“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老董对你那么好,你还杀了他。”

“对我好什么?我还不如那福利院里的小混蛋。”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杜舍依旧狠狠地咬着牙说,“我揍了那小混蛋,这老董居然还来教训我?他以为他是谁啊?他妈的他是我的杀母仇人。”

“他是警察,完成他的职责罢了。”凌漠说。

“完成职责?我和我妈天天被那个老混蛋虐待,我们只是自卫罢了!”杜舍说,“他怎么不考虑谁错在先?本来都没人抓我们了,就他装成一个小贩来骗我,害得我妈就这么死了。居然判我妈死刑,死之前我想再见她一面都没见着。什么完成职责,我看就是为了加官晋爵吧?多判一个死刑,他的乌纱帽就能更高一些!”

说这段话的时候,杜舍其实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几乎全是怨恨。

“1983年,特殊情况。”凌漠说,“这个怪不得老董吧。”

“事后再来和我献殷勤,不是有古话说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杜舍说,“我看他接近我不是什么对我好,他就是有所图罢了。或者说,他为了升官,用我妈的命做筹码,他愧疚了,对他恶劣的行为愧疚了而已。”

“图你什么?你是有财呢,还是有色?”凌漠讥笑道。

“你还别笑。”杜舍今天真是打开了话匣子,他辩解说,“老董的孩子都不听他话,他恐怕就是想养一个听话的孩子吧。”

“你说,老董的孩子都不听他话,你怎么知道的?”凌漠连忙问道。

“不记得了。”杜舍说,“但我就是知道,他拿他的孩子毫无办法,经常在我这里唉声叹气的,说他活得失败。活得失败,就要来我这里找安慰?还是希望我能做他听话的儿子,让他活得成功?真是笑话!他是我的杀母仇人!”

“据我所知,他在那十一年时间里,每周都去福利院,只是为了收你当儿子?他和你提过?”凌漠问。

“没有。”杜舍说,“他每次去,要么就和我聊天,要么就是教训我,说我在福利院犯了错误,他费了多少力气帮我摆平。我需要他帮我摆平?他是什么东西?”

“聊什么呢?”

“就是问我这一周在福利院做了些什么,让我不要犯错误什么的。”杜舍说,“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很恶心。”

“也不是吧,他总要带你开个小灶,带点吃的穿的吧?”凌漠问。

“拉倒吧,这事儿还有人提?”杜舍说,“哦,是那个叫什么唐什么的警察说的吧?老董的那个跟屁虫?他给我带的都是些垃圾,没什么好东西。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他给我带来几袋麦丽素,还搞得给我多大的人情一样。这种破玩意儿还拿来做人情?哪有大男人喜欢吃这种破玩意儿的?”

“唐骏,对吧?他也常去福利院?”凌漠强作镇定。

“对,就是他。”杜舍说,“到后来吧,没来过几次。还拿个笔记本,我说一句他记一笔,搞得像是在研究我似的。”

“你和他也很熟?”凌漠问。

“不熟。”杜舍说,“当年就是他最先把我抓到、审讯的,不过他什么也没得到。后来,我被送到这里来,送来之前他还跑来找我,和我说什么要注意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在路上老实点,听从押解员的话什么的。我就没听……”

话说到一半,杜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打住了。即便是凌漠追问,也不再说飞机上发生的事件的细节。

“后来你见过唐骏吗?”凌漠见追问无果,转移了话题。

“见过,他来这里找我聊。还把守卫都支走了,但我没再和他说过一个字。”

凌漠若有所悟,接着说:“我真想不明白,你这么个瘦子,是怎么把一个警察给杀掉的。”

一说到这个话题,杜舍的眼睛开始闪光了,像是炫耀一般,滔滔不绝:“只能怪那个老董太笨了。我记得那是过年之前,他又跑来和我说什么新年快乐。快乐个屁啊!我妈给他害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快乐不起来了。所以我就说,我想去给我妈上坟。当时他就答应了。”

“是因为福利院不好动手吗?”凌漠问。

杜舍点点头,说:“福利院那么多人,也没什么隐蔽的地方。我妈坟前就不一样了,那个地方偏僻,一般没人来。我用背包带了麻绳和皮鞭什么的,就和老董上了山。到了坟前,老董还装模作样地给我妈磕头,我越看越气,就用砖头一下子给他呼倒了。对那一片山区,我是很熟悉的,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自己爬山,所以我知道前面有一个山洞,于是把老董拖了进去,捆了起来。”

“要杀就杀,捆起来做什么?”凌漠问道。

杜舍冷笑了一声,说:“说老实话,那个时候我还真的不想杀他。他有事没事把自己当成爸爸来教训我,就让我很生气了,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当一次爸爸。而且是我爸那样的爸爸,我要让老董尝一尝有这样一个爸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所以你从小被人虐待,就也去虐待别人?”

