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父亲的眼泪  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她的眼睛真好看。”这话出自他母亲之口,是有一次母亲来亨利和利拉所在的小镇时说的。亨利和利拉各有家室,但都住在这个小镇。母亲不可能知道儿子和利拉有染——这段关系像未及时扑灭的野火,每次他们想踩灭时,却燃得更旺。但利拉可能知道这是她情人的母亲,所以她在与老太太谈话时,十分热情,双眼炯炯有神。还有一次,利拉的母亲来他们这个酷热的小镇做客,利拉为她办了个小聚会。聚会上,亨利从侧旁看着这位六十岁出头的矮壮女人,惊奇地想,这么普通、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居然生出这么一个美女,如此优雅,如此放荡,给男人带来无尽的快乐。

他母亲的话为这段不正当的激情送上了可怕的祝福,两个女人都热爱大自然——她们说得出各种鸟和花的名字。他和利拉通常在野外约会,在一个自由不羁的朋友——一个老太太——借给利拉的湖边小木屋里,就在紧靠相邻小镇的树林边上。淡季的寒冷,柳条、帆布等夏季家具的霉味,光秃秃的床垫,没通电的冰箱,全都被他们温热赤裸的肌肤散发的香味所取代。窗外湖水波光粼粼,松鼠在屋顶上轻快地奔走。利拉在他身下,他凝视着她大睁着的双眼,它们真的很好看——黑色瞳孔四周是一圈墨绿红棕间杂而成的淡褐色,他头部的阴影让她的瞳孔放大。小木屋有天窗,从她惊异出神的水汪汪的眼睛里,他可以看到那三角形窗口,边上零乱地堆放着落下的树枝和松针。

母亲对他妻子从不怎么热情:艾琳太都市化,太中规中矩,太淡漠。对亨利来说,她是一架梯子,让他得以进入舒适富有的律师、教授、银行家的圈子,而在小小的家人圈中,她与他的亲密有限,若即若离,且这一状况有日益加剧之势。亨利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这样做,然而他对这个家日益冷漠,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扮演着有教养的家伙的角色,这一切令他相当享受。他母亲呢,因有些夙愿自己没能实现,转而对他寄予厚望。她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压抑,她憎恨这种压抑。当他不忠出轨时,母亲的憎恨犹如鼓励。他跟几个女人有染,其中以和利拉最为激情,他呼吸到了野外湿润的新鲜气息。

湿润:他永远忘不了一个阳光明媚但寒冷的十月天,利拉如何突然脱光衣服,来了一个完美的屈体跳水——在他的视线中,她的屁股像一颗突兀的白色的心,中间一道缝——从尚未拆卸的码头浮台上纵身跃入湖中。她从水中露出头来,小小的、湿漉漉的,像只水獭,眼睑扑闪,大叫着:“喔——!”

“你还活着吗?”他冲水里喊道,衣着整齐,站在晃动的浮台上,焦急地四处瞟着,担心秋天树林里可能隐藏着偷窥的陌生人。

“太美妙了!”她告诉他,为了让牙齿不冷得打颤,她做着鬼脸。“你也来吧。快点,下来,亨利。”她蹚着水,张开两臂,像蝴蝶一样扇动着身体,湿淋淋的乳房也露了出来。

“哦,不,”他说,“求你了。”然而他别无选择,他明白这是挑逗,只好脱掉衣服,叠好放在远处,免得溅上水花,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跳入漆黑的水中。当他浮出水面时,湿地枫的淡红树叶枯萎成浅浅的小船模样,漂在他眼前;他只觉得浸在水中的身体发肿发胀,似在燃烧,如遭雷击。利拉兀自飞快地游着自由泳,脚腱踢出白色水花,朝湖中心游去,离他很远了。他大口喘着气,以狗刨式游回岸边。从这个低矮处来看四周的树木,它们像是金黄色的井壁,将他环绕在中间,笼罩在一口圆形天穹之下。这种时刻,他觉得,正是生命收获大自然储藏的果实之时。这就是健康:当激情从他血管中退却,当他们躺在利拉有先见之明带来的毛巾上翻滚、摩擦、弄干肌肤后,那湿漉漉的小脑袋,那水獭般明亮的双眼,那有着一簇毛、有着小乳房的身体任由他处置。

