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保姆的录像 1

玩偶  作者:秦明

那段可怕的视频,很快传遍了网络。视频里,老人捂着脖子,突然倒地挣扎了起来,之后便一动不动……保姆拍下他死亡的过程,是要干什么?

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说不定这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了。有些事情,要么不来,来了就要命。

嗯,这样说吧,如果我死了,请一定要调查我的丈夫。


史方的父母是不同意解剖的,他们在悲伤之余,认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落水事件,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小儿子死无全尸?警方也不好给他们解释,毕竟这起案件大概率是意外落水的事故,总不能说警方怀疑是命案。万一最后的解剖结果表明不是命案,那家属肯定会对警方有很大的意见。

董局长给侦查员的任务是,在不透露本案有疑点的前提下,劝说其父母同意对其尸体进行解剖。任务很重、很难,一时就没有反馈了。

林涛和程子砚去隋河附近寻找落水点和野餐地点,因为地界太大,野餐不是野炊,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就这样,等到天黑,也没有反馈上来任何线索。

第二天,林涛和程子砚继续去隋河边寻找物证,我们其他人无事可做,总不能闲着。听说本案中的女性当事人许晶已经送去医院抢救,还已经抢救过来了,我们决定去医院看看情况。顺利的话,真相很有可能通过口供,以及我们的印证而浮出水面。如果能这样最好,省去了很多勘查推理的时间。

正准备出发的时候,陈诗羽突然走进了办公室。

“咦?小羽毛,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休假吗?”大宝问道。

“哦,秦科长,我申请提前终止休假。”陈诗羽说道。

“你的嗅觉够灵敏啊,我们这儿一发案,你就知道?”韩亮笑着说道。

“你才是狗呢。”陈诗羽笑着瞪了一眼韩亮,转而严肃地说道,“我知道许晶出事了,就问了董局长,是他告诉我具体情况的。”

“你认识许晶?”我也瞪大了眼睛。

“你也认识。”陈诗羽说,“上次我们去医院的时候,她就在刘鑫鑫旁边坐着。”

我有些惊讶,努力回忆了一下许晶的模样。短发,瘦高个儿,长相甜美,落落大方。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陈诗羽岔开话题,反问我们。

“去医院,看看许晶。听说经过了抢救,现在情况应该稳定了。”我回答道。

“走,我们一路上边走边说。”陈诗羽率先跳上了车。

不出我的所料,陈诗羽请假就是和刘鑫鑫有关系。

两天前,当我们办理完上一起案件之后,陈诗羽突然收到了刘鑫鑫发来的微信,说自己已经想通了,决定在以故意伤害罪名起诉赵达的同时,向法院起诉离婚。因为她有明确的被长期家暴的相关证据,陈诗羽相信离婚官司也会进展得十分顺利。

对陈诗羽来说,她是搞刑事案件的,所以她搜集、固定证据的能力很强,她相信只要刘鑫鑫配合,她完全可以按照一起刑事案件的标准来搜集刘鑫鑫长期被家暴的证据。但毕竟是搞刑事案件的,对于离婚案件这种民事官司,陈诗羽也不太在行。于是陈诗羽带着刘鑫鑫找到了一个师姐,这个师姐从公安大学毕业后,通过司法考试,成了一名离婚律师。

陈诗羽休假的这两天,比平时上班还要忙碌。她们一边整理着证据,一边按照律师的要求,在走法律程序。

在忙碌的过程中,陈诗羽也了解到了刘鑫鑫和赵达的一些基本资料。

赵达,三十一岁,凤凰男,在IT大厂工作,商业精英,左右逢源,对外经营的形象很好,性情开朗,待人热情。这几乎是所有认识赵达的人,给予赵达的评价。

刘鑫鑫,二十八岁,性格贤良温顺。陈诗羽根据这两天和刘鑫鑫的聊天得知,刘鑫鑫的母亲经常埋怨她的父亲挣钱很少,没能力。尽管父亲只是个小职工,但家里不至于穷困潦倒,母亲的埋怨仅仅是因为自己有强烈的物质需求,而父亲满足不了她的欲望,于是他们的一生都在为这个争吵。因此刘鑫鑫就发誓一定要嫁个富二代,从此不再为金钱而烦恼。刘鑫鑫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一家生物制剂公司工作。去年,刘鑫鑫被邀请去她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同事兼闺密家里吃饭,认识了闺密老公的同事赵达。赵达认识刘鑫鑫后,立即对她展开了疯狂的攻势。赵达出色的外表、殷实的家境和他猛烈的追求,让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刘鑫鑫措手不及,很快陷入了爱的旋涡。两人在认识半个月后,登记结婚。婚后,刘鑫鑫就辞去了工作,成了全职太太。

