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马普尔小姐的故事

复仇女神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旺斯特德教授问道,“那两个女人是跟着您、保护您的私家侦探?”

他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白发老太太:她姿势笔挺地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里。此刻他们正在伦敦市的政府办公楼里,在场的还有其他四个人。

一位是检察官办公室的官员,一位是伦敦警察厅的助理局长詹姆斯·劳埃德爵士,一位是梅德斯通监狱的典狱官安德鲁·麦克尼尔爵士,第四个人是内政部部长。

“直到昨天晚上,”马普尔小姐说,“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确定。库克小姐去过圣玛丽米德,我很快就发现她并非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个人——一个园艺知识丰富的女人,到那儿去帮助一个朋友打理花园。很明显她去那儿的唯一目的是让自己熟悉我的相貌。由于我知道她的真正目的,因此当我在旅行车上再次认出她来的时候,必须做出判断:她跟随旅行团是为了保护我,还是我的对手派来的敌人。”

“昨天晚上,当库克小姐用非常清楚的话语提醒我,阻止我喝克洛蒂尔德·布拉德伯里-斯科特放在我面前的那杯咖啡时,我才真正确定下来。她的措辞很巧妙,但警示性也很明显。之后,当我跟她们两人说晚安的时候,她们其中一人牵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间,非常友好而热情地握了握。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样东西,后来我发现是一只高音哨。我带着它去休息了。接过女主人一定要我喝的牛奶,道过晚安,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那简单而友好的态度发生变化。”

“您没有喝牛奶?”

“当然没有。”马普尔小姐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请原谅,”旺斯特德教授说,“让我惊讶的是您没有锁门。”

“那是非常错误的做法。”马普尔小姐说,“我想让克洛蒂尔德·布拉德伯里-斯科特进来。我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想她肯定会进来,但那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她要确认我喝了牛奶,处于一种近似昏迷的睡眠之中——大概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是您帮助库克小姐藏进衣橱的吗?”

“不是,她突然出来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我想,”马普尔小姐考虑一番,若有所思地说,“她是在我沿着走廊去……呃……去浴室的时候溜进去的。”

“您知道那两个女人在房子里?”

“在她们给了我哨子之后,我想她们可能就在不远的某个地方。我认为进入那幢房子不是件难事,它没有百叶窗或防盗警报器这一类的东西。她们中的一个借口落了手提包和围巾又回来的时候,可能拉开了窗户的插销。我想她们应该是一离开就马上折回房子了,一直等到屋里的人全都上床睡了。”

“您冒了很大的风险,马普尔小姐。”

“我希望一切顺利。”马普尔小姐说,“一个人这一生有很多风险不得不冒。”

“顺便说一句,您那个寄送包裹给慈善机构的小花招大获成功。里面有一件簇新的、颜色鲜艳的男士高领套头毛衣,是红黑格相间的。非常惹眼。是什么让您想起那件事来的呢?”

“这个,”马普尔小姐说,“真的很简单。埃姆林和乔安娜关于他们所见之人穿着的描述表明那人是故意让人注意到的,颜色鲜艳、惹人注目,这个很重要:这种衣服不会藏匿在本地,也不可能保存在旅客的私人物品中。它必须尽快被送到远处,而实际上只有一种方法能成功处理掉这种东西,那就是通过邮局。衣物一类的东西可以很轻松地送到慈善机构那儿去。想一想,那些为失业母亲筹集冬天衣物的人,或者类似这种慈善机构的人,发现一件几近崭新的毛衣时会多么高兴。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东西被寄去了哪里。”

“那么,您是直接去邮局问的吗?”内政部部长的表情有点惊讶。

“当然,但不是直接问的。我是说,我不得不装得有点慌乱,并解释说,我本想寄衣服给慈善机构,但写错了地址,而他们也许能告诉我我那位好心的女主人带过来的包裹有没有寄出去。一个非常好的女员工努力地回忆,并想起那个地址确实并非我想寄的那一个,还把地址抄下来给了我。我想她完全没怀疑我是想打探什么消息。哦,我不过是个昏头昏脑的老太婆,她很关心我包裹里的衣服寄去了哪里。”

“啊,”旺斯特德教授说,“我认为您是一位演员,马普尔小姐,就像一位复仇者一样。”然后又说,“您最开始注意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是在什么时候?”

