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坤叔

浮木  作者:杨本芬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都要找事做。她和哥哥商量,要去买一窝小鸡养,长大了,一家人吃鸡蛋就解决了。正巧,那晚本村的定坤叔来了,母亲便向定坤叔打听买鸡的事。定坤叔说:“我正好有一窝小鸡才孵出来四天,我连母鸡一起卖给你。”母亲高兴极了,说小鸡有母鸡带就很好养,也不怕老鹰。

定坤叔六十来岁,是个大跛子,一双脚长短相差很大,走起路来一边屁股翘得老高,一蹦一蹦,十分吃力。原来是不跛的,是因修水库被石头轧断的。连三岁的细伢子都叫他定坤跛子,还有说他站着金鸡独立,坐着猴子啃梨,躺着长短不齐。只有我们家叫他定坤叔。

这定坤叔读过书,知书达理。他记性好,讲起话来也文绉绉的,显得自己有学问,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羞耻之心,非人也;东西不害人,害人还是人……”一套一套的。

“文化大革命”时,哥哥被打成“黑帮分子”,跑到江西来找我。不久,平反了,便又回了湖南。湖南家里的房子,只剩下残垣断壁,突兀的墙壁上沟壑纵横,像百岁老人的脸,门窗和门板都被人撬走了。没有立足之地,是定坤叔把哥哥接去和他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定坤叔的被头油腻得闪闪发亮,光滑无比,还有人的气味,包括小便的气味。这样的被窝让哥哥彻夜难眠,尽管如此,哥哥仍感到有股暖流通向全身。

定坤叔在屋檐下砌了个泥巴灶,一只小锅,既煮饭,又炒菜,还要烧开水,烧出来的开水有一股油腥味,锅盖像涂了一层黑漆。椽子下吊着檐尘,墨黑墨黑,长长短短,一串一串,风一吹,摇摇摆摆像无声的风铃。哥哥看着心惊胆战的,只怕烧菜时掉到锅里。

定坤叔把卖鸡蛋的钱买了一斤肉,还买了豆腐,煎了鸡蛋,硬是要哥哥坐着不动。哥哥坐在那里,望着顶着花白头发一蹦一蹦的定坤叔,真是百感交集。吃饭前,定坤叔很客气地对哥哥说:杨老师,净面(饭前先洗脸)。哥哥走到放在泥砖上的脸盆旁,只见脸盆里的水灰灰稠稠的,手都能抓得起。心想:这水不知洗了多久,伸手去拿毛巾,这毛巾就像泥鳅,抓在手里滑溜溜的,哥哥一阵恶心,装模作样地洗了脸。心想,门口就有井,用多少水都不花钱,怎么就舍不得多用点水呢。这定坤叔也真是个怪人。

吃饭时,定坤叔说:“杨老师,你们现在落难了,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不要看村里有些人好神气,总归是瓦片虽全,终乃糟泥之骨。”哥哥说:“定坤叔真是过奖了。”

定坤叔的第二个崽,大名建华。大家都叫他金箍子。他脑子灵活,略懂电器,成了村里管电的人,安个电表,接个电线,有一笔现金收入,因而成了小康之家。堂客庆梅能干又节省,生了两个崽,大毛,二毛,锦上添花。

可是这庆梅对定坤叔不好,让他另提炉罐单独过,但事又要他做,除了要种菜,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庆梅每月只给他够吃的谷子,厉害到了家。

定坤叔卖给母亲的小鸡,是十五只小鸡和一只母鸡,全是黄色,像十五只黄色绒球。晚上母亲用一个箩筐装着,箩筐里垫了厚厚的稻草,小鸡就钻在母鸡羽翼下,睡得暖和。春天的早晨,母亲把箩筐端到禾坪里,侧着,小鸡崽便从母亲的羽翼下一个个钻出来,扇动着如蝴蝶般的翅膀。母亲用剁碎的菜叶和碾碎的米粒拌在一个旧脸盆里喂它们。母亲就在旁边看着。当小鸡长得能辨别公母的时候,居然发现一只是公鸡,其他十四只全是母鸡。母亲惊喜不已:“真是天遂人愿,知道我要母鸡下蛋,顺了我的心。”

长大了的鸡,被关在一个木做的鸡笼里,公鸡身上的毛变成了深黄色,尾巴上还掺和着几根墨绿的羽毛,全身油亮闪光,紫红色带锯齿形的鸡冠高高顶在头上,像戴着一个皇冠,黄色且又长又粗的双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因没其他公鸡和他争风吃醋,它独霸群芳,神气得很。

