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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冲人家浮木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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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我们家两里多路,有个叫陈家冲的屋场,住着三兄弟,和我家长期有来往。只是那条路不太好走,走过屋背后一段山坡路之后就都是田间小路,原来很宽的田间路,由于分田到户,各人往各人田里挖,挖得路都没有尺把宽了,一不小心,就要踩到田里。 母亲上街若想抄近路,也必须经过陈家冲门口,大家都很熟。自路不大好走后,母亲就少抄这条近道了。陈家冲的老大陈友良,长着一张谦和憨朴的脸,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但可惜一脸大麻子,麻点有黄豆大。友良的眼睛很黑很大,就像嵌在沙砾里的两颗黑珠子。 我每次回家探母,为抄近路,要经过陈家冲屋场,十有八九能碰到陈友良站在禾坪里。我叫声友良大哥,他就笑嘻嘻地走过来,送我回家。再走过二十来米,就是友良大哥弟弟家,弟媳二宝听到了声音,也赶紧出来和我打招呼,我也热情地邀她去我家里坐。 在路上我问友良大哥:“我每次回家,怎么总是能碰到你?老麻烦你送我,蛮不好意思的。”友良大哥说:“你么里时候回来,我早就晓得。下雨天,我会和堂客去你家看电视,你姆妈就会告诉我,你大概么里时候回来。还说,要是有时间,让我送送你。所以到了那几天,我下午三点钟就站在屋门口或坪里。” 我道:“难怪每次都碰到你,耽误了你好多时间,真是对不住。这条路越来越窄,真不好走,再过几年,只怕会没有路了。”友良大哥说:“各人往各人田里挖,把自己的田加宽,路就不要了。” 友良大哥的弟媳二宝,四十三四岁,冇生个细伢子,长得好胖。乡下人不大穿胸罩,两只口袋大的大乳房撑得衣服满满当当,夏天若穿洗得稀薄的浅色衣服,深灰色的乳头便清楚可见。她的屁股翘起来硕大无朋,走起路来颤颤悠悠。这架势,苦坏了跟在她后面走路的人,想笑又不能笑。 二宝生龙活虎,粗声大气,见人就熟,圆圆的脸形,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笑起来嘴巴张得好大好大,纯洁得还带点稚气,是个顶可爱的人。二宝的男人,陈友华,长得高高挑挑,只是有只眼睛是斜视。他言语不多,是个老实农民。二宝友华夫妻非常恩爱。 一日,二宝来我家,同来的还有个陌生老太太,对母亲介绍说:“这是李家冲的李娭毑。” 李娭毑和农村里的老娭毑有些不同——她单瘦,头发梳得溜光,额头上露出沟壑般的皱纹。一身衣服干净得体,包过的长长尖尖的脚,穿一双自做的布鞋,看上去十分合脚,讲话时细细声声,幽幽的带点凄凉。初次见面,李娭毑便跟母亲谈得投机,似乎找到了倾诉对象。她说她命苦,娘家是个大地主,夫家也是有钱人,解放后,划了地主,遭了多少罪。她男人不到五十岁就死了。丢下她,老不老,少不少,改嫁也难改,带着三个崽过着悲悲切切的日子。因为成分高,害得三个崽都讨不到堂客,大崽今年都四十七岁了。说着说着,李娭毑的许多心酸、许多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就流下了眼泪。 这时二宝凑过来说:“李娭毑是真作孽,三个崽冇一个讨了堂客,别人家这么大年纪,早就儿孙满堂,怪不得李娭毑心里不好受。如今,只好学我的样,信菩萨,求神拜佛,求菩萨开恩,保佑自己的崽能讨到堂客。我呢,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我生个细伢子,是男是女都不要紧,我男人对我很好,不生个细伢子对他不起。” 母亲说:“二宝,我看你不像个冇细伢子生的人,带你男人去医院检查一下就晓得了,看是谁的问题。” 二宝一听,大笑不止,笑得椅子只在个抖,连说:“我男人冇问题,我男人冇问题。” 那天李娭毑和二宝在我家吃的中饭。饭后二宝才谈起正事。她脸色从未有过的严肃,开口就说:“今日,我要求两位娭毑帮个忙。我要去道洲神庙里偷一个观音菩萨放在家里供着,我不是舍不得钱买,只是听别人说,偷来的菩萨更显灵。