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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箱”之谜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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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逝世不久,由胡适牵头,新月社同人组成编辑委员会,拟将徐志摩已发表的作品和未发表的手稿、书信、日记全部搜集,编成《徐志摩全集》,以尽对亡友的责任。这时,一段人事的纠纷无视生者的苦痛,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纠纷起于徐志摩的“八宝箱”,徐志摩自己称它为“文字因缘箱”,箱内装有徐志摩的书信及部分文稿,最重要的是两册英文日记,即1921—1922年徐志摩在英伦与林徽因相识相知的日记,通称“康桥日记”。据林徽因给胡适的信,谈及还有“雪池时代日记”(1922年11月徐志摩回到北平,到景山西街雪池胡同苦追林徽因而不得的失恋日记)。与林徽因失之交臂,彼此错过,是徐志摩一生的痛,一寸相思一寸灰,八宝箱就装着这锦灰堆。1925年3月,身陷与陆小曼绯闻中的徐志摩心力交瘁,决定前往欧洲赴泰戈尔之约,暂避风头,临行前把它托付给自己的好友——陈西滢的夫人凌叔华保管,并半开玩笑说:若自己有意外,请凌叔华为自己作传。 回国后,徐志摩意外顺遂地得偿心愿,抱得美人归。为林徽因所写的日记显然“不宜小曼看”,于是继续放在凌叔华处。1928年6月,徐志摩再度欧游,同年12月,回到北京探望生病的梁启超。此时,凌叔华与陈西滢已从日本返国,并于两月前(同年10月,陈西滢应聘出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移居武昌,人在武昌的凌叔华显然没有机会将八宝箱当面交与徐志摩。据凌叔华回忆:“我去日本时,他也不要,后来我去武昌交与之琳,才算物归原主。” 这厢凌叔华说她通过卞之琳,将八宝箱转交徐志摩。那厢卞之琳却一口否认。20世纪80年代,在回复徐志摩的学生赵家璧来信时,卞之琳说:“凌叔华致胡适信,说曾把徐‘文字因缘箱’交与我,是她记错了,我从未闻此事,不知她究竟交给了谁。”就时间推论,1928年10月凌叔华离京前,卞之琳尚就读于上海私立浦东中学,直到1929年夏才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认识徐志摩则更晚,要等到1931年初徐志摩到北京大学任教。凌叔华不可能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予一个从未与徐志摩谋面的人,这也难怪卞之琳在1994年1月15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了长文,认为凌叔华的种种说法,是一笔糊涂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徐志摩确实中途将箱子取回。1932年元旦,林徽因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徐志摩曾寄存她(指凌叔华)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徐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太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失踪了)’,旁有思成、Lilian Taylor(丽琳·泰勒)及我三人]。”此处提及丽琳,由此可知,凌叔华所谓“交与之琳,才算物归原主”,恐是“丽琳”的笔误,过录原信之人,误将“丽”字认作“之”字,也是有的。金岳霖、丽琳与凌叔华、徐志摩都熟,他们当时正借住在凌叔华家空下来的一间偏屋,凌叔华离京时顺手托丽琳转交,最自然不过。总之,此事与卞之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而八宝箱则在1928年12月重回徐志摩的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八宝箱重归徐志摩之后,内中的文稿有了变化,原本的“雪池时代日记”为陆小曼所见后被她亲手烧毁。新放入箱子的则有两册小曼初恋时日记。其中,小曼日记牵涉是非不少,尤以骂林徽因为多,“正如从前不宜给小曼看一样不妥”(凌叔华语)。徐志摩考虑再三,八宝箱转了一圈,最终还是交回凌叔华。 问题是,徐志摩广于交游,朋友众多,如此重要的东西,为何会单单交于凌叔华?要说清这个问题,须由徐志摩与凌叔华的一段渊源说起。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祖籍广东番禺,1904年生于北京,祖父为当地巨富,父亲凌福彭与康有为是同榜进士,授一品顶戴,官至直隶布政使。凌福彭精于辞章,酷爱绘画,与学界画坛时彦过从甚密。康有为、俞曲园、齐白石、辜鸿铭、姚茫父、陈半丁等社会名流都是凌家的常客。凌叔华近水楼台,起步不凡,幼时跟康有为学写字,跟辜鸿铭学英文和诗词。