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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非自然死亡 作者:理查德·谢泼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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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40岁生日,恰逢父亲去世,我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自己也终有一死的问题。我不害怕死亡,但不太喜欢它的前身:衰老,事先注定的不断衰老。目前为止,我已经见过太多的尸体,非常熟悉衰老的过程,并且很清楚自己的某些重要器官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人过四十,肺部光滑的表面上,细小的黑点已经连成线条,形成树状结构。仅就其形状而言,这种结构可能相当漂亮,但又十分肮脏:伦敦的空气污染,仅此一项就可以确保我已经患有某种程度的肺气肿——即使不考虑我每天会抽20支以上的香烟。当然,我并不是唯一的烟民。同事们抽烟,我们永远在一片蓝色烟雾中工作。在家,珍抽烟。在马恩岛,她的父母抽烟。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朋友都在抽烟。1992年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吸烟,我们在酒吧和餐馆吸烟,在火车上、办公桌旁和公共汽车上吸烟。我们知道这对身体有害,我们清楚香烟含有四千多种化学成分,其中许多有毒,从氰化氢到镉再到苯并芘,但我们忍受这一切,只为了摄取一种成分:尼古丁。到目前为止,我们还足够年轻,还认为自己不可战胜。而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戒烟,我可能会因此多活十年,虽说我的肺部结构肯定已经受到无法修复的损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损伤会不可避免地变本加厉。 把血泵入受损的肺,对心脏来说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我希望自己的右侧心室不会因为应付这种额外的负担而变得肥大。至于心脏的左侧,我知道,如果无法学会控制对压力的反应,血压就会升高,左心室为了应对就会变厚。心脏是一个可以单手托住的器官。如此之小,却非常稳健,就像一个小小的拳头,每分钟70次的握紧和松开,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一辈子300亿次。在最终停止运动之前,它都是人类忠实的朋友。这就需要我通过控制饮食、适当运动、禁止吸烟和管理压力水平,来回报它的忠诚。正如我所知,如果我想让肝脏进行神奇的自主修复,就应该让它适当休息,并适当禁酒。 我曾痛下决心戒烟戒酒。但所有的决心很快就被抛在脑后。偶尔喝一杯威士忌苏打似乎是一种很好的放松方式,点上一支烟,要比浪费时间思考我有多想抽一支烟却又不能抽要容易得多。两种方式都能缓解压力。回顾过去,我发现那一年及随后的日子自己未能戒烟戒酒实属必然,毕竟,1993年预示着一系列非常重大的案件。 4月,我对一名来自伦敦南部的黑人青年进行例行验尸,他是被人用刀捅死的。当时类似的持刀伤人事件时有发生,而此案看起来和其他类似案件似乎没有两样。事实证明,这经常与帮派争斗或毒品交易有关。当时,种族攻击并没有立即成为怀疑的对象。我得到的唯一消息是,这名年轻人参与了斗殴。在病理学家看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本案非比寻常;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死者的名字日后将尽人皆知;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日后将不得不多次为他的死因出庭做证。 