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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大家”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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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欧游归国的林长民应北京师范大学之邀,公开演讲。演讲的主题,他选了时人绝不敢想,也绝对想不到的“恋爱与婚姻”。这场大胆的演讲为他赢得了“恋爱大家”的徽号。没能亲临现场的徐志摩听人说林长民“议论极透彻”,还感慨道:“……他的头脑可不是腐败名士派的头脑,他写的也不是香奁体一派的滥调。别看他老,他念的何尝不是蔼理士、马利施笃普思,以及巴尔沙克‘结婚的生理学’一类的书?听他讲才痛快哪!” 在风气初开的20世纪20年代,以科学研究、学术探索的态度对待婚姻与恋爱,林长民的眼界可谓超前,也堪称道德文明的先驱。但是,这一份超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饱受西学熏陶后的开明和前卫。对于林长民,在1925年,之所以发出这样急切的呼吁,多少也是为了一浇自己胸中的块垒。 演讲中,他讲到恋爱: 恋爱是什么意义呢?这问题若是简单明了的答复,我要说恋爱就是男女阴阳两性交感所发生的情的作用……是天然的,若水之有源,若山之有脉,有的时候隐起来,有的时候发出来,在一个人或个个人身体上,生理上,显得他们无限神通。当他们显神通的时候,又髣髴有鬼物作祟,能够使人家喜,能够使人家怒,能够使人家乐,能够使人家悲,能够使人家笑,能够使人家哭,能够使人家缠绵抑郁,好像是在病中呻吟。又能够使人家立刻变作壮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向极艰难险阻的关头来奋斗,能够使人家真病,能够使人家即刻病好。能够使人家做一个极凶险的人,去杀人、放火、打劫、诈欺,无所不至,又能使人家做一个极严正、极慈悲的人,去修身行善,乃至有牺牲的精神,以践履他的正道。 又说起爱情: 爱情……那事前的用情仿佛是早起准备去赏花,就是足迹还没有涉到花园已经觉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那事后的用情,髣髴是饮过醇酒,醉里梦里觉得梦境迷离,浑身都有温和舒畅的气象,又髣髴是念过好诗歌,背诵了几百回,越含咏越有味道,有时便忘记了诗句,感触了什么情境,胸中更有无限的诗意,这种种用情缠绵婉转处叫作情结,或是断的,或是续的都算是爱情。 没有板起面孔的伪道学,也没有端着架子的假学究。谁都看得出,演讲的林长民是动了真感情的。这大段关于恋爱和爱情的描述,让人想到林徽因。1936年,婚姻中的林徽因也曾经在给沈从文的信中,讲到自己对爱情的感受。 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的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 屏蔽所有复杂的人事脉络,单只回归到文本,检视这些文字,从林徽因的“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再到林长民的“仿佛是早起准备去赏花,就是足迹还没有涉到花园已经觉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就会发现,这父女二人的相似,原来还在对情感的态度。在热闹的表象底下,他们都有一颗要滋养和浸泡在爱情里的、向爱而生的心。只不过,林徽因幸运地拥有了她想要的幸福。林长民这一生,却一直煎熬在想要而不得的欲求里。因为得不到,对于世俗里的恋爱,尤其是婚姻,便格外有一种切肤之痛。比如,在演讲里,他专门说到夫妇。 什么叫夫妇?这个疑问发得太奇了。天下岂有不知道夫妇二字是何种意义的人么?然而从学问方面着想,那么任凭何事,都有解剖和研究的价值。……若是按近世极端的思想,他们要说夫妇的关系就是男女阴阳两性的关系,此外并没有别的意味。这男女两性的关系我们自然要承认他的,不过这个是实质的关系。此外我们更不能不承认一个形式上的关系。那形式上的关系,就是婚姻。……我们所最抱憾的是从来我们的古训,我们的社会教育,偏只重视那形式,把实质的关系,不敢多说,不肯说,或是不许说,于是乎把夫妇的关系的真意味也汩没了一半……现在我的答案要说夫妇是男女两性的结合,而加以某种形式为之保证,为之限制的关系。 古训“不敢多说”,“不肯说”,“不许说”,林长民却无所顾忌。在他眼里,“世界人类男女之间,无论取何种形式,都要用结婚的制度来作为恋爱关系的证明,或是来加恋爱关系的限制”,而最不近情理的就是“我们的制度”。“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夫‘男女授受不亲’‘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教训惹起近来世间的非难,虽是周公孔子到了今日也不能辩护的。” 这一大段的说辞,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男女授受不亲”,全是由自己的苦痛而来,林长民实在是不愿再有后来者重蹈覆辙了。他提出了自己救济弊害的方法:第一要男女交际公开;第二要立“尊重彼此人格”“不苟且一时快乐”的信条;第三要人人保持发育自己健全的身体。希望借此将人间男女安顿在“极幸福、极耐久、极和乐、极平淡、极真挚的社会基础之上”。 但林长民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从头来过。《致仲昭书》中的形象成了永久的定格。一句“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沓,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竟然成谶。信中的他灵犀相通,可以无惧生死,最终还可以安然脱险。而现实里1925年的关外冷冬,林长民仓促就死,则是心有不甘,身怀遗憾。他的幸福,到底成了一个即将流走的时代的牺牲品。 晚年,林长民曾在宅院里栽了两株栝树,自称“双栝庐主人”。栝树,又名桧树,是雌雄异株的树种。门前的那两株栝树,如果其中一棵代表林长民自己的话,另一棵,却不知是谁。林长民在关外遇难后,徐志摩作《伤双栝老人》以记之,文中说:“但如今在栝树凋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謦欬。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风中叹息。” 他留给家人,留给人世的,也只是门前两株互相守望的栝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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