我想生个细伢子都想疯了,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供在家里,我天天敬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显灵,保佑我生个细伢子。” 母亲说:“你打算怎样去偷?庙里有和尚守着。”二宝说:“我们三个人拿好香烛,去敬菩萨,和尚会走开的;等和尚走开了,我把那个观音菩萨藏在衣服下面,你们两个走前面,我挨着你们走,和尚根本不会发现。” 母亲说:“看见了,怎么得了。” 二宝说:“放心放心,万无一失,那和尚很老,眼睛又不好,根本就发现不了。” 母亲的好奇心难以抑制,很高兴地跟着去了。到了庙里,三个人点好香烛,匍匐在菩萨前面,双手合十,叩着头,二宝边叩头边喃喃地讲着什么。母亲根本没有看到二宝是怎样把菩萨藏进衣服里的,只听见二宝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三个人从蒲团上爬起来,母亲见二宝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放着亮光,惶恐中有隐秘的兴奋。母亲一脸的诧异与疑惑,难道二宝已偷到菩萨?母亲和李娭毑并肩走着,二宝在后紧挨,亦步亦趋,三人就这么战战兢兢地从庙里走出来。 经过禾坪,就是一条窄窄的下坡路,高低不平。二宝对四周一看,对李娭毑说:“把布袋拿出来吧。” 只见李娭毑麻利地从腰上解下一个灰不溜秋的带锁口的长窄布袋,双手撑开;二宝又本能地朝四周一望,落日余晖中连个人影都冇有,二宝便从上衣的下摆里抽出一个一尺多长的观音菩萨,菩萨全身金光闪闪,站在一朵莲花上,左手执柳条,面带笑容的脸十分慈祥。二宝连忙锁好口袋。此时,三个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件旷世之事才算尘埃落定。 自此,二宝在家里虔诚地敬着观音菩萨,还到处求神拜佛,这样又过了一年,她的肚子除了赘肉外,好像没有太多的变化。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个不相信科学的人,拿她冇一点办法。 一日,二宝喜滋滋地来了,神神秘秘地牵着母亲的手径直走进睡房,坐定后,二宝说:“杨娭毑,你摸摸我的肚子看,好像比以前更大了,只怕是有了。”边说边撩起衣服,硬要母亲去摸。 母亲触到了二宝的肚皮,就像摸到了一块软缎子,手感极好,但里面是不是有个娃娃就难说了。母亲说:“我还真摸不出来,你么里时候那东西冇来,总该记得吧。” 二宝答:“杨娭毑,我还真不记得,好像有蛮久冇来了。” 母亲说:“二宝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顶顶要紧的事你也记不得。不过要弄清楚也不难,你到医院去化验一下,花不了几个钱,一下就晓得了。” 二宝说:“脱裤子的事我不做,我怕丑。”表情淳朴无邪,母亲大笑起来:“你呀,你呀,么里都不懂,只晓得敬菩萨。只要留点尿就可以,要不我陪你去?” 二宝说:“不去不去。要是真有了呢,再过两个月,肯定能看得出来。等二十几年都能等,几个月还不能等。” 母亲说:“你这个人啊,真有点讲不通,只能随你便!” 不久一天,二宝和李娭毑相约去敬菩萨,二宝的男人友华望着二宝出门,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四十好几的男人,真想有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 友华安静地坐在一把靠背木椅上,随手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过一张早已裁好的小纸板,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面是满满一盒烟丝。这是他自家种的烟,把烟叶晒干后,切成细细的烟丝,这土烟劲道足。他用纸板卷的烟卷很精致,点火的那头带喇叭形,而吸的那头细细的,吸时需用拇指和食指捻掉一点,才好吸。友华从桌上拿起火柴,划燃,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鼻孔里立即就有烟雾冒出来,在他面前形成一串一串的小圈圈,越升越高,在他的上空袅袅腾腾。 抽完了那根烟,友华开始卷裤脚。