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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青乡市公安局的尸体解剖室近期进行了翻新改造。虽然它的面积还远远够不上公安部规定的高级别解剖室的标准,但是内部已经焕然一新。

崭新又锃亮的不锈钢解剖台,比起原先锈迹斑斑的解剖台,实在是让人心情愉悦不少。整个解剖室安装了全新风空调,于是解剖室里常有的血腥、骨屑和福尔马林夹杂在一起的气味也荡然无存。解剖间内,安装了液晶显示屏,这个设备是一种突破。尤其是我们省厅二次复检的时候,可以在检验的同时,通过液晶显示屏对比初次检验时的照片,更是有利于全面、客观、准确地把握尸体状态。

“这是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王杰副局长略带自豪地说道。

虽然我的心里觉得花个几十万改造一下破旧不堪的解剖室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依旧对王局长能考虑到法医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警种的工作环境,而感到十分感动。

大宝最先穿好了解剖服,拉开了摆放在崭新解剖台上的尸体袋,眼前出现了一具刚刚解冻的年轻女性尸体。

尸体已经被解剖过,全身赤裸,头发也已经被剃除。暗红色的尸斑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胸腹部联合大切口被缝合后,黑色的缝合线像是拉链一样在死者的胸前排列,再看看死者稚嫩的面容,让人不禁心生恻隐。

一名法医实习生在隔壁监控室里的电脑上播放着初次现场尸表检验和解剖室尸检的照片,孙法医则站在解剖室内大液晶屏前给我解说。

“这是现场的照片。”孙法医一边戴手套,一边指着显示屏,说,“沿着地面的刮擦痕迹,往沟里看,就是死者电动车倒伏的原始位置。电动车旁边0.8米处,死者仰卧在沟内。从初次出勘现场的照片看,衣着是整齐的。”

我凑近看了看显示屏里的照片,死者上身穿着短袖的、有郊区中学标识的校服,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过膝盖的裙子,没有发现明显的翻卷。在现场,孙法医把死者的校服掀起,可以看到内衣也是扣好的状态,位于原位。

“死者叫作洪萌冉,女,十七周岁,郊区中学高三学生。”孙法医接着说,“根据对家属的调查,死者于当天晚上六点半离开家,骑电动车到老师家补课,十点钟结束后,用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称自己结束得晚了一些,马上就骑车回家。一直等到十一点半,其父亲打电话未通,外出寻找后,发现尸体。”

“这父母真是心够大的,本来就不远,去接一下又怎么样?就是不接,该到的时候没到,为什么不立即去找?”林涛摇着头说道。

“因为她的父母当天晚上都在打麻将。”孙法医说,“根据调查,洪萌冉离家时,携带了一个手机、一个装有学习资料的手提袋。这个手提袋和手机都在电动车坐垫下面的储物盒里,没有翻动,也没有丢失。”

“我们抵达现场之后,见死者扎着马尾辫,仰卧在现场。头部有血液流出,流出的血液中携带少量白色的脑组织,分析是颅脑损伤死亡。”孙法医接着说。

“你看,我说吧,案件一来就扎堆来,而且都是一样的。”大宝说,“我们最近这一个月接的案件,全是钝器打头导致的颅脑损伤死亡,一模一样。”

“这个案子,你确定是外力打击了?”我瞪了大宝一眼。

确实,在还没有亲自检验尸体之前,死者即便是头部有损伤,又如何知道是外力打击还是撞击还是摔跌形成的颅脑损伤呢?大宝知道自己说错了,吐了吐舌头。

“血液是从额部发际内流出的,流注方向是向耳屏方向,这说明死者受伤后,没有坐起或直立的过程。”孙法医对照着照片,说道,“现场尸检,死者的上衣右侧以及裙子右侧有明显的和水泥地面擦划的痕迹,衣服下面的皮肤也是大面积擦伤。”

之前我们站在尸体的左侧,所以看不到损伤。听这么一说,我绕过解剖台来到了尸体的右侧。果然,尸体的右侧头部外侧、肩部、上臂外侧和髂外侧、大腿外侧、脚踝都有大面积条形平行排列的擦伤。这和尸体左侧的情况完全不同。这种大面积的擦伤,是人为外力不能形成的,这种损伤是典型的交通事故损伤。

“另外,死者的双手指间,有泥土块和落叶。”孙法医说。

“没血?”我有些疑惑,蹙眉问道。

“确定了,没有。”孙法医说。

“你们说,这指间的泥土和落叶,是在死者跌落沟里的时候翻滚造成的,还是抓握造成的?”我接着问道。

“指缝间、手掌皮肤皱褶内都有,这说明肯定是有主动抓握动作才能形成,而不是翻滚的时候沾染的。”

