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浮木  作者:杨本芬

母亲从湖北回到湖南时,家里的橘子树已相当大了,菜园里四棵,禾坪靠路边一棵,因没请人及时整枝,随它疯长,菜园里的树杈伸到围墙外面,坪里的那棵遮住了半边路。橘子开花时,满坪满屋都是香味,经风一吹,浓香阵阵,如芝兰,如醇酒,直钻鼻孔;秋天橘子结了,在树杈上重重叠叠簇拥着,把树杈压到地面上,橘子也就软软地躺在地上。这些鲜绿色的橘子在阳光的沐浴下,似乎是从土里冒出来的。

当橘子有了鸡蛋那样大时,我们家会有老老小小来串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要些橘子。母亲总是说:“只要你们不怕酸,就去摘,酸掉了牙齿别怪我啊。”

保田老倌带着两个孙子来了,他本来就是我家的常客,自己拿把椅子坐在堂屋里,两个孩子就在坪里玩。进门都是客,母亲得放下手里的事,为他们泡上豆子芝麻姜茶,否则,就说你这人不贤惠。母亲那天正为自己做一件贴身的内衣。做衣服时,母亲最怕别人打搅,便对保田老倌说:“保田老倌,今天帮我个忙,我想把这件衣服做好,做了几天了,自己烧茶吃吧,豆子、芝麻、姜都在茶橱上。”保田老倌走进厨房,把炉火盖子揭开,一会儿水就开了,他在茶柜上摆好三个陶瓷茶杯,放好茶叶,冲上开水,再放豆子、芝麻,拿过姜沙钵,磨了几下姜。把茶杯里的茶倒在姜沙钵里,然后再倒回来,三杯茶,折腾了三次,娴熟麻利,然后一手拿一杯递给两个孙子。

母亲抬起头来,正看到保田老倌用指头将自己碗里的豆子、芝麻扒进那两个孙子的碗里。母亲叹了口气说:“保田老倌,你只管自己吃点豆子、芝麻,嚼嚼也香的,家里没有什么零食可吃,不就靠这些豆子,饱饱口福。你也真是的,一杯茶都不舍得吃,可怜,再去泡过一碗。”

保田老倌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拿把椅子坐在母亲身边,说:“杨娭姆,自从四伢子死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罪人,是我害死了他,连自己的崽都害,我还是个人吗?他才二十三岁啊,几兄弟只有四崽长得好。”母亲说:“我觉得你的几个崽都可以,不偷不抢,不赌不嫖,都是好人。老四死都死了,有什么办法呢,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啊。要是你也死了,雨姑娘又怎么办了,雨姑娘还靠你支撑这个家呢。”

雨姑娘是保田老倌的堂客,是个平江姑娘,一张满月盘的脸,皮肤白净,五官也不错,中等个子,在娘家,大家都叫她雨姑娘,嫁过来,大家仍叫她雨姑娘,其实她叫向雨英。保田老倌五官长得也不错,中等个头。雨姑娘生了六个男孩子,生活苦,没把孩子带好,个子矮小不讲,各自都有点缺陷。老大因生疮在眼皮上留下了疤痕,很是醒目。老二是瘌痢头,头上东一块西一块,露出古铜色的皮肤。老三有点斜眼。老五四岁时,因去桌上暖瓶里倒开水,够不着,暖瓶掉下来开水从面颊上流到脖子里。当时起了泡,后来又搞破了皮。不知哪个娭姆说,伤口怕发炎,要抹点盐水消毒。雨姑娘便泡了盐水,用手蘸着,往破了皮的地方抹。当时四岁的老五痛得像关在笼子里的蛤蟆乱蹦,等伤口结疤了,居然生出两条紫红色的肉条条,好似两条大蚯蚓,足有筷子那么粗,从左脸颊一直到脖子,总有三寸长。唯有老四长得好些,也没破相,却就这样走了。

老四复员后,勤勤恳恳,很快就有了女朋友。那姑娘不但长相好,也勤劳。农村里,不管男女,要的就是勤快。可保田老倌知道了这事,却对老四说:“不管姑娘有几好,我不能同意。”老四说:“我就搞不清,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同意,你要我找个怎样的人。”保田老倌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和你女朋友素娥的父亲不讲话的。你总晓得,我们的山场和他的山场连在一起,一次他山上的一棵大梓树被人砍了,硬说是我偷了树去卖钱。我当时就火了。我说,我是穷,因为崽太多了,你好,你富,但你绝代了。素娥父亲也火了,差点打起来,幸亏被过路的人扯开了。”老四说:“那时我才几岁,这陈年烂账就不要记了,不要强加在我们身上。我去过素娥的家,她爹爹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一定要和素娥结婚。”保田老倌说:“我坚决不同意,讨不到堂客就不讨,人要有点志气。”

老四觉得父亲是一时的气话,没把它放心上。一天上午,老四带着素娥往家里走。小两口一路甜甜蜜蜜的。老四一直在想:父母见了素娥,会好喜欢,一定会同意。才跨进堂屋,迎面碰上了保田老倌,他二话不讲,从大门背后摸出条扁担,举在手里,说:“老子的话,你当耳边风,就是不听啊,你这个畜生,我打死你。”

雨姑娘死死拽住保田老倌的手:“你这是搞么里啊?这么好的姑娘带回来,是我们的福气。你咯点都不晓得。”

老四牵着素娥就往外跑,他不想在素娥面前太丢面子,一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还要挨打。

中午时分,老四回来了,懒懒地侧着身子朝里躺在床上,雨姑娘在灶房里叫着:“老四起来吃饭,老四起来吃饭。”老四没应一声。雨姑娘走到床边看看,看到老四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心想先让他睡一觉,便自己吃饭去了。老四躺在床上,其实是在想心事,越想越气。家里兄弟多,生活苦,素娥不嫌弃他,本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和素娥商量,除了种好田,农闲时,做点小生意,或出去收废品赚钱,素娥十分赞同他的想法,素娥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收废品,我也跟你一起去收,多个人,多一份力,穷是不怕的。”

老四原本是爱父母的,家里那么需要劳力,父母还是让他去参军,因此总觉得亏欠了家里。如今,父亲这么蛮不讲理,跟素娥结不成婚了,这日子没法过了,也懒得过了。

他记得前天才买了瓶农药回来,放在茅房里,便往茅房走去。打开农药瓶盖子,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子。他想:“死了算了,死了算了。”他双手端着瓶子看着,就是这瓶东西送我向西天,然后一仰脖子,喝个底朝天。他跨出茅房,往对面山上走去,躺在一蓬灌木丛里。山里静得出奇,他屏息敛气,侧耳倾听鸟儿展翅飞过的声音,风吹过来时树叶的沙沙声。他嘀咕了一句:“活着真好。”突然想起了素娥,可怜的素娥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恋人正在等死。他忽然觉得不该这么无情。下午三点多了,肚子撕裂般地痛,使他烦躁起来。一条命算得了什么,过几年就会被人忘光,死的人基本上是白死。他竭尽全力,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灌木丛中爬出来,这时,寻找他的二哥正走过来。

老四匍匐在地,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朝前伸着:“二哥救我,二哥救我……”没喊完,瘫在地上,像一堆败落的叶子。

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秋风低吟。黄泉路上多了个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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