斯蒂芬·劳伦斯是一个聪明开朗、雄心勃勃的18岁少年,在1993年,这完全不符合公众对黑人青年的普遍看法。不管是对是错,作为一名学有专攻的勤奋学生,他所获得的认可,对于改变态度或打破偏见至关重要。斯蒂芬在和一个朋友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被一群白人青年刺了两刀,后来我们得知,这群白人还同时激烈地发表了一番种族主义言论。死者的下颌上留有一个浅浅的切口,有一刀深深刺透了他的肺部,另一刀深深刺入肩膀。死者当时流了很多血,不知怎么,他和朋友一起跑了一百多米才最终倒下。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警方总共向我出示了16把刀,其中7把可能是凶器。7把刀中有一把看起来特别有可能。7月,我被要求做出进一步的说明,在我看来,斯蒂芬的右侧锁骨被刺伤时,一直保持站立状态,但在第二次被刺伤左肩时,他可能已经快倒下了。尽管经过了仔细思考,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确定袭击者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选择其中一个可能会让我看起来很聪明,但证据实在太过薄弱,我不敢冒险判断,放走可能的行凶者。 这便是我当时参与警方调查斯蒂芬死亡案件的程度。对于阻碍调查的冷漠和种族主义,我当时一无所知。然而,劳伦斯一家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知道有证人、证据,甚至有嫌疑人。但警方却并未提出指控。 四个月后,我应警方要求去伦敦北部观摩验尸。具体检查实际上由另一位病理学家执刀:我的工作是观察、采集任何相关样本,如果获得邀请,我当然也可以参与,但在另外一位病理学家的坚持下,我只是观察。我很清楚,正在被检查的那位女性死于窒息对大脑造成的不良影响,但应邀就某些器官,特别是心脏和大脑进行检查的专家认为,可能还存在其他死因。 死者生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然后被人用腰绳捆住了手——就是那种旁边系着手铐的束腰带。她身上满是创口和瘀伤,大多集中于大腿、脚踝和腰部。她的头部会不会也存在损伤?脑部病理学家将会为我解答。 本案也成为一个重大案件。牙买加人乔伊·加德纳40岁,和她5岁的儿子住在一起。乔伊的签证已经过期,她非法滞留在英国,这一点没有任何争议。乔伊的母亲和许多亲戚都生活在这里,在她学习期间为她提供支持,而她并不想返回牙买加。 一天清晨,移民局官员在没有任何事先警告的情况下,来到她家,试图将她驱逐出境。也许是因为预料到她会抵抗,他们还得到了警方的支持。乔伊·加德纳确实极力反抗。她一定认为自己是在为争取活路而战。乔伊也许没想到,她其实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未经良好训练、缺乏必要技能但同时坚决履行使命的警察当着年幼孩子的面,努力给她戴上束缚戒具,而乔伊拼命反抗并咬了他们。为了防止她再咬人,执法人员在她的嘴和脸上缠上了将近四米长、一英寸宽的弹性绷带。他们错误地认为,让她鼻子透气,就可以维持呼吸。这种认识显然存在错误。捂嘴能致死。这不仅仅是能否呼吸的问题,还是能否充分呼吸的问题,特别是在搏斗造成压力和劳累,并大量增加身体对氧气的需求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根本无法靠鼻子吸入所需的氧气——这可能是正常呼吸的许多倍。 塞住口部会引起呕吐,但在嘴被堵住的情况下,呕吐物显然无法排出,反而被吸入呼吸道。塞住口部还会挤压舌头,把舌头推到口腔后部,堵住鼻子后面。分泌物也会积聚在口腔和喉咙中,这进一步抑制了使空气进入肺部的能力。堵住一个痛苦挣扎数分钟的女性的嘴,是导致心脏停搏的全部原因。 乔伊·加德纳没有被勒死,没有头部外伤,没有吸入自己的呕吐物。她是因为被捂嘴而窒息身亡。然而,救护人员设法使她苏醒过来。也就是说,他们想办法让她的心脏重新跳动,然后将其送往医院,在那里,医护人员使用了生命支持设备。