这个让刘鑫鑫认识赵达的闺密兼同学,就是许晶。许晶的丈夫史方,就是赵达的大学同学,现在是赵达的同事。

经过两天的忙碌,陈诗羽全面了解了刘鑫鑫和赵达的为人,知道了赵达在婚后不久,就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开始殴打刘鑫鑫。只要任何一个不顺心、不满意,就会对刘鑫鑫大打出手。刘鑫鑫有苦难言,却又一直迫于对赵达的畏惧和对未来的担忧而选择隐忍。后来有一次,刘鑫鑫受伤后被许晶看见了,许晶力劝她离婚,可是她回到家里,看到一脸愧疚的赵达,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结婚一年多,刘鑫鑫被殴打了十余次,报警了好几次,可最终都是以赵达道歉、刘鑫鑫原谅而告终。无论伤得有多重,都是这样。

即便是这次,陈诗羽苦口婆心劝说了她这么久,甚至帮她把后路都想好了,刘鑫鑫还是有诸多顾虑。但两天前,赵达的一个电话,让刘鑫鑫彻底寒心。

这些天来,刘鑫鑫一直在陈诗羽的劝说下,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于是她决定去医院看望一下还在住院的赵达,聊一次,再做决定。她走到赵达病房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赵达正在打电话。

“有什么关系?警察天天找她也没关系。我保证,我稍微低个头,她立即会放弃一切抵抗。”赵达拿着电话,说道,“没事儿啊,有什么事儿?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但我告诉你,女人就得打,你不打,她就不听话。”

这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刘鑫鑫,她终于知道陈诗羽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所谓的道歉、承诺、保证都不过是为了应付警察的缓兵之计。家暴就像是毒瘾一样,一旦染上,就根本无法戒掉。之前的她,幻想着赵达能变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也正是因为这个电话,刘鑫鑫下定决心要按照陈诗羽之前告诉她的路子走了,她要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

这两天,陈诗羽和刘鑫鑫做了很多事。她们先是去报了警,然后按照警察的要求,带着病历资料去市局法医门诊进行了伤情鉴定,目前证据收集得都差不多了,派出所也等伤情鉴定结果下来,就可以以故意伤害罪对赵达立案侦查了,离婚官司的诉状也交了上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刘鑫鑫接到了通知,说许晶出事了。陈诗羽也是从刘鑫鑫的口中知道许晶出事了,这才提前归队。

说话间,车子开到了龙番市人民医院。120将许晶就近送到了这家医院。

好在我和这家医院的医务处十分熟悉,所以省去了开介绍信、自我介绍之类的繁文缛节,直接通过医务处找到了医院ICU科的主任,季主任。

季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专家教授模样的医生,一身笔挺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季主任听说我们是公安厅来了解情况的,非常热情。

“ICU在疫情开始后,就不准任何探视了,你们见不到她,即使见到也没用,还不如听我说。这病人吧,有轻微的水性肺气肿的影像学表现,溺水肯定是溺水了。”季主任说,“但是呢,她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是平稳的,血氧饱和度正常,也没有过度窒息的征象,所以现在暂时搞不清她处于昏迷的原因。”

“昏迷?”我问。

“那,她有没有机会醒过来?总不能就这样成植物人了吧?”大宝问道。

“这个,我刚才说了,现在请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的专家会诊,也没有能得出结论,脑电图确实有一些异常。搞不清昏迷原因的话,我也就无法估计她能不能苏醒了。”季主任说,“人脑的结构嘛,你们懂的,太复杂了,现在医学科技还搞不清楚。”

“会不会是装的?”我大胆提出了设想。这样一问,身边的陈诗羽皱了皱眉头。

“这个,我觉得没必要和医生装什么吧。”季主任说,“神经外科进行技能反射检查的时候,也没说她的昏迷不正常啊。溺水病人,有可能缺氧严重,影响脑部机能,最终导致神经功能受损害,甚至变成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

陈诗羽突然说道:“你有在她身上,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损伤吗?”

