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古迹

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他日渐孤独——上了年纪的高尔夫伙伴们病的病、死的死;以前业务上的熟人们和他关系紧张,他没班可上;妻子总是外出去打桥牌或参加什么委员会;孩子们就像他中年时一样,忙碌、心事重重——克雷格·马丁对他家这片土地的前主人们留下的痕迹产生了兴趣。壮年时,他每个工作日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每个周末都有应酬,完全不理会这片土地。有些角落甚至多年没有踏足过。环绕他家房屋的土地有十英亩,把他家与周围邻居隔开。作为一项产业,今后这些土地极有可能会卖给发展商,收入将归克雷格的妻子格蕾丝所有,她比他小六岁。这地方,据他了解,直到大约一九年以前,一直是一座庄园背后树木繁茂的小山包。另一位有钱的老男人,晚年结婚,在大石头垒起来的野餐地点为自己和新娘建了一座宽敞的夏季小屋。为了能从这里远眺三分之一英里外的大西洋,他还砍倒了许多树。

这片土地上有些老路,建在粗石垒成的路基上,路陡弯急,不太适合内燃机车,必须由马把车拉上这些U形急转弯,穿过连绵不断的绿色甬道。树很小心,即使几十年过去了,也未涉足被车轮压实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有几处花岗岩悬崖,站在一处悬崖边,克雷格想象着农用拖车或小马拉车吱吱嘎嘎朝他驶来,辐条密集的车轮费劲地爬上低洼地带。现在那儿长满了绿茎薇,他把那里想成车路,身着夏季薄纱衣、头戴无檐女帽的年轻姑娘和身着白帆布裤、头戴硬草帽的年轻小伙子坐着车,经过他站着的地方,到山上树林中去野餐。

早在一百年前,马萨诸塞州土地上的树木就都被砍光了,风吹日晒,放牧牛羊。也许他的想象全错了。蜿蜒的道路向前直通布满尖角的整块巨石围墙,它是如何走完这座山余下部分的?靠近房屋处,裸露在外的花岗岩见证了那谜一般的过去。岩石上有些钻孔,仿佛曾被用于固定铁门或重重的遮阳篷。海景阳台早就破败不堪,克雷格自己更换了破旧的门廊。门廊前是铺着沥青的环形私家车道,那里曾是供马车停靠、转弯的碎石子路。

树林里有许多凸凹不平、爬满藤蔓的岩石,他觉得这些石头是建这所房子时爆破地基剩下的。二十世纪初,许多刚从意大利来的泥瓦匠拥进这片地区,建造了巨大的围墙。围墙慢慢地、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地塌落了。一天晚上,围住他妻子最钟爱的花园的残垣断壁也倒塌了,散落在地的不止泥土和鲜花,还有灰烬,烧煤炉的炉渣灰烬,以及旧铁罐和玻璃瓶。看来花园的下面土层曾是倾倒灰烬和垃圾的地方。那么这个花园建于什么时候?也许比他想的要晚——与那些为阳畦而修的水泥储水池被淹属于同一时期——下沉的池底堆满了朽木架、灰泥碎屑以及碎玻璃。

克雷格心里认为,这块地产在他之前经历过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初建和维护得最好的时期。当雄心勃勃、刚结婚的有钱人还活着时,仆人们拎着蒸汽腾腾的洗衣篮从地下室的石头水池处出来,来到砖砌的晾衣场里;雨水流经涂过油的雪松木水槽,汩汩涌入下水管,进入功能完备的地下排水系统。后来,这个快乐的人去世了,他的遗孀——比他年轻得多,更喜欢波士顿的社交圈而非山上这个孤零零的家——对这里疏于管理。餐厅的一面墙上贴着手工印制的法国墙纸,冬季雨雪的渗漏毁了这面墙。夏季小屋讲究的露台,有柱子,有栏杆,暴露在户外,经受着大风雪和风暴的侵蚀。接下来,她也死了,房子空了。也许房屋的损坏主要发生在这个空白期。“二战”前,空白期结束,一个年轻的、成长中的家庭接手了这座房子,并长年居住于此,安装了中央供暖系统,在宽敞的前厅用松木板隔出了一间书房,砖砌的烟囱重新镶嵌过,漏水的屋顶换了新瓦。“二战”使得房屋修缮被迫停止,房屋主人应征加入了海军。在窗户被蒙上黑纸前,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大海。

