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
1984年

浮木  作者:杨本芬

似露珠,是宇宙


1984年,二女儿要参加高考了。一日女儿的班主任张老师去医院看病,县城小,大家都是熟人。医生问张老师:“张老师你带的是尖子班,听说个个厉害,只怕你那个班都能考取大学?”张老师说:“别人我不能保证,你们医院章医生的女儿一定能考取。”

医生把这句话告诉了丈夫。那日丈夫笑容满面下班回来——他是个难得笑的人,即使笑也就是个微笑了不得。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碰到什么好事了?”他说:“张老师说红红一定能考取大学。”

这消息确实使一家人兴奋不已。那晚我们开始商量怎样筹备老二上大学的开销。穷家富路,在外面总要花钱的。上大学国家不收学费,但要吃饭,要住宿,要添置被子和衣服,这都要花钱。那时家里没一点积蓄,左想右想,只有去买两只小猪来养,还有好几个月,到红红上学猪能长到一百来斤,卖掉猪的钱给她上学就不成问题了。

养猪,首先要解决关猪的地方,近水楼台先得月,汽车运输公司换下来的旧车厢板到处都是,可以搭猪棚。只是每块板子都是用铁条、螺丝铆紧的,其重无比,我们两个就一块一块地扛,终于有一天建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木屋。屋顶盖上海绵瓦。丈夫又寻来一节竹蔸,一剖两边,把中间的节打掉,两头紧紧绑在板子上,就成了小猪吃潲的食槽。至于粪便就铲到周边别人的菜土里,别人高兴都来不及。

春寒料峭,虽然太阳早早地出来了,依然没有一点暖意。一路上迎面吹来的风冰凉凉,我和丈夫挑着一担原本用来买米的小箩筐,兴致勃勃地去农贸市场买小猪仔。虽然冷,心里却像揣进个腾腾燃烧的火炉子,打心里往外冒热气。

卖猪的农民还真多,买猪的人也不少,集中在一个地方。篾篓里的小猪只只白白胖胖,十分可爱。我们都看花了眼,原本我们就不识货。犹犹豫豫走到一个妇女面前,只见她面前篾篓里有八只小猪,女人干净清爽,温言软语地介绍她的猪种如何如何好。我们反正不懂挑选,就让她给我们抓了一只大些的。这猪的身子长长的,脚也长长的,没有别人的长得胖,小小年纪就有种健硕的样子。

另外一只是在一个老人家那里买的。这只小猪矮矮圆圆胖胖,十分可爱,我们毫不犹豫就买了。

两只小猪有伴,吃潲时抢着吃,发出一片吧嗒吧嗒声。食料开始是稀饭加一点剁碎的菜叶,慢慢地它们越吃越多,长得也蛮快。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猪,那心里啊真是喜滋滋的。

丈夫下班回家先要去看下小猪,粪便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给猪睡的稻草也经常换新的。猪长大了,吃得多了,丈夫不得不在下班后帮忙打猪草。他原本身体不怎么好,年轻时得过肺结核病,到了九死一生的时候,特效药雷米封面世救了他一命,但在生活中不能太累。

猪的品种真是各有不同。在那女的那里买的那只依然瘦瘦高高,身子长长的,像一个青皮后生。别人说,这只猪可以长到两百斤。而在老人那里买的,依然矮矮的,短短的,一个肚子奇大无比,吃饱了潲,忽闪着个腰,这肚子就快要挨着地。看它那蹒跚走路的样子,真像一个待产的孕妇。

高考成绩揭晓,女儿按她报的第一志愿考取了南京大学化学系。我们就把两只长到八十多斤的猪卖了,钱让她带去南京上学。我们商量着再买两只小猪来养。还有一个儿子三年后也要参加高考,想早点做准备。

就在我们沉浸在快乐中时,不幸从天而降。丈夫因没得到很好的休息,身体不舒服,每天下午低烧,伴有咳嗽。一检查,痰里带菌,肺结核复发了。

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碗筷立马分开以免传染家人,更不用说再养猪,赶紧住院治疗,怠慢不得。