其父还聘请慈禧的宫廷女画师缪素筠为凌叔华教习画作,后凌叔华正式拜丹青名家王竹林、郝漱玉为师,齐白石、陈半丁也时时加以指点。她于19岁入天津北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22岁入燕京大学预科就读,在周作人的帮助下开始发表作品,笔致秀逸,文采斐然,有静态工笔的画意,成为新月社和《现代评论》周刊力捧的女作家,风头一时无两。 从外表来看,凌叔华远不如林徽因清丽灵动,亦无陆小曼妖娆娇媚,但也算得上样貌端正,姿容清秀。苏雪林曾经形容她:“叔华的眼睛很清澈,但她同人说话时,眼光常带着一点‘迷离’,一点‘恍惚’,总在深思着什么,心不在焉似的,我顶喜欢她这个神气,常戏说她是一个生活于梦幻的诗人。” 这样一个迷离、恍惚的梦中人,乍看没有林徽因那种光芒四射的魅力,也没有带动一切的旋风式气场。然而,她的温婉有礼、不疾不徐、人淡如菊,在高谈阔论的京派文人中,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也因这份气质,不动声色地赢得了众人的信任和喜爱。其中,当然包括徐志摩。1924年5月,泰戈尔访华期间,凌叔华作为燕京大学的学生代表送去请柬,还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凌府为泰戈尔举办了一场不落俗套的茶会。以接待泰戈尔为契机,凌叔华认识了全程担任翻译的年轻诗人徐志摩,以及北京大学负责接待活动、同样年轻的外文系主任陈西滢。这一年6月,林徽因和梁思成相偕赴美留学,徐志摩心情黯淡,胶着在人生的低谷,得不到的爱情、纷乱的世事、莫测的前程纠缠在一起,让他痛苦不已。温润如玉的凌叔华,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以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姿态,给了走投无路的徐志摩极大的心里安慰。 于是,林徽因走了之后,1924年秋冬的某一天,徐志摩写信给凌叔华,请她作他的“通信员”。“我一辈子只是想找一个理想的‘通信员’……最满意最理想的出路是有一个真能体会,真能容忍,而且真能融化的朋友。”只是,“那朋友可是真不易得。单纯的同情还容易,要能容忍而且融化却是难。与朋友通信或说话,比较少拘束,但冲突的机会也多,男子就缺乏那自然的承受性。……但普通女子更糟,因为她们的知识与理想超不出她们的习惯性与防御性,她们天生高尚与优秀的灵性永远钻不透那杆毛笔的笔尖儿。理性不透彻的时候,误会的机会就多”。 这就是徐志摩的想法,想在情感的苦闷中寻找个出路,抒发愁肠。以他的诗人气质,名利中的男性朋友显然难慰愁肠,普通女子更糟。最理想的对象,莫过于充满灵性的凌叔华。“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叫我更向谁要去?” 这样的徐志摩,十足一个《红楼梦》中的宝玉,对着钟灵毓秀的女子,一声声好姐姐、好妹妹的央求,让你不答应也难。更何况,其时的徐志摩,用苏雪林的话:“既禀赋着极高的文才,加之以这样矫矫出尘的外表,不知多少女郎为他倾心,视之为最高的择偶对象。……徐志摩才返国,在北京大学授课,兼主编《晨报副刊》,发表了许多诗作,才名藉甚。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讲演,又由他当翻译,在全国各地露面,真是红透了半边天。他那时虽已与原配张幼仪女士离婚,对陆小曼却尚未开始追求,或虽已追求,而形迹尚未外露,所以这个新诗坛的美男子,竟成了北平少女界的‘大众情人’。” 如此一个如芝兰玉树、容颜清朗的北京大学教授,谁又能挡得住。凌叔华自然是应允了。徐志摩喜不自胜。 不想你竟是这样纯粹的慈善心肠,你肯答应常做我的“通信员”。用你恬静的谐趣或邮费来温润我居处的枯索,我唯有泥首! 我单怕我是个粗心人,说话不瞻前顾后的,容易不提防的得罪人;我又是个感情的人,有时碰着了枨触,难保不尽情地吐泄,更不计算对方承受者的消化如何! 我的坏脾气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同时我却要对你说一句老实话。××,你既然是这样的诚恳,真挚而有侠性。 …… …… 总之我是最感激不过,最欢喜不过你这样温和的厚意,我只怕我自己没出息,消受不得你为我消费的时光与心力! 从此,两人书信不断,相识半年的时间里,通信就有七八十封,差不多两天一封。他这厢,恣肆地“半疯半梦”,疯话不断;她这厢,温婉含笑,全都接纳。 “你真是个妙人。真傻,妙得傻,傻得妙——真淘气,你偏爱这怪字,‘傻’,多难写……” “……×,您背上有翅膀没有,有就成,要是没,还得耐一下东短西长!说也怪,我的话匣子,对你是开定了。我从没有话像对你这样流利,我不信口才会长进这么快,这准是X教给我的,多谢你。我给旁人信也写得顶长的,但总不自然,笔下不顺,心里也不自由。对你不同,因为你懂得,因为你目力能穿过字面。这一来,我的舌头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着那一点点小机灵,就从心坎里一直灌进血脉,从肺管输到指头,从指尖到笔尖,滴在白纸上就是黑字,顶自然,也顶自由,这真是幸福。” “准有好几天不和你神谈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疯半梦半夜里袅笔头的话,清醒时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害臊,我真怕厌烦了你,同时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厌烦,×,告诉我,究竟厌烦了没有?