每天早晨,母亲拌好一盆鸡食,然后打开鸡笼门,鸡们出来时要经过堂屋,母亲拿个扫把催着它们快走,不能有半刻停留,怕把屎拉在堂屋里。

鸡们到了禾坪里,看到了鸡食,饿了一晚的鸡,个个饿形饿相,不顾斯文,飞奔到鸡食旁,唯有那公鸡忍受着饥饿,绅士般地站在旁边,女士优先。母鸡吃饱后慢慢离去,公鸡才慢条斯理地啄脸盆四周被母鸡散落一地的食。下屋邻居的上十只鸡也一清早就跑到我们坪里来找食吃,我们的公鸡一旦发现,就毫不犹豫地敞开翅膀飞奔过去啄它们。那群鸡吓得惊慌失措,咯咯地叫着四处乱蹿,一会儿又跑过来,公鸡又追过去,这样三番五次,那群鸡再也不敢来了。

母亲对公鸡大加赞赏,戏称公鸡是皇帝和将军,有时对着公鸡说:“陛下,带着你的皇后妃子去吃山珍海味,吃了就去遨游列国,不要待在朝廷。”母亲是要鸡们吃了食就到两旁的山上或田里去,免得把屎拉在坪里。有时母亲又会说:“将军带着你的大小老婆吃了山珍海味,去征战沙场,打个胜战回来。”

母鸡长大了,在找下蛋的地方,公鸡带着它们这里跺一跺,那里跺一跺,都觉得不太合适,母亲把码在屋檐下的劈柴,从中抽掉几块,安顿了几个地方,里面垫上稻草,终于有一天听到了咯咯哒、咯咯哒几只母鸡的叫声。母亲激动的脸上泛着红光,在那几个劈柴洞里捡,一下捡到六个鸡蛋,上面还有血丝,母亲说:“生第一个蛋都会有血丝,把屁眼生破了。”

幸福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当我看到母亲从劈柴里、从灶角落里、从柴房里、从松针上捡起鸡蛋,抱在怀里,走进房间,再放进她专门放鸡蛋的篮子里,篮子里的鸡蛋越来越多,此刻洋溢在母亲脸上的幸福,我看见了,也感觉到了。

定坤叔住的屋前有一口大塘,有一米多深,塘沿有一棵水桶般粗的大枫树。这枫树主枝被砍断了,它的枝杈便横向发展,蓬蓬勃勃,树杈上巴掌大的叶片遮住了半个塘,一到秋天,蓝天下枫树翠绿的叶子,一夜之间,呼呼地红成一片,忘情了一般,酒醉了一般。

定坤叔的两个孙子,大毛憨厚、善良,结实得像头小牛,二毛偏瘦调皮,点子多,六岁多和四岁多的兄弟俩并不友好,经常打架,脸上时常有一道道的抓痕。庆梅看到这些抓痕,谁也不怪,专指着定坤叔的鼻子数落:“一大把年纪的人,连两个小孩都看管不住,白吃了几十年饭,养头猪还能多卖几个钱,真是养了一个空头人。”定坤叔听了这些,虽然十分伤心,但也无奈,只好装作没听到。

定坤叔长得并不难看,黑滋滋的圆脸庞,五官端正,推一个平头,他是那种身上很瘦、脸胖的人。脸总是显得胖胖的,显得和气。为了对付这两个小家伙,在他们面前只好装凶悍。定坤叔也会带着孙子来我家玩,母亲从没看到兄弟俩打架,总是安安静静地在坪里,挖蚯蚓,捉蝴蝶,抓蜻蜓,母亲很喜欢。母亲总是夸奖:“定坤叔,你这两个孙子,长得好,是像模像样的男子汉。”定坤叔难得听到别人夸奖他的孙子,凶悍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像一个善良的胖大婶。

记得是1992年,打完禾以后,建华有了足够的钱,准备把房子做到交通方便的地方去。一日,建华在镇政府附近离初小学很近的地方,选好了做屋的地盘,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准备做个两层楼房。

傍晚时分,火烧云已经退去,天空留下一片湛蓝。建华满心喜悦地回到家里,跨过门槛就喊:“大毛,二毛,爹爹要做新屋了,我们很快就有新房子住了!”家里出奇地安静,没听到大毛二毛的吵闹声。他走进灶屋,庆梅正在炒菜,便对庆梅说:“我找到了做屋的地盘,做屋的材料也看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动工了,先请人挖基脚。真正要做屋了,好高兴哦。”他对四周一看说,“大毛二毛还冇回来。”庆梅说:“我也不晓得这两个家伙到哪里耍去了,一下午都冇看到人,你去问问老鬼(即定坤叔),他总该晓得吧。”

建华走进定坤叔的房间,房里很暗也很脏,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跨出门槛,走到坪里,大声喊道:“大毛,二毛,快回家吃饭啊,快回家吃饭,天都黑下来了,还不回来,耍疯了。”这时,定坤叔慌慌张张地从外面一蹦一蹦地跑回来说:“建华,你看到了大毛二毛吗?不晓得耍到哪里去了,天都黑了,还冇回来,急死人啊,我到处找,就是不见人。”庆梅炒好菜,左等右等,还不见人回来吃饭,也走到坪里,天真的黑下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心里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下午,定坤叔一手牵着大毛,一手牵着二毛,一起去菜园里拔草。太阳实在是毒,他看到大毛二毛晒得通红的脸很心痛,就对大毛二毛说:“你们回家耍去吧,这太阳会把你们的细皮嫩肉晒痛的。”定坤叔牵着他们一直送进屋,带上门,只是没有上锁。尽管兄弟俩贪玩,也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定坤叔的跛脚抖个不停,快要站不住了,他靠在一棵苦楝子树上,用颤抖的声音对建华说:“下塘去摸摸吧,莫不是掉到塘里面去了。”