可悲的是,乔伊的大脑由于长时间缺氧而严重受损,四天后宣告不治。 本案涉及的人员范围很广,包括医院、警察、家庭,因此她的尸体经过了多次验尸和组织分析,以至于有关乔伊·加德纳死因的会议,有时让人感觉像是病理学学术会议。其中最重要的是脑部专家,因为第一位病理学家(我曾观摩她的验尸工作)声称乔伊死于头部受伤。最后,总的来说,大家普遍认为乔伊是死于塞住口部而引起的窒息。 我撰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研究了所有可能的死因,和往常一样,我写了几份草稿,做了几次修改。与此同时,人权组织和其他方面的呼声越来越高。在许多人,特别是非裔社区的居民看来,那些警察认为驱逐出境是一项要不计代价完成的工作,他们对乔伊·加德纳轻率实施的约束行为要了她的命。 读者可能还记得,我第一次遇到羁押期间因被采取强制措施而一命呜呼的死亡案例时,对验尸官的裁断多少感到不安。那个病人既患有肺炎,又携带镰状细胞性状,因此被认定是自然死亡,死于缺乏照料而导致病情加重。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关注执法者间或使用的强制措施:很明显,他们中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安全地限制他人的行动。 而强制措施,确切来说,是强制措施导致的死亡事件,确实在逐年增加。乔伊·加德纳被采取强制措施,以便被驱逐出境。当警方试图逮捕嫌疑人,特别是那些携带镰状细胞性状的嫌疑人,也造成了其他死亡事件。但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多数由强制措施造成的死亡是由于另一个因素:某种毒品使用的螺旋式上升。这种毒品便是可卡因。 可卡因会阻碍大脑对神经递质的吸收,而这种阻碍会给大脑带来持续愉悦的刺激,让人感觉自信、快乐且富有活力。可卡因吸食者可以连续不停说上好几个小时,对身体刺激的反应增强,性生活的快感增加,而且几乎不需要饮食。然而,这种毒品会极大地刺激心率,导致吸食者情绪激动,精神失常。所以,如果需要对可卡因吸食者采取强制措施,通常是因为其表现出无法控制的精神失常。 我第一次接触吸食可卡因致死的案例,也是在这个时候,这段时期可被视为英国可卡因使用量上升的早期标志。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的毒贩(他本人也是瘾君子)刚买到大量可卡因就被警方拘捕,他立即开始殴打试图拘留自己的两名警察。一名警察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那不过是一场几乎称得上搏斗中的一招。这场搏斗以毒贩之死宣告结束。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位备受尊敬的神经学家证实,毒贩在搏斗中头部并未受伤,因此这不是死亡原因。他可能是因为手臂勒住脖子而窒息死亡,但尸体只表现出三个典型的窒息迹象之一,因此窒息不是死因。死者吸食了大量可卡因,但血液样本显示还不足以达到致死剂量,所以他可能并非死于吸毒过量。 最后,我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死因:他和警察打斗,造成心脏负担加重,加上吸食可卡因所造成的心脏压力负担。他虽然是个年轻人,但患有心肌炎。现在,可卡因使用者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有时这也被称为“可卡因心肌炎”。 对于两名警官的指控随后被撤销了。这是另一个让我产生无法忽视的不适感的案例。警察对嫌疑人采取强制措施时导致的死亡人数实在太多。他们肯定觉得自己只是在履职尽责,肯定无意杀害任何人。但的确有人因此丧生。我必须做些什么,但还不清楚我到底能做什么。 当我们等着看是否有人会因为乔伊·加德纳的死而被捕时,英国各地报纸头条纷纷宣布,瑞秋·尼克尔谋杀案的嫌疑人被捕。我并不意外。我知道警方一直怀疑一个叫科林·斯塔格的人。我知道,在缺乏法医证据的情况下,警方在心理侧写专家的建议下设置了一个侦察陷阱。他们记录了斯塔格和一名便衣女警之间的私密对话,希望斯塔格能透露自己便是杀害尼克尔的凶手。