但就在那时,不太健康的世界也在侵袭过来。他心想不知艾琳能否闻到了他身上的黑湖水以及腐烂树叶的气息。她可能纳闷为何他的头发是湿的。通奸他不拿手,至少没有利拉拿手,因为他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无法做到全身心地投入约会。母亲的默许并没能让他幸免于胃炎,医生给出不祥症断:“有什么东西正在吞噬你。”

这话说得对,亨利吓坏了。他对利拉的热情像头野兽,黑暗中,它会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咬啮他。“工作。”他撒谎了。

“你不能放轻松点吗?”

“暂时还不行。我得达到更高级别。”

医生叹了口气——从他紧闭的、疲倦的嘴上看不出他猜出了多少,或知道多少——“这个时候,亨利,你得将就现在的位置。放弃一些。你努力过头了。”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神秘得让亨利联想到母亲出人意表的默许。当他在迷雾中跋涉时,这种气氛本身——有时候是他的幻觉——关切地盘旋在他左右,监视着他的命运。

他从教会募捐活动负责人的职位上退了下来,加上戒烟戒咖啡,胃炎好了些,但绞痛并没缓解。这时利拉突然向她丈夫彼得坦白了,她从没向亨利解释过任何缘由。不出一年,他们搬到佛罗里达去了。隔了几年,消息传回来,他们离婚了。她的婚姻对他而言一直很神秘。“他不需要我,”她曾告诉过他,眼里落下难得的几滴泪水,说这话时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盯着别的什么地方,“他要的是我的屁眼。”亨利不太相信他听到的,但又不敢再问她。他觉得,很多事情,他并不想知道。不过生活在继续,他职位升迁,去佛罗里达或缅因州度假,有了孙儿们。在艾琳的指导下,永远扮演着那个让人信服的、教养良好的家伙的角色,再也没有另一头爱的野兽出没,原野上再也没有燃起过野火。

艾琳得了癌症,六十多岁时死了,死得正是时候,他自由了。通过朋友们——那些铁杆朋友、知道内情的朋友——他追查到利拉的下落,知道她在彼得之后又结过两次婚,现在再度单身。第一次嫁了个比她老的男人,那个男人给她留下了一些钱,第二次是个比她年轻的男人,当然事实证明两人不合适。他得悉她的住址,写了封短笺寄去,暗示要过去看她。他和艾琳有个习惯,隆冬时节去佛罗里达住上两周,待在离海湾不远处小岛上他们最喜欢的酒店里——应该说是艾琳而非他最喜欢的酒店。酒店有股松木和柚木的气味,长长的走道上展示着大海鲢和假箭鱼的标本,墙上挂着旧时钓鱼团体、飓风灾难的照片;阳光照耀下的宽阔楼梯间上放着成箱的贝壳,干而卷曲的标签上的墨水褪色得很厉害。以前人们觉得它很遥远的时候,它还有点佛罗里达的味道,是有钱人的简朴天堂,而非老百姓的主题公园和退休之家。不过自从艾琳生病后,两年来亨利分担痛苦、往返医院、时而希望时而绝望,艾琳死后又经过解脱、悲伤、麻木、心不在焉的几个月,他有点害怕离开艾琳为他们定好的行程。

酒店在西海岸,就在夏洛特港下方,而利拉的公寓在东海岸,位于迪尔菲尔德海滩,在劳德代尔堡上方。所以这将是一次艰难的行程,迎着太阳先南后东,迎面是灌木丛生的南部大沼泽上的大片麦田。东海岸十分拥堵,深肤色司机们开车从不避让,一片片白屋顶平房在平坦的沙地上连绵几英里,让他晕头转向。人老了,他发现,对什么都没有把握,街道标志、后视镜、他随机应变的能力都不再可信。他问了三次路,避开明亮道路上的年轻人,挨着易惊而警惕的老年人靠边停下,最终总算找到了利拉住的公寓小区。他瞟着那儿,猜出了小区的正确入口,找到了隐藏的访客停车场。随后他进入一幢三层的四边形建筑里,建筑当中是一间玻璃日光浴室,每个单元都冲着它。他手握写有潦草地址的纸片,在一楼的某扇门上找到了相同的数字。他按下门铃,有人来应门。他很难将记忆中、想象中的利拉与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对上号。她栗色的脸上满是皱纹,过去三十年间,她的脸晒太阳晒得太多了。