裤管卷得老高,直到大腿,因为他今天要犁两亩田。他站起来,脱掉鞋,光脚走到屋外的屋檐下,伸手从墙上取下牛鞭子,又将靠墙的犁头扛在肩上。所有这一切,友华都是慢悠悠完成的,他是个慢性子,连讲话都是慢慢的。他走向牛栏,从牛栏里牵出一头黄色牯牛。这头公牛是三兄弟的公共财产,养得膘肥体壮,温驯而卖力。作田人少不了牛,全家人都视这头牛为宝贝。 友华牵着牛,走进田里;友华站定了,牛也站定了。友华从肩上取下犁头摆好,再拿着牛扁担,往牛脖子上套。 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只见这公牛用长长的牛角朝友华一挑,友华“哎呀”只叫得一声,牛角正挑中友华的肚子,友华就这样挂在牛角上,双脚拖在田里,血流如注,把田里的水都染红了。 那天哥哥友良和弟弟友林在比较远的地方做事,等他们回来发现了这一幕,为时已晚,友华已经断气,眼睛睁得像铜铃,龇牙咧嘴。那痛苦不堪的样子,谁都不敢多看一眼。那头牛呢,大概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站在田里,一步都不挪动。兄弟俩壮着胆子,一个使劲把友华从牛角上抱下来,一个使劲牵走牛。 我们那里的迷信,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的,友华的尸体就放在屋外的门板上。 等二宝看到自己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死了,她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好不容易把她弄醒,她边哭边捶打自己,撕心裂肺,几经晕厥;当她再次醒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哀哀地无声地低号着,抽泣着。 那头牛呢,谁也不敢挨近它。有人说牛疯了,一头自己的牛是不会斗自己的人的,除非疯了。后来请了个杀牛的人来杀它,当牛看到屠夫拿把刀向它走来,它一点也不反抗,而是不停地流眼泪,好作孽的样子。 死了丈夫的人,一年之内是不能去别人家里的,母亲记挂二宝,自己去陈家冲看她。 见到二宝时,母亲吃惊不小。友华过世尚不到一年时间,二宝圆胖的脸变得只有一层皮绷在骨骼上,上面没有一块好颜色,土灰土灰,像挂着一层黄锈。身子也像漏了气的气球干瘪下来,胸脯像一条平坦的路面。二宝两眼无神,不多讲话,更不笑,那座偷来的观音菩萨被冷落一边,蒙了一层灰。 友华过世满一年了,二宝来到我家,母亲非常高兴,拥着她走进火房。那天火房烧了炉子,很暖和,母亲将她按到椅子上坐定,就准备去泡茶。 二宝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不让她走:“杨娭毑,我有事和你讲。我这几个月,下身不得干净,有好多东西流出来,带血,有气味,这是得了么里病?” 母亲说:“这是妇科病,就是女人的病,非要去看医生不可。你不要再拖了,看你这样子,由一个胖子变成了一把壳壳,看得人心痛。” 二宝说:“看这病只怕要脱裤子。” 母亲说:“女医生看,大家都一样,有么里不好意思。要不我陪你去。” 二宝不愿麻烦母亲,让自己嫂子陪着去了县城看病。 又有好久没见到二宝了,母亲有些不放心,不知道看病的结果怎样。那日特地又去陈家冲,方知二宝去看了病,宫颈癌晚期,医生跟她嫂子说,即使住院也没救了,何必浪费钱,不如回家,她有什么要求,你们尽量满足她,反正时日不多了。 二宝的嫂子把这些告诉母亲听,此时二宝已卧床不起,听到讲话声,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硕大的眼泪从眼角汩汩地流出来。她没有太多力气讲话,声音已如枯柴从当中折断了,丝丝缕缕全是裂纹,轻得如同一缕风。母亲使劲听着,也没听出个名堂来。 二宝的嫂子,友良的堂客,一个十分瘦小的女人,跑前跑后,照顾二宝的饮食起居,但房里还是有很重的腥臭味,母亲强忍着,坐了好一阵才回家。 几天后,有消息传来,二宝死了。母亲很是难过,连忙买了鞭炮、香和黄表纸,前去悼念,母亲念叨着:“老天没长眼,又死了一个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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