我扭头看了看陈诗羽,心想:这姑娘不会最近查家暴查出惯性了吧?总不能谁都经历家暴啊。

“没有。”季主任说,“她入ICU的时候做了全身检查,没有损伤,也没有陈旧性损伤。依我看啊,这就是单纯的溺水事件,没什么疑点。”

“好的,毕竟是一死一伤,我们也希望她能苏醒,好搞清楚事发的经过。”我说道,“麻烦您了,不耽误您工作了。”

“我们尽力。”季主任对我笑了笑,转身走进了病房。

“嘿,老秦快看手机,史方的父母同意尸检了!”大宝拿着手机,说道。

原来董局长给我们几个人都发了消息,约定下午三时,在殡仪馆对史方的尸体进行检验。

这天天色阴沉,但解剖室内通明的灯火,把尸体照射得更加清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面色苍白地躺在解剖台上,尸体背侧的尸斑已经形成,手指也因为尸僵的作用蜷缩了起来。韩法医正在对尸体进行尸表检验,我和大宝立即穿好了解剖装备,走上前去,加入了尸检的队伍。

“确实是没有窒息征象。”大宝检查着死者的指甲,说道。

我走到尸体旁边,静静地观察着。尸体的表面,即便已经除去了衣物,还是挺脏的,可想而知这“缺乏保养”的隋河水有多“养料充足”。死者穿着短袖和长裤,尸体似乎在坠落到河里的时候,在岸上有一个翻滚,所有身体裸露位置,比如头面颈部和双臂,甚至衣襟撩起就可以暴露的腹部和腰部,都黏附着泥土、树叶,还有几枚苍耳子刺入了皮肤,周围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们对尸体进行了拍照和摄像固定,然后将尸体上肮脏的附着物清洗干净。尸体上,没有约束伤、威逼伤和抵抗伤,看起来很自然,没有搏斗的痕迹。除了苍耳子造成的损伤,尸体上还有一些小块状的擦伤,看起来是落水的时候形成的,对案件的整体定性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

尸表检验已经结束,韩法医拿起手术刀,联合打开了死者的胸腹部,开了胸,掏了舌头。死者的气管内确实有一点淤泥和杂物,可以判断他在落水的那一刻,还是有呼吸的。但是,他并不像其他落水者那样,他没有严重的水性肺气肿,肺脏表面没有肋骨压痕,肺叶间也没有出血点。从这一点可以判断,他不是溺水窒息死亡的。

“干性溺死?”大宝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又不对,说,“不对啊,干性溺死,也是窒息啊,总不能连个脏器出血点都看不见。”

“又有溺水的征象,又不是溺死,最大的可能是中毒了,快死的时候入水。”韩法医一边说着,一边抽了几管子心血,剪下一块肝组织和一块胃壁组织,又取出一些已经消化了的胃内容物,说,“送去加急毒化检验。”

“加做个酒精。”我转头和急匆匆离开的技术员说道。

“你是在怀疑许晶杀夫啊?”在一旁观看的陈诗羽惊讶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韩法医耸了耸肩膀,说,“嘿,头锯开了吗?”

在韩法医的助手魏法医锯开死者的天灵盖的时候,我们还觉得开颅就是个程序问题,不论怎么的,他的颅内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种近乎统一的认识,在魏法医取下死者的脑组织的时候,全部发生了改变。非常奇怪,死者的脑底部有大量的出血和凝血块。这些出血挤压死者的脑干,导致了脑疝。脑干是人体的生命中枢所在,这里的出血势必会导致死者立即死亡。

“居然不是中毒!死因在这里,太意外了!”韩法医惊讶道,“毒化是不是没必要做了?”

