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

浮木  作者:杨本芬

世平叔是我们这地方方圆二十里内一个颇有名气的郎中。四十好几,瘦高个,一张小小的脸上有精致的五官,很是斯文的样子。

冬天他穿合身的长袍,或灰或蓝,浆洗得干干净净。热天穿着白色棉布褂子,当胸一排布纽扣排列整齐。总之,一年四季都显得干净清爽,加之说话斯文,态度和蔼,是个很受欢迎的郎中。

我在田间地头做事时,经常能看见世平叔行走在各个路口,背着药箱走在去某家病人的路上。田间小路并不平坦,但每一步他都会瓷实地踩在地上。我还看见过他不紧不慢从口袋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太阳照镜子。我对这个很好奇,时不时放下手里的工具,镰刀或锄头,抬起头来看世平叔是否又在照镜子。我发现他走几步照一次,走几步又照一次。不可思议,一个男人如此爱好。可惜离得远我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他也从未发现有个小姑娘在好奇地窥视他。

我们和世平叔家算是世交,世平叔妻子叫祖慧,贤良笃厚。那时母亲还在教书,星期天会带上我和夕莹去他家串门。世平叔的房屋真大,雕梁画栋,家里长年请着长工和保姆,还有私塾先生。他家靠收租吃饭,可见家境的殷实。这些我和夕莹都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们家的花园。花园好大好大,种着月季花、栀子花、鸡冠花等各种花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石榴红红的挂在树上,像一个一个的红灯笼。除了这些,花园里还砌着水池养鱼,一根大毛竹一剖两边代替流水槽,一头搁在水池沿上,一头穿过围墙的洞直到后山,流入池中的山泉,亮亮的,干净得透明。另半边毛竹接着从池子满出来的水,通向另一个池子,用来浇花草果树。在灼热的天空下,这里显得那么凉爽和新鲜。我和夕莹趴在水池边看鱼游来游去,百看不厌。

祖慧婶婶生有十二胎,共十三个孩子。十二个男孩,一个女儿,五毛六毛是对双胞胎。孩子们上学之前都没取大名,名字从大毛、二毛到十三毛为止。十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夭折。九毛是个女孩,尤为金贵,夫妇俩爱如掌上明珠。

家里没请奶妈,只由保姆帮带孩子做家务,祖慧婶婶的全部生活就是孩子。她忙忙碌碌,只每次见着母亲去都很惊喜。

记得一次去祖慧婶婶家,她的笑容有点怪怪的,原来她前面掉了四颗牙齿,两颊的肌肉便松弛下来,显得一下老了好多。讲话因少了牙齿而显得口齿不清,胸前仍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敞开衣襟,露出白而如布袋般的乳房。

我只听见母亲说了一句:“不能再生了,世平兄是郎中,总会有办法。”

1948年,世平叔突然无缘无故把自己的全部土地都卖了,连房屋也卖了,买了别人的一套旧房子住了进去。平时吃饭去找别人买谷碾米,他自己仍做他的郎中。

买世平叔家产的人原是地方上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靠赌博为生。那年他走了好运程,每赌必赢,赢来的钱居然买下了世平叔偌大的家业,人人羡慕,说人一走起好运来,挡都挡不住,所以平时不要看不起穷人,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谁也不晓得哪天就会发财。

走进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打倒土豪劣绅,划成分分田地。世平叔成了贫农,分了土地,翻身当了主人。而买他产业的人成了大地主,挨斗自不必说,土地房屋没收了,又住进了茅屋,成了人民的敌人、被人嫌弃的狗屎堆。

一次世平叔来我家坐,作为至交,父亲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先见之明。世平叔说:“哪有什么先见之明,一时心血来潮,想做个败家子试试。”听来确实是肺腑之言。

祖慧婶婶六十来岁就走了,丢下一堆儿女。母亲经常叹息:“我和祖慧已是人天相隔。”世平叔高寿,活到九十一岁安详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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