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货郎

浮木  作者:杨本芬

秀莲是从平江深山里用一担谷换来的。她的养父母姓李,住得离我家不远。养父中等个子,长得单瘦,除了种田外,农闲时他会挑着一副货郎担,摇着一面小鼓,在方圆几十里的各个屋场做点小生意。

一副不大的篾篓,盖子仰放,从钉被子的粗针到绣花针都陈列上面。除了黑白棉线还有各色绣花线。一串串的顶针在筐里闪着辉光。夹头发的有黑夹子、花夹子,式样颇多。一卷用来系辫子的红绿橡皮筋很是醒目。还有一些小孩玩具、口哨、糖粒子、饼干。盖底下的篾篓里装了几条便宜纸烟和一坛子便宜白酒,真的是男女老幼面面都想到了。

他的东西不贵又很适用,口碑极好。年年农闲挑货郎担卖货,不但人们熟悉了他,连狗都不对他吠叫,揺着尾巴表示欢迎。

货郎鼓咚咚、咚咚的声音每到一个屋场,老李放下担子,便有人拿来椅子让他坐,还会泡上豆子芝麻茶。午饭时间若有人留他吃饭,他便倒上两杯白酒,和男主人对饮,会抽烟的,他就送上一包烟,或者女主人需要的东西他不收钱。

虽然赚钱不多,生活上比那些天天在田里劳作的人要活泛些。

老李妻子五官周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个勤快人,养猪,养鸡,养鸭,鸡鸭下的蛋几乎都换成了钱。只可惜膝下无儿无女,是夫妻俩的一块心病。

长吁短叹后两人再三商量,决定收养一个女儿。女儿疼父母,长大了有了女婿,一郎当半子,家里就热闹了。

秀莲来时有六岁多,俗话说深山里出凤凰,秀莲就是深山里的一只凤凰。长得白净,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个头也比同龄人高些。老李夫妻俩把秀莲视为己出,捧在手心怕化,含在嘴里怕融。第二年就报名让秀莲上学。大家都看在眼里,说秀莲碰到这样的人家真是她的福气。

乡下的孩子没见过水果,连苹果、香蕉都没看过,幸亏山里总是会有些野果子用来饱饱口福。酸米子最好吃,它比蓝莓小一点,果实成熟了,通红通红,滋味酸酸甜甜。树又矮,很快就能摘一口袋。还有吊米凡子,满身带刺的糖罐子,泡里长红了也很好吃。

一日放学回家,走在那条两边都是灌木的黄泥巴路上,有个同学说:“现在酸米子该红了,我们一路看看,找不找得到红酸米子。”于是兵分两路,几个看右边,几个看左边,个个眼睛睁得老大,电筒一般射向树丛中。

一会儿便听到秀莲叫:“那里有一棵树,结好多!”她第一个朝那棵树跑去,因为是她发现的。

当秀莲一脚踩在那树旁时,只听到她哎哟一声便倒在地上抱着个头。从她的周边飞出好多土蜂,一个个黑里带一丁点黄,一只只有无名指那么粗。我们几个吓得魂飞魄散,个个抱着头趴在地上,土蜂就在头顶飞来飞去,一片嗡嗡嗡声,十分吓人。我们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土蜂发现。

秀莲从树根处滚到了路中间,但她周边仍有不离不弃的土蜂,围着她飞,蜇她的头部。谁也不敢爬起来走近秀莲,一旦过去自己就会成为土蜂的目标。

天暗下来了,太阳已无影无踪,土蜂迟迟疑疑地飞走了,飞进它们的蜂巢里。这时有个同学慢慢爬起来,跑去将秀莲养父叫来了。

被养父背在背上的秀莲已不省人事,她的脑袋和脸就像吹气球一般,迅速肿成斗桶(乡下一种量谷子的量器)大了。

我们几个一路跟着到了秀莲家,秀莲养母一见,大叫一声:“我的儿啊,这怎么得了!”

为了看病敷药方便,秀莲被放在堂屋的一块门板上。养父赶快去请郎中。郎中很快就来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中医。他说:“我只能开些中药试试,再搞些草药敷,我也没别的办法,我还从来没见过被蜂子蜇得这么厉害的,能好不能好还真不晓得。”

老李慌忙地去医院按方拣药。妻子把弄来的草药捶烂敷在秀莲脸上。可是煎好的中药汤水,因秀莲的嘴巴肿得严丝合缝,即使用干净布条蘸着药水也无法浸进嘴里。

夫妻俩日夜守着,茶饭不思。养母嘴里不停地念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女儿,救救秀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念啊,念啊,不停地念。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没有回天之力,到了第七天再在秀莲鼻孔前试试,原来还气若游丝,这时连那点游丝也断了。

秀莲就这样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人儿只几天时间就没了。她和养父母才相处一年,这一年里她给他们带来了多少快乐和希望。此刻一切都不复存在,烟消云散了。

秀莲走了,老李夫妻俩似乎遭了雷袭,没了精气神,很少出门。老李再没做生意了,村里人再听不到货郎鼓的声音。

后来,夫妻俩不到六十岁就双双辞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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