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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  作者:秦明

我不置可否,走到蹲在卧室床边的程子砚身边,说:“你这是在看什么呢?我们进来,你就一直在这里看。”

卧室的地板是实木制的,地板上有一些绿色玉石碎片,程子砚正蹲在地面上,拿起一块较大的玉石碎片看着,说:“这个玉手镯打碎了。”

林涛走了过来,说:“这是上好的翡翠啊,这个镯子怕是值不少钱。”

“看来有搏斗和抵抗的过程。”大宝说。

“这个郭倩倩说了,是她妈妈每天都戴在手上的,说是有点小,戴上取下有点麻烦,连洗澡都不拿下来。”一名侦查员在身边补充道。

“争抢的过程中打碎掉落了?”大宝问道。

我皱着眉头看了看地面上碎成几十块的玉镯,又伸手在地面上摸了摸,对程子砚说:“子砚,对这一块地板仔细拍照,说不定有重大线索呢。”

程子砚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摸了摸木地板,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拿起相机对着地面仔细地对起焦来。

“你们这是打哑谜?”大宝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拍了拍大宝的肩膀,说:“法医就先干好法医的活儿!看看尸体。”

此时,带箱体的床板已经被掀了起来。尸体的双手被紧紧反绑束缚在床板的铁质隔栏上,尸体的双脚着地,但是上半身随着床板也被抬了起来,头部微微垂着,长发遮住了脸庞。我伸手撩起死者的长发,看了一眼。死者的这个姿势,就像是背负滑翔翼,正在迎风斜向上飞翔的滑翔者,只是,她那已经被尸斑浸染的面部,看不出任何一点生机了。死者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看起来不像是四十多岁的女性。虽然尸体的头部微微垂着,但是垂下的程度和她倾斜的身体不太相称,按理说,上半身四十五度角俯面于地面,头部应该垂得更厉害。但是尸体的头部仅仅是微微垂着,这说明她的颈部尸僵已经形成了,而且形成尸僵的时候,她的体位不是这样。

虽然命案现场不会让无关人等进来,但让死者总是处于这种反绑倾斜的模样,是不太尊重的。我见县局的林法医已经完成了静态尸检,连忙让他给尸体松绑,把尸体放平。

“初步尸检已经做了。”林法医说,“死者是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然后被捆绑在床板的背面,床板放下来之后,死者就会被反吊着面朝地面地在床箱里了。因为她的肩关节活动度有限,所以我们经过现场实验,发现床板放下之后,她的肚皮也就刚刚能碰到地面,不算是完全俯卧在地面上的。”

“有伤吗?”我问。

“我们初步看了死者的体表,手腕部被捆绑,看不真切,但其他地方似乎没有明显的损伤。至少,口鼻和颈部是没有明显损伤的,可以排除有致命性外伤或致窒息的外伤存在。”林法医说,“对于死因,我们现在还摸不着头脑。”

“至少尸僵形成的时候,符合她俯面朝地,大致和地面平行的体位。”我说。

林法医点了点头,说:“是的,她应该就是这样被反绑着死的,或者刚刚死,就被反绑成这样。”

“她是被什么东西捆绑的?”我把头伸到床板下,观察刚刚被林法医剪断的绳索,说,“哦,这是手机充电线啊。”

“是啊,充电线,挺扎实的。”林法医说,“应该就是死者手机的充电线。”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现场继续勘查,尸体,我们要抓紧时间拉去殡仪馆检验。哦,对了,子砚,你记得拍完照离开的时候,把死者家所有的男式拖鞋都带走,送到DNA室进行检验,然后再去和监控组一起看监控。”

深夜,洋宫县殡仪馆内,灯火通明。

“我还是比较喜欢晚上解剖,白天遗体告别的一个接一个,要么是鞭炮,要么是哭喊,都没法专心工作。”大宝一边按照规范提取死者的口腔、乳头、阴道和肛门擦拭物,一边说道。

“绝大多数市级公安机关不具备自己建设法医中心,并建设停尸房的条件。”林法医说,“更别说我们县级公安机关了,所以啊,有一个能吹空调的解剖室,不用日晒雨淋地去解剖,我已经很满足了。”

“捆绑死者手腕的充电线,打结方式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征性。”我站在操作台的旁边,把绕开绳结剪开的充电线放进了物证袋里,又将死者的衣物一件件摊在操作台上,说,“充电线太细了,也没法儿找有鉴定价值的指纹。”

“我还是比较担心死者的死因,很少见到外表这么干净的。”林法医说着,开始剪死者的双手指甲。

“不着急,我有数。”我说,“看死者的穿着,是内裤加连衣裙式的睡衣,没有其他衣物了,说明没准备出门。”

“这个正常,从调查得知,死者周六上午,是不起床的,因为周五晚上通常打麻将到很晚。”林法医说,“而且,郭倩倩那边,不是说了连早饭都没吃吗?她都没有起床给女儿做早饭。”

“盗窃转化为抢劫?”大宝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而下检查死者的体表,说,“会阴部无损伤,精斑预试验阴性,没有被性侵的迹象。”

“你听说过,入室盗窃选择大清早的吗?”我笑着说道,“死者的金项链和金戒指都还在,也没有损坏,我看重量不轻。”

“这金项链和金戒指,是结婚的时候郭超送的,都快二十年了。”林法医说,“会不会是犯罪分子嫌太旧了啊?”

