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偷观音菩萨那日带来的李娭毑，后来和母亲有一些走动。从一开始母亲就和她聊得投机，母亲说李娭毑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多，不是一般的乡里老婆婆。

李娭毑有三个崽，个个娶不到堂客。原因之一自然是地主阶级成分，原因之二呢，这三个崽都长得矮小丑陋，论文呢，没读过多少书，拿不起笔杆子，要武呢，又不是种田的好把式，生活上，充其量只能维持温饱。乡下人讲实惠，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成分不好，人长得丑，家里又穷，自然是没有人愿意上门提亲的。

李娭毑为三个儿子的婚事愁了许多年，后来大崽终于结婚了，找的堂客是个二婚，带了个十岁的细妹子过来。大儿媳块头很大，有人背后损她，李婆婆的媳妇只有嫁给头公牛才合适。母亲说：“说这话的人真缺德。”

李婆婆从不谈她大儿媳，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儿媳妇。

李家的三崽，模样好一点，心肠也好，看到队上有一个女的——平梅，男人非常懒，常年在外打牌，不作田，这平梅独自带着两个细伢子，苦不堪言，李老三就常常去帮她做事。一来二去，这感情之事就自然生起来了，两相情愿，非常融洽。平梅呢，也懂得经常去帮李娭毑洗被子、蚊帐之类的重东西，李娭毑喜欢她，有点好菜都叫平梅去吃，对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也盼着平梅早点离婚。

李老三是个老实坨子，每次见到平梅，眼睛扑闪扑闪，又满是惊惧，目光像猫一样亮，沧桑的脸泛着笑意，双手搓着衣角，不知往哪里放。每次也都只会问一句现话：“平梅你真的会离婚，离了婚会嫁给我？”

平梅每次都答应，会离婚，会嫁给他。可是，在一次去县城赶集时，平梅被汽车撞死了，还因为是本人的责任，没有赔到钱，就得了一点安葬费。丢下两个孤苦伶仃的细伢子，还有痴痴盼望了一场的李家老三。

娶回大儿媳那年的冬天，李家整天都吵吵闹闹。开始是关着门吵，后来全村都知道他们家的事了。李娭毑呢，最后也就死在这件事上。

事情是这样：李娭毑的大崽结了婚，但到了冬天，李娭毑还是要她大崽给她暖脚，说她怕冷，没大崽暖脚，就睡不着。大崽也听话，母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这大儿媳虽长得五大三粗，但还懂得几分道理，不想家丑外扬，更不想离婚，总是背地里劝男人，不要跟母亲睡做一床。

一日晚上，他男人正准备到李娭毑房里去，他堂客一把拖住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再听不进去，我也拿你冇办法。你是四十好几的大男人了，脑壳要想事，你母亲要你替她热脚，你就跟她热脚，你这不是孝顺她，这是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不跟堂客睡觉，要跟做娘的睡觉，只怕全世界都冇这事。要热脚还不容易，买两个汤婆子来，晚上早早地上好开水，放在你娘被窝里，一头一个，还怕不热乎。”

她男人说：“我每年冬天都要和我娘睡，帮她热脚，我不能因了你就改变以前的习惯。帮她热热脚有么里关系。”

她堂客说：“那你是不打算改，夜里要跟母亲睡，那好，我们只好离婚，成全你做个孝顺好崽。我真搞不懂，你都打定主意要和母亲睡觉，又怎么来和我结婚，你这不是害我吗？”

老大什么都不说，仍然走进母亲房里，替母亲热脚去了。

这堂客虽不想离婚，但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男人这种做法，她越想越气，一发狠一咬牙，便决定离婚。她仔细想了想，离婚不是她的错，她要把这事跟村上人挑挑明。

吃过早饭，她先到队长家里，对队长说：“你们村里出了个怪人，只怕连你队长都不晓得。请队长开个证明，我要离婚。”

队长说：“大嫂子么里了不起的事哦，这就要离婚，才结婚几个月。”

大嫂子说：“队长，我还真有点讲不出口，事情是这样的，如今天气冷了，我男人就不和我睡一床，要和他母亲睡，要替母亲热脚，队长，你听说过这种事吗？我劝过我男人好多次，这样做要不得，去买两个汤婆子，晚上上好开水，放到你母亲床上，一头一个，要几热乎有几热乎，他母亲不要汤婆子，就是要我男人跟她睡，我男人老实，听她母亲的摆布，我冇得办法只好离婚。”

大嫂子一早出去，傍晚才回家，所有的队干部家她都去过了，逢人便诉苦，于是这件事在一天中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再加上别人的添油加醋，整个事情更丑陋了，更神乎其神，不堪入耳了。有些人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去李娭毑家，看看李娭毑到底是何许人物，能把个崽管得如此服帖。一时间李娭毑的屋场前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睛不时地往屋里瞟。

李娭毑一生中经历过许多羞愧难当的事，但这次的羞愧使她无地自容。男人死后，她的生活十分孤寂，大崽孝顺，他们娘儿俩习惯了每个冬天都这样过。她心里觉得对不起大崽，无论如何不该要老实巴交的大崽冬天陪她睡，帮她暖脚；他还要在人世间活着，要面对众人口舌。至于她自己，她觉得只有一死了，用死来惩罚自己。

一日早晨，李娭毑吊死在挂红薯藤的棚子里，她死的样子非常难看，也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血红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当她的大崽发现母亲吊死了，把她放在地上，抱着母亲的一双脚呜呜咽咽地哭。好多人看到一个大男人这种哭法，也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李娭毑的死没挽回儿子的婚姻，媳妇坚决离了婚，她不想再待在这村里，背负一个逼死婆婆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