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园历险记

浮木  作者:杨本芬

1987年夏天,公司派我带一个断腿女孩去北京装假肢。

这女孩是个十八岁的农村姑娘,不幸遭遇车祸,右腿被轧断。车主是我所在汽车公司的司机,负事故主要责任。公司做了赔付,此外还要负责给姑娘安装假肢。

她的右腿从膝盖以下截肢,假肢就像一个木头做的喇叭套在残腿上,用几根皮带连着挂在脖子上。木头假肢很重,多走点路假肢边缘就会把大腿皮肉磨破,很是痛苦。这之前已经去北京调试更换过三次。这回是听说有玻璃钢材质的假肢,更为轻便,便要求汽车公司派人陪同去换玻璃钢的。

这是个麻烦的任务。姑娘走路、上上下下都很艰难,陪同者要很有耐心。北京是大城市,人生地不熟。到北京后若需要订制假肢,至少得待上十几二十天,家里有小孩要照管的就走不开。单位的人都不肯去,于是领导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去。我对领导说:“我一个人带不了,北京我一点也不熟悉。”领导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要人手的话也可以。”

我便提出让我丈夫和我一起去,“……他在北京学习过一年,地方比我熟些。我还要从北京去南京,看我在南京读书的女儿,车票也要报销。”

领导都答应了。

要出发那日,女孩由哥哥送来公司。我和丈夫带了一个草绿色行李包和一个军用水壶,三人小组坐单位的长途班车先到省城,再由省城去北京。

女孩穿着假肢,一条腿直直的不能弯,走路奇慢,要有足够的耐心陪着她。上车时必须一个人先上去,在车上拉住她的手,一个人在下面推,这样她才上得来。

到座位旁边,女孩弯下腰,慢慢地抽出膝盖上的木栓,咯噔一声,声音还有些大。木栓抽出后她的膝盖可以弯曲落座,但也因那声音惹来好多双眼球投向她。有人用同情的目光望向我,问:“你的女儿?”女孩很懂事,遇到这样的问题总是抢先回答:“不是,是同事。”

儿子其时正在北京念书,学校在苹果园附近。从省城坐火车到了北京,我们便搭乘公交车,住进了苹果园一家旅馆,从那儿到装假肢的工厂也不算太远。安顿好女孩后,我们便去找儿子,当儿子的同学告诉他你父母来了,他不敢相信,看着我们愣住了,说:“你们怎么来了?”

告诉儿子我们是来出差的,领着他朝旅馆走去,一路把事情原委说与他。儿子说:“明天我请假陪你们去假肢厂。”我说:“不用,我们能行。”

晩上在儿子食堂吃了饭,食堂的饭菜不好吃,唯有一道洋葱炒肉好吃点。女孩的饭是每餐带回旅馆给她吃的。

第二天便去了假肢厂。到了办公室,我们拿出介绍信,便有人带我们去车间。走到车间,那人把我们交给了一个姓王的车间负责人。我朝四周一看,吓得心里发颤,车间四周挂满了假手假脚,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由于太逼真,真的好瘆人。

原先我还以为装假肢的地方是个医院,医生们个个穿着白大褂。我完全错了,假肢厂是个生产各种假肢的工厂。

一个工人仔细量过女孩大腿的尺寸,又取下假肢让女孩试穿,试来试去没有一个合适的。那人说只能定做了。我问这要等多长时间,回答说,制作连同试穿、锻炼大概需要二十来天。

我们便安心住了下来,留下旅馆电话给工厂,说做好了就通知我们。

后来我们没去儿子的学校吃饭,在旅馆附近的食堂买饭吃。挨近食堂有一溜简陋的平房,我买饭都要经过,发现这里住满了人,全是断脚断手,等着装假肢的。顶头那间屋子住着一对父子,经常坐在门口,我经过时他们总是对我报以友好的微笑。

这对父子,父亲双手从胳膊肘以下没了,儿子双腿膝盖以下没了。没有手的父亲与没有腿的儿子,那情形看上去真有说不出的凄惨。他们友善的笑容,我看在眼里,心中感到既亲切又苦涩。

后来我便会走近他们门口和他们说说话。得知父子俩姓王,都是开滦煤矿的工人,在矿下遭遇瓦斯爆炸,各捡了一条命,但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没人照顾,房间里乱七八糟,身上穿得邋里邋遢,两人都胡子拉碴。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讲话,他们不知有多开心的样子。

一日我去买饭,看见了他们买饭的艰辛——有手的儿子骑在有脚的父亲肩上去食堂,远远看去就像一尊黑塔。遇到时他们对我笑,招呼说:“买好了?”我的喉咙像堵了棉花,只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每餐都提早去,走进他们屋里,不由分说拿起盛饭菜的东西,问清买什么、买多少,然后去帮他们买饭菜。他们无法从我手里夺走东西,一个能走没有手,一个有手没有脚,奈何我不得。

吃饭时老王的饭要由儿子喂,父子俩推来让去,都要对方先吃。看到这一幕我好感动。

有时我打好热水,要小王帮父亲仔细洗干净脸,又要小王自己洗干净,拿出我丈夫的刮胡刀让他们刮胡子。刮了胡子的父子俩真是焕然一新,其实他们长相蛮好,头发厚而黑,浓眉大眼,牙齿整齐。老王告诉我,儿子才二十六岁,还没结婚。他自己五十四岁,家里有妻子和七十多岁的老母。妻子要做农活,不能来照顾他们。我还帮他们洗过衣服,整理过房间。他们看着我,两个大男人热泪盈眶。