“既然送去了,做一做也无妨。”我说道,“死者的头皮没有损伤,不可能是外力直接打击头部而导致的脑底出血。这种情况的出血,只有两种可能。”

“基底动脉畸形。”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出现不易伤害到的位置——脑底的出血,大多是自身的疾病所致。不过,这也很容易检验。我们取下死者的脑组织,仔细分离了脑组织底面的基底动脉,再用一支注射器吸满了水,从基底动脉环的一端注入。这就是法医检验脑血管所用的“注水实验”了。既然脑底出血,那么脑底的血管肯定有破口。通过注水,法医就能找到脑底血管的破口所在,在破口处进行观察,就知道是外力作用,还是脑动脉畸形了。

注水实验很顺利,但结果再一次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在基底动脉环的中央,我们找到了基底动脉的破口,可是破口处的血管很正常,并无畸形、动脉瘤存在。也就是说,死者的脑底出血,是另一种可能性——外伤。

只不过,我说的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头部遭受的直接外力,因为直接外力势必造成头皮、颅骨和相应脑组织的挫伤。这种外力,法医称之为“旋转剪切力”。因为头部猛然旋转,导致脑部血管张力增加,从而被撕裂出血导致死亡。有的时候在互殴的案件中,或者发生摔跤、跌落等动作的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

“这种死亡,是有一定的偶然性的。”韩法医抿了抿嘴唇,说道,“我觉得,他的损伤一定是在跌落河中的过程中,头部过度旋转、剪切而导致的。因为这种脑底出血,死亡很快,正好符合他的情况,落水刚吸入两口水,还没窒息,就脑干受压而死了。旋转剪切力容易导致大脑桥静脉破裂,但也有可能导致其他脑血管破裂。”

我点头表示认可。

“所以,这样的情况,就不可能是杀人案。”韩法医说,“因为没人能预料到死者在落水的那一刻会出现这种极小概率发生的损伤。”

“你刚才还在怀疑许晶。”大宝对陈诗羽说。

陈诗羽欲言又止。

“还是有问题的。”我沉思着,说,“你们固定、缝合吧,脑组织要带回去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毕竟还是需要镜下鉴定来固定证据。”

一系列工作做完,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忙了一整天,我真是腰酸背痛。

在解剖完尸体后,我们回到了市局刑警支队。

此时林涛他们的现场勘查工作已经完成了,他们经过一整天的寻找,终于找到了两个人的落水点。落水点附近泥土上,提取到了两个人相伴的足迹,以及他们滑落河中的踩踏状足迹。从痕迹对现场重建的情况看,两个人相伴而行,因为河岸边的泥土潮湿变松软,所以走在外侧的史方一脚踩空而落水。两人可能是挽手或者牵手而行,所以许晶也被带入了水里。既然是两人足迹相伴,那么就可以排除是许晶弄晕了史方,再将他抛入水中这种可能性了。而且,附近的钓友施救也不慢,如果不是史方出现了脑底出血,一定不会死亡。那么,这么不保险的杀人方法,想必许晶也不会用。

在碰头会即将开完的时候,理化实验室传来了毒化检验结果。死者史方体内未发现常见毒物,血液酒精含量为0。

结果一宣布,专案组一片议论之声,声音里都带着轻松和愉悦。大家几乎已经认定,这绝对不是一起命案。尤其是陈诗羽,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是我们几个法医,不这么认为。

“不,案件还是要查。”我说,“对于两名当事人的关系,以及他们的社会矛盾关系,都要继续查。”

“还有疑点吗?”董局长原本已经舒展开的两条浓眉又拧了起来。

“有。”我左右看了看,几名法医都朝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我的意见,我就继续说,“旋转剪切力导致脑动脉破裂,是极小概率事件的同时,还必须有个先决条件。”

“什么先决条件?”董局长神色凝重起来。

“我们正常人都有潜意识里的反射性保护动作,也就是说,我们的头部过度旋转和剪切的时候,颈部肌肉会反射性地预防这类意外的发生。所以,所谓的旋转剪切力导致脑血管破裂极少发生在正常人身上。通常,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药物致幻或者严重醉酒的人身上。虽然死者的胃内容物没有酒味,但毕竟他是餐后三四个小时死亡的,有可能消化到闻不出味道了。所以我们开始得知这个结果,都认为他很有可能有醉酒的情况。现在排除了药物和酒精,那么他是因为什么才失去了自我反射性保护能力呢?”

“为什么呢?”董剑问道。

“不知道。”我挠了挠头,说,“我真的不知道。现场足迹显示他是自主行走的,和我上面的论断不一致。我在想,也有可能是极小概率的没有外因,就是纯个人原因,反应太慢,反射性保护没出来,血管就断了。毕竟,个体差异之大,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所以,为了防止万一,这个案子还是得查一下。”

“行,案件继续查,有什么情况,我们互通信息。”董局长忧心忡忡地说道。他身边的陈诗羽更是一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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