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路上

浮木  作者:杨本芬

一次单位要我和同事小胡去浏阳讨债,我们就坐上了长途班车。

车开出不远就有七八个人要搭车,他们扛着编织袋,背着大包小包,都是要出门摆摊做生意的人。他们一上来,车厢里顿时无比拥挤。人们厌弃地看着他们,抱怨声此起彼落。“这么多行李怎么不托运?”“非要放到车里不可,让我们一动都不能动。”“就是为了省几毛钱吧。”小生意人已练出了他们的坚韧,不温不火,旁若无人地摆弄他们的东西,尽量往座椅下面塞。

女售票员开始卖票了,生意人飞快地掏出钱来,好像慢了半拍就会得罪她一样。车里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低头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售票员到他面前,他还是不动。

“买票。”

“阿姨,我的钱被扒手扒掉,没钱买票了。”

“没钱买票就下去,没什么客气可讲。”

只见那学生二话不讲,扑通一声跪在了售票员前面,带着哭腔说:“阿姨,你让我坐车吧。我昨天来看外婆,外婆给了我钱。现在口袋里的钱没有了,被扒手扒掉了。”

“下去,下去,不买票就是不行,都像你不买票,我们的油钱都赚不到。下跪也没用。”

我仔细看那学生,有一张清秀的脸,蓝色中山装一定是出门做客才穿,新崭崭罩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我顿生怜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着一车厢的人说:“大家帮帮忙吧,每人出一毛钱就够了。”

“谁有钱谁出,真是多管闲事。”有声音说。

又有人附和:“是咯,是咯,愿意帮他出钱就快拿出来,不要耽误了开车。”

我拿出两毛钱,小胡也拿出两毛钱,小胡挤到前面,把四毛钱放在那孩子手里。

一时间气氛很尴尬,再没人拿出钱来,车厢里也不再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人,拿出一张一元钱的红票子说:“我是个木匠,身上只有一块钱,我给你。”那学生似乎有点不相信,手足无措,犹犹豫豫才去接那一块钱,没有讲谢谢,他的声音被眼泪堵住了,只对着那木匠鞠了个躬。

那时猪肉七毛钱一斤,一块钱可以买好几斤盐。

这时,车厢活跃了,有拿一毛的、两毛的,一个婆婆递过来五分钱。很快一张车票钱——两块六毛凑齐了。后面别人再给钱他也不要,连说:“够了,够了。”

车开动了。引擎轰响,我感觉胸腹之间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兴奋,靠着窗子,眼前无垠的田野、树木、房屋都在迅疾后退。

第二天我们要去离浏阳县城五十多里的农村大队部讨债。只有二十多里路有班车,其余的二十几里要骑自行车。

沿路地面坑洼不平,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劲踩着脚踏板,只要一不留神就要倒在地上。我们能骑时就骑,不能骑时就推车走。有一处是一个很长的斜坡,斜坡上全是小石头。下雨天,雨水集中往这斜坡上冲刷,久而久之,这些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石头变得没棱没角,重重叠叠,因带不住泥巴而松松垮垮。这条坡路长而陡,推着自行车走在上面,路上的石头经轮子的碾轧朝两边分开,车轮和人都像扭麻花一般。一路扭完,骨头似乎要散架了。我们坐在路边休息了一阵,路边密密的野草,在风中摇过来晃过去,似跳舞一般。

休息一阵后继续前行,去找大队部。在那儿遇见一个老人家,他说大队部今天只有他一个守门的老头儿,干部都下乡去了。

看样子这钱是收不到了,只有往回走。遥遥看到前面有一个屋场,决定过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碰到大队干部。自然是没有碰到。而就是这个想法害我们走错了路,越走似乎越往深山里去。

太阳已悬在头顶,肚子也开始饿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人,便上前问路。那人仔细地指点我们要怎样走。

那弯曲的小路自行车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推着车子一路前行。真正的山里另是一番景色,一座座山顶天立地,绿色无穷无尽地蔓延,阳光经过茂密的树枝洒下来,山林间明暗闪烁。小胡一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我们就这样走着,小路空落寂寥,心里慌慌的,不知何处才能遇到人家,更不知何时才能出山,这山路似乎没有尽头。

终于看到不远处有栋小屋,便加快脚步直奔过去。走近那屋,大门敞开,下午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堂屋,房间里一片金黄色。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隔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当时的震惊,这姑娘真美啊!她像深山里的清泉,像山上一株野花,无邪,纯净,美而浑然不自知。

她从屋里出来,看见我们,眼睛里有好奇又友善的光。然后飞快跑进屋里,姑娘的母亲很快出来了,请我们进屋坐,又连忙去厨房泡茶。

那地方招待客人的茶是切得细细的红萝卜和白萝卜丁,用盐腌制后晒干装在玻璃瓶里保存,再放点自制的茶叶和菊花,热水一冲有股淡淡的清香和一丁点咸味。热热地喝下肚,滋味美极了。我们告诉母女俩,我们去大队部讨债,没找到人又走错了路,到现在还没吃中饭,肚子好饿,走不动了,想到你家里买餐饭吃。那母亲热情地说:“那容易,我就去帮你们做饭,不要钱。”

那位美姑娘一直带着她的小妹妹陪着我们,眼神里满满的欢喜与好奇,尤其对小胡显得亲近,挨着他坐,就像一个小动物喜欢黏人一样。姑娘说,她们家离村庄远,难得有人来。又说,你们城里人真好。她都没去过县城,听说县城真热闹,有商店,什么都有卖的。

听姑娘说,她父亲是个篾匠,农闲时在各地做上门手工,十天半月难回来一次。她本来还有个弟弟,因出麻疹,高烧,父亲不在家,母亲没能把他及时送医院,就死了。现在父亲努力赚钱,就是要把房子做到山外去。

我看着女孩,她真是比画报上的人还美丽。但在这深山里,女孩连个人都不容易见到。难怪她陪着我们不愿离开,看我们时眼睛里总有一种恋恋的神色。

饭好了,母亲端出满满一碗腊肉,没上桌那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山里人轻易不上街买东西,养的猪过年宰了,腌后熏好全部留着自己吃。那腊肉肥瘦相间,地道的五花肉,切成半厘米厚一块,蒸熟了后呈淡淡的黄色,吃到嘴里油而不腻。一碗梅干菜,放了很多油在里面,再放在锅里蒸。梅干菜里还有薄薄的豆腐干,嚼起来韧劲实足。一碗蒸鸡蛋,舀在调羹里颤颤巍巍。这三样菜是同时放在蒸笼里蒸的,都好吃得不得了。唯有一碗白菜是清炒,甜丝丝的,也格外好吃。

吃完饭,我们要走了,虽是偶遇,但都依依不舍,尤其是那女孩,眼巴巴地问:“这次没收到钱,下次你们还会来吧?”我说:“大队部若把钱送到单位了就不会来了。要是还来,一定再到你们家里吃饭。”美姑娘笑了,雪白的牙齿如珍珠般排列。我们偷偷放了两块钱在桌上便出发了。走了很远回过头去,还看见姑娘牵着妹妹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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