平常人听了疯话是要‘半掩耳朵半关门’的,但我相信则是疯话里有‘性情之真’……不瞒你说,近来我的感情脆弱得不成话:如其秋风秋色引起我的悲伤,秋雨简直逼我哭。我真怕。” 这样的疯话,若出于梁思成或者金岳霖,实在已是标准的情话。正值青春的凌叔华,在闺阁中灯下展信,读到这样的字句,想来都是会心中一动。只可惜,她遇到的,是宝玉一样处处多情,且“浓得化不开”的徐志摩。这样的字句,便只能是知己间的诉说罢了。比起凌叔华,他对泛泛之交的冰心也说过:“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于是,徐志摩在信里感慨凌叔华是“真能体会,真能容忍,而且真能融化的朋友”,内心深处,就真的当凌叔华是知己,是朋友。尽管他说,“最感激不过,最欢喜不过你这样温和的厚意……”,沈从文事后也替徐志摩惋惜过,“叔华才真是会画的人……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替徐志摩憾恨”。徐志摩内心却始终清楚,来自凌叔华的“温和的厚意”、人淡如菊的恬静,远远不能填充满足他万种风情无地着的空虚和空落。他们之间,在外人看来,暧昧也好,缱绻也罢,于他,都和情爱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不信?只要看一看《爱眉小札》,便可知道。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情书,其中的热度,比之与凌叔华的通信,实在有天壤之隔。凌叔华心里再起涟漪,无奈也只能藏在心里。 192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凌叔华参加新月社聚餐,归途闻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恋情,反应激烈。回到家中,不能安坐,她立刻致长信给胡适,以自己的状态度已为人妇的陆小曼,保证徐志摩与陆小曼之间就像她和徐志摩之间,只因“感遇而成知己”,“绝无背友背夫的事”。“譬如徐志摩常与我写信,半疯半傻地说笑话自娱,从未有不可示人之语。我很懂得他的内力不能发展的苦闷,因时每每发出来。我既愿领略文学情况,当然不忍且不屑学俗女子之筑壁自围。所以我回信,谣言便生了。其实我们被人冤得真可气,我自始至今都想徐志摩是一个文友,他自今也只当我是一个容受并了解他的苦闷的一个朋友。他的信不下七八十封,未有半语是社会所想徐某想说的话,我所以觉得他实在太冤了。”末了,凌叔华请求胡适帮徐志摩出国,“早出非难罗网”。殊不知,胡适正是帮着徐志摩和陆小曼传情达意的“红娘”。而凌叔华这里,在并无深入了解的情况下情切至此,也很难用她所说的“纯粹本于爱护同道”来解释。至于谣言中伤、非难、误解云云,多多少少,也只是她自己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不愿相信罢了。 1925年,恋上陆小曼的徐志摩果然像凌叔华所言,躲到欧洲去避风头。据陆小曼日记记载,这一年3月14日,徐志摩离开没几日,凌叔华曾专程拜访陆小曼,两人谈得十分深入,陆小曼将自己和徐志摩的故事和盘托出。可叹凌叔华,可能从这一日起,才意识到徐志摩对她的用心,并不是爱情。骤然失重的凌叔华始觉自己自作多情,自此之后,凌叔华给徐志摩的信明显减少。不明就里的徐志摩在翡冷翠(即佛罗伦萨)写信给陆小曼,还问道:“叔华两月来没有信,不知何故,她来看你否?” 3月17日,情绪大受波动的凌叔华写成一篇名为《吃茶》的短篇小说。故事讲的是旧式的深闺小姐芳影一次看电影时,结识了好友淑贞的哥哥、留学生王斌。王斌种种殷勤的表现,使芳影误以为王斌爱慕自己,于是开始了朦胧的爱情幻想,相思成疾,不能自拔。一周后,芳影收到王斌的信,激动地打开,却是他的结婚请帖。淑贞随后说起某位小姐因被哥哥搀了一下,竟托人催哥哥去求婚,哥哥知道后又生气又好笑,说男子对女子绅士,本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芳影神情恍惚地喃喃道:“外国……规矩……”小说戛然而止。这个短篇小说,若对号入座,徐志摩就像对女性殷勤周到的留学生王斌,凌叔华是否以芳影自况,不得而知,但这篇小说完成的时间恰在她刚知道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恋情之后,字里行间,若说没有自己的情绪波动,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接下来的故事,的确也和小说一样,徐志摩、凌叔华之间最终没有像朋友们猜想的那样“修成正果”。1926年,凌叔华嫁给了徐志摩的好友——同样也是青年才俊,却性格沉稳,“身家清白”无婚史的陈西滢,胡适是证婚人。此后,对于徐志摩与凌叔华的关系,外界虽颇有暧昧猜测,但凌叔华始终坚持撇清是手足。1982年,旅居英伦的凌叔华收到陈从周寄来的《徐志摩年谱》,回信说:“至于徐志摩同我的感情,真是如同手足之亲。而我对文艺的心得,大半都是由他的培植。”次年,在给陈从周的信中,她再次强调:“说真话,我对徐志摩向来没有动过感情,我的原因很简单,我已经计划同陈西滢结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况且当年我自视甚高,徐志摩等既已抬举我的文艺成就甚高,在此种种原因……”又说,“徐志摩与我一直情同手足,他的事,向来不瞒人,尤其对我,他的私事也如兄妹一般坦白相告。