人世不易,就有这么苦的人。

十九天后,女孩的假肢装好了。陪女孩在假肢厂空地试走了三天,她适应后,我们便带她一起出去游玩,去了长城、动物园和天坛。儿子和大女儿的男友——其时他在北京读研究生——陪同我们,两个年轻人都很善良,走两步便停下来等女孩。女孩说好几拨人带她来北京,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还带她出门玩的。

一日我和丈夫带女孩去逛王府井,下午四点多准备回旅馆,在上公交车时,丈夫先上去拉女孩,我在下方推,女孩上了车,而我还没来得及上去车门就关上,车开走了。

望着远去的车子,我一筹莫展。我身上只斜挎了个水壶,其他东西都在丈夫身上。摸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

下一辆公交车来了,我麻着胆子挤上去。站稳后,售票员到每个人跟前收票钱。到苹果园是两毛钱,可是我没有。我跟她说了事情原委,百般向她解释。但怎么也不行,没钱就不让坐车。我拿起军用水壶,说我把水壶押在你这里,眀天我会在苹果园车站等着,把车钱给你。

她仍是不肯,用浓重的卷舌音蔑视地说:“身上没有一个子儿还想坐车!没钱还好意思上车,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直到现在,那位女售票员响亮的儿化音还清晰地留在记忆中。

我说:“你看我也不像骗子吧,骗子不会只骗两毛钱,何况我愿意把水壶压在你这里。”

车上的旅客如企鹅般抬头看向我,我无地自容,犹如当场被捉住的窃贼。想想为了两毛钱搞得自己如此狼狈,只怪自己做事不老练,身上不放一点钱。懊恼和悔恨交织着,都快哭了,车到了下一个站点,赶紧下了车。

我决心走回旅馆。这趟公交车是到苹果园的,坐过好几趟了,顺着这条公交线走到苹果园站,我就认识回旅馆的路了。

走啊走啊,看看天一点点暗下来,路上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下班的人络绎不绝。我像一个流浪者在人行道上急急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少站。又想着丈夫和那女孩此刻也一定在着急,便有渴望、焦躁和恐惧交织在心里。

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看见前边一中年男子正停在人行道上,展开一张北京地图看。他衣着整洁,戴眼镜,凭我的直觉,他是个有知识的人,从外地来北京出差的。我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同志”,请他帮我看看从这里到苹果园有几站。

他看后告诉我有五站。我自言自语道:“还要走五站。”他说前面就有公交车站点。我便把今天的遭遇详细讲给他听,最后,鼓足勇气问:“可不可以借给我两毛钱去乘公交车?”

他二话没说就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递给我。我接在手里,霎时觉得自己成了个乞讨者。我说请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有小孩在这里上大学,我要把钱还给你。

他和气地说:“几毛钱无所谓,快去乘车吧,免得家人着急。”我再三谢过他,手里死死抓着五毛钱,大步朝公交站牌走去,等去苹果园的车。

上了公交车,五毛钱仍捏在手里,放口袋怕扒手扒了,又怕无缘无故掉了。

可能因为下班时分,车上挤满了人,人头攒动,售票员始终没挤过来让我买票。五站以后,我没花一分钱便到了苹果园。但是,如果没有那五毛钱壮胆,我是怎么也没勇气上那公交车的。

公交车在苹果园站点一停下,我从车上跳下来。那里其实是个十字路口,亢奋的心让我想都没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其中一条路奔去。这时我听到那女孩的声音,她在叫:“杨阿姨,我们在这里!你走错了!”

我如梦初醒,循着声音望去,丈夫和女孩正在另一条路的路口等着我,他们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

此刻我才觉得害怕了,要是我朝那条路奔去,不知会走到哪里。

一路上我给他们讲着我的经历。女孩说:“杨阿姨,你是遇到了好人,要是你走要走到好晚才能到旅馆。”我说:“要是我今晚没回来,你们打算怎么办?”丈夫说要儿子去登寻人启事。

我拿出那五毛钱给他们看。那钱被我捏得湿乎乎的。

一切都搞好了,连去南京的车票都买好了,我迟迟没有勇气把这消息告诉河南父子俩。他们对我是那么信任和依赖,我几乎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每天去买饭,那位儿子早早就坐在门口,远远地看见我,会惊喜地喊着父亲:“爸,大姨来了。”好像看到了亲人似的。

临走的头天下午我去告诉他们:“明天我要走了,车票都买好了。”我将丈夫的刮胡刀和我的一块小镜子留给了他们。只见平时那么爱笑的父子俩一脸的悲伤,小王说:“大姨你真好,我一生一世都记得你。”而老王在那里老泪纵横,害得我也哭起来了。

父子俩问了我们第二天离开的时间。次日便见儿子骑在父亲肩上,来送别我们。他们一直送我们到公交车旁,那种离别的场景永世难忘。

人世间的缘分就是那一刻相遇,然后又永远告别。我热泪盈眶写下这些,因为几十年后我依然想念这对悲苦憨厚的父子。

火车到了南京,还没下车,就见女儿在站台向我们招手,旅行进入下一个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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