“他不是别人,他是杀母仇人。”杜舍说,“我觉得只有让他被虐待虐待,才能知道我和我妈为什么要自卫。所以,我就饿着他,用皮鞭抽打他,用打火机烧他的衣服,烧伤他,还用鹅卵石砸他。”

“所以他就死了?”

“没有,我哪能就这么让他死了?那不是便宜他了?”杜舍一脸炫耀地说,“就这样,我玩了他两天。等我一觉醒来,他不动弹了,也不呻吟了,我觉得可能是死了。”

“你怎么知道是死了?”在一旁的聂之轩最终还是没绷住,恶狠狠地问了一句。

“那样了还不死?”杜舍笑着说,“流了不少血,身上没什么好地方了,都是伤。死了就死了吧,我觉得还是不太解气。所以,我就想了几个小时,我觉得他这种人,死也要臭烘烘的才好。我想到山下有一条河,那条河污染得比较厉害,很臭,我就决定把他扔到河里去,臭着变成白骨。于是,我就把他卷起来,装进了蛇皮袋,拖到河边扔进了河里。”

“你是连蛇皮袋一起扔进去的?”凌漠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聂之轩,接着问道。

“没有,我又不傻。”杜舍说,“那样一看不就是被人杀的吗?我觉得吧,等尸体变成了白骨,得让人觉得是自杀跳河什么的才好。所以,到了河边,我不仅取下了蛇皮袋,我还发现老董的两只手被我捆着,勒得通红。你想啊,要是尸体被人发现还捆着手,那不就肯定是被人杀的了?”

“那也不一定,有的人跳河自杀之前,也捆着自己的手。”凌漠说。

“是吗?有那样的傻子吗?”杜舍笑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那根捆着他手的绳子给取下来了。当然,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尸体。我开始还以为是路过的船只发现的,没想到是他们有目的地打捞的。”

“是尸块。”凌漠说。

“所以说,那都是天意!我都没想到给他碎尸万段。”杜舍满足地说,“老天都会惩罚他,让他死了以后,还被船的螺旋桨给碎尸万段,这个真是解恨啊!都是天意啊!”

“我们走吧。”聂之轩站起身来,让凌漠一起离开。看起来,他是听不下去了。

“好的。”凌漠见也问不出什么了,也起身准备离开。

杜舍抬头看看他俩,一脸猥琐地笑着,补充道:“对了,刚才和你们说的,是我精神病治好了以后回忆起来的啊。当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妄想。”

4

走出监房的大门,聂之轩恨得牙痒痒,说:“真是越听越气,我差点没发作!这个混蛋,杀了人还这么得意扬扬的。”

凌漠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犯罪人格就是这样,情感淡漠,冷酷残忍。我也是利用他的人格,刺激他,然后让他彻底卸掉了防备,他才会说这么多。”

“你真的教他怎么去减刑?”聂之轩说,“这种人回到社会,依旧会危害社会的。”

“当然是忽悠他的。”凌漠狡猾地说,“他的判决书上是有括号的,括号里写着‘限制减刑’。”

聂之轩像是心里受到了一些安慰,接着又问:“那你说你小时候的事情,是真的?”

凌漠低着头走路,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抬起头来,看向聂之轩说:“你猜?”

说话间,两个人回到了招待所的会议室。

萧朗一见两人,立即问道:“怎么样?问出点什么了没有?”

“你指的是什么?”凌漠没有正面回应萧朗。

不过萧朗倒是大大咧咧地不以为忤,说:“就是谁会作案啊?”

萧望知道凌漠的心里对萧朗怀疑唐骏还是心存芥蒂的,明显听出了语气的不对,所以上前委婉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凌漠没有立即回答,低头沉思,倒是聂之轩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说:“这人真是个王八蛋,要我说,直接放他出去,让他被制裁了也算是除害了。”

“那不是法治。”萧望微笑着看聂之轩。

聂之轩自知有些偏激了,转换话题说道:“凌漠对他的心理分析和精神分析是正确的,这人根本就没有精神病,在回忆当年作案情节的时候,那真是思维条理清晰啊!而且这人经过二十几年的改造,对自己的罪行毫无悔过之意,甚至还得意扬扬。”