我是生长在大家庭的人,对于这种情感,也司空见惯了”。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彼此再亲厚,也只能退回到手足之情。 凌叔华以“手足”解释她九曲十八转的心思,可以说用心良苦。而在不谙世故的徐志摩这里,因为心底无私,则向来不避讳二人的亲密。1925年3月10日,即将欧游的徐志摩临行前给陆小曼写了一封缠绵的信,末了说:“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3月18日,他在旅欧途中的一封信里又说:“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可见她在他心中分量之重。生平从不为人作序的徐志摩为凌叔华的处女作小说集《花之寺》作序,他自己的诗集《徐志摩的诗》出版,特别请凌叔华为他题上“献给爸爸”的题词。凌叔华为徐志摩设计了一帧贺年卡——一个小孩子,在沙滩上种花。徐志摩便以“海滩上种花”为名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演讲。另有传言说,徐父闻知徐志摩与张幼仪仳离之后,甚至希望能将凌叔华娶进门。徐志摩去世时,徐申如还指名让凌叔华书写碑文。凌叔华很乐意也很慎重,在和胡适商量后,几经推敲为徐志摩题写了一块“冷月照诗魂”的碑文,制成一个正方形的石碑,立在徐志摩墓侧。在20世纪70年代尚有人于下山道旁发现这块石碑“横卧泥中”,后来终于散失,不知所终。 这些解不开、理还乱的纠葛,似乎足以解释为什么徐志摩要将八宝箱交付凌叔华。1931年8月,徐志摩和沈从文在胡适家中有过一次长谈,徐志摩计划请沈从文为他写传记小说,谈话中再次说到八宝箱的托管。沈从文在给胡适的信中曾提到此事:“八月间我离开北平以前(徐志摩、胡适向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推荐沈从文到该校担任教职,因此沈从文于8月上旬离开北平去青岛),在你楼上(当时徐志摩住胡适家)我同他谈到他的故事很久,他当时说到最适宜于保管他案件的人,是不甚说话的叔华。他一定有他的苦心,因为当时还同我说到,等他老后,等我们都老一点后,预备用我老后的精力,写他年青的故事,可以参考他百宝箱的一切。”徐志摩的本意,是“爱惜羽毛,恐防文字遭劫”,又“不愿世上添了憎恶嫉妒”,陆小曼、林徽因显然都不恰当,因为八宝箱里有的内容林徽因不方便看(陆小曼日记中的怨言),有的内容陆小曼不方便看(“康桥日记”中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故事),身在事外,且一向恬淡,又对他忠心耿耿的凌叔华就成为最可靠、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世事难料,徐志摩因空难意外身亡,而他最担心的两件事,在他身后全都不幸应验。 风波凭空而起。 站在林徽因的角度,因为文稿涉及自己,而且又是情感方面的隐私,她自然不愿被另一个女人保管。同时,她也极盼望能看到“康桥日记”,那一段关于他们的旧历史,徐志摩生前曾说过要一起回味,也说过要交给她与从前的信件一并收藏。由自己出面,凌叔华未必肯给,为了却心事,她找到了胡适,请胡适代为出面。胡适其时正在编辑“徐志摩遗著目录”,加上他的文坛地位、老大哥的身份,凌叔华自是不好不给。1931年11月27日,胡适由凌叔华处拿回箱子。当时的情形,凌叔华后来分别于1982年10月15日和1983年5月7日,两次致信徐志摩的表妹夫陈从周述及,前信说:“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适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着林徽音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她的友人怕徐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适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后信说:“至于徐志摩坠机后,由适之出面要我把徐志摩箱子交出,他说要为徐志摩整理出书纪念。我因想到箱内有小曼私人日记二本,也有徐志摩英文日记二三本,他既然说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代存,并且重托过我为他写‘传记’,为了这些原因,同时我知道如我交胡适,他那边天天有朋友去谈徐志摩的事,这些日记恐将滋事生非了。因为小曼日记(二本)内也常记一些是是非非,且对人名一点不包含,想到这一点(彼时小曼对我十分亲热,她常说人家叔华就不那样想,里面当然也有褒贬徽音的日记),我回信给胡适,说我只能把八宝箱交给他,要求他送给陆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起了……但胡不听我说,竟未交去全部。小曼只收回她的二部日记。” 关于八宝箱,凌叔华本意是经胡适之手转交陆小曼,不想胡适竟瞒着她转给林徽因,这让她颇为不满。当然,凌叔华获悉此事已是林徽因拿走箱子几日后的事。