此时我已经穿戴好了解剖装备,双手十指交叉,让橡胶手套和手更加服帖。同时,我也陷入了沉思。

“现场的尸表检验就这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经过在解剖室的尸表检验,和尸体解剖,我们明确了死者的损伤,主要有三种形态。”孙法医说,“第一种,就是广泛存在于尸体右侧的擦伤。这是死者被撞击跌倒之后,因为惯性作用,身体右侧和地面滑行摩擦形成的。头部右侧的擦伤下面,还有头皮下的血肿,但是没有造成颅骨和脑内的损伤。也符合摔倒的时候右侧着地的情况。第二种,是死者右侧小腿胫腓骨骨折,骨折断端是螺旋型的。”

“倒地之前,她右腿支撑地面。由于惯性力很大,加上电动车本身重量的压迫,导致一个很大的压迫扭转力,才会形成这样的骨折。这样的骨折,也是人为外力不能形成的,符合典型的交通事故或者高坠性的损伤。”我说。

孙法医点点头,说:“这些损伤都没有问题,但是让我们一直不敢下结论的,是死者额部正中发际内的一处损伤。”

说完,显示屏上出现了这一处损伤的特写。

这是一处星芒状的头皮裂伤,其下颅骨凹陷性骨折。骨折的碎片刺破了硬脑膜,挫碎了脑组织,使得脑组织外溢,并产生了量并不大的出血。

“既然死者是右侧倒地造成损伤,为什么额部正中会有损伤?你们的疑问就在这里。”我沉吟道。

“而且,我们知道,星芒状的损伤,一般都是有棱边尖端物体造成的损伤,而不是和平面接触的损伤。”孙法医说。

我这才知道孙法医在现场寻找有尖端的石头的原因,说:“交通事故损伤,一般都是可以用一次撞击、一次摔跌来全部解释。不过这个案子,车辆撞击的是电动车的尾部,然后向前滑行,可以形成所有的擦伤以及右侧颞部的头皮血肿,甚至右腿骨折。但是不可能同时伤到头部,而摔跌的地方,又没有能形成星芒状裂口的物体,所以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我记得,电动车在地面滑行后,和路灯杆发生了碰撞,这才发生路线的折射,跌落沟里。”林涛插话道,“会不会是路灯杆上,有什么东西?”

孙法医招手指示隔壁的实习生调出了现场照片,说:“这个我们考虑过了,碰撞点路灯杆和白杨树上,都没有突出的、坚硬的尖端物体。”

“那就有问题了。”林涛说。

“阴道擦拭物提取了吗?”我问道。

“这个工作在尸表检验的时候就做了。”孙法医说,“我们可以确认的是,死者的内衣、内裤的位置是正常的,死者的会阴部没有任何损伤,死者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而且,死者的口腔、阴道、肛门的擦拭物,经过精斑预实验,都是阴性。DNA实验室还对擦拭物进行了显微观察,确定没有精子。”

“所以检材提取了,但是还没有进行DNA检验。”我说。

孙法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DNA部门说了,无论从损伤还是从预实验到显微观察,都不提示有性侵的过程,最近DNA实验室的检验压力巨大,所以应该还没有做。”

“这个是不行的。”我说,“确实,处女膜完整,这是一个客观的依据,但是既然有了DNA技术,就一定要做到底,至少给我们一个依据支持。这样吧,你和DNA实验室商量一下,死者的各种擦拭物,以及指甲,要在明天天亮之前做完。这个案子,既然社会影响大,而且有明显的疑点,我们不容有失的。”

孙法医是技术大队长,发号施令自然是没有问题。他点了点头,去隔壁打电话。

等待孙法医的时候,我注意到新建的青乡市公安局解剖室进了一台新设备。这个设备就像是一个封闭的衣柜,里面可以挂衣服。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是可以妥善保存衣物,防止衣物上的证据灭失或者被污染。二是有烘干加热的功能,能将死者湿透的衣物尽快烘干,从而更方便发现衣物上的疑点,也防止衣物上的血迹腐败。

此时,柜子里挂着死者的四件衣服,于是我将它们取了出来,摆在物证台上查看。在翻转死者裙子的时候,透过侧光,我看到裙摆似乎有一些颜色不一样的地方。

我赶紧从器械柜中取出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照射了一下裙摆,果真,裙摆前面正中,有一处类圆形的斑迹。我又取出了四甲基联苯胺,进行了简易的血痕预实验,结果明确那一块斑迹,是血迹。