“起初,”马普尔小姐说,“我发现事情很困难,几乎不可能。我在心里责备拉斐尔先生没有把事情清楚地告诉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他不这么做是很聪明的。真的,你知道,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大金融家,轻易地赚到这么多钱了。他把计划安排得如此精细,每一次都能给我提供足够的锦囊妙计,我则依计而行。首先,我的守护天使仔细地认准了我的样子;其次,我按照指示参加了旅行,并结识了旅行中的人。”

“开始的时候您怀疑过吗——如果我可以使用这个字眼,怀疑旅行团中的某个人?”

“我只是想到一种可能性。”

“没有感觉到罪恶的气息?”

“啊,您还记得这一点。没有,我认为那里没有明确的罪恶气息。没人告诉我我要联系的人在哪儿,但是她向我做了自我介绍。”

“伊丽莎白·坦普尔?”

“是的,就像是一盏探照灯,”马普尔小姐说,“黑夜中的光明。到那时为止,您瞧,我仍然处在黑暗之中。但肯定存在某些东西,我的意思是,从逻辑上看必须存在,因为拉斐尔先生的指示,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一个受害者和一个凶手。是的,肯定有一个凶手,因为这是拉斐尔先生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在西印度群岛曾经发生过一起谋杀案,我跟他都被卷入其中,而他对我所有的了解就是我跟那个案子的联系。所以这不可能是其他类型的犯罪,也不可能是一桩随随便便的案子。它一定——并且明确地表现出来——是一桩邪恶的、精心策划的犯罪,邪恶取代了良知。必定有两个受害者,一个被杀了,另一个则是非正义的牺牲品,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指控。虽然我仔细思考了这些事,但在跟坦普尔小姐谈话之前,我依旧毫无头绪。她非常热情、非常迫切,于是,我跟拉斐尔先生的第一个联结出现了。她谈起她认识的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曾跟拉斐尔先生的儿子订过婚,这是我的第一束光亮。然后,她又对我说这个女孩儿没有嫁给他。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死了。’然后我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什么害死了她,她非常坚决、咄咄逼人地说——现在我仍然可以听见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深沉的钟声——是爱情。之后她又说:‘爱情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词。’我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实际上,我最开始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儿由于不幸的爱情而自杀了。经常发生这种事,每次都是一场惨痛的悲剧。那时候我最多也就知道这些了。事实上,她此次出行并非一场快乐的旅行,她告诉我,她要去做一次朝圣。她要去某个地方,或者去见某个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后来才知道的。”

“是布拉巴宗副主教?”

“是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从那时起,我觉得这场戏的主要人物——主要演员,随便您怎么说——并不在旅行团里,不是旅行团中的游客。我只犹豫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某些特别的人物身上迟疑着。我曾经怀疑过乔安娜·克劳福德和埃姆林·普赖斯。”

“为什么怀疑他们?”

“因为他们年轻,”马普尔小姐说,“因为年轻总是跟自杀、暴力、强烈的嫉妒和悲惨的爱情联系在一起。一个男人杀死了他的女朋友——这种事经常发生。是的,我考虑过他们,但在我看来他们似乎与此没多大关系。没有邪恶的阴影,没有绝望,没有不幸。昨天晚上,我们在‘旧园’喝雪利酒的时候,我故意说他们提供了虚假消息,还说他们才是伊丽莎白·坦普尔之死的最大嫌疑人。等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马普尔小姐表情认真地说,“我会向他们道歉的,我利用了他们,分散犯人对我真实想法的注意力。”

“那么,接下来是伊丽莎白·坦普尔之死?”