或许是潜意识里的担心,加上对胡适不能完全信任,凌叔华在交出八宝箱时并没有像自己所说的“原封交于胡适”,而是相当地有所保留,因为她扣下了在她看来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她最不能放心交付的东西——和林徽因相关的“康桥日记”。 林徽因和凌叔华二人,同为高门巨族出身,同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此前两人交往虽然不多,也还算有些渊源。泰戈尔访华期间,两个人共同参与接待泰戈尔,凌叔华家还专门举办了一场欢迎泰戈尔的茶会,想来林徽因也是座上客。凌府当时为来客别具心思地备下了“百枚新鲜玫瑰老饼”、“百枚新鲜紫藤萝花饼”并“家中小磨磨出的杏仁茶”,这些“很投合诗人画家的趣味”的“应节的茶点”得到了客人们的赞许,一同得到赞许的,还有凌府温婉有礼、工书画的大小姐凌叔华。茶会间,凌叔华问泰戈尔:“今天是画会,敢问您也会画画吗?”泰戈尔便即兴在凌叔华准备好的檀香木片上画了莲叶和佛像。老诗人对凌叔华显然印象颇佳。1925年4月30日,徐志摩致信泰戈尔说:“女作家凌叔华小姐,你曾给她很恰当的奖誉,认为她比徽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尽管如此,这一场文艺界的盛大派对,若干年后回望,灯火通明处,只见到郊寒岛瘦的徐志摩、人艳如花的林徽因,和老神仙一样白髯飘飘的泰戈尔挟臂而行。从王孟瑜、袁昌英出演《奇特拉》,陆小曼在剧场门口发售演出说明书,到凌叔华在家中设茶会招待泰戈尔,那么多名媛参与,当时的媒体独独惊艳于林徽因。《晨报副刊》感叹:“千金丽质,与泰氏周旋者,林女士一人而已。”在林徽因面前,京城名媛们通通落了下风。面对这样的报道,向来以沉静著称的凌叔华坐不住了,一反常态写了文字反驳:“我初读此段,心中非常难过。中国女子与泰氏周旋者,确不止林小姐一人,不过‘丽质’与否,不得而知。但是因她们不是‘丽质’,便可以连女子资格也取消吗?中国女子虽不爱出风头,像西洋太太小姐那样热烈欢迎,可是我知道北京中等学校以上的女士,已经有几群下请帖请过泰氏。我为这样动议,已经用了一下午功夫代同学写请函,因为大家说泰氏赞成写中国有文学价值的信,所以我很郑重地写了中文,句句话求他不落俗,然后又翻译成英文,泰氏却也很知趣,亲笔回了一封道歉的信。”火药味十足的措辞,固然是意在炮轰媒体的三观不正,细细读来,也未尝没有几分对林徽因的不平之意。只此一段,已可见二人关系之微妙。 不过,不平归不平,在八宝箱事件之前,两大才女表面上总还是相安无事。接待泰戈尔之后,林徽因赴美留学。其间,林长民曾经徐志摩引荐,请凌叔华为家庭教师,教导几个年幼的弟妹。凌叔华满口应承,后听旁人劝阻,说教家塾的女先生等同于外国的女管家,有失身份,又通过胡适婉辞。林长民死后,凌家买下了林家旧居景山的雪池,昔日的老宅住进了新婚的凌叔华、陈西滢。身在美国的林徽因写信托胡适向凌叔华、陈西滢二人问好,希望凌叔华拍几张旧居的照片以慰乡愁,信中说:“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萦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这是林徽因和凌叔华为数不多的交集,林徽因在信中直呼凌叔华夫妇“通伯和叔华”,并称其为旧友,可见双方即便交情不深,总还算可以客气寒暄,见面亦能点头微笑的朋友。然而,在1931年年底,伴随着徐志摩的八宝箱风波,林徽因、凌叔华二人关系迅速恶化,结下了解不开的死结。 1931年11月28日,林徽因自胡适处取回八宝箱,并一一做了清点。箱中的两册英文日记,只是徐志摩后半期的康桥生活。徐志摩结识林徽因是在1921年年初,她没有看到关于自己的记载。后来在给胡适的信中,林徽因说:“十一月廿八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康桥)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 31,1921(1921年7月31日)起。次本从Dec. 2nd(12月2日)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本英文为徐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拿到箱子后三四天,又从张奚若处听说,凌叔华处还有徐志摩的“康桥日记”,曾给叶公超看过。林徽因方知,凌叔华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12月6日,北平公祭徐志摩,林徽因和凌叔华见了面,因气氛哀伤,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追悼会上,胡适提到要将徐志摩的书信收集出版,那是很美的散文。一语提醒了凌叔华,因为她手上有许多徐志摩的信,她想再收集一些,自己编一本出版。12月7日,凌叔华到林徽因家,提出编辑“徐志摩信札”,向林徽因要徐志摩的旧信。林徽因非但一口回绝,还再次向凌叔华提出要看她手中的“康桥日记”。凌叔华极为不悦,勉强答应,约定后天(12月9日)由林徽因差人到凌家取日记。 12月9日,星期三,上午11时半,林徽因亲自登门,没想到凌叔华竟失约不在,只留下一封短信。 