“也就是说,他开口了?”萧望还是有些意外的。

“是啊,凌漠还是很有两下子的,给了他一些刺激和诱惑,他就开口了,而且滔滔不绝的。”聂之轩说。

“可是,还是没有说出对我们有价值的线索。”凌漠略有些沮丧。

“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谁会杀死他?”萧望问道。

凌漠点点头。

“你看你看,我就说嘛,不会有别人啦。”萧朗没心没肺地插话道。

“那你说是谁?”凌漠皱了皱眉头。

“唐老师啊。”萧朗还是坚持己见,“我之前说的那么多疑点,虽然你有反向印证,但我觉得还是不能算疑点。”

“你既然这样说,我也可以说,不可能是老师。”凌漠说,“刚才我在和杜舍的聊天中发现,杜舍当年被捕就是老师亲自动的手,在押解之前,老师还去警告过他要小心,可能是老师发现了董乐的异常,已经开始防范了。最重要的是,在董家父子双双去世过后,老师可能是为了研究杜舍的心理状况或者搞清楚事实情况,还专门去金宁监狱探过几次监,而且都是单独相处。换句话说,老师如果想要杀死杜舍有很多机会。”

“也许是他不想暴露自己呢?”萧朗说。

“他完全有机会不暴露自己。”凌漠说,“我们都说疑罪从无,那么我们对老师也应该这样,这么多合理怀疑,我们就不该再怀疑他。”

“合理怀疑?”萧朗说,“我给你说个聂哥之前跟我说过的案子。曾经有个人,因为明确的仇恨杀了人,把自己的血衣和刀藏在了自己家的田地里。后来警方找到了血衣和刀,在衣服内侧和刀柄上做出了嫌疑人的DNA,衣服外面和刀刃上都有死者的血,你说这是不是铁案了?结果律师看完卷宗以后,教犯罪嫌疑人狡辩,说有人溜进了他的家里,偷了他的衣服和刀,穿在衣服外面,并用戴手套的手拿着刀去杀了人,然后把物证埋在了他的家里。你说,这种铁案算不算合理怀疑?”

“如果没有其他的证据支持,我觉得这也算是合理怀疑。”凌漠说,“毕竟,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都是很重要的。”

“有明确的作案动机,有明确的物证,这都算合理怀疑?我觉得,‘疑罪从无’中的‘疑’也是要有度的,不合常理就是狡辩。”萧朗说,“照你这样说,以后没有铁案了,所有的案件即便物证再扎实,我都能找出狡辩的方法。合理怀疑重点是‘合理’二字,顺着证据来编故事,就会有明显不合理的地方。我举的例子,找不出第二个人有杀人栽赃的动机,就是不合理的狡辩!”

“我们不扯别的,至少老师不会参与犯罪的证据很多,而且你都解释不了。你总不能说那些疑点都是狡辩吧?”凌漠说。

“可是能够证明唐老师参与犯罪的证据也很多,而且你也解释不了。所以,你也不能说你所说的疑点都是合理怀疑吧?”萧朗毫不示弱。

“我能解释。”凌漠思忖了半晌,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说,“假如,有那么一个人,和老师关系非同一般,可以利用老师的信任,送给他通信的手环作为礼物,而这个人就是黑暗守夜者的首脑,老师对于一切都是不知情的,直到审讯完山魈后才恍然大悟,然后……然后他就被灭口了,这样是不是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萧朗此时却愣住了,如果真的是凌漠说的这样,还确实能解释案件中所有证据指向的矛盾之处。所以,他哑了半天,梗着脖子说:“其实,如果从私心的角度,我也不想怀疑唐老师,毕竟我和铛铛从小一起长大,如果铛铛的爸爸成了坏人,受到打击最大的肯定是铛铛——但是,你以为我不说出对唐老师的怀疑,大家就真的能跳过这种可能性吗?与其藏着掖着,我更不希望让铛铛永远活在对她爸爸的怀疑里,所以我才一定要把真相挖掘到底。你说的可能性的确有,但这么多年来,铛铛从来都没有提过她爸爸有什么来往亲密的人。你总不能根据你的猜测,就臆想出这么一个人吧?”