“不,”马普尔小姐说,“接下来,自然是我去了‘旧园’——我收到热情邀请,并在那儿受到了盛情的款待。又是拉斐尔先生安排好的。我知道我一定要去那儿,但我并不知道去那里的原因。也许那个地方能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并引导我向前摸索。抱歉,”马普尔小姐忽然说,这很符合她平日里客气又有点大惊小怪的性格,“我说得太多也太长了,我真的不需要向您灌输我的想法,还有——”

“请继续说下去吧,”旺斯特德教授说,“也许您不知道您所说的对我而言是多么有趣,也与我在工作中知道和看到的密切相关。把您的想法说给我听吧。”

“没错,继续吧。”安德鲁·迈克尼尔爵士也说道。

“只是一种感觉,”马普尔小姐说,“不是真正合乎逻辑的推理。它基于一种情绪反应或敏感……呃,我只能称之为气氛。”

“是的,”旺斯特德教授说,“有一种气氛,房子里的气氛,广场上、花园里、森林中、旅馆里……别墅中。”

“三姐妹——这个词正是我走进‘旧园’的时候所想到的和感受到的,以及对我自己说的——之中的格林太太热情地招待了我。但这个词语——三姐妹——让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它跟俄罗斯文学中的‘命运三女神’,与《麦克白》中的‘三女巫’联系在了一起。在我看来,这似乎有一种悲伤的、颇为不幸的,同时也是恐怖的、不停挣扎的气氛,而我不得不说这种气氛是‘旧园’里的常态。”

“您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很感兴趣。”旺斯特德教授说。

“我想,应该是因为格林太太。她是客车到达那里后过来迎接我并对我提出邀请的人。她是一个正常、快乐的女人,一个寡妇。她不是很幸福,但我说的这种不是很幸福,跟悲伤或者不幸无关,我仅仅想说她的性格跟那种气氛格格不入。她带我一起回去,我马上见到了她的两个姐妹。第二天早上,给我送早点的老女佣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悲惨的往事,关于一个女孩儿被她的男朋友杀死了的事。这附近还有几个女孩儿也遭到暴力袭击,或者被性侵。我不得不做出第二次鉴别。我排除了旅行团里的人,认定那些人跟我的调查没有关系,凶手在另外的地方。此时我不得不问自己,凶手会不会在这儿,在这个我被邀请过来的房子里。克洛蒂尔德、拉维妮娅、安西娅,三位女神的名字,三个幸福的——不幸的、痛苦的、可怕的……她们是哪一种?克洛蒂尔德第一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漂亮女人,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就像伊丽莎白·坦普尔那样,个性鲜明。这两个人没什么好琢磨的,我至少得对三姐妹做一个总结概括。命运三女神,谁可能是凶手?什么样的凶手?怎样的谋杀?那时我能感觉到一种气氛,像瘴气一样,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升起。我认为,除了邪恶,没有其他词语可以描述。邪恶并非一定存在于这三个人中,但她们确确实实生活在一种发生过罪恶之事的气氛中,而且那邪恶的阴影仍然笼罩或者威胁着她们。克洛蒂尔德是最大的那个,也是我最先考虑的那个。她漂亮、强壮,我想她是一个感情强烈的女人。我承认,一看到她我就把她当成了克吕泰墨斯特拉。最近,”马普尔小姐压低声音说道,“我非常荣幸地去距离我家不远的一所知名男子公立学校,观赏了一出希腊戏剧,阿伽门农那出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扮演克吕泰墨斯特拉的那个男孩儿的表演。我似乎能从克洛蒂尔德身上看到一个女人是如何计划在丈夫洗澡时将其杀死并付诸行动的。”