昨归遍找徐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徐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林徽因知道凌叔华有意躲避,不愿将日记交出,于是忍住气,也留下字条,说日记中有关于自己的部分,是不幸事的留痕,请凌叔华务必找了借她一读,并盼凌叔华能够体谅。 凌叔华自然是不能做到林徽因所说的理解体谅,被蒙在鼓里的她几天前方才知道胡适已将箱子交与林徽因,又气又急。12月10日,她给胡适写了一封长信。 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徽音处,很是着急……现在木已成舟,也不必说了。只是我没有早想到早说出,有点对徐志摩不住。现在从文信上又提到“徐志摩说过叔华是最适宜料理案件的人”,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了,因为说也是白说,东西已经看了。煞风景的事是徐志摩所恨的。我只恨我没有早想到。我说这事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并不想在我手中保管(因此时风景已煞,不必我保管,且我亦是漂泊的人),请你不必对徽音说,多事反觉不好。不过内中日记内牵涉歆海及你们的闲话(那当然是小曼写给徐志摩看的),不知你知道不?这也是我多管闲事,其实没有什么要紧吧。 不知凌叔华是否找了沈从文当说客,两天后(12月12日),远在青岛的沈从文写了封急信给胡适,转述徐志摩生前所说将文稿委托凌叔华的话,同时建议胡适: 若事情还赶得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徐志摩留存的案件,把一部分抽出莫全给徽音较好。因为好像有几种案件,不大适宜于送徽音看。……其中我似乎听到说过有小曼日记,更不宜给徽音看。使一个活人,从某一些死者文件上,发现一些不应当发现的东西,对于活人只多惆怅。所以我盼望我说这话时间还不过迟。若一切已全给了她,那羊已走去,补牢也不必了。 虽然是又气又急,但以凌叔华周全婉转的风格,仍是不愿因此而见罪于胡适和林徽因。所以,在思虑几日后,12月14日,凌叔华还是将手中的“康桥日记”交与林徽因。只是这一次也并未全送,仅有半册,且正巧断在徐志摩与林徽因相遇的前一两日。林徽因怀疑凌叔华裁截了日记,张奚若此时又传言,说凌叔华在陶孟和家对陶孟和夫人沈性仁表示,不愿将徐志摩日记交给林徽因。林徽因听了急怒攻心,再次求助胡适。于是,胡适在12月28日给凌叔华写了封长信。 昨始知你送在徽因处的徐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材料了。 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其中流弊正多。第一,材料分散,不便研究。第二,一人所藏成为私有秘宝,则余人所藏也有各成为私有秘宝的危险。第三,朋友之中会因此发生意见,实为最大的不幸,绝非死友所乐意。第四,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我是知道的,公超与孟和夫妇皆知道,徽音是你亲自告诉她的。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目录,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昨天有人问我,我就说:“叔华送来了一大包,大概小曼和徐志摩的日记都在那里,我还没有打开看。”昨天我已替你瞒过人了,往后不能再瞒了。所以我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作传记材料。 如此则一切遗留材料都有副本,不怕散失,不怕藏秘,做传记的人就容易了。请你给我一个回信。倘能把日记交来人带回,那就更好了。 我知道你能谅解我的直言的用意,所以不会怪我。祝你好 廿,十二,廿八 人情练达的胡适出面仲裁,软硬兼施,陈明利害,措辞委婉有力,看似温和,实则毫无回转余地,尤其第四条:“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目录,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昨天有人问我,我就说:‘叔华送来了一大包,大概小曼和徐志摩的日记都在那里,我还没有打开看。’昨天我已替你瞒过人了,往后不能再瞒了。”看似没有一字不替凌叔华设想,实则没有一字不是力逼,逼凌叔华交出日记,“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作传记材料。……我知道你能谅解我的直言的用意,所以不会怪我”。 话已到此,凌叔华驳无可驳,退无可退,只好将手中的日记托来人带与胡适,并附上一信。 适之: 外本璧还,包纸及绳仍旧样,望查收。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乌云飞过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则怎样对得住那个爱和谐的长眠人! 你说我记忆不好,我也承认,不过不是这一次,这一次明明是一个像平常毫不用准备的人,说出话,行出事,也如平常一样(即偶然说一二句前后不相呼应的话,也为见好于人而已),却不知旁人是有心立意地观察指摘。这有备与无备分别大得很呢。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罢了。