凌漠还是第一次听见萧朗以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顿了顿,直接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不知道,不代表就没有。你要彻查老师的嫌疑,我也愿意奉陪。”

两个人的针锋相对,让整个会场都陷入有些尴尬的氛围中。

萧望整理了下嗓子,说道:“我知道大家对于执法的某些细节还是有争议的,但是我们的大方向都是相同的。这个时候,不应该为这个并不会影响下一步工作的事情去争执。”

“怎么不会影响?”萧朗说,“擒贼先擒王,确定了王,就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了。”

“我们还是得知道对方下一步究竟是会‘休眠’,还是会再一次进攻,比如派人潜入监狱。”程子墨说。

“而且偷孩子这事儿实在是太可怕了,再过个几个月,又该六月初八了。”聂之轩说,“哦,对了,在对话当中,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萧望从无奈和沮丧的情绪里重新抖擞精神。

“关于董老师的。”聂之轩说,“根据杜舍的描述,他并没有对董老师进行致命性的攻击,都是在用皮鞭、石块殴打,用火烧伤局部。这样的话,即便董老师最后伤重不治,其死亡原因也很有可能是创伤性休克。这种死因,根据个体差异而不同,也就是说,同样的损伤,有些人不死,有些人会死。”

“你是在怀疑董老师没死?”萧望意识到聂之轩所指。

“是的。”聂之轩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在对话中,我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是,杜舍称自己虐待完董老师之后,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发现他不动了,也没声音了,所以思考了几个小时,然后把他卷起来装进蛇皮袋。这里是有问题的,我们知道,人死后三小时就会开始出现尸僵,七八个小时就会在大关节形成僵直,这个时候,尸体是不可能完成‘卷’这个动作的。根据这个尸体现象看,董老师这个时候可能没死。”

“那如果是卷的时候没有死,后来运输途中死了呢?或者说卷的时候也只是刚刚死去呢?”萧望半信半疑。

“嗯,所以还有第二个细节的印证。”聂之轩说,“根据杜舍的描述,他为了伪装董老师是自己入河死亡的,所以把蛇皮袋拿掉了,而且把捆绑董老师的绳索给解开了。在说这个细节的时候,他说董老师的手指都被勒得通红。我们知道,末梢循环只有活人才有。有的时候,为了避免老人的假死不被发现,家属识别老人有没有死去的方法,就是用丝线扎紧老人的手指。如果手指末端充血,就说明还有末梢循环,没有死去;如果没有变化,才能判断老人没有了末梢循环。”

“这法子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萧望说。

“不管这方法有多少人知道,但是从医学上讲,是有科学依据的。”聂之轩说,“咱们这个案子,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既然董老师在入水前,手指还能被勒得通红,那么说明他入水的时候还是存在生命体征的。”

“可是,最终尸块还是被发现了,说这些有意义吗?”程子墨问。

“问题就在这里。”聂之轩说,“警方发现的,是董老师被卸掉的四肢。我们学医的都知道,只要方法得当,去除四肢,机体还是可以存活的。古代不是还有人彘[古代一种非常残忍的酷刑,就是通过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等做法,让身体极其痛苦。]吗?”

“可是警方得出的结论,是被螺旋桨打碎的。”萧朗说。

“可是我看过照片,断口似乎比较整齐。可惜那个时候连个数码照片都难得,像素更是有限,并不能得到确凿的证明。而且,关键是,警方并没有寻找到董老师的躯干。”聂之轩说,“如果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我觉得董老师也应该被我们怀疑。”

“你的意思是说,董老师不仅没死,而且还组建了黑暗守夜者组织,为的就是给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报仇?”萧朗问,“那说不通啊,如果他活过来了,首先得告诉董乐啊,那董乐也不至于死去啊。”

“如果董老师活过来的时候,董乐已经死了呢?”聂之轩反问道。

“可是,伤成那样,被扔进污染严重的河水里,还能自救吗?”萧望说,“而且为何还要自断四肢?”

“假如他的四肢严重感染,为了活下去,‘丢车保帅’呢?”聂之轩说。

“那真的自救了,为什么不报警啊?”萧朗说,“他是受害者,又没有必要躲着警察。”

“这是我唯一没有想明白的事情。”聂之轩说,“我刚才也说了,我们只能留这个心眼。我说的这种可能,确实概率太小太小了。但如果存在着某种我们没有意料到的意外或动机,说不定也是有可能的。”

“嗯。”萧望叹了口气,说,“我们确实不知道,在遭遇了‘农夫与蛇’故事之后的董老师,会不会还能虚怀若谷地包容杜舍。或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选择了复仇。”

“一切都不能草率排除。”聂之轩说。

话音刚落,萧望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傅如熙打来的。

“妈,家里有事儿吗?”萧朗又一次抢过了手机,接通了问,“姥爷怎么样?”

“家里没事,你姥爷也在恢复过程中。但是,南安发案子了,需要你们回来。”傅如熙镇定地说道,“还有,以后别老抢接你哥的手机。”

“快说啊,你快说啊,发什么案子了?”萧朗着急地问道。

“电话里说不清楚。”傅如熙说,“我和你爸说了,他让你们现在把手头上的工作移交给司法部门,然后你们全体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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