有那么一会儿,旺斯特德教授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大笑出声来。马普尔小姐的声音是严肃的,她冲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是啊,这么说听上去有点傻,不是吗?但是我能看出她行事的方式,也就是她扮演的角色。非常不幸,她没有丈夫,从来没有过,所以谋杀不了丈夫。接着我又考虑到带我来这幢房子的人,拉维妮娅·格林。她似乎是一个非常和善、身心健康、快乐的女人。但是很可惜,某位死者给她们的世界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这类人总是很让人着迷,很多凶手是幽默可爱的男人,罪行被戳穿时往往会让人们大吃一惊。他们就是我所说的可敬的凶手。他们实施谋杀的动机完全是功利的,不带任何情感,只为了达成一个结果。但我认为在这件事上不太可能,如果真的如此我会非常吃惊的。但我仍不能排除格林太太,她曾有过一个丈夫,现在她是个寡妇,而且寡居多年。她有可能——我是这么感觉的。然后我想到了三妹,安西娅。她是一个会让人不安的人,在我看来她动作很不协调,丢三落四。总体来说,我认为她总是处于一种恐惧的状态之中。她在害怕一些事,极度害怕。哦,这个也能说得通。如果她犯下某种罪行,她以为会消失了或者已经过去了,但有可能东窗事发。一些重新浮现出来的往事,也许跟伊丽莎白·坦普尔被害有关;她可能会产生一种旧案重提的恐惧感。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看着你,越过你的肩膀,视线锐利地看向后方,好像看到你身后站着什么东西似的。一些让她害怕的东西。所以可能是她。一个神经可能有点错乱的凶手,杀人的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迫害,是因为她害怕。这只是一些想法,是我在客车上已经想过的一些可能性。然而我觉得那幢房子里的邪恶气息越来越浓烈了。第二天,我跟安西娅去花园散步。在主路的尽头,有一个从前的温室倒塌下来形成的小土堆。在战争后期,温室疏于管理,渐渐坍塌,从而废弃不用了。堆积起来的砖块上覆盖着泥土,长满了草,还长出一些蔓藤植物,这种植物因能覆盖花园中某些丑陋的建筑或废墟而出名,名叫布哈拉蓼,是一种生长迅速的开花灌木,它会吸取、排挤、榨干其他一切植物。它能淹没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植物。但它会开出美丽的白色花朵,看上去很漂亮,虽然那时还没有完全盛开。安西娅和我站在那儿,她看起来像是为失去温室而极度不满。她说那儿曾经有些非常讨人喜欢的葡萄,她小时候来过这座花园,如今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些葡萄藤了。而且,她想要很多钱来铲除那个小土堆,重建温室,再次种满麝香葡萄和桃树,就像旧时的温室那样。她患上了严重的怀旧病。可能更甚。我又一次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恐怖的气息。那个土堆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那时我还想不出会是什么。您知道,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就是伊丽莎白·坦普尔之死。毋庸置疑,根据埃姆林·普赖斯和乔安娜·克劳福德所说的情况,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意谋杀。”

“我想是从那时候起,”马普尔小姐说,“我掌握了情况。我得出结论,她被杀的原因有三。我听说过关于拉斐尔先生的儿子的故事,一个少年犯,有犯罪前科,等等。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证明他是个杀人犯或者有可能是个杀人犯。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不用说,任何人都会认为是他杀了那个叫维里蒂·亨特的女孩儿。但是布拉巴宗副主教又将这件事推向了另一个高潮。他认识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找过他,告诉他他们想结婚。他决定为他们主持婚礼。布拉巴宗副主教不认为那是一场明智的婚礼,但如果他们确实深爱彼此,那么婚姻就是合理的。女孩儿爱着男孩儿,男孩儿说那是真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虽然那个男孩儿在男女关系上名声很坏,但他此时真心爱着这个女孩儿,真心对她,并在努力改正那些邪恶的习惯。副主教对此并不乐观,我想,他并不相信他们会有幸福的婚姻生活,但他认为这场婚礼是必要的。必要,是因为如果你爱得够深,就要付出代价,就算这个代价令人失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幸的。但有一件事我确定无疑:毁容并砸碎头颅,并不是一个真爱女孩儿的少年会做的。这不像性侵犯。我接受了副主教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也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线索,那就是伊丽莎白·坦普尔给我的线索。她说过,维里蒂的死因是爱情——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词语之一。”