建华在夜幕中望着黑漆漆的塘水,十分安静清冷,他脱掉鞋子,像探险似的悄悄走进塘里,心莫名其妙地扑扑乱跳,悠悠的目光在水面四处寻觅,一只青蛙一跃而起又落入水里,吓得他一激灵,脚站在水里总踩不到底,只觉得在水底缓缓地飘动。他脸色变得铁青,肥厚的嘴神兀自抖着,他怕摸啊,身子一阵颤抖。

定坤叔催促道:“你快摸啊,要是刚掉下去,还有救。”建华才开始摸,他摸呀摸,摸到枫树底下,在枫树底下,便发现了一个倒扣的禾桶在水面纹丝不动。他突然想起,这是打完禾之后,自己将禾桶浸泡在塘里,想洗干净,来年好用,当时是靠塘边放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他害怕地全身抖个不停,牙齿咯咯地响。他用尽全身力气,战战兢兢地将禾桶翻过来,呈现在面前的是紧闭双眼的大毛和二毛。他一阵眩晕,硬撑着,抱起一个送上塘沿,又返身抱起第二个送上塘沿,大毛二毛的身子都是软软的。他自己也爬上来,摊在地上。这时已有邻居把大毛二毛抱到禾坪中央,喊来了医生,做人工呼吸,又把兄弟俩轮流横放在牛背上,吃进肚子里的水,随着肚子的压迫吐了出来,可是任何抢救方式都是徒劳,没了回天之力。

野风呜咽,宛如鬼哭神泣,月光下的禾坪,显得格外肃穆空旷,人们围在大毛二毛身边,深更半夜了,都不愿离去,月光惨淡,满地的小草沾着露水。

定坤叔每每碰到庆梅,庆梅就凶神恶煞地骂:“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不是你,我的崽不会死,我恨不得杀了你抵命。”

孙子死后第七天的一个下午,定坤叔来了我家,胖胖的脸似乎被人抽了脂,腮帮深陷,形影憔悴,眼睛也深陷下去,原本一头灰白头发已经全白了。虽然情绪渐渐和平下来,但看得出精神差不多崩溃了。大毛二毛死后,一个死字就缠绕着他不放,在脑海里旋转往复。那日下午,他坐在我们堂屋,呆呆的,若有所思,半天都没讲话,母亲递上泡好的茶:“定坤叔,定坤叔喝茶。”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母亲说:“又在想大毛二毛。”只见定坤叔咬紧牙关抽咽着,脸上滚着成串的泪珠,不时用袖口拭拭。母亲说:“定坤叔,你要想开啊,碰到这种事,也是冇得办法,即使自己死了,也救不了他们啊。田四死时,我是下决心要死的,没死成又熬过来了。这又不能怪你,要是知道他们会到禾桶里玩,就不会把禾桶放近塘边,一切都注定了。田四死后,我还替他算了命,我把八字报给算命的。算命先生对我说,你这个娭姆要不得,人都走了,还要我算,已经没八字算了。我听了算命先生的话,真是惭愧,觉得有意侮辱了他。我说:‘先生,实在对不起哦,我是想儿想得没办法啊,总觉得儿是不该死的,十五岁啊,一个多好的儿子,不但长相好,还十分会读书,他死了,我差点寻了死。’算命先生说:‘你儿注定是个短命鬼,他十年前就该死了,是你的善举,让你的崽多陪你过了十年。你不要再伤心了,他已经投胎了,早忘记了你这个娘,你寿还很长呢,寻死也死不了。再不要做蠢事。’”

母亲心想:“田四那次生病,抽筋差一点死掉,正是四岁多的时候,也许人的寿命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母亲说:“定坤叔,我们哪天去平江找算命先生,看看大毛二毛是不是注定只有几年的寿命,还真不如不来投胎呢。”

定坤叔说:“东西不害人,害人还是人,要是不把禾桶放在塘里,大毛二毛也不会跳到禾桶里去玩,一下送了两条命。”后来母亲也没多劝定坤叔,越劝越伤心,这种事只好用时间来慢慢冲淡。

过了三四天,建华到我们家来了,问定坤叔到我们家来了没有,母亲告诉他:“是三天前的下午来的,后来再没来过。”

定坤叔就这样走了,建华也没把他当回事。直到三年以后,他良心发现,觉得应该去寻找父亲。他到了好多县城,到了好多庙里,还到了浏阳,也贴了很多寻人启事,都没有找到。

十几年过去了,定坤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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