虽然他没有亲口承认,但皇家检控署认为,根据嫌疑人所说的内容,足以提起控告。我回答了科林·斯塔格小组提出的一些关于谋杀案的问题,而我针对温布尔登公地杀人案件的还原重建,也被检方用作起诉的证据。我预计将在第二年出庭做证。 英国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谋杀犯正在押并等待受审,我吃惊地发现,同年秋天,自己再次应警方要求为另外一具年轻的女性尸体验尸。而她则是另一起恶劣程度远超瑞秋·尼克尔的谋杀案的犯罪受害者。 曾在1888年的伦敦东区杀死至少五名女性的“开膛手杰克”,至今依然是大银幕上的话题人物,也是萦绕在白教堂地区的都市传说,吸引无数游人纷至沓来。在我看来,人们之所以对这一令人发指的罪行如此痴迷,大体上还是因为案发时代过于久远。萨曼莎·比塞特这个名字以及残害她的凶手的名字,之所以不为人知,我想是因为她是真正骇人的开膛手杰克式谋杀案的受害者,媒体不太愿意将未经历史透镜过滤的残忍现实直接展现给读者。我也存在类似的担心,因此不会在本书中涉及本案细节。 不仅是萨曼莎受到性侵并惨遭杀害,丧生的还包括她四岁的女儿。后者的尸体和她的玩具一起藏在床上,率先抵达现场的警官一度希望,母亲遭遇毒手的时候,孩子还在床上安睡,但他们的希望破灭了。 因为我对于刀伤的研究兴趣广为人知,我因此接到验尸官指派,对母女的尸体进行二次验尸。 二次验尸并不是辩方要求的,因为此时并未有人被指控实施了这起谋杀,而是为了让验尸官能将遗体交还给死者家属。 一位同事前往凶案现场,即萨曼莎·比塞特所住公寓。因此,我只能透过摄影师的镜头检视现场。不难想象现场那恐怖的静寂,在面对杀人案时,我们通过同事情谊、插科打诨、家长里短等,提醒自己生活仍然正常,对于那些在残忍犯罪发生现场进行实地调查的警官,要做到这一点是何等不易。 在验尸时,我意识到,本案的凶手和开膛手杰克类似,也属于那种集邮型杀人恶魔。 我对在场的警官说:“如果我不知道你们已经抓到了科林·斯塔格,我真的会认为这是同一个家伙干的,就像谋杀尼克尔一样。” 资深警官耸了耸肩。 “不可能,我们已经抓到了斯塔格,他也承认了。” “两个案子没那么像,”他的同事指出,“没有人肢解瑞秋·尼克尔。” “如果有时间的话,也许他会这样做。也许他想享受杀死被害人的乐趣,但当时是在公共场所,如果这样做,他很可能会被抓。在受害者家里慢慢杀死这个女人,可能是他的下一步。” 警官则表示:“是的,但他已经被抓进去了,他会在牢里待上一辈子。”不久后,杀害萨曼莎·比塞特的凶手也是这个下场。28岁的仓库保管员罗伯特·纳珀有暴力和精神疾病史。他经常引起警方的注意,但不知何故,也许是由于在计算机广泛使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犯罪记录保存不善,他每次都能成功脱身。现在,留在萨曼莎·比塞特公寓的指纹把他和这起犯罪联系起来了。 纳珀被捕后,警方确信他们已经把两个残忍的杀人犯——斯塔格和纳珀——绳之以法。1994年9月,科林·斯塔格被宣判无罪,一时举国震惊。 审理本案的一名法官表示,警察的行动不过是设置圈套诱捕,而斯塔格是在被诱骗的情况下与便衣女警交谈,所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无法作为证据使用。我和其他人一样对此惊讶万分:警察与许多专业人员一起侦破本案,我从未想过质疑科林·斯塔格杀了瑞秋·尼克尔这一绝对确定的结论。 科林·斯塔格虽然获释,却步入了另一个“牢笼”。他只要走出家门,就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暴力。警察、媒体,最重要的是公众,仍然相信斯塔格谋杀了瑞秋·尼克尔,他只不过钻了法律技术上的漏洞而已。这种信念根深蒂固,连我都没有再次留意,凶手杀害尼克尔的手法与杀害比塞特的手法颇为相似。我充分认识到,专家意见在这个系统中已经被边缘化了,尽管曾短暂地涉足犯罪现场重建,但现在我只能坚定地回归本职工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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