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卡秋莎经历了最近六年当中在城市里所过的那种放荡、奢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以及这两个月来在监狱同刑事犯们一起所过的生活以后,如今同这些政治犯待在一起,尽管他们的环境极其艰苦,可是她却觉得好得很。每天步行二三十俄里的路,吃很好的食品,走两天路以后休息一天,这使得她的身体强壮起来。再者,她和新同伴们的交往,给她揭开了她以前一点也不了解的各种生活趣味。目前和她一起赶路的人,这些照她的说法“好得出奇的”人,她不但从来没有见识过,甚至是连想也无从设想的。

“是啊,当初我被判刑的时候,我哭了,”她说,“其实我倒应该永生永世感激上帝才是。现在我长了不少见识,像这样的见识,按我原来的那种生活,我是一辈子也得不到的。”

她毫不费力,很容易地理解了指导这些人行动的动机。她自己既然出身于人民,对他们就十分同情。她明白这些人是站在人民一边反对上层人的。这些人本身就是上层人,却为了人民不惜牺牲他们自己的特权、自由和生命,这就使得她特别器重这些人,钦佩这些人。

她钦佩她所有的新同伴,不过她最钦佩的莫过于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她不但钦佩她,而且怀着一种特殊的、敬重的、热烈的心情爱她。这个美丽的姑娘出身于一个将军的富裕家庭,会说三种外国话,可是过着最普通的女工的生活,凡是她那富裕的哥哥寄给她的东西,她一概拿去送给别人,自己穿戴得不但朴素,而且寒酸,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这些马斯洛娃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惊奇。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完全不卖弄风情,这个特点使得马斯洛娃特别惊讶,因此也就使得她特别着迷。马斯洛娃看得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知道自己生得美丽,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容貌美丽而感到愉快,可是她非但不为她的容貌给男人们所留下的印象高兴,反而害怕这种事,她对于恋爱是抱着断然厌恶和恐惧的态度的。她的同志们,那些男人,都知道这一点,即使对她产生了爱慕的心,也决不容许自己对她表现出来,对待她如同对待男同志一样。然而那些不熟悉她的人却往往缠住她不放,不过她体力好,这是她特别引以自豪的,据她说多亏她力气大,才救了她的急。“有一回,”她笑着讲道,“有一个上等人在街上缠住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我。我就抓住他,使劲摇晃他,吓得他赶紧从我跟前跑掉了。”

她所以会成为革命者,依她的说法,是因为她从小就对上层人的生活感到厌恶,而喜欢普通人的生活。当时她老是挨骂,因为她经常待在使女的房间、厨房、马房,却不肯待在客厅。

“我跟厨娘和马车夫待在一块儿,总是很快活。跟我们那些老爷太太们相处,我却觉得枯燥无味,”她讲道,“后来,等到我懂事了,我才看出我们的生活坏极了。我的母亲早已去世,我不喜欢我的父亲。于是我在十九岁那年离开家庭,跟一个女朋友一块儿到工厂里去做女工。”

她离开工厂后,到农村去生活。后来她回到城里,在一个暗藏着秘密印刷机的寓所住下,最后她被捕,判了苦役刑。关于判刑的原因,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本人是绝口不提的,不过卡秋莎却从别人的口里听说,原来她被判苦役刑,是因为那个寓所遭到搜查的时候,有一个革命者在黑暗中放了一枪,她却把放枪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了。

复活

卡秋莎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就看出,不论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她素来不顾自己,永远专心寻找机会,好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为别人出力,帮助别人。她现在的同志们当中,有一个人姓诺沃德沃罗夫,在讲到她的时候常常开玩笑地说,她热中于慈善的游戏。这话确实不错。她的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像猎人寻找野生的禽兽那样寻找为别人服务的机会。这种游戏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成为她生活中的工作。而且这种事她做得极其自然,使得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再尊重她的帮助,反而要求这种帮助了。

马斯洛娃刚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对她感到憎恶和厌弃。卡秋莎注意到这一点了,不过后来又注意到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极力克制自己,对卡秋莎特别亲切和蔼。这种亲切和蔼出之于这样一个不平常的人,使得马斯洛娃极为感动,结果她把她整个的心都交给她,不知不觉地接受她的见解,不由自主地在各方面模仿她。卡秋莎这种忠诚的爱感动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她也喜欢卡秋莎了。

这两个女人还因为对于性爱都感到憎恶而更加亲近。这一个痛恨性爱,是因为身受过性爱的种种摧残;另一个虽然没有性爱的体验,却总是把它看成一种不可理解的、同时又令人憎恶的、有辱于人的尊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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