英雄归来时已是海军少将,他一直住在这儿直到八十岁,直到他的五个孩子有了各自的家庭搬了出去。克雷格认为,他在树林中找到的大部分琐碎物品都属于这一漫长而繁忙的时期——梅森罐[梅森罐:有螺盖的宽口玻璃罐,主要用于保存食品。]、花盆,鸟枪弹壳碎片半埋在腐叶中,盛着一摊黄色椭圆形污水的橡胶轮胎,铁管碎片、生锈的铁丝则是过去的围栏工程的存在证明。岩石和树木之间曾建过树屋,后遭弃置。陶瓷绝缘器和绝缘铜线里似乎还有微弱的电。摩托车引擎的零件,蒙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油渍,让人回想起从前的时光:一个年轻人在陡峭的旧路上玩赛车。人们在这几亩地上曾有过大量的劳作:砍好的圆木的长短正适合壁炉烧,但它们被堆叠在仍然活着的树木中间,现在已经腐朽生霉了。克雷格用脚尖戳着地面,露出落叶下闪闪发光的一层木炭,是从前生火残留下来的。有些坑看来是挖的,还有些土堆太有规则,不像是自然界本来就有的。在铁轨上方,靠着一度完美无瑕、现在却在被腐蚀的筑堤上摇摇欲坠的方形围墙,沿着一条擅自闯入者踏出的路,克雷格捡起啤酒罐、六件装的塑料支架、碎玻璃片和不会腐烂的塑料瓶。在这片土地的地势较低处,一条大路穿过松林,蜿蜒向下来到一处堤道,堤道引领着已经经过几块私人领地的闯入者最终来到海滩。这个海滩实际上扔满了灰白色的垃圾——泡沫杯盖、吸管、牛奶盒。克雷格拎着垃圾袋临时收垃圾时获得了一些回报:在绿茎薇、沼泽草间,他发现了那种引人怀旧和遐想的厚玻璃瓶,那是他儿时喝过的根汁汽水和沙士汽水的瓶子。外来者、主人及客人们踩踏着土地,尽管它崎岖陡峭——践踏它,留下伤疤。前屋主的一位老友向他描述过一场事故:前屋主一位不常来的客人,在一个结冰的夜晚,喝得酩酊大醉,爬进车里,汽车当场撞上沥青车道上的大石头围墙。保险杠撞掉一块大石头,围墙像掉了颗牙齿,石头现在还在树林里几码远的地方——成了片刻不幸的永久纪念碑。到了克雷格这一时期,他虚弱无力,而石头太巨大了,他无法再将它移回原来的位置。他曾打听过用什么设备能把它移回去,被告知反铲挖土机可以做到,但它的重量可能会压坏车道。

在一块巨大的花岗石那边鲜有人走的下坡道上,克雷格拾起枯死的树枝,发现下面有一只烧焦的工作手套,硬邦邦的像只死松鼠。“军士”两个字用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才出现的毡尖笔写在手套外侧。谁是军士?可能是某位工人,克雷格揣测,不小心把手套掉在了不断蔓延的草地野火现场。或者是林木工人,在往火堆里扔灌木时,发现手上着火了,痛得甩掉了手套。春天大扫除时,克雷格把房子附近的有机垃圾耙到了一起,在一丛长得太过茂密的连翘下,他耙到一片发光的白色陶瓷,用手把它挖出来一看,原来是茶杯的把手。他挖出了差不多六块碎片。这个精致的陶瓷茶杯,镶着金边,有可能是哪个小孩不小心打碎,害怕外加内疚促使他把罪证埋在了灌木丛边上。从茶杯质地看,这是较早时期的物品,也许是近乎神秘的第一时期。陶瓷不似金属或木材,时间对它没有影响,潮湿无法侵蚀它。而泥土,在一年一度的冰冻、解冻的循环中,可能最终将它推出地面,而那个小罪犯还以为能安全地把它埋藏起来,永远不被发现。