“亲爱的亨利,”她说,语调里确认多于欢迎,“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路程比我想的要长,我在这附近的几个小区里兜了好几圈。我很抱歉,你总说我缺乏安排。”从她扬起脸不动的姿势来看,他猜自己应该吻她的脸一下。他突然想起没有给她带点礼物来。在他们以前的关系里,他们只要把各自的身体带来就好了。他的嘴唇感觉到,她的脸颊有种干燥的鹅卵石般的质感,却很温暖,有点像小狗爪子上的肉垫。

“我不能抱怨说饭菜都凉了,”利拉说,“因为本来就是凉拌沙拉、鸡肉,都在冰箱里。我后来以为你可能不来了。”

以前他不止一次地爽约——工作上或者家里突然有事走不开,她生气,但从不会太久,也从没引发彻底的决裂,倒是奇怪地令他觉得他在这个关系里掌握主动。变化有多大?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南方口音,只带着点新英格兰与南方交界处的腔调,可是她的态度却急躁多了。她已经变成那种泼辣的久婚妇女了吗?她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那话有多粗鲁、尖刻,你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仿佛撒泼很可爱似的。她的穿着——淡紫休闲裤、桃红丝绸衫,最上边两颗纽扣没扣,白色平底凉鞋,洋红色脚指甲——有着佛罗里达的那种妄自尊大,其他地方的女人在她这把年纪绝不敢这般穿戴。

“请原谅。”他说。没有弄清手上的牌之前,他先客气行事。漫长的来路上,他的心一直跳得很厉害,令他一度以为心脏病要发作。当他在迪尔菲尔德海滩的小区里、在绿得很假的草坪、在观赏性的柠檬树间挨家挨户地搜寻时,他越来越惊慌。现在他站在利拉家里,脑袋一片空白,一颗心半悬,浑身冷汗直冒,宛如过去当艾琳的病情突然恶化,漫漫长夜里,除了保持清醒握着她的手、喂她一点吗啡或冰片外无事可做时的感觉一样。当一切最终结束后,朋友们告诉他,那段时间的他多么不可思议,而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履行了仍未更改的结婚誓言:“无论生病与否,不离不弃。”

他慢慢意识到身后有潺潺水声。在这座四方形公寓的中央有个泳池,利拉家的推拉门敞开着,水声泻进来,还有推圆盘游戏的圆盘在水泥地上滑动的声音、汽车加速的噪声、棕榈树亘古不变令人昏昏欲睡的婆娑声。另一间有屏风遮挡的房间,外面正对着宽敞的公共空间,传来玻璃杯放在托盘上时和冰块碰撞的叮当声。当她在他前面拖着难看的鞋朝吃饭的房间走去时,记忆中的小湖、利拉白色的身体插入冰冷的水中的样子,使他意识到她仍然身姿柔软,虽然岁月重新分配了她的体重,让体重向她身体的中段集中,并且她褐色手臂上的肌肉也已变得松弛。在当时天气下,她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紧贴头皮,因为经常游泳的缘故,她的脖子非常柔韧。从前的野兽又活过来了,在他体内缓慢搅动,揉搓着他的胃;在他们各自的生活突然崩溃之后,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很是放松自在,两人的身体像幽灵般在灯芯草坐垫、玻璃台面和散发着霉味的家具间移动,宛如那个永恒的夏天。“我从来都没怪你。”利拉说。原谅他。原谅他什么?原谅他操她?原谅他后来离开她,开着车慌张地在林间小路上绝尘而去?