我永远未想到北京的风是这样刺脸,土是这样迷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这样也好,省得总依恋北京。问你们大家好。 1932年1月22日,从南方返京的胡适收到凌叔华送来的半册“康桥日记”,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为了徐志摩的半册日记,北京闹得满城风雨,闹得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读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胡适此次拿到的是徐志摩的半册日记,而不是陆小曼的两本,所以这里的“此中果有文章”,应该是关于林徽因和徐志摩在康桥的故事。详情如何,胡适讳莫若深,后人自然无从得知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半册日记仍非完璧。这一次,向来和气的胡适也坐不住了,当天的日记里,他说:“我查此半册的后幅仍有裁去的四页。我真有点生气了。勉强忍了下去,写信去讨这些脱页,不知有效否……这位小姐到今天还不认错。”到底是胡适,即便心有不满,言辞也相当克制,最多是“有点生气”,但还是“勉强忍了下去”。而急脾气的林徽因,再也忍不下去了。1932年元旦,林徽因给胡适写了封长信历数是非曲直,写完后仍觉意犹未尽,农历大年初一又写一信,发泄对凌叔华的怒火:“我以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地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无论凌叔华如何推脱阻挠,像这样言语无状,犀利刺耳,总是不该。情急之下的林徽因,在胡适面前全没了风度。她自己也在信中自言:“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八宝箱事件,充分可见林徽因的另一面,她的人生没有灰色的中间地带。她脾气急躁、毫无心机,不善应对复杂的人事。她尖锐直接、快意恩仇,不会模棱两可、得过且过。她争强好胜、不懂退让,似乎从不知世上还有妥协求全。这样的林徽因,和那个冰雪聪明、诚实正直、坦率热情的林徽因互为表里,共同成就了最真实的、缺点和优点一样突出的她。 不过,像这样“难得糊涂”、尖锐刻薄,在林徽因,也并不是常有的事。她自己事后大概也有所意识,一番气头上的糊涂话之后,再也不见她对凌叔华有过微词。1936年,林徽因在编选《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时,仍秉公收入凌叔华的一篇《无聊》,由此也可见林徽因对事不对人的坦诚、不因私而废公的气度。倒是一向温婉淡然的凌叔华,嘴上说着“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乌云飞过清溪,彼此不留影子”,却把阴影永远留在了心里。1982—1983年,已是80岁高龄的凌叔华在给陈从周的信里回忆这桩往事,仍难以释怀。彼时距离林徽因去世已近30年,距八宝箱事件更是远隔着半个世纪的光阴路途。往事如烟,往事又并不如烟。 至于八宝箱事件的后续,胡适到底有没有要到“康桥日记”中被裁去的四页,再不见史料记载。1932年的农历春节(2月6日),林徽因致信胡适说:“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可见,胡适已将半册日记转交林徽因。林徽因手中的八宝箱,其中两册陆小曼日记后由胡适转交陆小曼本人,至于徐志摩本人的日记,林徽因在给胡适的信中说: 甚想在最近期间能够一晤谈,将徐志摩几本日记事总括筹个办法。……据我意见看来,此几本日记,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轻得厉害,将来与他“整传”大有补助处固甚多,单印出来在英文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两本中文字比他后来的作品书札差得很远),并且关系人个个都活着,也极不便,一时只是收储保存问题。……“传”不“传”的,我相信徐志摩的可爱的人格永远会在人们记忆里发亮的,暂时也没有赶紧的必要。 一句话,因为“关系人个个都活着”,林徽因已下定决心将“康桥日记”收储保存。陆小曼对这部分日记始终耿耿于怀,在为徐志摩编全集时,曾遗憾地说:“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很多。”语气里满满的怨气。梁实秋在《谈徐志摩》一文中也说:“听说,徐志摩有一堆文字在林徽音手里,又有一大堆在另外一位手里,两方面都拒不肯交出,因此全集的事延搁下来。我不知道这传说是否正确,总之,《徐志摩全集》没有印出来,凡是他的朋友都有一份责任。”林徽因自己也曾亲口告诉陈从周,她一直保存着徐志摩的两本英文日记。至于林徽因保管的日记的下落,陈从周说,林徽因去世后,自己曾特意向梁思成的新夫人林洙打听,林洙则回复他说遍寻无着。卞之琳后来说:“我1982年为一卷本《徐志摩选集》写序,仅就听说林徽因当年争到的一部分而言,说过物是人非(她于1955年病逝),确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终于消失了,倒并不是出于红卫兵的打、砸、抢。这是我当时特向金岳霖探听到的下落。”