克雷格的梦,那些时常妨碍他睡眠、醒后他也记得的梦,就像警犬搜寻掩埋的谋杀证据,似乎总是重新回到他生命中一段很短的时光,那时他对家庭不忠,情感出轨。当他杂乱地想拼凑起一幅人形拼图时,他的第一任妻子,在这些梦境里,皮肤如陶瓷般光滑,而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她的不安似乎占据了梦境画面的好几个角落。奇怪,在梦里,他总是失去了这第二个女人,看着她逃离,看着她消失,醒来后却发现是格蕾丝,而非第一任妻子——葛洛丽娅——躺在他身边,这令他略感震惊,她已经在他身边躺了二十年。他的疑惑慢慢清晰,他如释重负,再次沉入睡眠,活像绷带封住了伤口。他的孩子们,现在已是中年人了,在梦中很模糊,有时会化身为某种大型聚会里的客人,这个聚会就在楼梯半道上进行。然而,聚会给他的主要感觉不是欢闹,而是痛苦,掺杂着优柔寡断、被拉长的交流、无以言表的歉意和无法忍受的焦虑。克雷格醒来时发现聚会早已结束,他是个老头,住在覆盖着从前几位主人留下的零星遗留物的十亩地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他很少获邀去别处。

聚会是调情和探求的媒介,连着好多个周末的聚会始终喧嚣闹腾,令人眼花缭乱。他和朋友们时值盛年,当时的一切已经妙不可言,但他们认定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实际上,是两个聚会在同时进行,一个聚会的两个层面——表面上,人们像成年人一般,讨论着当地政治、国家事务(通常会谈到理查德·尼克松)、他们的车子和孩子们的学校、区划委员会和家庭装修,等等,而私下里,男男女女用眼神交流,或窃窃私语或捏手,极度狂欢。有时暗地里的活动破坏了表面上的聚会,削弱了来往频繁的家庭那看似坚固的结构。

鸡尾酒聚会更是混乱得要命,情人们嘟囔着取消约会或者同意堕胎。在楼上厅堂里,洗手间外面,克雷格想起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光滑的脸蛋,光滑的胳膊,他看到她朝他噘起嘴,送了个飞吻。看到他后退走开,她轻声说了句“胆小鬼”。但是,在过去那个遥远的时代,如果某个时刻他还清醒地记得的话,那忘掉的时刻便数以百计,它们总是潜回他的意识里,反复出现在纠结的梦中。在梦里,他只有一种感觉:作为一个怯场的小男生,他所扮演的角色对他而言太大,意义太过永恒。

他如释重负地醒来,逐渐平静,现在的妻子不在床上,已经在楼下走动了。有时候,他在另一张床上醒来,因为年纪大了,老是打鼾,惹人厌却无能为力,所以被发配到客房去睡。他在那儿醒来时,眼睛看到对面墙上的一幅画,这幅画曾经挂在他儿时的家中——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几处房子里,是可怜而珍贵的文化象征。他母亲花三十五美元(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一家相框店买了它,画中描绘的是马萨诸塞州的风景:普罗温斯敦的某些高丘,一汪浅浅的月牙形水,可以瞥到一抹海的影子,画面定格在最远处两道沙坡上。难道就是这幅画把他从宾夕法尼亚州带到这里,带到这个能看到三分之一英里开外质朴海景的山顶之家的吗?他童年世界里的各种其他残迹涌进这幢房屋:印有哥特体文字的剃须杯是祖父的;凹进去的铜烟灰盅,克雷格小时候常常看着父亲在这里面掐灭流金岁月牌香烟;一对铜烛台,像纽结的麻绳竖在那里,母亲款待从新泽西来的亲家时,会把它们摆在餐厅里。这些东西在逝去岁月的深渊里陪着他,保存下来,甚至没有他的变化大。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一定意味着什么,丰富、沉重,就像他自己神秘而短暂的一生一样。

“我宁愿放弃一切,只要能不嫁给你。”格蕾丝气愤时或情绪激动时会这样说。他觉得她摆明了因为打鼾而怨恨他,虽然他对此无能为力,就像无法控制做梦一样。“要是我能听从我的良心就好了。”

“良心?”他说。胆小鬼,他想起来这个词。“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我很快乐。你是一位出色的妻子,出色极了。”

“谢谢你,亲爱的,但是这全错了。那次在罗丝家楼上,在走道里你大步朝我跑过来,样子真吓人——像头大灰狼从阴影中跑出来,你的牙齿闪着光。”