他们一边吃着白色鸡肉沙拉、佛岛酸橙派,喝着白葡萄酒和冰茶,一边说着分手后十多年间各自的生活。她丈夫的情况,他太太的不幸,他们长大离家的孩子们,意料之中的分手之痛,可以想见的欲望克制,他们试图以此尽其所能地保持体形,维持内心的安宁。在他看来,在身体健康方面,他们都有点虚荣。

“为什么你要告诉彼得,还到南方来?”他终于问道,“是为了逃避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仿佛早已忘了,必须努力回忆那么遥远的从前才想得起来。“哦……我们常常说起佛罗里达,然后这儿正好有份适合他的工作。我得打扫房屋,而你是床下的灰尘。亲爱的亨利,别那么难过的样子。当时是该分手了。”她侧过头去,他想起她母亲的侧影,利拉现在跟她一模一样了。

他看着利拉说话,看着她的动作,看到利拉变得粗俗,变成无所事事只好想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财富的那种女人。然而曾经他爱的就是她对生活的粗俗和贪婪。她的欲望曾那么直接简单。两个小时后他们说够了;他们从来不是那种需要长时间复杂剖白的人。他们对彼此的情况都心知肚明,曾经在一起的时光除了精彩与占有外,还那么炽烈,在一起的时光那么难得,是那么可耻地偷来的。此时,她迷人的公寓以及那些金属家具和从商场里买来的水彩画上阴影渐重,夕阳西下,晚照穿过藤垫快要照到房间里了,利拉和她的客人还坐在这间房的玻璃桌旁,喝着白葡萄酒。一阵无形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不习惯单独跟她在一起待这么久,尤其是这种傍晚时分。操完就走人,这是他的风格。

她站起身,赤脚稳稳地站在地上。她脱去了那双笨拙的凉鞋,鞋带在她瘦骨嶙峋的脚背上勒出了红印。三十年前,它们就是青筋暴露的。“想不想去游泳?”她问。

“这么晚了?”

“下午这个时候最好,”利拉说,“天气还挺温暖,孩子们回家了,残疾人的水疗也结束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仿佛开始脱衣服了。

“我没有泳衣。”

“你可以用吉姆的,他有三四件在这儿。”她笑了,“你可以把腰上的松紧带放松一些。他只是个孩子。他过去总是用指关节在腹肌上乱弹,指望我会激动。”

亨利站起来,很高兴自己再一次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利拉旁边——她严肃的小嘴上唇缩起,满是细纹,像鸡冠;漂亮的眼睛像包在皱纹纸里的珠宝,明亮的褐色让他想起母亲希望他代她而活,实现她未完成的夙愿,成为一个男人。这个邀请令他很惊慌:“我……”他,也曾不忠,就像她对吉姆的腹肌,就像她对吉姆前任的钱一样,与彼得和彼得对她的利用一样。那两年,他躺在艾琳身边,觉得她的疾病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在长大。他在她的沉默中清醒着,惊异于她的坚忍所产生的那种荒凉而不可触及之美。黑暗中,她的痛苦白热化。去世前没多久,服用止痛药产生的迷糊状态偶尔消失时,她会对他说话。她从没这样轻声地对他说过话,仿佛在对一个她不太了解、但注定要一起待上一个漫长下午的孩子说话。“我觉得他们可能只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有一次她对他说,“想想如果你不能上天堂怎么办?”或者:“我知道我让你烦,但是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的眼泪令她迷惑,她会摸摸他的头发,却不敢碰他的脸。

“我该回去了。”他说。

“回哪儿?”利拉问。

回艾琳喜欢的那家酒店,那里有鱼标本和他说不出名字的贝壳,还有那里的舒适。回到他想象着艾琳还跟他在一起时的安详中去。死后,她仍萦绕在他四周,像金银丝线织就的裹尸布。“你总是要回去。”利拉说。语调并非怨恨,纯粹是对他所说的话的条件反射。她傲慢地偏着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强调她是什么人:一位还想碰碰运气、还想玩弄一下手段的小老太太。“但是你现在自由了。”

亨利发现自己回到了客厅,出了门,笼罩在一片长方形天穹之下。又会是一段长长的旅程,迎着落日,穿过佛罗里达南部的大沼泽。“那好,自由是什么?”他问,“我猜它从来都只是一种心境。回头看看我们自己——也许我们一直都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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