孙法医打完了电话,布置完工作,走回了解剖间。

“这里有血,你们没发现吧。”我指着被我用粉笔标出的一块区域说道,又把血痕预实验的结果给孙法医看。

孙法医挠挠头,说:“这个当时还真没仔细看,裙子是黑色的,不容易发现。”

“不会是污染吧?”我说。

“不会。”孙法医坚定地摇摇头,指了指衣物烘干保存柜,意思是他们有相关的仪器设备,一般不会污染。

此时实习生也打开了初次尸检时拍摄的衣物照片,放大后仔细观察,果真在相应的位置可以看到类似的很不明显的斑迹。

“这里为什么有血?”孙法医沉吟道,“死者的裙子是正常的下垂状态,死者伤后也没有再起身,而且又不是月经期,血到不了这里啊。”

我没有搭话,拿出死者红色的内裤,用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照射。果不其然,在死者红色内裤的两侧腰间,都发现了可疑斑迹,经过血痕预实验,都确定是血迹。

“这就不合理了。”孙法医说,“死者的右侧髂部有擦伤,内裤对应位置有血迹浸染很正常,但是为什么左侧腰间也有血?”

“而且都是浸染或者擦蹭导致的转移血迹。”我说。

“说明什么?”孙法医问。

我微微一笑,似乎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这,这,这,黑色的裙子,红色的内裤,还真是让我们难以发现异常。”孙法医说。

“确实,如果不是偶然机会让我看见裙子上的光线反差,我也是发现不了这些的。”我说完,转头问大宝,“你的检验怎么样了?”

这期间,大宝已经按照原来的尸体解剖切开口,重新打开了尸体的胸腹腔。他说:“没问题,都是正常的,子宫也切开看了,都是正常的。”

我把死者的裙子拿到死者的尸体旁边摆放整齐,对大宝说:“裙子的松紧带对齐死者腰部的松紧带压痕,现在你量一下裙摆上的血迹到裙子松紧带的距离,再量一下松紧带到死者额部破裂口的距离。”

大宝拿过皮尺,量着,说:“五十七厘米,五十八厘米。嗯,死者……”

“两个距离差不多,对不对?”我打断了大宝。

大宝茫然地点点头,孙法医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微微笑着说:“大宝,你把死者的四肢关节的皮肤都切开。孙法医,我们来看看头部伤口。”

我按原切口剪开缝线,翻过死者的头皮,细细看着这个星芒状的创口,说:“死者的头部,你们清洗的时候没有冲吧?”

孙法医摇了摇头。

我说:“既然创口里没有附着泥沙,我们就不能判断这个是由现场凸起的石头形成的。”

“对,有道理。”孙法医点头认可,“钝器穿透了死者的头皮、颅骨和硬脑膜,如果钝器上有泥沙,一定会在颅内被发现。”

“颅骨骨折的边缘有骨质压迹。”我一边观察颅骨骨折处,一边说,“哎?这个死者的额部颅骨很薄啊,甚至比颞骨更薄。”

正常人的颅骨厚度是六毫米加减一毫米,而且额部和枕部的颅骨都是最厚的。当然,这只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正常状态。根据个体差异,每个人的颅骨各个位置的厚薄程度都不一样。眼前的这名死者,颅骨就和一般人不一样。正常人颞骨翼点处的骨骼是最薄的,这也是为什么打击太阳穴容易致命的原因。但是死者的翼点颅骨倒是不薄,反倒是额部的颅骨只有三毫米的厚度。

“颅骨更薄,就更容易骨折。”孙法医沉吟道。

“大宝,你那边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

“都切开了,有一些损伤。”大宝熟知我的套路,说道,“不过不是腕、踝关节的环形皮下出血,不能确定是不是约束伤。”

我点了点头,说:“既然有交通事故的事实发生,明确死者是不是有约束伤这个就比较难了。不过既然有伤,就不能否定我的判断。”

“你什么判断?”大宝好奇地问道。

“我判断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我微笑着说,“这是一起命案。”

“命案?”大宝吃了一惊,左右看看眼前的尸体,说,“难道是交通肇事后,怕死者没死,于是干脆灭口?我记得曾经有个网络热点案件,就是一个学生在开车撞人后,怕人告发,而连捅了伤者几刀的杀人案件。那个学生,好像被判了死刑。”

“你说的这个是一种可能。”我说,“不过我更加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只是,这需要明天检验结果全部出来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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