“闪着光?”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他的牙齿上有茶渍,暗淡无光,可是他承认这种闪光是某种真实而宝贵的东西,来自她内心深处,就像北极星,指引着她过去的生活。

她满脸飞红,垂下眼睑。“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但有时候我觉得我恨你。”

我恨你:她的确不时这么宣称,然后又马上否认这一说法。但是克雷格知道这个看法是真的,是发自她肺腑的,每日的欺骗与迁就已积怨太深。我们彼此憎恨,正如我们彼此相爱,甚至对自己亦如是。

一天放学后,小儿子难过地告诉他,格蕾丝的儿子,在学校里比他低一级,告诉别人他父母正在离婚。这偶然的发现令克雷格感觉恶心,他知道儿子透露的消息很快也会纠缠他,而信任他的儿子正站在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缝的边缘,站在他父亲参与制造的灾难边缘。

在他不停做梦的时候,他并不害怕。回想起来很奇怪,在丑闻、抗议与悲伤之中他反而异常宁静,驾驭事情的能力也更好了。有个精神病医生鼓励他。他的母亲起初很愤怒,后来变得达观了,用上了从长时间看电视中学到的后现代嘲讽和脱口秀式的宽容。孩子们自宽自解,总有一天会长大,不会再这么无助。一个男人抛弃家人后,自由了,有了大量振奋人心的时间。克雷格发现自己投身到小说情境中去了——黎明时从陌生的床上爬起来,去见律师,在离家几百英里之外的酒店里逗留——重复这些行为,像个在排练台词的演员,他热情地排练这个并不值得同情的角色,表演得尽心尽力,全然不管批评家们会怎么说。所以,此刻,在睡梦中,为什么要怯场呢?梦始终都在那里,从他内心冒出来,就像死亡。

他最近去探望过老朋友阿尔,一个肥硕的高尔夫球友,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他躺在那里,鼻子和嘴里插着管子,管子帮他呼吸。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墙上监视器里弹跳的绿色线条记录下那机械的跳动。这像一场电视秀,名字就叫《阿尔的最后时光》。虽说情节单薄,仍然相当吸引人。那些线条不停地跳动着,绿得像明亮的果子露。阿尔的眼睫毛灰白而浓密,当克雷格说话时,它们颤动着——他的声音太大,仿佛是在从悬崖边上呼叫。“感谢你带来的欢声笑语,阿尔。照护士和医生说的做就好了,你会好起来的。”阿尔的手肿胀得像充了气的橡胶手套,在他身边白色的床单上摆动。克雷格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尽量不影响点滴管往手腕处输液。这只温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般丝滑,已经多年没有挥动高尔夫球杆了,哪怕它回应他的握手,也仍似没有生命力。我们的身体,克雷格想,其实是精神留下的沉重外壳。

童年时他曾住在乡下,家周围是几亩地。一个寂寞的下午,他独自一人去那片树林里探险,在那儿他发现以前的家庭留下的垃圾堆——一个小土墩一般,差不多全是玻璃瓶,瓶身都有凸起的字母,就像坟墓上的文字一样妄自尊大且持久。许多瓶子碎了,虽然按现代标准看,这些瓶子瓶壁厚得惊人,有点像冰糖,参差不齐的边缘形成了第三层面,位于里层和外层之间。麦芽色、海蓝色、宝石绿、琥珀色、奶白色,破瓶子上的凸起字样,是早已不存在的当地制瓶公司的名称。无论这些饮料或药液是好是坏,里面的液体早已被喝光,气味早已挥发殆尽——甚至连旧轮胎里的一汪污水都不如。这堆垃圾像一堆骨头,吓坏了小克雷格,向他证实了时间的深邃。然而在孤独的乡村,在树林中人迹罕至的这个角落里,它们却是他闪亮的、被遗忘的快乐玩伴。

克雷格手拎垃圾袋,在自己的产业上四处游荡,在散落着岩石和烧焦手套的那片低地上,他找到了许多半埋于地下的高尔夫球。它们埋在土里的部分已经受到酸土的侵蚀,防割外壳已经开始腐烂。他记得刚搬到这里,对高尔夫球还有兴致时,他会站在草地边上,朝下面的树丛打几个旧球——很节俭,每次不会超过三个。它们呼啸而去,消失在树丛里。他从没想过要找到它们。它们标志着,他想,他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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