“那么,一切就非常清晰了,”马普尔小姐说,“我想我已经弄明白一段时间了。之前有些小事还不确定,如今都严丝合缝了。她们符合伊丽莎白所说的话,即维里蒂的死因。她最开始用的词是‘爱情’,然后又说‘爱情是最可怕的词’。所有这些都清楚地反映出克洛蒂尔德对那个女孩儿有一种压倒性的爱。小时候女孩儿当她是英雄般地崇拜着、依赖着,但等她长大一些,她的天性本能便开始发挥作用。她想要爱情,想要自由地恋爱,想要结婚、生子。然后,那个男孩儿出现了。她知道他不多么可靠,知道他被人称作坏蛋,但是,”马普尔小姐的语调极为平静,“这并没能让女孩儿放弃那个男孩儿。没有。女孩子们都喜欢坏蛋,她们一向如此。她们爱上坏蛋,并坚信可以改变他们。在我年轻那会儿,那些善良踏实可靠的好丈夫总会说:‘像姐妹那样对她们根本不能让她们满意。’维里蒂爱上了迈克尔·拉斐尔,而迈克尔·拉斐尔也准备洗心革面,跟这个女孩儿结婚,并保证再也不会看别的女孩儿一眼。我不会说他们会一生幸福之类的话,但就像副主教言之凿凿地说过的那样,那是真正的爱情,因此他们才会计划结婚。而我认为,维里蒂给伊丽莎白写了信,告诉她自己要嫁给迈克尔·拉斐尔了。之所以要秘密成婚,我想是出于维里蒂已经意识到她的做法本质上等同于私奔。她要从那种她再也不想过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从一个她很爱、但跟她爱迈克尔的方式不同的人身边逃离出来。她不会得到允许,他们的道路将困难重重。于是,就像其他年轻人那样,他们决定私奔。他们不需要逃到格雷特纳·格林[苏格兰南部靠近英格兰边界的村庄,从前在苏格兰结婚可不经父母同意,因此成为许多英格兰情侣私奔的天堂。],因为他们的年龄完全可以结婚了。所以她请布拉巴宗副主教——一个信任她的真正的老朋友——帮忙。婚礼安排好了,日期、时间,甚至他们也许还偷偷带来了婚礼要穿的服装。毋庸置疑,他们要先在某个地点碰头,我想他去了那儿,但是她没去。他等啊等,极力猜测她为什么没来。我想也许他收到了一张字条,也可能是一封信,模仿她的笔迹,说她改变了主意,一切都已过去,她要离开一段时间以便忘记此事。我不知道。我认为他压根儿想不出她没来的真正原因,不明白为什么她没说只言片语。他完全不会想到,那个时候她已经被残忍地,可以说几近疯狂地杀害了。克洛蒂尔德不想失去她所爱的人,不想让她离开,不想让她投向那个她讨厌、憎恨的年轻人的怀抱。她要用自己的方式留住维里蒂。但我无法相信——我的确不能相信她会勒死她,然后再毁容。我认为她不会狠心这么做的。我认为,她重新堆砌了倒下来的温室砖头,再往上面盖上泥土、草皮。可能给那个女孩儿喝下了一杯放有大量安眠药的饮料,就像希腊传统的方式。一杯毒芹——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她把女孩儿埋在了花园里,在上面堆上砖头,铺上土和草皮——”

“其他两姐妹对此怀疑过吗?”