“你会嫌金子太旧?”大宝哈哈笑道。

“可是死者手腕部有明显的约束性损伤,除了绳索捆绑造成的损伤,还有一些片状的挫伤,那是犯罪分子控制死者双手造成的损伤。”林法医说,“这说明凶手的控制力远远超过死者的体力,他完全有能力控制住死者,然后取下戒指和项链。”

“所以,凶手对金子这种不能流通的贵重物品,并不感兴趣。”我说完,将衣物整理好,放进了物证袋里。

“那为什么会拿走手表啊?”大宝说,“手表不也不能流通?”

我微微笑着,没说话,走到解剖台旁,加入了解剖工作。

“头皮无损伤,颅骨无骨折,颅内无出血,脑组织正常。”林法医一边开颅,一边说着。法医江光涛唰唰地记录着。

“死者口鼻无损伤,颈部无损伤,一字形切开胸腹部皮肤,大体观察未发现明显损伤。”大宝也拿着手术刀,和林法医同时进行着不同部位的解剖,说,“死者心血不凝,内脏瘀血,提取心血和肋软骨备检。”

现在,提取死者肋软骨检验DNA已经成为法医的常规操作,是为防止有人人嵌合体[遗传学上用以指不同遗传性状嵌合或混杂表现的个体,亦指染色体异常类型之一。有时也有同一器官出现不同性状的生物体的意思。出现该病状的人员往往伴随精力极度旺盛,有时出现多重人格的精神错乱症状。临床还出现偶尔患者血型变换的症状。]或者刚刚输血导致的DNA数据不符,对案件产生误导。

“胸腔脏器、血管,无损伤、破裂、出血迹象,胸腔干净。”大宝继续进行着检验,“腹腔干净,肝脏、脾脏、肾脏完好,肠管完好,无损伤,大血管也未见损伤、出血。”

“心脏形态呢?”我问道。

大宝剪开死者的心包,将死者的心脏捧了出来,说:“从外形上看,好得很,我来切一下冠状动脉……也没有狭窄。这个人虽然很懒、不运动、熬夜,生活习惯很不健康,但是心血管系统似乎还是很好的,比大部分四十多岁的人要好。这没办法,老天爷给了个好身体,基因决定。”

“老天爷给了好身体,也不能随便造啊。”林法医说,“现在还好,不代表再老一些的时候还能保持。只是衰老得慢一点而已,按照这样的不良生活习惯生活下去,她的身体,说不行,那也就不行了。”

“不过,心尖这个,好像是出血点啊!”大宝说道。

我凑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说:“是的,有明确的心尖出血点。”

“可是,尸检完了,完全没伤。”林法医有些焦躁。

“既然不是心血管疾病导致的猝死,那么她的猝死征象是哪里来的呢?”我拿起死者的手,破坏了上肢的尸僵,说,“你们看,虽然死者的口唇青紫可能被尸斑影响,看不清楚了,但是手指甲的青紫还是很明显的。”

“那也有可能是捆绑得紧,导致末梢循环不畅啊。”大宝说,“这个不能作为什么依据吧?”

“可是心血不凝、内脏瘀血、黏膜出血点,这是明确存在的吧。”我说。

大宝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窒息?”林法医有些犹豫地说道。

“对啊,既然没有猝死的病理基础,这样的征象,当然要考虑是窒息征象。”我说。

“哦,明白了,你是说,体位性窒息。”大宝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了,显然是赞同我的观点。

“体位性窒息是因为长期被限制于某种异常体位,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它的死亡机理主要有:因为长时间异常体位,使得呼吸肌长时间处于吸气或呼气的状态,导致了呼吸肌疲劳,换气功能逐步减弱,慢慢发生缺氧后死亡。又或是体内大量二氧化碳潴留,引起呼吸性酸中毒,代谢障碍,从而死亡。”我见林法医有些疑惑,于是帮他温习了一下体位性窒息的概念。

“是啊,体位性窒息的鉴定要点是‘异常体位’和‘窒息’。”大宝连忙抢着说道,“在这种死亡中,尸体的窒息征象会非常明显,全身性瘀血紫绀[紫绀是指血液中去氧血红蛋白增多使皮肤和粘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可称为发绀]、黏膜有出血点、内脏水肿,而且可以排除其他机械性窒息死亡所应该导致的损伤。”