住了一段时间院,每天挂水,肺结核病基本好了,但无缘无顾眼睛看不见东西了。眼睛不痛不痒,但我站在他面前,他连我的五官都看不清。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身体的轮廓。

在医院什么毛病也没检查出来。这真如晴天霹雳、泰山压顶。丈夫无法上班,平时对工作乐此不疲的他,如遭了雷击,脾气变得暴躁,喜怒无常。要么坐在那里,神情惨淡,面容憔悴,一语不发。有时又哭又跳,甚至还想往墙上撞!所发出的悲声足以让我胆战心惊,手足无措。

我百般安慰:“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我的预感是很准的。万一不好也不用怕,还有我呢,我做你的拐杖,出门我牵你。孩子们依然能上大学,这个家不会散,你放心。”

这些话对丈夫没有丝毫作用,他要我打电话叫在省城工作的大女儿回来,要我发电报叫在南京读书的二女儿回来,趁没完全失明还可以看看她们,最后看看她们。

我没依他。没叫孩子们回来。

县城里最好的眼科医生是金小千医生,他是医学院眼科专业毕业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也查不出名堂来。他建议我们去上海检查。

去上海不是说去就能去,还需领导批准。我们立马写了申请,领导批了,这其中金医生在领导面前说了很多有益我们的话。金医生陪同丈夫去上海,一路上,他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陪同,他就像一个家人,事无巨细地照顾丈夫。在上海住院的一星期,也是如此。

病因找出来了,球后视神经炎,起因是治疗肺结核过程中用药过量。在上海治疗的一星期里,病情有所好转。后来根据上海的治疗方案转到长沙某医院。

出院那天,县医院正好派一人来上海购买医疗设备,金医生和丈夫连同那同事一起去购买。丈夫拿着一个显微镜左看右看,爱不释手,那同事见状,不无挖苦地说:“你还想看显微镜?等下辈子吧。”

回来后,丈夫把这事告诉我,我说这个人真要不得,这样打击你。

丈夫在长沙住院期间,我不能陪在他身边,家中还有个读高中的儿子。这个医院不但要打针还要吃中药,但医院没有熬中药的条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汽运公司上班,单位的班车每天跑一趟长沙,而丈夫住院的医院离班车停车的地方不远。我每天四点起床熬好中药,拿一个盐水瓶装好,塞紧橡皮塞放在驾驶室,丈夫每天上午十一点去停车的地方拿中药。这样坚持了二十六天。

中途我去长沙看过一次丈夫。走进他的病房,只见他右眼蒙着纱布躺在床上睡着了,脸的半边呈青紫色,那样子说不出的凄惨。此情此景让我眼泪奔流而出,我赶紧跑到门外,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哭完再次走进病房,叫醒了丈夫。

我问他眼睛和脸是怎么一回事。丈夫告诉我,打球后视神经的消炎针是从下眼皮那里扎进去的,那日打针的是个实习医生,扎了几次都没成功,真的受了不少罪。我劝他要安心住院,视力已有了好转,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和晚饭。拖到晩上八点多钟了,我说我得回我们单位订的旅馆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跟车回去。丈夫像个小孩一样要第二天跟我一起回去,讲了老半天才讲通。

在回旅馆的路上,丈夫执意要送我。八点多钟黑夜早已降临,人行道上树影婆娑,人流熙攘,抬头看看丈夫,他那模样让我心里凉飕飕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再看天空,天上一轮明月,皎洁清朗,在云层之间时隐时现。丈夫感叹一声,眼睛能看东西真好。

第二天一早,丈夫仍是蒙着一只眼睛,一边脸青紫色,出现在车边。那一刻我的心疼痛了一下,连忙跳下车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要跟你回去。”那只没有蒙纱布的眼睛里浮现出泪光。

我说:“昨天不是和你讲好了吗?视力有了好转,已经看到了希望,决不能放弃。再住些时间,等完全好了你就可以出院,又能上班了。你看车要开了,我要上去了,等你出院那天我来接你,回医院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他好孤单,眼泪也蒙住了我眼睛。

二十六天,丈夫终于出院,从长沙回来了。在自己医院由金医生继续治疗了一些时间,终于可以上班了,依然可以看显微镜。他的眼睛再没出现过问题,又工作了二十多年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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