“那时候格林太太不在,她丈夫还没有去世,他们仍在国外。但安西娅在那儿。我认为安西娅确实知道一些事。我觉得起初她并没有怀疑那儿埋着人,但她知道克洛蒂尔德占据了花园尽头那片美丽的地方,将开花的灌木种在凸起的小土堆上。我想,也许她渐渐明白了真相。而克洛蒂尔德,既然已经产生了邪恶之心,并犯下罪行,臣服于邪恶,那么接下来自然无所顾忌了。我认为她很欣赏自己的计划。对一个淘气而性感的乡下姑娘来说,她很有影响力。那个姑娘,诺拉,时不时会来这儿沾点小便宜,我认为安排一天带她去野餐或者做个远途旅行——三四十英里——是很简单的事。她事先选定了地点,勒死了那个女孩儿,毁了她的容,然后把她藏在泥土、树叶和树枝下面。有谁会怀疑她呢?她在尸体旁边放下维里蒂的手提包、维里蒂常戴的项链,还有可能把维里蒂的衣服穿在了她的身上。她希望短时间内这桩罪行不会暴露,与此同时,她四处散播,说有人看见诺拉·布罗德坐在迈克尔的车上跟他一起出去了。也许她还造谣说由于迈克尔背叛了维里蒂,导致两人解除了婚约。她可能什么话都说尽了,我想,她对自己所说的每句话都甚为得意。这个丧失了灵魂的可怜人。”

“您为什么说她是丧失了灵魂的可怜人,马普尔小姐?”

“因为,”马普尔小姐说,“我认为,这段日子——到现在有十年了——没人像克洛蒂尔德那样,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永远生活在悲伤之中。您知道,她不得不跟她生活在一起。她留下了维里蒂,把她留在了‘旧园’,留在了花园里——永远地。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她强烈地渴望那个女孩能再次活过来。我不认为她有过悔意,我认为她从未感到平静,她只有痛苦——年复一年的痛苦。而现在我才明白伊丽莎白·坦普尔的意思。爱情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能引发邪恶,也能成为一种最邪恶的东西。克洛蒂尔德不得不一天天、一年年地跟邪恶生活在一起。您知道,安西娅总是很害怕。我认为,渐渐地,她对克洛蒂尔德的行径知道得更为清楚了,并且认为克洛蒂尔德知道她知道了。她担心克洛蒂尔德会做出什么事来。克洛蒂尔德把那个包裹给安西娅,让她寄走。她还跟我说了一些安西娅的事,说她精神有些问题,如果受到迫害或心生嫉妒,也许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想,没错,在不久的将来,安西娅很可能会出什么事,可能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而自杀——”

“而你还在为那个女人而难过?”安德鲁爵士问,“致命的罪恶如同癌症——一个肿瘤。它能带来痛苦。”

“当然。”马普尔小姐说。

“我想,您已经听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吧,”旺斯特德教授说,“在您的守护天使送走您之后?”

“您是说克洛蒂尔德?我知道,她拿起了我的那杯牛奶,当库克小姐带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仍然将牛奶拿在手里。我猜她——她喝了,对吗?”

“是的。您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吗?”

“我没想到。没有。当时没想到。如果我仔细想一下的话,可能会想到。”

“没人能阻止她。她动作太快了,而且没人知道牛奶里有毒。”

“所以她喝了。”

“您觉得惊讶吗?”

“不,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极为自然的事,不会让人惊讶。这一次是她想逃离了——从那些她不得不与之生活的事情中逃离。就像维里蒂想要从自己生活的地方逃走一样。很奇怪,不是吗,因果报应?”

“听上去您认为她比那个死去的女孩儿更令人同情。”

“不,”马普尔小姐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类型。我替维里蒂难过是因为她失去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她自己选择的婚姻,她深爱、真爱的,并愿意为之献身的男人。她失去了所有,一切都无法挽回。我替她难过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得到。但是她逃离了克洛蒂尔德不得不遭受的一切:悲伤、凄苦、恐惧,以及日益增长且能感受得到的罪恶感。克洛蒂尔德不得不每天忍受着煎熬:悲伤,以及无法挽回的失去的爱。她不得不跟两个怀疑她、害怕她的妹妹住在一起,跟那个被她留下来的姑娘生活在一起。”

“您是说维里蒂?”

“是的。她被埋在了花园里,葬在克洛蒂尔德为她准备的坟墓里。她就在‘旧园’,我想克洛蒂尔德知道她在那儿。有时候她去摘一把布哈拉蓼花,甚至就有可能看到她——或者以为看到了她。那时候,她一定觉得离维里蒂很近,对她而言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不是吗?没有更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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