话说得很含蓄,但可以肯定的是,林徽因去世后,确是“有人有意”让它消失在人间了。 八宝箱的下落成难解的谜题,永远付之阙如,再无踪影。 再回到当时。连月来的纷争终于偃旗息鼓,随之而来的飞短流长却未曾稍有停歇,外界纷纷传说林徽因之所以要“康桥日记”,是因为怕披露她和徐志摩的恋情。面对各种猜测,林徽因极难得地向胡适吐露心声: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远是“我”,……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徐志摩in a way(从某方面)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的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徐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激励)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快乐)或Sorry(遗憾),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得意)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八宝箱的纠纷引出林徽因一番肺腑之言,上面写满了对世俗人情的蔑视,这一次一气呵成的倾吐,在林徽因,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徐志摩逝世以后,林徽因就从不讳言那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 时间转移到1933年的一个冬夜。赵元任夫妇从美国回到北平。梁思成、林徽因在家里设宴为他们接风,来客多是徐志摩生前好友。席间,林徽因拿出徐志摩两年前从北平赴上海前夕写的一张条幅,文字中有像飞机撞山的形状,在座众人一片唏嘘,叹息得不得了。赵元任叹说:“他要我作的《海韵曲》我还没弹过给他听呢。”林徽因说:“弹给我听也是一样。”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笑笑说,自然一样了,那本是根据你们的故事写的。蒋廷黻出言阻止,说赵太太不要说穿了好。林徽因轻声却肯定地回答:“不要紧。”《海韵曲》是徐志摩作词,赵元任作曲的一首音乐作品,全曲以女高音独唱,合唱和钢琴伴奏,分别表现女郎、叙述者“诗翁”和大海的形象,可惜作品完成后赵元任一直没有弹给徐志摩听,遂成永久的遗憾。当时围绕徐志摩和林徽因有诸多流言,朋友圈中人对着林徽因大都避而不谈,唯有杨步伟直截了当。而同样直爽的林徽因也并未因此恼怒,一声“不要紧”,既回答了朋友们善意的顾虑,也回答了所有好事者的揣测。在之后的岁月里,她不理睬漫天的流言,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着自己对徐志摩最深沉的思念。 1932年6月,林徽因再入香山,写信给胡适,坦言自己触景伤怀,对于徐志摩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碾进……” 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赴浙江宣平考察,途经徐志摩的故乡硖石。火车停留的短短几分钟里,林徽因下了车,在昏沉的夜色中独立于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眼泪不自主地溢出睫外”。火车到上海之后,林徽因、梁思成与赵渊如(赵深)、陈直生(陈植)、陈从周见了面。竟日盘旋,她总是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次突然沉默起来,陈植忍不住询问情由,林徽因也不掩饰自己情绪的黯淡,生硬地反问道:“你以为我乃女人家,总是说个不停吗”? 然而,林徽因毕竟还是有话要说。硖石的仓促一瞥开启了她太多的回忆与思索。1935年徐志摩忌日,她一吐心中块垒,做《纪念徐志摩去世四周年》。此时,尘埃初定,人事已远,林徽因不再心有牵绊,坦然与死者“亡灵”对白,一颗知音的心也随之跃然纸上。 ……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 ……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 ……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识。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同有一颗诗心,林徽因与徐志摩有着最深的相知。文章中,林徽因从头说起,细评作为诗人的徐志摩,随着她的娓娓道来,徐志摩的灵魂尽在字里行间。她和徐志摩的过往,彼此互为知音的懂得,终于成为生者与死者穿越阴阳的互勉。 1935年12月8日,《纪念徐志摩去世四周年》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6期星期特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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