“嗯,这种死法,不是很多见啊。”林法医说道,“我工作十年了,没遇见过。”

“确实不多见。”我说,“所以在确定这种死因之前,需要排除损伤、其他机械性窒息手段、中毒和疾病,然后结合这些窒息征象和现场情况,就可以保证结果的准确无误了。”

“是啊,‘异常体位’这四个字更为重要。如果是正常体位,哪怕再长的时间,显然也不会导致呼吸肌的疲劳和麻痹,更不会导致窒息。”大宝说,“所谓的异常体位导致体位性窒息,最常见的,就是反吊着人,或者让人高举双手铐着。这个现场,就是反吊着,而且我记得,在现场的时候你说过,即便是床板放下来了,因为死者肩关节活动度的问题,她的上半身也不能完全着地,对吧。既然不能完全着地,那就和反吊在空中一模一样了,肯定是具备造成体位性窒息的条件的。”

我咬了咬牙,不禁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起错案中,就是警方在审讯嫌疑人的时候,嫌疑人突然心脏疾病发作而死亡。而检察机关的法医却错误地把这个死亡定义为“体位性窒息”,这起错案导致民警蒙冤入狱。这起案件的法医,就是没有能够把握住“异常体位”这个关键问题。

“我记得,体位性窒息多见于过失致人死亡,因为其致死的概率问题,并不是每个人处于异常体位都会死亡,故意杀人或自杀罕见。”林法医说,“书上这样说的。”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案子的凶手并不想杀了商凤莲。”我又笑了笑,说。

“不过也是,抢劫案件,是图财,只要控制住人就行了,不一定要杀人。”大宝说。

“可是,死者的口唇没伤,说明凶手并没有对死者进行封口。”我说,“死者没有被封口,只是被反吊住了,那她为什么不呼救呢?这种老式的房子,隔音很差,作案时间又是周六早晨,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如果她呼救了,肯定会有人听见的吧?”

“是不是被塞进床箱了,喊不出声,或者被吓坏了?”林法医假设道。

“木头板的床箱,有啥隔音效果啊?”我说,“别急,我们现在要取出死者的胃肠内容物,分析一下她的死亡时间。”

死者的胃内是空虚的,所以我们取下了死者的小肠,并且蛇形排好,然后用剪刀剪开。根据死者的小肠内容物情况,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其末次进餐八个小时,次末次进餐的食糜已经进入了结肠,说明有十二个小时以上。

“哦,我看看调查情况。”林法医让实习生翻了翻笔记本,他侧过头去看了看,说,“根据调查情况显示,死者是昨晚打麻将到凌晨两点,然后在棋牌室吃了夜宵。晚餐是和郭倩倩一起吃的,是昨天晚上六点。”

“也就是说,死者是今天上午十点钟死亡的,嗯,尸斑、尸僵、角膜混浊的情况,和死亡时间是相符的。”我说,“尸温当时测了吗?”

“没有,因为家里开了空调,而死者又在床箱内,这影响因素实在太多了,测了尸温也没法算。”林法医说。

我点点头,说:“也是。”

大宝说:“如果说死者是今天上午十点钟就死亡的话,那个时候刚刚有邻居发现她家大门大开,她死的时候,还没人报警呢。”

“问题就来了。”我说,“凶手是七点钟就劫持了郭倩倩,拿了钥匙去她家。就算是绑人、翻找,最多一个小时也该完成所有动作了吧?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凶手离开现场的时候,死者并没有死?”

“那她为什么不呼救?”大宝问道。

“这可就没人知道了。”我说,“可能是反吊着太难受,声音喊不响。或者她根本不知道大门洞开,认为喊了也没用。再或者,她可能就是不想喊呢?你们看看,死者手腕部有严重的约束伤,说明她被捆绑之后,有长时间、激烈的挣扎。也许,她觉得自己能挣脱束缚双手的绳索?窒息是在不经意间就出现的,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会造成死者的意识丧失。如果她不了解这种反吊会导致人死亡,又不想声张此事,会不会就努力挣扎,以期望能挣脱绳索?只要挣脱了绳索,床板一推就开,自然也不可能会死掉。她没有意识到危险性,所以不呼救?”

“很有可能!”大宝点头认可,又转念一想,说,“可是,她怎么会不想声张呢?这可是抢她钱啊!”

“解剖结束了,我也整理一下思路吧。”我一边脱去汗湿了的解剖服,一边说道,“现场勘查、监控调阅和调查情况,没有那么快反馈上来,估计专案会要明早开了。现在才凌晨一点钟,我们都回去好好睡一下,想一下,明早专案组会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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